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1 第一场 墓地
第一场 墓地

[二小丑携锄锹等上。

小丑甲 她存心自己脱离人世,却要照基督徒的仪式下葬吗?

小丑乙 我对你说是的,所以你赶快把她的坟掘好了吧;验尸官已经验明她的死状,宣布应该按照基督徒的仪式把她下葬。

小丑甲 这可奇了,难道她是因为自卫而逃下水里的吗?

小丑乙 他们验明是这样的。

小丑甲 那么故意杀人也可以罪从末减了。因为问题是这样的:要是我有意投水自杀,那必须成立一个行为;一个行为可以分为三部分,那就是干、行、做,所以,她是有意投水自杀的。

小丑乙 哎,你听我说——

小丑甲 对不起。这儿是水,好。这儿站着人,好。要是这个人跑到这个水里,把他自己淹死了,那么,不管他自己愿不愿意,总是他自己跑下去的;你听见了没有?可是要是那水走到他的身上把他淹死了,那就不是他自己把自己淹死;所以,对于他自己的死无罪的人,并没有杀害他自己的生命。

小丑乙 法律上是这样说的吗?

小丑甲 嗯,是的,这是验尸官的验尸法。

小丑乙 说一句老实话,要是这个死的不是一位贵家女子,他们决不会按照基督徒的仪式把她下葬的。

小丑甲 对了,你说得有理,有财有势的人,就是要投河上吊,比起他们同教的基督徒来也可以格外通融,世上的事情真是太不公平!来,我的锄头。古时候没有什么绅士,只有一些种地的、开沟的、掘坟的人,他们都继承着亚当的行业。

小丑乙 亚当是一个绅士吗?

小丑甲 他是第一个佩戴纹章的人。[1]

小丑乙 没有吧。

小丑甲 什么!你是个异教徒吗?你有没有读过《圣经》?《圣经》上说:“亚当掘地。”没有手臂他能掘地吗?让我再问你一个问题;要是你回答得不对,那么你就承认你自己——

小丑乙 你问吧。

小丑甲 谁造出东西比泥水匠、船匠或是木匠更坚固?

小丑乙 造绞架的人,因为一千个寄寓在这屋子里的人都已经先后死去,它还是站在那儿动都不动。

小丑甲 我很喜欢你的聪明,真的。绞架是很合适的;可是它怎么是合适的?它对于那些有罪的人是合适的。你说绞架造得比教堂还坚固,说这样的话是罪过的;所以,绞架对于你是合适的。来,重新说过。

小丑乙 谁造出东西比泥水匠、船匠或是木匠更坚固?

小丑甲 嗯,你回答了这个问题,我就让你下工。

小丑乙 呃,现在我知道了。

小丑甲 说吧。

小丑乙 真的,我可回答不出来。

[哈姆雷特及霍拉旭上,立远处。

小丑甲 别尽绞我的脑筋了,懒驴子是打死也走不快的;下回有人问

你这个问题的时候,你就对他说“掘坟的人”,因为他造的房子是

可以一直住到世界末日的。去,到酒店里去给我倒一杯酒来。(小丑乙下,小丑甲且掘且歌)

年轻时候最爱偷情,

觉得那事很有趣味;

规规矩矩学做好人,

在我看来太无意义。

哈姆雷特 这家伙难道对于他的工作一点没有什么感觉,在掘坟的时候还会唱歌吗?

霍拉旭 他做惯了这种事,所以不以为意。

哈姆雷特 正是,不大劳动的手,它的感觉要比较灵敏一些。

小丑甲 (唱)

谁料如今岁月潜移,

老景催人急于星火,

两腿挺直一命归西,

世上原来不曾有我。(掷起一骷髅。)

哈姆雷特 那个骷髅里面曾经有一条舌头,它也会唱歌哩;瞧这家伙把它摔在地上,好像它是第一个杀人凶手该隐的颚骨似的!它也许是一个政客的头颅,现在却让这蠢货把它丢来踢去;也许他生前是一个偷天换日的好手,你看是不是?

