第一部 窗
“好,要是明儿天晴,准让你去。”拉姆齐夫人说。
这话是对她儿子詹姆斯说的。这对于他来说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虽然他才6岁,但盼望去灯塔已经有几年了。他席地而坐,剪杂志上的一幅冰箱图片。他母亲骄傲地看着他高高的额角、个性强烈而纯真无瑕的蓝眼睛,仿佛看到他已经披上红色绶带,穿起法官的长袍了。
可这时候他的父亲走过来,说:“明天晴不了。”
要是手头有一把斧头或者任何可以捅穿父亲心窝的致命凶器,詹姆斯当时就会将它对准父亲。拉姆齐先生一出场就会在他的孩子们心中激起这样极端的情绪。他说的永远是事实,而且他永远不会把一句刺耳的话说得委婉一点。
“风向朝西。”塔斯莱说,这时候他正与拉姆齐先生在室外的平台上来来回回地踱步,这就是说,船要向灯塔去,这样的天气是最不利的。
拉姆齐夫人看到了镜中自己灰白的头发和憔悴的面容,她才50岁,也许她什么都能做得更好一点,但她对一切做过的也没有丝毫后悔。女儿们的眼睛离开了餐盘,看着她,她们认为母亲不要老是关心照料这些男人,但母亲的严命令她们望而生畏并且肃然起敬。
“明天不可能到灯塔去。”塔斯莱和她丈夫站在窗前,仍在说。她真希望他别来打扰她与詹姆斯。孩子们都说他是丑八怪,他最大的爱好是与拉姆齐先生一起来回不停地踱步,一面唠叨着什么人得了这个荣誉那项奖金,或者某一位是“第一流的拉丁语诗人”之类,而且特爱咬文嚼字。不过孩子们讨厌的不是他的样子和言谈举止,而是他本身——当人们说什么好事儿时,他总要在旁边唱几句反调,大煞风景。
这时塔斯莱走进了客厅,除了她外,其余人都走了,只有他窘迫地站在那里,于是拉姆齐夫人邀他一块儿出去走走。经过正在晒太阳的卡迈尔先生时,她问他需要什么,他什么也不需要。在路上,她告诉塔斯莱,如果卡迈尔先生没有缔结那不幸的婚姻,他本来可以成为大哲学家的。他现在对她已经萌发了一种感情,在这之下一切事物都有点变形了。
她带他到了一个穷人家,他听见她在楼上说他们需要什么东西当场就提出来好啦。当她出来时,他要过了她的手提包拿着,生平第一次感到无比骄傲。
回到家后,她又看到了在画画的莉丽,她好难看,她的画也不会有人重视。她注意到有人从屋子里出来,是班克斯,他们一起在村子里借宿,经常一块儿做些小讨论,他现在就带着这种讨论的神态站在她的画旁,他的年纪可以当她的父亲,是一位植物学家兼鳏夫,特爱干净。他已经注意到她的生活极有规律,她虽然穷,但通情达理,颇有见识。
莉丽想起她的画,那画面还有不足之处,因为远处的景色似乎要比观景者多活100万年,早在那时这片景色就已经在和俯瞰着沉睡的大地的天空娓娓交谈了。莉丽在内心默默地对班克斯说:他有各种哲学家拉姆齐不具备的优点,他比拉姆齐更好。
拉姆齐夫人抬起头,看见班克斯和莉丽经过窗前,她突然有了一个好主意,他们俩应该结婚。
她对丈夫说她想把手中的袜子织完,好明天到灯塔去。拉姆齐先生打断她的话,说明天完全不可能到灯塔去。她没有和他争执,反而给了他很多的安慰。这时一个人影投射到书上,她一看,是卡迈克尔先生。
卡迈克尔先生一声不吭,他抽鸦片,把胡须也熏黄了。她觉得他很不幸,他每年都要到这里来,作为对现实的一种逃避。但卡迈克尔先生不信任她,也许是因为她曾经亲眼看见他的妻子把他赶出家门。卡迈克尔先生的冷淡伤害了她,拉姆齐夫人喜欢帮助人,喜欢听人们得到她的帮助后赞美她的话,他的冷淡使她难受。
看着身边的班克斯,莉丽猛然醒悟,知道他要看什么,如果这画非得给人看不可,那就给他看吧,他没有别人那么可怕。这幅画是她33年的生活凝聚而成,她从未告诉人,让别人的眼睛看到它对她而言是莫大的痛苦,也是极大的兴奋。
现在已经过了孩子们就寝的时间,她给詹姆斯读的渔夫的故事也完了。但她看见,在他的眸子里,对于故事的兴趣消失了,某种其他的事物取而代之。原来是灯塔已经点燃了。咱们明天不会到灯塔去了,她想,他一辈子都会记住这件事。
啊,那不是莉丽和班克斯吗?他们在一块儿散步,拉姆齐夫人想,对,他们俩必须结婚!
