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1
彼埃尔在安德来公爵和娜塔莎订婚之后,没有任何显见的理由忽然间觉得,他不能够继续过从前的生活了。无论他多么坚决地相信他的恩人展示给他的真理,无论在他那么热心从事的自我内心改造工作的初期,他多么高兴,但是在安德来公爵和娜塔莎订婚以后,在奥西卜·阿列克塞维支死后——这个消息他几乎是同时接到的——他觉得,以前那种生活的全部魅力忽然消失了。只剩下了一个生活的架子:他的房子,他的出色的正在享受一个要人的恩泽的妻子,他和全彼得堡的人士的交游,他的官职和一些无聊的仪式。以前的这种生活,忽然使彼埃尔感到意外的憎恶。他停止写日记了,避免和会友往来,又开始到俱乐部去,开始饮很多的酒,又和单身的朋友接近,并且开始过那样的生活,以致叶仑娜·发西莉叶芙娜伯爵夫人认为必须对他作严厉的责问。彼埃尔觉得她是对的,为了不连累他的妻子,他到莫斯科去了。
在莫斯科,他一进了他的大屋子,看见了憔悴的和在渐渐憔悴的公爵小姐们,很多的仆人,在他驱车过城时,一看见了依比利亚教堂和金龛前无数的烛光,一看见了克里姆林广场和未被碾踏的雪、雪橇车夫和谢夫采夫·夫拉饶克[1]的棚子,一看见了不希望任何东西、不忙着到任何地方去、却悠闲地安度余年的莫斯科老绅士们,一看见了老太太们、莫斯科的小姐们、莫斯科的跳舞会和莫斯科的英国俱乐部——他便觉得自己好像在安静的休息所里一样地舒适自在。他在莫斯科觉得安静、温暖、习惯、脏污,好像是穿着旧宽服一样。
莫斯科的交际界,从老太婆到小孩,接待彼埃尔都好像接待期待多时的客人一样——他的座位总是准备着空在那儿。对于莫斯科的交际界,彼埃尔是最可爱、最仁慈、最聪明、最愉快、最宽宏的怪人,是漫不经心的、诚恳的、俄国旧式的绅士。他的钱袋总是空的,因为它对一切的人都是打开的。
募捐游艺会,恶劣的图画,雕像,慈善团体,茨冈人歌队,学校,醵资的宴会,酒会,共济会员,教堂,书籍——没有任何人、任何事遭他的拒绝,假若不是他的两个朋友借去他很多的钱,并且把他放在他们的监护之下,他便会散掉他的一切。在俱乐部里,没有一次宴会、没有一个晚会里没有他。在他吃了两瓶马告酒之后,刚刚坐到沙发上他的位子的时候,他便被人围住,于是谈话、争论、诙谐开始了。有争吵的时候,他只用他的善良的笑容和随口说出的笑话,使人和解。共济会的聚餐,假如他不在场,便显得无趣、毫不精彩了。
有一次在单身汉的夜饭之后,他带着善良的亲切的笑容,听从了快活的朋友们的请求,上了车,和他们一同到某个地方去,在年轻人之间,发出了喜悦的、胜利的叫声。在跳舞会上,假使缺少男舞伴,他便跳舞。年轻的小姐太太们欢喜他,因为他不专向某一个人献殷勤,他是对所有的人同样地亲切,特别是在夜饭之后。“Il est charmant,il n'a pas de sexe.[他是可爱的,他是没有性别的。]”他们这么说他。
彼埃尔是那种退职的、在莫斯科安度余年的高级侍从,这种人有几百个。
假使七年前,当他刚从国外回来时,有谁向他说,他无须寻找什么、计划什么,他的路线早已确定了,永久地注定了,说他虽然挣扎,他却还是要像所有的处在他的地位上的人那个样子,他听了这话,觉得多么可怕啊。他不会相信这话的!他不是一心一意地希望过:在俄国建立共和国,他自己做拿破仑,做哲学家,做战略家,做打败拿破仑的征服者吗?他不是看见了那种可能性,并且曾经热烈地希望改造堕落的人类,使自己达到最高度的至善之境吗?他不是设立了学校和病院,解放了他的农奴吗?
可是代替这一切的,他现在是一个不忠实的妻子的有钱的丈夫,退职的高级侍从,爱吃爱喝,敞开了衣服微微责备政府,是莫斯科英国俱乐部的会员,莫斯科交际界中大家所欢喜的人。他有好久的时候,想到他正是七年前他所极为轻视的那种退职的莫斯科的高级侍从,便心里不安。
有时他用这种思想安慰自己,就是,他只是暂时过这种生活;但后来,别的思想又使他恐惧,就是,许多像他这样的人,长着全部的牙齿和头发,暂时走进这种生活和俱乐部,直到没有一颗牙齿和一根头发的时候才走出来。
当他想到自己的境况而感到骄傲的时候,似乎觉得他和他从前所轻视的其他退职的高级侍从们是截然不同的,他们是庸俗的、愚蠢的、知足的人,并且满意他们的境况,“而我现在还是不满足,还希望为人类做点事情。”在骄傲时他向自己这么说。“也许我所有的同事,正和我一样地曾经奋斗过,曾经寻找过一种新的、他们自己的生活道路,并且正和我一样,被环境、社会、种族的力量,人类不能反对的不可抗的力量,逼到了我所处的这种境地。”在谦逊时他向自己这么说。在莫斯科住了一些时候以后,他已经不轻视他的命运相同的同事们,并且像对他自己一样地开始爱他们、尊敬他们、可怜他们。
彼埃尔已经不像从前那样对于生活有失望、忧闷、憎恶的时候;但是从前剧烈发作的那种病态,被赶到他内心里去了,并且始终在他身上。“有什么目的?为什么?世界上所发生的是些什么?”他每天几次迷惑地问他自己,不觉地开始思索生命现象的意义;但是凭经验他知道,对于这些问题是没有答案的,他便赶快地力求避开这些问题,拿了书看,或者赶到俱乐部去,或者到阿波隆·尼考拉维支那里去谈城市的琐闻。