霍拉旭 也许是的,殿下。

哈姆雷特 也许是一个朝臣,他会说:“早安,大人!您好,大人!”也许他就是某大人,嘴里称赞某大人的马好,心里却想把它讨了来,你看是不是?

霍拉旭 是,殿下。

哈姆雷特 啊,正是;现在却让蛆虫伴寝,他的下巴也脱掉了,一柄工役的锄头可以在他头上敲来敲去。从这种变化上,我们大可看透生命无常的道理[2]。难道这些枯骨生前受了那么多的教养,死后却只好给人家当木块一般抛着玩吗?想起来真是怪不好受的。

小丑甲 (唱)

锄头一柄,铁铲一把,

殓衾一方掩面遮身,

挖松泥土深深掘下,

掘了个坑招待客人。(掷起另一个骷髅。)

哈姆雷特 又是一个;谁知道那不会是一个律师的骷髅?他的舞文弄法的手段,颠倒黑白的雄辩,现在都到哪儿去了?为什么他让这个放肆的家伙用龌龊的铁铲敲他的脑壳,不去控告他一个殴打罪?哼!这家伙生前也许曾经买下许多地产,开口闭口用那些条文、具结、罚款、证据、赔偿一类的名词吓唬人;现在他的脑壳里塞满了泥土,这就算是他所取得的最后的赔偿了吗?除了两张契约大小的一方地面以外,谁能替他证明他究竟有多少地产?这一抔黄土,就是他所有的一切了吗,嗯?

霍拉旭 这就是他所有的一切了,殿下。

哈姆雷特 契约纸是不是用羊皮做的?

霍拉旭 是的,殿下,也有用牛皮做的。

哈姆雷特 想凭契约获得财产保证的人,其实与牛羊一样愚蠢。我要去跟这家伙谈谈。喂,这是谁的坟墓?

小丑甲 我的,先生——

挖松泥土深深掘下,

掘了个坑招待客人。

哈姆雷特 我想也是你的,因为你人在里面。

小丑甲 您人在外面,先生,因此这坟墓不属于您;就我而言,虽然我没有躺在里面,但它还是我的。

哈姆雷特 你人在里面,就说这坟是你的,你这是在说谎。坟墓是死人睡的,不是给活人睡的,你因此说了谎[3]

小丑甲 那我说的是一个活人谎,先生;你要留意,先生,这活人谎会从我这里跑到你那里的。

哈姆雷特 你给什么人掘这坟墓?是个男人吗?

小丑甲 不是男人,先生。

哈姆雷特 那么是什么女人?

小丑甲 也不是女人。

哈姆雷特 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那么谁葬在这里面?

小丑甲 先生,她本来是一个女人,可是上帝让她的灵魂得到安息,她已经死了。

哈姆雷特 这混蛋倒会分辨得这样清楚!我们讲话必须直截痛快,要是像这样含含糊糊的,可把人烦死了。凭着上帝发誓,霍拉旭,我觉得这三年来,时世变得越发不成样子,一个平民也敢用他的脚趾地去踢痛贵人的后跟。——你做这掘墓的营生,已经多久了?

小丑甲 我开始干这个营生,是在我们的老王爷哈姆雷特打败福丁布拉斯那一天。

哈姆雷特 那是多少时候以前的事?

小丑甲 你不知道吗?每一个傻子都知道的,那正是小哈姆雷特出世的那一天,就是那个发了疯给他们送到英国去的。

哈姆雷特 嗯,对了,为什么他们叫他到英国去?

小丑甲 就是因为他发了疯呀;他到英国去,他的疯病就会好的,即使疯病不会好,在那边也没有什么关系。

哈姆雷特 为什么?

小丑甲 英国人不会把他当作疯子,他们都跟他一样疯的。

哈姆雷特 他怎么会发疯?

小丑甲 人家说得很奇怪。

哈姆雷特 怎么奇怪?

