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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文学通史
1.30 第二十七章 欧也妮·葛朗台
第二十七章 欧也妮·葛朗台

在巴尔扎克的众多作品中,《欧也妮·葛朗台》具有一种特殊的地位,因此也可以说是他最有名的作品。这部作品有两个特点:一是篇幅不大,在巴尔扎克的作品里就篇幅而言算是小的;二是语言极为精炼而生动,具有典型的巴尔扎克特点。正因为这样,我们才将它作为代表来讲述巴尔扎克作品。

索漠是一座外省城市,有着古老而安静的街道、快活而无知的居民们,这座小城里最有名望的人物是葛朗台,他有一样大本事,就是特别会挣钱。

说到挣钱的本领,葛朗台先生像猛虎,像大蟒。他懂得躺着、蹲着,耐着性子打量猎物,然后猛扑上去,打开血盆大口的钱袋,把成堆的金币往里倒,接着又安静地躺下,像填饱肚子的蛇,不动声色地、冷静地,按部就班地消化吞下的食物。

除葛朗台外,索漠城最有名的人物还有两家六口人,分别是公证人克拉旭和他的兄弟和侄子、银行家德·格拉珊和他的老婆孩子。

这两家子六个人是葛朗台家的常客,总是千方百计地讨好葛朗台和他的独生女儿欧也妮,因为葛朗台只有这么一个女儿,他的百万家私以后一定全是她的。刚好克拉旭兄弟有一个侄子,德·格拉珊先生则有一个儿子,他们再也找不出比欧也妮更适合做他们媳妇的了!

1819年11月的一天,葛朗台家的大门猛响起来,进来了一个十分漂亮的年轻人,葛朗台在巴黎的弟弟的儿子,也就是他的侄子夏尔。

这个漂亮之极的年轻人的到来给这里每个人都带来了莫大的影响,老克拉旭和老德·格拉珊立即想到他们的孩子又多了个竞争者,几个女人则立即被这个年轻人的美貌吸引住了。

受到冲击最大的是欧也妮了,她一眼就被这个如此漂亮的年轻堂弟迷住了,简直为她们葛朗台家有这么出色的亲戚而骄傲万分呢。

葛朗台则把客厅里唯一的一支蜡烛拿过去,仔细读夏尔带来的信。这封信对他的冲击绝不亚于夏尔的美貌对欧也妮产生的冲击。信中弟弟告诉他自己已经破产了,资不抵债三百万法郎。他已经走投无路,准备用自己的生命去偿这笔债。他夫人已经去世,他死后哥哥就是夏尔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了,他请求他好好照看侄儿,像父亲一样爱他。

这是一封漫长的信,措辞十分悲凉,毕竟是一个父亲的绝笔与托孤之信。然而这种感情对葛朗台产生的影响小到可以忽略不计,他想的只是:现在要由他养活这花花公子般的侄子了。“我可没有一百法郎供他花,”他想,而且一百法郎对他这样的浪子算什么呀。

所有这些想法他都深深藏在心里,外面人半点也看不出来。他叫夏尔早点休息,只是有意无意地说,他现在很是困难呢,简直穷得要命,一个法郎的财产都没有哩。

这天晚上,除了葛朗台,还有一个人也没睡安稳,就是欧也妮,她整夜都感到心像小兔子般蹦个不停。

第二天起床后,她第一次注意到了自己的外表,想把自己打扮得漂亮点儿,虽然她是一个漂亮姑娘,有巴黎小姐没有的清纯之美,但她对这一切全不自知,沉思良久的结论是:“我太丑,他看不上我的。”

第二天,安排好早饭后,欧也妮跟父亲到他的土地上看看去,路上遇到了克拉旭公证人,克拉旭高兴地听到葛朗台告诉他,他就是把女儿扔到河里去也不会嫁给侄子。

这消息给欧也妮那朦胧中的爱兜头泼了盆凉水,她内心痛苦极了。她接着又听到了堂弟父亲自杀的消息,那痛苦直要让她窒息。

这天晚上,葛朗台约了克拉旭叔侄来吃饭,故意装着特别的口吃,弄得小克拉旭把他要说的话都说了出来,那意思就是:葛朗台想让弟弟和侄儿不背上破产的名声,方法是由他出面把弟弟留下的那些现在一文不值的债券盘下来,因为既然有人买了那些债券,也就等于有人还债了,即使卖债券的人吃了大亏也罢。当然葛朗台不会傻到亲自去干这些事儿,他抓住了克拉旭们为了欧也妮想讨好自己的心理,让他们去代劳。