“叶仑娜·发西莉叶芙娜除了自己的身体,从来不爱惜任何东西,她是世界上的一个最愚蠢的女人,”彼埃尔想,“她在人们面前成了智慧与风雅的峰巅,他们都崇拜她。拿破仑·保拿巴特在成为伟人之前,一直被人轻视,而在他成了可怜的小丑以后,法兰西斯皇帝要把自己女儿和他缔结不合法的婚姻。西班牙人借天主教教士向上帝祈祷,为了他们在六月十四日打败了法国人而感恩,但法国人借同样的天主教教士做祈祷,为了他们在六月十四日打败了西班牙人。我的共济会会友们用血宣誓,说他们准备为别人牺牲一切,但他们每个人却一个卢布的济贫捐款也不付,并且他们策动阿斯特利阿反对甘露寻求派[2],并且为真正的苏格兰地毯[3]发生纷扰,为一个法规发生纷扰,这法规的意义连编纂的人也不知道,而且没有人需要这个法规。我们都宣传基督教的宽恕罪过和爱别人的教律,为了这个教律,我们在莫斯科建立了一千六百个教堂,但昨天他们还鞭打了一个逃兵,而这个爱与恕的教律的同一的宣扬者,神甫,在行刑之前让兵士吻十字架。”彼埃尔这么想,那个整个的、普遍的、大家承认的欺骗,虽然是他所习惯的,却每次都好像是什么新的东西一样使他惊异。“我明白了这个欺骗和混乱,”他想,“但是我要怎样告诉他们我所明白的一切呢?我试验过,并且总是发现他们在内心深处也明白我所明白的东西,却只是极力不要了解它。所以应该是那样的!但是我要怎么办呢?”彼埃尔想。
他具有许多人的、特别是俄国人的那种不幸的能力——就是能够知道并且相信善良与真理是有的,把生活的丑恶与虚伪看得太清楚,以致不能够在生活中从事认真的活动。任何方面的工作,在他的心目中,都是和丑恶与欺骗相结合的。无论他想要做什么样的人,无论他做什么事——丑恶与虚伪都拒绝他,并且阻挡他一切活动的路径。然而他必须生活,必须有点事做。处在这些不可解决的人生问题的压迫之下,是太可怕了,于是为了忘记它们,他可以醉心于任何的嗜好。他到各种各样的社交场所里去,喝很多的酒,购买图画,建筑房屋,而主要的是读书。
他读书,读一切随手碰到的书,并且是那样读书,当他到了家、仆人还在替他脱衣服的时候,他已经拿着书在看了——读了书便睡觉,睡了觉便在客厅和俱乐部里谈天,谈了天便是酒宴和女色,酒宴之后又谈天、读书、饮酒。饮酒对于他,愈益成为生理上的同时又是精神上的需要。虽然医生们常向他说,由于他的肥胖,酒对于他是危险的,他仍然喝很多的酒。只有在他不知不觉地向自己的大嘴巴里灌进了几杯酒,身体上感觉到愉快的温暖,对身边所有的人感到亲切,心里面对于任何思想实质不深入了解而准备作肤浅的反应的时候,他才觉得十分舒适。直到他喝了一两瓶酒之后,才模糊地感觉到,从前使他觉得恐惧的、那个混乱的、可怕的生活纠纷,并不如他所想的那么可怕。他头脑里嗡嗡直响,一面谈着一面听着,或者在午饭和夜餐之后看书时,他都不断地感觉到这个纠纷,它的某个方面。但是在酒力之下他向自己说:“这算不了什么。我要把它弄清楚——我的解释已经准备好了。但现在没有工夫——我以后再思索这一切吧!”但这个“以后”从来没有来到过。
早晨空着肚子时,所有的从前的问题都显得是那么不能解决而可怕,于是彼埃尔急忙地拿起一本书,并且有人来看他时,他便高兴。
有时彼埃尔想起他所听过的传说,在战争中,兵士们在壕沟里躲避敌人的炮火,当他们无事可做时,便尽力地为自己找事情做,以便更轻松地忍受危险。于是彼埃尔觉得,所有的人都是这种逃避生活的兵士们:有人在野心上,有人在打牌上,有人在法律的写作上,有人在女色上,有人在玩具上,有人在马匹上,有人在政治上,有人在狩猎上,有人在饮酒上,有人在政事上。“没有不重要的事,也没有重要的事,反正一样:只要尽我所能地去逃避它!”彼埃尔想,“只要不看见生活,那可怕的生活。”
2
冬初,尼考拉·安德来维支·保尔康斯基公爵和女儿来到莫斯科。由于他的过去,由于他的智慧与独特,特别是由于当时对亚力山大皇帝的统治的热情的低落,以及由于莫斯科当时的普遍的反法情绪及爱国情绪,尼考拉·安德来维支公爵立即成为莫斯科人士特别尊敬的对象和莫斯科反政府派的中心人物。
这一年公爵很衰老了。在他身上出现了显著的衰老的迹象:突然的打盹、最近事件的遗忘、旧事的回忆,以及幼稚的虚荣,他就是因此担任了莫斯科反对派的首领的角色。虽然如此,当老人穿着皮袄、戴了敷粉的假发出来吃茶时,特别是在晚间,由于别人的激动,开始谈些关于过去的支离破碎的故事,或者对现在作些更加支离破碎的苛刻的批评时,他便在所有客人的心中引起同样的肃然的敬意。这全部的老屋子和大镜子,革命前的家具,敷粉的听差们,属于过去时代的严厉的聪明的老人自己,他的温顺的女儿和美丽的法国女子(她们俩都敬畏他),这一切在客人们看来,都是庄严而愉快的景象。但客人们没有想到,除他们看见主人的这两三个小时之外,在一昼夜中还有二十二小时,在这个时候他们过着家庭内部的私生活。