小丑甲 他们说他神经有了毛病。

哈姆雷特 有什么根据吗?

小丑甲 丹麦就是我的根据。我从小到大,就在本地给人掘墓,已经整整三十年了。

哈姆雷特 一个人埋在地下,要经过多少时候才会腐烂?

小丑甲 假如他不是在未死以前就已经腐烂——现在多的是害杨梅疮死去的尸体,简直抬都抬不下去——他大概可以过八九年,一个硝皮匠在九年以内不会腐烂。

哈姆雷特 为什么他要比别人长久一些?

小丑甲 因为,先生,他的皮硝得比人家的硬,可以长久不透水;尸体一碰到水,是最会腐烂的。这儿又是一个骷髅,这骷髅已经埋在地下二十三年了。

哈姆雷特 它是谁的骷髅?

小丑甲 是个婊子养的疯小子,你猜是谁?

哈姆雷特 我猜不出。

小丑甲 这个遭瘟的疯小子!他有一次把一瓶葡萄酒倒在我的头上。这一个骷髅,先生,是国王的弄人约里克的骷髅。

哈姆雷特 这就是他!

小丑甲 正是他。

哈姆雷特 让我看。(取骷髅)唉,可怜的约里克!霍拉旭,我认识他,他是一个最会开玩笑,非常富于想象力的家伙。他曾经把我负在背上一千次;现在我一想起来,却忍不住胸头作呕。这儿本来有两片嘴唇,我不知吻过它们多少次。——现在你还会挖苦人吗?你还会蹦蹦跳跳,逗人发笑吗?你还会唱歌吗?你还会随口编造一些笑话,说得满座捧腹吗?你没有留下一个笑话讥笑你自己吗?这样垂头丧气了吗?现在你给我到小姐的闺房里去,对她说,任凭她脸上的脂粉擦得一寸厚,到后来总要变成这个样子的。你用这样的话告诉她,看她笑不笑吧。霍拉旭,请你告诉我一件事情。

霍拉旭 什么事情,殿下?

哈姆雷特 你想亚历山大在地下也是这一副形状吗?

霍拉旭 也是这样。

哈姆雷特 也有同样的臭味吗?呸!(掷下骷髅。)

霍拉旭 也有同样的臭味,殿下。

哈姆雷特 谁知道我们将来会变成一些什么下贱的东西,霍拉旭!要是我们用想象推测下去,谁知道亚历山大的高贵的尸体,不就是塞在酒桶口上的泥土呢?

霍拉旭 那未免太想入非非了。

哈姆雷特 不,一点也不,这是很可能的;我们可以这样想:亚历山大死了,亚历山大埋葬了,亚历山大化为尘土;人们把尘土做成烂泥;那么为什么亚历山大所变成的烂泥,不会被人家拿来塞在酒桶的口上呢?

凯撒死了,他尊严的尸体,

也许变了泥巴破墙填砌;

啊!他从前是何等的英雄,

现在只好替人挡雨遮风!

可是不要作声!不要作声!站开;国王来了。

[教士等列队上,众抬奥菲莉娅尸体前行;雷厄提斯及诸送葬者、国王、王后及侍从等随后。

哈姆雷特 王后和朝臣们也都来了,他们是送什么人下葬呢?仪式又是这样草率的?瞧上去好像他们所送葬的那个人,是自杀而死的,同时又是个很有身分的人。让我们躲在一旁瞧瞧他们。(与霍拉旭退后。)

雷厄提斯 还有些什么仪式?

哈姆雷特 (向霍拉旭旁白)那是雷厄提斯,一个很高贵的青年,听着。

雷厄提斯 还有些什么仪式?

教士甲 她的葬礼已经超过了她所应得的名分。她的死状很是可疑,倘不是因为我们迫于权力,按例就该把她安葬在圣地以外,直到最后审判的喇叭吹召她起来。我们不但不应该替她念祷告,并且还要用砖瓦碎石丢在她坟上;可是现在我们已经允许给她处女的葬礼,用花圈盖在她的身上,替她散播鲜花,鸣钟送她入土,这还不够吗?