后来的结果甚至于比葛朗台想的还要好,原来德·格拉珊一家来了,他们是听到葛朗台要请克拉旭的消息连忙赶来的。那银行家德·格拉珊先生最后荣幸地从克拉旭那里“抢”到了这桩生意,也就是说,他自己花钱到巴黎去替葛朗台跑腿,路费都不问葛朗台要,而且仿佛那还是葛朗台给他的一桩恩德呢。

他们马上把葛朗台的伟大善举传了出去,虽然他其实没花一个子儿,但却得到了慷慨无比的名声。

至于夏尔呢,这几天的日子也比刚听到父亲不幸的消息时好过点儿了。尤其是当他同欧也妮之间有了点儿秘密之后。那秘密是欧也妮开始的,她悄悄去看堂弟时,看到他已经睡了,他手上有两封信,她第一次“犯了罪”,偷看了人家的信。正是通过这两信她知道了三件事:一是夏尔有情人,只是他要求同她分手;二是夏尔也许喜欢她,就像她喜欢他一样;三是夏尔现在需要钱用。

于是她将自己一生的积蓄拿出来送给了夏尔,夏尔也把自己最重视的宝贝,里面有父母肖像的首饰匣,送给了堂姐。

他们算是定情了,从此沉醉在那种朦胧而甜蜜的爱情里。夏尔虽然在巴黎的情场摸爬滚打了几年,但尝到的尽是些充满了势利气味的虚情假意,而他从欧也妮那里得到的乃是毫无功利目的的、全心全意的无私的爱,这如何不令他感到新鲜而陶醉!欧也妮呢,不用说,这是她生平第一次尝到爱情甚至人生的美味。

葛朗台呢,弟弟的死不但没给他带来一毛钱损失,反而接连大发了几笔,如何不乐!至于侄子,他一点也不急,他已做好了准备,把他送到印度去。在夏尔去印度前的这段日子里,他同欧也妮的爱情让他俩都度过了一生最幸福的时光。一天,在房子一个黑暗的过道里,夏尔抓住了欧也妮的手,“把她拉进怀里,搂紧了她的腰,让她靠在他的身上。欧叶妮不再反抗;她接受了、也给予了最纯洁、最甜蜜、最倾心相与的一吻。”欧也妮说会等他回来。

夏尔终于走了,欧也妮多么痛苦哟,眼泪差点淹没了她,她母亲和拿侬也差不多。葛朗台可不,相反,他美得很,因为一切都在他的算计之中。

欧也妮买来一张地图,时时刻刻地看着,估量夏尔已经到了哪里。葛朗台因为做投机生意大发其财,一直心情十分愉快。对妻子女儿也很和善。但随着年关一天天地走近,欧也妮母女越来越感到了害怕,因为葛朗台有一个习惯,每到大年初一都要给女儿一块新的金币,但同时又要她将以前积蓄的所有金币拿出来鉴赏一番。可现在她拿什么出来呢?

这一天很快到来了,这天早晨,虽然母女俩想尽了一切办法来让父亲忘掉或推迟这个习惯,但那可怕的时刻还是来到了。午饭后葛朗台递给女儿一枚崭新的拿破仑,接着要她拿出她那些宝贝来瞧瞧。

当然欧也妮什么也拿不出,葛朗台猜到是怎么回事了,他大声诅咒女儿和夏尔,把她关进自己的房间里,只给面包和清水。葛朗台太太在丈夫的淫威之中倒下了,从此一病不起。

葛朗台的这个做法让他在索漠大受打击,他在索漠人心目中的地位一落千丈。他自己也好像因此老了不少,甚至开始算错账了。但他固执地坚持自己的处罚,只给女儿面包和清水,这样一直持续了好几个月。在这几个月中无论葛朗台太太怎样地恳求丈夫原谅女儿,都得不到反应,她的病越来越重了。直到有一天她实在没办法了,就把这事儿隐隐告诉了克拉旭。这位老公证人一听既惊且怒,立即找了葛朗台。

他没有直接让葛朗台放了女儿,只是告诉他,他太太的病越来越厉害了,拖不了多久了。她死之后就得来一次清产,因为欧也妮有权继承母亲的财产。如此葛朗台家的财产就要大分离了,有的还要拿出去拍卖。葛朗台一听吓得脸都白了,一想到要把自己的财产拿出来分割,还有缴一大笔税,这简直就是抹他的脖子。克拉旭又告诉他,避免这个悲剧的唯一办法是让欧也妮放弃对母亲财产的继承权。葛朗台明白了,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必须讨好欧也妮。

他立即上楼去找欧也妮,却看到欧也妮正同母亲看着夏尔送给她的金匣子。一看到金子,他就像老虎看到羊肉般扑了上去,抢走了匣子,甚至要用刀撬下一块金子来。逼得欧也妮用自杀来威胁他,他太太也昏死过去了,葛朗台这才放下匣子,并且饶了女儿。

但这样也挽救不了葛朗台太太,她继续迅速地朝死亡走去,她临死前的一句话是对女儿说:“孩子,幸福只有在天上!”