近来在莫斯科,这种内部的生活,对于玛丽亚公爵小姐是很难过的。在莫斯科她失去了在童山使她精神爽快的、那些最大的乐趣——和上帝的人的谈话和孤独。而且她没有任何都市生活的好处和乐趣。她不到交际场中去;大家都知道,她父亲不许她到他不在场的地方去,但他由于身体不好不能出去,因此没有人请她去赴宴会或晚会。结婚的希望,玛丽亚公爵小姐完全放弃了。她看到尼考拉·安德来维支公爵接待和遣走那些有时来到她家的、可能是求婚者的年轻人的时候那种冷淡和愤怒的表情。玛丽亚公爵小姐没有朋友:她这次来到莫斯科,对她的两个最亲密的朋友都失望了。她以前不能够对部锐昂小姐十分坦白,现在更觉得她可嫌了,并且由于各种原因,她开始对她疏远了。尤丽在莫斯科,玛丽亚公爵小姐和她连续通过五年信,当玛丽亚公爵小姐和她重新会面时,她变得和她完全格格不入了。尤丽这时候,由于哥哥们的死,成为莫斯科最富的闺女之一,为了社交乐趣而十分忙碌。她被青年们包围着,她觉得,他们都忽然赏识了她的美德。尤丽到了成年的社交小姐的那种年纪,她觉得出嫁的最后机会已经来到了,她的命运现在就要决定或者永不决定了。玛丽亚公爵小姐,在每个星期四,带着忧悒的笑容,想起她现在不能写信给谁了,因为尤丽在这里,并且每周和她见面,而她在这里并不能给她任何乐趣。好像一个年老的侨民拒绝娶一个妇女,而他就在这个妇女的家里度过多年来的夜晚——她惋惜尤丽在这里,她无人可以通信。玛丽亚公爵小姐在莫斯科没有人可以谈心,不能向人倾诉自己的苦恼,而这时候她新增加了很多的苦恼。安德来公爵的归期和他的婚期都临近了,他委托她为这事疏通他的父亲,这委托不但没有办到,而且相反,这事情似乎完全弄糟了,并且一提到罗斯托娃伯爵小姐就要引起老公爵发脾气,而他大部分的时间是脾气不好的。玛丽亚公爵小姐近来新添的苦恼,是她教六岁侄儿的各项功课。在她对尼考卢施卡的态度上,她恐怖地发觉了她自己具有父亲的暴躁的脾气。无论她对自己解说过多少次,她不应该在教侄儿的时候让自己发脾气,却几乎每次,当她拿着教鞭坐下来教法文字母表时,她是那么想要尽快地、轻易地把自己的知识灌输给孩子,而孩子已经怕姑母就要发怒,因此她在孩子有丝毫不注意时,她便发抖、着急、生气、提高声音,有时拉着他的手臂,罚他去站在房间角落里。罚他站在角落里之后,她自己便开始为了自己的暴躁恶劣的性格而流泪,后来尼考卢施卡跟着她哭,不得允许就从角落里走出来,走到她身边,把她的湿手从脸上拿开,并且安慰她。但是最使玛丽亚公爵小姐苦恼的,是她父亲的暴躁脾气,这总是对女儿发作的,并且近来达到了无法忍受的程度。假使他要她整夜跪拜在地上,假使他打她,派她打柴汲水,她决不会想到她的处境困难,但是这位亲爱的残暴者,因为他爱她而更残酷,并且因此而折磨他自己和她,他不但知道怎么故意地损伤她、侮辱她,而且要她明白,什么都怪她,总是怪她。近来他表现了一个新的特征,最使玛丽亚公爵小姐觉得痛苦,这就是他和部锐昂小姐的更加亲密。他听说了儿子的心意,在最初的时候,他有了一种开玩笑的想法,就是假使安德来公爵结婚,则他自己也娶部锐昂小姐,这个想法显然是他所满意的,并且他近来只是为了凌辱她而固执地向部锐昂小姐表示特别的亲爱(在玛丽亚公爵小姐看来是如此的),并且借他对部锐昂小姐表示爱情而表示他对女儿的不满。
有一天在莫斯科,老公爵当玛丽亚公爵小姐的面(她觉得,父亲有意在她面前做这件事),吻了部锐昂小姐的手,并且把她拉到自己的面前,亲热地搂抱她。玛丽亚公爵小姐脸红了,跑出房去了。几分钟后,部锐昂小姐来到玛丽亚公爵小姐的房里,微笑着,用她的可喜的声音开心地说着。玛丽亚公爵小姐连忙拭去了眼泪,迈着坚决的步子走到部锐昂面前,显然她自己并不觉得,她愤怒地急忙地用爆炸的声音,开始向法国女子咆哮地说。
“利用弱点……是恶劣的、卑鄙的、不人道的……”她没有说完,“从我房里滚出去。”她大叫,并且呜咽了。
第二天,公爵没有向女儿说一句话;但她注意到,在吃饭的时候,他吩咐先给部锐昂小姐上菜。在吃饭完毕时,当司膳按照习惯,先给公爵小姐上咖啡时,公爵忽然大发雷霆了,把手杖向菲利普抛去,并且立刻吩咐了送他去当兵。
“他不听话……说了两次……他不听!……她是这个屋里的第一要人;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公爵大叫着说,“假使你再敢大胆,”他头一次对着玛丽亚公爵小姐这么愤怒地大叫着说,“你再敢像昨天那样……在她面前忘形,我就要给你看看,谁是家里的主人。去!我不要看见你,去向她赔礼!”
玛丽亚公爵小姐为了自己,为了央她求情的司膳菲利普,向阿玛利亚·叶芙盖涅芙娜和父亲请求饶恕。
在这种时候,玛丽亚公爵小姐心中的情绪,类似为牺牲而有的骄傲。在这种时候,她所批评的这位父亲,会忽然在她面前寻找着眼镜,手在眼镜旁边摸着,却没有看见,或者忘记了刚才所发生的事情,或者用软弱的腿迈着不稳的步子,并且回头望望,是否有谁看见了他的软弱,也许最不好的是,在吃饭时,没有客人激动他,他便忽然打盹,落下餐巾,把摇摆的头垂到碟子上。在这种时候,她带着自我厌恶的心情这么想着:“他老了,衰弱了,我敢批评他了!”