雷厄提斯 难道不能再有其他的仪式了吗?

教士甲 不能再有其他仪式了。要是我们为她奏安魂曲,就像对于一般平安死去的灵魂一样,那就要亵渎了教规。

雷厄提斯 把她放下泥土里去;愿她的娇美的无瑕的肉体上,生出芬芳馥郁的紫罗兰来!我告诉你,你这下贱的教士,我的妹妹将要做一个天使,你死了却要在地狱里呼号。

哈姆雷特 什么!是美丽的奥菲莉娅吗?

王后 好花是应当散在美人身上的;永别了!(撒花)我本来希望你做我的哈姆雷特的妻子。这些鲜花本来要铺在你的新床上,亲爱的女郎,谁想得到我要把它们散在你的坟上!

雷厄提斯 啊,但愿千百重的灾祸降临在害得你精神错乱的那个该死的恶人的头上!等一等,不要把泥土盖上去,让我再把她拥抱一次。(跳下墓中)现在把你们的泥土倒下来,把死的和活的一起掩埋了吧。让这块平地上堆起一座高山,那古老的皮利恩山和苍秀插天的俄林波斯山都要俯伏在它的足下。

哈姆雷特 (上前)哪一个人的心里装载得下这样沉重的悲伤?哪一个人的哀恸的词句,可以使天上的流星惊疑止步?那是我,丹麦王子哈姆雷特(跳下墓中。)

雷厄提斯 魔鬼抓了你的灵魂去!(将哈姆雷特揪住。)

哈姆雷特 你祷告错了。请你不要抱住我的头颈;因为我虽然不是一个暴躁易怒的人,可是我的火性发作起来,是很危险的,你还是不要激恼我吧。放开你的手!

国王 把他们拉开!

王后 哈姆雷特!哈姆雷特!

众人 殿下,公子——

霍拉旭 好殿下,安静点儿。(侍从等分开二人。二人自墓中出。)

哈姆雷特 嘿,我愿意为了这个题目跟他决斗,直到我眼皮不再眨动。

王后 啊,我的孩子!什么题目?

哈姆雷特 我爱奥菲莉娅,四万个兄弟的爱合起来,还抵不过我对她的爱。你愿意为她干什么事情?

国王 啊,他是个疯人,雷厄提斯。

王后 看在上帝的分上,不要跟他认真。

哈姆雷特 哼,让我瞧瞧你会干些什么事。你会哭吗?你会打架吗?你会绝食吗?你会撕破你自己的身体吗?你会喝一大缸醋吗?你会吃一条鳄鱼吗?我都会做得到。你是到这儿来哭泣的吗?你跳下她的坟墓里,是要当面羞辱我吗?你跟她活埋在一起,我也会跟她活埋在一起;要是你还要夸说什么高山大岭,那么让他们把几百万亩的泥土堆在我们身上,直到我们的地面深陷到赤热的地心,让巍峨的奥萨山在相形之下变得只像一个瘤那么大吧!嘿,你会吹,我就不会吹吗?

王后 这不过是他一时的疯话。他的疯病一发作起来,总是这个样子的;可是等一会儿他就会安静下来,正像母鸽孵育它那金羽的雏鸽的时候一样温和了。

哈姆雷特 听我说,老兄,你为什么这样对待我?我一向是爱你的。可是这些都不用说了,有本领的,随他干什么事吧。猫总是要叫,狗总是要闹的。(下。)

国王 好霍拉旭,你跟住他。(霍拉旭下,向雷厄提斯)记住我们昨天晚上所说的话,格外忍耐点儿吧;我们马上就要可以实行我们的办法。好葛特鲁德,叫几个人好好看守你的儿子。这一个坟上将要植立一块永久的墓碑。平静的时间不久就会到来,现在我们必须耐着心把一切安排。(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