母亲死后,欧也妮立即发现父亲对她的态度有了明显的变化,他对她十分地好起来,甚至有讨好的味道了。欧也妮既高兴又奇怪,但不久她就知道为什么了。父亲是想让她无条件放弃对母亲财产的继承,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葛朗台高兴得紧紧地拥抱女儿,仿佛她是金子做的,他说了一句颇有哲理意义的话:“人生就是一场交易。”

母亲的死对欧也妮的打击巨大,她从此失去了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人,剩下的只有对那遥远而音讯全无的恋人希望渺茫的思念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眨眼就是五年,欧也妮每天都在孤寂中度日,陪伴她的除了父亲和拿侬只有三个克拉旭了。她的愁容像字一样地写在她的眉宇之间,仿佛这就是永恒。

几年过去,葛朗台也成了一个哆哆嗦嗦的老人。终于,在1827年,他82岁时,瘫痪了。他对黄金的爱好却不但没有衰退,反而变本加厉了。他经常要欧也妮去堆满黄金的密室抓一把金路易出来,把它们摊开在桌面儿上,这时,“老头儿就会像刚学会看的孩子傻盯着同一件东西,定睛看那几枚金路易,一看就是几个小时;他也像孩子一样不时地露出一个吃力的微笑。”

葛朗台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都在想攫取黄金,在他弥留之际,当神父把镀金的十字架伸过来让他吻时,他突然伸出手来,想要抓住它的样子。这个动作耗尽了他生命的最后一声叹息。

现在这世上只剩下欧也妮孤独一个了,能做伴的只有拿侬和巨额家产,她常常默念着:“我的堂弟在哪里呀?!”

日子就这样默默无声地流逝着,如今她已经年过三十,却还没有尝过一点儿人生的乐趣。

不,或许应该说她现在也有一些乐趣了,每日每夜,她的房子里都挤满了人,他们像前来朝拜的臣子一样,围绕着葛朗台小姐,并且把她的美貌夸上了天,好像全法兰西就数她最美。欧也妮开始也还脸红,但听得多了也就习惯了,甚至于如果现在还有谁敢说她不漂亮,那么她一定不会对他有好感的。这些围绕着她的人绝大部分是克拉旭党,他们一切行为的目的当然只有一个:让克拉旭庭长娶了欧也妮,然后吞并了她那巨大得惊人的财富。

但欧也妮心里仍只有那个人。这时候夏尔怎么样了呢?他发了财。

到了外面,夏尔才知道良心那些东西在这些野蛮的地方比在巴黎更不管用,他很快适应了这一切,他什么都敢干,只要能赚钱就行,变得狠毒而贪婪。

凭着天生的狡黠与强健,他迅速获得了成功,等他回来时已经积攒了差不多两百万法郎财富。至于他曾经发誓相爱的堂姐,他回想时还记得,只是把它当作一个纯粹的玩笑罢了。对婚姻他现在看得很透,那只是往上爬的一条路而已。刚好在回欧洲的船上他找到了一条这样的路。原来在这条船上有一个侯爵,他有一个独生女儿,长得好丑,但她有一个聪明的母亲,这母亲告诉夏尔,如果他娶了他们的女儿她就能设法让他承袭他们家的侯爵爵号。当然他要为此付出点代价才行。这一下子仿佛在夏尔眼前打开了一条通天之路,他如何不高兴!

夏尔回到巴黎大约一个月后,远在索漠的欧也妮收到了一封信,这封信只有两个字能形容——虚伪。信中他告诉欧也妮,他如何地记得她的恩情,但他不能跟她结婚,他要利用同贵族女子结亲来提高自己的社会地位。最后他给了欧也妮一张八千法郎的汇票,算是还她最初借他钱的本息,另外他又要欧也妮把那只她爱逾性命的首饰匣子托驿车寄去。

欧也妮有一阵子不明白这些话的含义。但她终归明白了,她知道了自己的人生,正如她母亲所言,将是“受苦,直至死”。

她嫁给了蓬丰,却始终保持着处女之身。她视财富如粪土,但财神却像淘气的爱神一样把一笔笔的财富加到了她身上,包括那三个克拉旭的。因为两个老克拉旭死了,财产交给了侄子蓬丰,他后来也死了,财产便统统归了欧也妮。这年她才33岁。

以后的岁月呢,她就这么平淡地过着,有如人世荒漠上一株孤独的小草一样静静地等着枯黄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