3
一八一一年,在莫斯科有一个很快地走了时运的法国医生,一个身材高大的美男子,正像法国人那样地殷勤,并且如全莫斯科的人所说的,一个有异常才干的医生,他就是美提弗耶。上层社会的人家接待他,并不把他当作医生,却当作一个地位平等的人。
尼考拉·安德来维支公爵一向嘲笑医术,近来由于部锐昂小姐的劝告,准许了这个医生来看他,并且对他习惯了。美提弗耶通常一星期来看公爵两次。
在尼考拉日,公爵的命名日,全莫斯科的知交都来到他家的门口,但他吩咐了不接待任何人;只吩咐邀请少数的人来吃饭,他把他们的名单交给了玛丽亚公爵小姐。
美提弗耶早晨来道贺,以医生的身份觉得应该de forcer la consigne[硬闯进去],如同他对玛丽亚公爵小姐所说的,于是他进去看公爵。碰巧在命名日的早晨,老公爵的心情最坏。他整个早晨在家里走来走去,向所有的人挑毛病,并且做出那种样子,好像他不明白别人向他所说的话,别人也不了解他。玛丽亚公爵小姐很知道这种平静的、心神不安的埋怨的心情,这种心情的结果通常是大发雷霆。她整个早晨走来走去,好像是在实弹的、按下扳机的步枪之前,等候着不可避免的射击。在医生来到之前,这个早晨过得很好。让医生进去之后,玛丽亚公爵小姐拿着书坐在客厅的门旁,在这里她可以听到书房里所发生的一切。
起初她只听到美提弗耶的声音,然后是父亲的声音,然后两种话声响了一阵,门猛然打开了,在门口出现了美提弗耶的惊恐的英俊的身材和他的黑发簇,还出现了穿宽服的、戴睡帽的、面孔因为愤怒而难看的、眼眸下垂的公爵的身材。
“你不明白吗?”公爵咆哮,“但我明白!法国的侦探,保拿巴特的奴隶、侦探,从我家滚出去——出去,我说的!”于是他砰然一声关上了门。
美提弗耶耸着肩,走到部锐昂小姐面前,她是听到声音从隔壁房间里跑出来的。
“公爵是不很好,la bile et le transport au cerveau.Tranquillisezvous,je repasserai demain.[有恶脾气和脑充血。你放心,我明天再来。]”美提弗耶说,把手指放在唇上,匆忙走出去了。
从门那边传来了穿趿鞋的脚步声和叫声:“侦探,奸细,处处是奸细!我家里没有一分钟安静!”
在美提弗耶走后,老公爵把女儿叫到他面前去了,于是他全部的怒火都对她发泄了。她的过错是让这个侦探来看他。他不是说过,向她说过,要她写一个名单,那些不在名单上的都不让进来吗?为什么让这流氓进来呢?她是这一切的原因。他说,同她在一起,他不能有一分钟的安静,不能安静地死去。
“不,姑娘,我们要分离的,要分离的,您要知道这个,您要知道!我现在再也受不了了。”他说过,走出房去了。好像是怕她会获得安慰,他回到她面前,极力做出安静的样子,补充说,“不要以为我是在发怒的时候向您说这话的,但是,我是镇静的,我思索过的;这就会来的——我们要分离的;为您自己去找个地方吧!……”但他不能克制他自己,他带着只有爱人的人才会有的那种怒气,他显然是自己痛苦着、挥着拳头向她大声说:
“但愿有个傻瓜娶了她!”他砰然一声关上了门,派了人去叫部锐昂小姐,于是在书房里安静下来了。
两点钟时,六个选定的人都来吃饭了。客人们是著名的拉斯托卜卿伯爵[4],洛普亨公爵和他的侄儿,公爵的老战友恰特罗夫将军,年轻的有彼埃尔和保理斯·德路别兹考,他们在客厅里等候他。
保理斯新近休假来到莫斯科,希望见到尼考拉·安德来维支公爵,并且能够那样地讨得了他的好感,以致公爵在他所不接待的一切单身年轻人之中,对他做了一件例外的事。
公爵的家不是所谓交际界,是那么小的一个团体,这个小团体虽然在城里没有听到说过,但在这里受到接待是最荣幸的。这是保理斯在一周之前便晓得的,那天,拉斯托卜卿当他面向那请他在尼考拉日吃饭的总司令说,他不能到:
“在这天我总是到尼考拉·安德来维支公爵的神骨前去致敬。”
“啊,是,是,”总司令回答,“他怎样?……”
这个小团体在吃饭之前聚集在旧式的、高大的、摆着旧式家具的客厅里,好像一个在开会的严肃的法庭会议。大家都沉默着,即使说话,话声也很低。尼考拉·安德来维支公爵出来了,显得严肃而又沉默。玛丽亚公爵小姐比平时显得更沉静、更羞怯。客人们勉强地和她说话,因为他们看到,她没有心思和他们谈话。只有拉斯托卜卿一个人谈着不停,时而谈到最近的城市新闻,时而谈到最近的政治新闻。
洛普亨和老将军偶尔参加谈话。尼考拉·安德来维支公爵听着,好像审判长在听他们的报告,只偶尔用沉默或简单的话表示他在注意他们向他报告的东西。谈话的语调是那样的,它使人明白,没有人赞同政界里所发生的事情。他们所谈的那些事件显然证明一切越来越糟;但是在说任何故事或作任何批评时,奇怪的是,每次在批评到了可能涉及皇帝陛下本人时,谈话的人便中止了谈话,或者是被阻止了。
在吃饭时,谈的是关于最近的政治新闻,关于拿破仑夺取奥尔顿堡公爵的领土,关于俄国送给欧洲各国朝廷的反对拿破仑的牒文。
“保拿巴特对待欧洲,就像海盗对待劫夺的船一样,”拉斯托卜卿伯爵说,重复他已经说过许多次的话,“我们只是诧异君王们的容忍或盲目。现在轮到教皇了。保拿巴特已经毫不顾忌地要罢免天主教的首领了,大家还不说话!只有我们的皇帝抗议他夺取奥尔顿堡公爵的领土。甚至……”拉斯托卜卿伯爵沉默了,觉得他已经说到了不能批评的界限。
“有人提议用别的领土替换奥尔顿堡的公国,”尼考拉·安德来维支公爵说,“好像我把农奴们从童山移居到保古恰罗佛和锐阿桑田庄一样,他也这样地调动公爵们。”
“Le duc d'Oldenbourg supporte son malheur avec une force de caractère et une resignation admirable.[奥尔顿堡公爵用惊人的意志和听天由命的态度,忍受了他的不幸。]”保理斯恭敬地插言。他说这话,因为他从彼得堡来时,曾有荣幸见过公爵。尼考拉·安德来维支公爵那样地望了望这个年轻人,好像他想要向他说点什么,但是他改变了他的主意,认为他太年轻了,不能向他说什么。
“我看过了我们关于奥尔顿堡事件的抗议,我诧异这个通牒的恶劣的字句,”拉斯托卜卿伯爵用漫不经心的语气说,好像一个人判断他很熟悉的事一样。
彼埃尔单纯地吃惊地看了看拉斯托卜卿,不明白为什么这个牒文的恶劣字句令他不高兴。
“伯爵,这个牒文假使内容是有力量的,”他说,“那么措辞无论怎样也不是一样吗?”