餐厅里传来咭咭呱呱的谈笑声,是出去散步了的雷莱和敏泰回来了吗?还不是,拉姆齐夫人想要他们结婚的,她想知道雷莱是不是向敏泰求婚了。
就餐时,拉姆齐夫人在首席,她还一向负责安排各人坐在长桌子的哪个位置,莉丽这儿,雷莱那儿,等等。她把一盘汤分给大家,大家全都坐着,互不攀谈,她强烈地感到男人们缺乏能力,需要帮助,依赖她来创造气氛。如果她不打破僵局,谁也不会开口。于是,就像人家把一只停了的钟表拔了一下,她又开始振作了。
“塔斯莱先生,你常写信吗?”拉姆齐夫人问。莉丽想,她在怜悯塔斯莱呢,拉姆齐夫人永远同情男人,好像他们总缺少了什么东西。“我一个月还写不了一封信。”塔斯莱简洁地回答。他可不想去说那些别人想叫他说的废话,他也不需要女人对他格外施恩,女人,哼!“明儿灯塔去不成喽,拉姆齐夫人。”塔斯莱说,他仍旧坚持自己的意见。
莉丽看着塔斯莱,心里说,他长得真丑。不过口里说:“塔斯莱先生,请您明儿一定要陪我到灯塔去,我可真想去。”明显地,这是莉丽在故意惹塔斯莱生气,在嘲笑他。他想,要是他在书房里看书就好了,在那儿他才逍遥自在,他生平从来不欠人一个子儿,打15岁起就独立谋生。
现在所有蜡烛都点了起来,大家的心情马上起了变化,雷莱和敏泰他们还没有回来,拉姆齐夫人开始担心了,刚好他们进来了。
我把祖母给的别针丢了,敏泰说,声音有点悲伤,眼睛发红。她在拉姆齐先生身边就座,引起了他的爱怜之心,他摆出骑士风度来和她逗趣。她装出害怕他的样子,她使自己显得比实际更加幼稚无知,因为他喜欢把她叫小傻瓜。她坐在他身边微笑。
他们必定已经私订终身了,拉姆齐夫人想,出乎意料地,她有点儿嫉妒,她的丈夫也感觉到了,今晚敏泰容光焕发,他喜欢那些闪耀着青春光辉的少女,这吸引他,使他精神欢畅,她们可以为他弄头发,可以在他工作之际打扰他,拖他去打网球。
莉丽想,她是多么幼稚,坐在那里谈论什么菜皮,她却有某种惊人的气质,最后总能随心所欲,如愿以偿。她看着敏泰坐在拉姆齐先生身边撒娇,对自己说:她不必结婚,多谢老天爷,她不必去遭受那种有失身份的灾难。
现在,拉姆齐夫人已经开始兴奋了,正在用非常强烈的语气说话,她看到莉丽有点落落寡合,塔斯莱也如此,他们被那一对的夺目光彩掩盖了,只要敏泰和保罗在这里,没有人会瞧他们一眼。不过,她把敏泰与莉丽做比较,认为到了40岁后者会更胜一筹,她有独特的品质,只是男人不会欣赏,除非是一位像班克斯一样的高龄长者。她要设法让他们在一起散步谈心。她现在达到了安全的境界,有把握左右局势的能力,她瞧着他们全都在吃喝,感到了平静与安慰。
晚餐结束,是离开餐桌的时候了。她丈夫吟诵了一首诗:
在我们过去和未来的生活里,
充满着郁郁葱葱的树木,
和不断更新的枝叶。
莉丽看着拉姆齐夫人,忽然想到要对自己那幅画做出修改,马上走开了。她一走,人群马上散了。拉姆齐夫人也在灯光中往楼上走去。她想,他们还会继续生活下去,不论他们活多久,他们会回到这个夜晚、这轮明月、这阵清风、这幢房屋中来,也将回到她的身边,这使她感到不胜荣幸。
她走进里间,看得出丈夫不愿受到干扰,于是她拿起袜子开始编织。白天发生了那么多事,她要挑哪件与他说说呢?于是她说:“他们订婚了,保罗和敏泰。”
这他也猜到了,不过,对于这桩婚事,就像他对于任何婚事的看法一样:那个小伙子可远远配不上那位姑娘。他默然思考着,思路又向悲观的方向进发,他指着袜子说:“今晚你是织不完的。”
对,织不完,她说。那又如何呢?她感到他还在瞅着她,她知道他想要那个东西,那个他常想要而她办不到的东西——要她对他说,她爱他。可是她办不到。他比她会说话,可她从来不会。为此,他突然会对此不满,指责她是没心肝的女人,因为她从来不对他说一声她爱他。但事实上不是这样,不是。只是她从来不会表达自己的感情。她只会说有什么事情她可以帮他做吗?不会说她爱他。她站起来,手里拿着织不完的袜子,站在窗前,一方面想避开他的注视,另一方面想起了大海的夜景是多么美丽。她又转过身来,对着他看,开始微笑,虽然她仍然不发一言,但他当然知道,她爱他。“对,你说得对。明天会下雨的。我们去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