“Mon cher,avec nos 500 mille hommes de troupes.il serait facile d'avoir un beau style.[我亲爱的,有我们的五十万军队,要有优美的文体应该是很容易的。]”拉斯托卜卿伯爵说。
彼埃尔明白了为什么牒文的措辞使拉斯托卜卿伯爵不高兴。
“似乎书写的人大量地出现了。”老公爵说,“在彼得堡大家都在那里写,不但写牒文,而且都在写新的法律。我的安德柔沙在那里为俄罗斯写了整卷的法律。现在大家都在写!”他不自然地笑起来了。
谈话停了一会,老将军清着嗓子要人向他注意。
“请问您听到过最近在彼得堡的检阅时的事情吗?法国的新大使成个什么体统!”
“什么?是的,我听到一点;他向陛下说了不得体的话。”
“陛下要他注意掷弹兵师和分列进行式,”将军继续说,“似乎大使并没有注意,并且似乎大胆地说,我们在法国并不注意这种琐事。陛下一句话不说。在下一次的检阅中,据说,皇帝一次也没有向他说话。”
大家沉默着:对于这个有关皇帝本人的事情,不能够表示任何意见。
“无耻之徒!”公爵说,“您认识美提弗耶吗?我今天把他从我家里赶走了。他到这里来过,虽然我不让任何人来看我,他们却放他进来了,”公爵说,愤怒地瞥了瞥女儿。于是他说了他和法国医生的全部谈话和他之所以相信美提弗耶是侦探的理由。虽然这些理由很不充足而且不明确,却没有任何人反对。
在烤肉之后,斟了香槟酒。客人们从位子上站起来庆祝老公爵。玛丽亚公爵小姐也走到他面前去了。
他用冷淡的凶狠的目光看了看她,把打皱的刮过胡子的腮伸给她吻。他脸上全部的表情向她说,他没有忘记他们早晨的谈话,他的决心仍然像先前那样的坚定,只是由于客人在场,他现在不向她说这个。
在他们进客厅饮咖啡时,老人们坐在一起。
尼考拉·安德来维支公爵更加兴奋了,说出他对于迫近的战争的意见。他说,在我们觅取和德国人的联盟,干预欧洲事件的时候,我们和保拿巴特的战争是不幸的——提尔西特和会把我们牵入了欧洲事件中。我们既不该为奥地利也不该对奥地利作战。我们的政治权益是在东方,对于保拿巴特,我们唯一的事,就是边境上的武备和坚定的政策,他绝不敢越入俄国的边境,像一八〇七年那样的。
“公爵,我们怎能够和法国打仗呢!”拉斯托卜卿伯爵说,“我们能够武装起来反对我们的教师和上帝吗?看看我们的年轻人,看看我们的小姐们吧!我们的上帝就是法国人,我们的天国就是巴黎。”
他说的声音更高了,显然是为了要使大家都听见。
“法国的服装,法国的思想,法国的情感!您在这里抓着美提弗耶的颈子把他赶走了,因为他是法国人,是无赖,但我们的小姐们却匍匐着向他面前爬。昨天我在一个晚会上,在五个小姐当中有三个是天主教徒,得到教皇的允许,在星期日做针线。她们差不多是光着身子坐着,好像洗澡堂的广告牌一样,恕我这么说。哎,你看了我们的年轻人,公爵,你便要从古物展览室里拿出彼得大帝的棍杖照俄国的方式敲打他们,把他们的所有的愚蠢都敲出来。”
大家沉默着。老公爵面带笑容望着拉斯托卜卿,并且赞同地点头。
“哦,再见,大人,保重保重。”拉斯托卜卿说,以他所特有的迅速动作站起来,向公爵伸手。
“再见,我亲爱的——金玉之音,我是百听不厌的!”老公爵说,握住他的手,把腮伸给他吻。
别人也跟随拉斯托卜卿站起来了。
4
玛丽亚公爵小姐坐在客厅里,听着老人们的这些谈话和评论,却一点也不了解她所听到的东西;她只想到,所有的客人是否注意到她父亲对她的敌视态度。她甚至没有注意到,第三次到他们家来的德路别兹考,在整个吃饭时间对她所表示的特别注意与亲切。
玛丽亚公爵小姐用心神涣散的、疑问的目光望着彼埃尔,他是客人中最后走的一个人,他手拿帽子,面带笑容,在公爵走出去之后,走到她面前,于是只剩他们俩在客厅里了。
“可以再坐一会吗?”他说,他的肥胖的身躯落在玛丽亚公爵小姐旁边的椅子上。
“嗯,可以,”她说,“您没有注意到什么吗?”她的目光说。
彼埃尔是在饭后的愉快的心情中。他望着前面,悄悄地笑着。
“您认识这个年轻人很久了吗,公爵小姐?”他说。
“哪一个?”
“德路别兹考。”
“不,不久……”
“那么他令您满意吗?”
“是的,他是一个投合人意的年轻人……为什么您问我这话?”玛丽亚公爵小姐说,仍旧想着早晨她和父亲的谈话。
“因为我注意到,年轻人休假从彼得堡到莫斯科来,通常只是为了要娶有钱的闺女。”
“您注意到这个吗?”玛丽亚公爵小姐说。
“是的,”彼埃尔继续微笑着说,“这个年轻人现在的行为是这样的,就是哪里有富家闺女,哪里也有他。我看他,就像看一本书一样。他现在还不能决定,他要进攻谁:是您还是尤丽·卡拉基娜小姐。Il est très assidu auprès d'elle.[他对她很殷勤。]”
“他去看她们吗?”
“是的,常常去。您知道求爱的新方法吗?”彼埃尔带着愉快的笑容说,显然是在那种善意诙谐的愉快心情中,他在日记里常常地为了这个责备他自己。
“不知道。”玛丽亚公爵小姐说。
“现在要讨好莫斯科的姑娘们,il faut être mélancolique.Et il est très mélancolique auprès d M-lle卡拉基娜。[就必须忧悒,他对于卡拉基娜小姐是很忧悒的。]”彼埃尔说。
“Vraiment?[真的吗?]”玛丽亚公爵小姐说,望着彼埃尔善良的脸,并且不断地想着她自己的苦恼事。“假使,”她想,“我敢把我所感觉的一切告诉什么人,我便觉得轻松了。我正想要向彼埃尔说出一切。他那么善良、那么高尚。我会觉得轻松的。他会替我出主意的!”
“您会嫁给他吗?”彼埃尔问。
“啊。我的上帝,伯爵!有的时候,我会嫁给任何人!”玛丽亚公爵小姐忽然出乎自己意外地在声音里带着眼泪说,“啊,爱着一个亲人,并且觉得(她继续用颤抖的声音说),除了使他苦恼,却不能对他做出任何事情,并且知道不能改变这个情形,这时候是多么痛苦啊。在这种时候唯一的办法,就是走开,但是我走到哪里去呢?……”
“您怎么啦,您怎么啦,公爵小姐?”
但公爵小姐没有把话说完,已经哭起来了。
“我不知道我今天是怎么了。不要听了,忘掉我向您所说的话吧。”
彼埃尔所有的愉快都消失了。他焦急地问公爵小姐,求她说出一切,把她的苦恼告诉他;但她只重复地求他忘掉她所说的话,说她不记得她说了什么,说她没有苦恼,只除了那个,他所知道的那个苦恼,就是为了安德来公爵的婚事会惹起父子的争吵。
“您听到罗斯托夫家的消息吗?”她问,为了改变话题,“我听说,他们就要来了。我也天天在盼望安德来。我希望他们在这里会面。”
“他现在对于这件事的态度是怎么样了?”彼埃尔说,“他”是指老公爵而言。
玛丽亚公爵小姐摇摇头。
“但是有什么办法呢?一年的期限只剩下几个月了。这样是不行的。我但愿在开头的时候能够帮我哥哥忙。我希望他们赶快来。我希望和她往来……您早就认识他们,”玛丽亚公爵小姐说,“您老老实实告诉我全部的真实的情形,她是什么样子的一个姑娘,您觉得她怎样?但说的要全部是事实;因为您明白,安德来冒那么多危险,违背父亲意志做这件事,所以我希望知道……”
一种不明确的本能向彼埃尔说,在这些谈话中,在重复地要他说出全部事实的请求中,表现了玛丽亚公爵小姐对于她未来的嫂嫂的恶意,以及她想要彼埃尔不赞同安德来公爵的择配;但是彼埃尔说了他的感觉,而不是他的思想。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您的问题,”他说,脸红了,自己不知道是为什么,“我确实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一个姑娘,我一点也不能分析她。她是迷人的。但为什么是这样,我不知道;这就是我关于她所能说的一切。”
玛丽亚公爵小姐叹了口气,她脸上的表情说:“是的,这是我所期望的、我所害怕的。”
“她聪明吗?”玛丽亚公爵小姐问。
彼埃尔想了一下。
“我想不,”他说,“然而又是的。她不愿显得聪明……哦,不,她是迷人的,没有别的了。”
玛丽亚公爵小姐又不赞同地摇摇头。
“啊,我是那么愿意爱她!假使您在我之先看见她,您把这话告诉她。”
“我听说,他们日内就要来了。”彼埃尔说。
玛丽亚公爵小姐向彼埃尔说了她自己的计划。在罗斯托夫家的人一到时,她便要和未来的嫂嫂接近,并且要极力使老公爵看得惯她。
5
保理斯要在彼得堡娶富家闺女的事没有成功,于是他带着这个目的来到莫斯科。在莫斯科,保理斯在两个最富的闺女之间——在尤丽和玛丽亚公爵小姐之间——不知道选择哪一个是好。虽然玛丽亚公爵小姐不美,但在他看来却比尤丽更加动人,却又不知什么缘故,他觉得向保尔康斯卡雅求爱是难为情的。在他最近一次和她的会面中,在老公爵的命名日,对于他的要和她倾吐心事的一切尝试,她只随口地答着,并且显然没有听他说话。
尤丽相反,虽然是用她独有的、特别的方式,却乐意地接受了他的殷勤。
尤丽二十七岁。在她哥哥死后,她变得很富。她现在完全不好看了;但她觉得,她不但还是那么好看,而且远比从前动人了。使她相信这种错误的是,第一,她成了很富有的闺女,第二,她愈老对于男子们是愈无危险,男子和她往来是愈自由,并无须负有任何义务,便可享受她的夜餐、晚会、参与聚集在她家里的热闹的团体。在十年前为了不连累她、不束缚自己却怕每天来到十七岁姑娘的家里的男子,现在大胆地每天来看她了,并且对待她不像对待一个要出阁的闺女,却像对待一个没有性别的朋友一样。
卡拉基娜家在这个冬季是莫斯科最如人意的、最好客的人家。在正式邀请的晚会与宴会之外,每天在卡拉基娜家里都有一个庞大的团体,主要的是男子们,他们夜间十二时吃饭,并且要一直坐到三点钟。没有一个跳舞会和游园会里,没有一次观剧没有尤丽。她的服装总是最时样的。虽然如此,尤丽却似乎对一切都失望了,她向每个人说,她既不相信友谊,也不相信爱情,也不相信任何人生乐趣,她只等待着“那里”的安宁。她采取了一个感到非常失望的姑娘的那种态度,好像这个姑娘失去了她所爱的人,或者受了他残酷的欺骗。虽然她并没有发生过类似的事情,大家却是这样地看她,她自己甚至也相信她在生活中受了很多的折磨。这种忧悒,既不妨碍她自己取乐,又不妨碍在她家的年轻人愉快地消磨时间。到她家里来的每个客人,都对女主人的忧悒的心情先表示关切,然后即开始社交的谈话、跳舞、智慧的游戏和卡拉基娜家流行的韵诗比赛。只有极少数的年轻人,保理斯也在内,较为深入地研究尤丽的忧悒心情,她和这些年轻人都有过较长时间的单独的谈话,谈到尘世一切的空虚,她向他们打开自己的手册,里面画了悲哀的图画,写了警句和诗句。
尤丽对于保理斯是特别亲善:惋惜他对于人生的过早地失望,尽她所能给他友好的安慰,她自己也在生活中受了那么多痛苦;她还向他打开自己的手册。保理斯在手册上画了两棵树,并且写了:“Arbres rustiques,vos sombres rameaux secouent sur moi les ténèbres et la mélancolie.[乡村的树,你们的暗淡的枝柯在我身上洒下了阴暗与忧悒。]”
在另一页上他画了一个坟,并且写了:
“La mort est secourable et la mort est tranquille.
Ah!contre les douleurs il n'y a pas d'autre asile.
[死是安慰的,死是安静的。
啊!对于悲哀是无处逃避的。]”
尤丽说,这妙极了。
“Il y a quelque chose de si ravissant dans le sourire de la mélancolie,[在忧悒的笑中有那么销魂的东西,]”她逐字逐句地向保理斯说了从书中抄出的这一段,“C'est un rayon de lumière dans l'ombre,une nuance entre la douleur et le désespoir,qui montre la consolation possible.[这是阴影中的一道光线,是悲哀与失望之间的间色,它表示安慰是可能的。]”
为酬答这个,保理斯为她写了这些诗句:
“Aliment de poison d'une âme trop sensible,
Toi,Sans qui le bonheur me serait impossible,
Tendre mélancohlie,ah,viens me consoler.
Viens calmer les tourments de ma sombre retraite.
Et mêle une douceur secrète
A ces pleurs,qui je sens couler.
[啊,过敏的心灵的有毒食品,
我没有你呀,幸福就不可能。
温柔的忧悒,啊,来安慰我吧,
来安慰我阴郁的幽居的苦恼,
并且放进一点秘密的欢欣
在我的潸潸而流的眼泪里吧。]”
尤丽在竖琴上弹了最悲哀的小夜曲给保理斯听。保理斯诵读《可怜的莉萨》[5]给她听,并且因为兴奋得透不过气来而一再地中断。在大团体中会面时,尤丽和保理斯互相地望着,好像是望着世界上漠不相关的人群中唯一的彼此了解的人一样。
安娜·米哈洛芙娜常到卡拉基娜家来,和尤丽的母亲玩牌时,探问真实的消息,她给尤丽的陪嫁是什么(陪嫁是平萨省的两个田庄和尼惹高罗德省的森林),安娜·米哈洛芙娜顺从天意地、感动地望着那把她的儿子和富有的尤丽联系在一起的美妙的悲哀。
“Toujours charmante et mélancolique,cette chère Julie,[你总是迷人的、忧悒的,亲爱的尤丽,]”她向卡拉基娜家的女儿说,“保理斯说,他在您家得到心灵的安宁。他忍受了那么多的失望,并且是那么敏感。”她向卡拉基娜家的母亲说。
“啊,我亲爱的,近来我多么欢喜尤丽啊,”她向自己儿子说,“我不能向你细说!但是谁能够不爱她呢?她不是地上的人物!啊,保理斯!保理斯!”她停了一会儿,“我多么可怜她的妈妈啊,”她继续说,“今天她给我看了平萨省寄来的账目和信(他们有很大的田庄在那里),并且她是可怜的孤独的人,他们那样欺骗她!”
保理斯察觉不出地微笑着听母亲说。他温顺地笑她的天真的巧计,却注听着,有时注意地向她问到平萨省和尼惹高罗德省的田庄。
尤丽早就等待着她的忧悒的崇拜者向她求婚,并且准备接受;但是保理斯对于她本人、对于她热烈的结婚愿望、对于她的装模作样的某种秘密的厌恶情绪,以及对于否认真正爱情的恐惧情绪,还使得他迟疑不决。他的假期快满了。许多整日,并且每天他都在卡拉基娜家,并且每天批评自己时,都向自己下决心,他明天就要求婚。但是在尤丽的面前,看到她的红脸和几乎是一向敷粉的下颌,看到她的湿润的眼睛和面部表情——它们表示时时刻刻准备从忧悒,立刻变为对结婚幸福的做作的狂喜——保理斯便不能说出什么决定性的话了;虽然他早已在自己的想象中认为自己是平萨省和尼惹高罗德省田庄的主人,并且预先算计了它们收入的用途。尤丽看出了保理斯的迟疑不决,有时她想到他不满意她,但是女性的自欺立刻给了她安慰,于是她认为他只是因为爱情而不好意思。但是她的忧悒开始变为暴躁,并且在保理斯行期之前不久,她采取了决定性的计划。正在保理斯的假期快满时,在莫斯科,并且不用说,也在卡拉基娜家客厅中,出现了阿那托尔·库拉根,于是尤丽突然不再忧悒了,对库拉根显得很愉快、很注意。
“Mon cher,[我亲爱的,]”安娜·米哈洛芙娜向儿子说,“je sais de bonne source que le Prince Basile envoie son fils à Moscou pour lui faire épouser Julie.[我根据可靠的消息知道了发西利公爵派他的儿子到莫斯科来了,为了要他娶尤丽。]我那么爱尤丽,我很为她惋惜。你觉得怎样,我亲爱的?”安娜·米哈洛芙娜说。
想到自己受了愚弄,白白地损失了一个整月对尤丽的辛苦忧悒的服务,看到他在想象中已经分配了作适当用途的平萨省田庄的一切收入要落到别人手里,特别是愚笨的阿那托尔手里,保理斯觉得痛心了。他带了坚决的求婚计划去到卡拉基娜家。尤丽带着愉快的、无忧无虑的神情迎接他,随意地说到她在昨天的跳舞会上是多么快乐,并且问他什么时候走。虽然保理斯的来意是要表白他的爱情,并且因此要显得温柔,但是他却开始暴躁地说到女性的无恒,说到妇女们会轻易地由悲愁而变为喜悦,说到她们的心情只决定于谁向她们献殷勤。尤丽生气了,并且说,这是真的,说妇女需要多样的变化,这总是会使任何人厌烦的。
“因此我要劝告您……”保理斯开始说,打算向她说出恶毒的话;但是同时他有了一个痛心的想法,就是,他也许会达不到目的,白费了劳力(这是他从来没有过的事情),离开莫斯科。他在这句话的当中停止了,垂下眼睛,免得看见她的不悦的、愤怒的、犹豫的脸,并且说:“我到这里来,完全不是为了要和您吵嘴,相反……”他看了看她,以便确定一下他能不能向下说。她的所有的怒气顿然消失了,并且不安的、恳求的眼睛急切地期待地注视着他。
“我总是能够安排得让自己很少看见她,”保理斯想,“但事情一不做,二不休!”他脸色发红,向她抬起眼睛,并且说,“您知道我对您的情感!”不需要再多说了:尤丽的脸上显出了胜利和自满;但是她使保理斯向她说了一切在这种时候所要说的话,说他爱她,说从来没有像爱她这样地爱过任何别的女子。她知道,为了平萨省的田庄和尼惹高罗德省的森林,她能够有这样的要求,并且她获得了她所要求的东西。
未婚夫妇,不再提起那投给他们阴暗和忧悒的树林,却计划了将来在彼得堡布置辉煌灿烂的住宅,拜访了许多人家,并且为豪华的婚礼准备了一切。
6
伊利亚·安德来伊支伯爵在一月底带娜塔莎和索尼亚来到莫斯科。伯爵夫人还没有复原,不能上路,但是又不能够等待她复原:莫斯科方面每天期待着安德来公爵来到;此外,还须购买妆奁,还须出卖莫斯科近郊的田庄,并且还要利用老公爵在莫斯科的机会,把未来的媳妇介绍给他。罗斯托夫家在莫斯科的房子没有生火;加之,他们到这里来是短时期的,伯爵夫人没有和他们一道来,因此伊利亚·安德来伊支决定了在莫斯科住在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阿郝罗谢摩娃家,她早已向伯爵提出了招待的意思。
晚间很迟的时候,罗斯托夫家的四辆轿车,进了旧马棚街的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的院子。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是独居的。她已经把她女儿嫁出去了。她的儿子们都在服役。
她的腰身还是那么笔直的,她还是那样坦率地、高声地、坚决地向大家说她的意见,她的整个的态度好像是责备别人的一切弱点、热情、嗜好,她不承认人会有这些东西。一清早,她穿着宽服,料理家事,然后,若在节日,她便出门去做弥撒,弥撒之后到监狱和囚牢去,她在那里有事,[6]她从来没有向人说过;若在平常的日子,她穿衣之后,便在家里接见各种阶层里的每天来找她的请求者,然后吃饭;在丰富鲜美的饭桌上总有三四个客人,饭后她玩波士顿牌;夜晚,她要人读报纸和新书给她听,她自己打毛线。她很少例外地出门,即使出门,也只是到城里的最重要的人家去。
当罗斯托夫家的人来到时,她还没有上床,前厅的门在滑轮上擦响着,让罗斯托夫家的人和仆人们从冷空气中走进来。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把眼镜挂在鼻子上,把头向后仰着,站在大厅的门口,带着严厉的生气的样子望着进来的人。假若不是她同时向仆人发出细心的命令,要怎样安顿客人们和他们的东西,别人便会以为,她是对客人发怒并且要立刻把他们赶走了。
“伯爵的吗?放这里来,”她指着箱子说,没有同任何人问好,“小姐们的,从这里向左。哎,你们怎么不动!”她向女仆们叫着。“去烧茶炊!你胖了,漂亮了。”她说,拉着头巾把冻得发红的娜塔莎拉到自己面前。“哎,你冷!赶快脱衣服吧。”她向着伯爵大声说,他想要来吻她的手。“受冻了,一定的。茶里要放甜酒!索纽施卡,bonjour.[你好。]”她向索尼亚说,用法语向她问候,衬托出她对索尼亚的微微轻视的、然而是亲热的态度。
当他们都脱了外衣,换了旅途的服装来喝茶时,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按次序吻了所有的人。
“我心里高兴,你们来了,并且住在我家里,”她说,“早就该来了,”她说,富有含意地看了看娜塔莎……“老头子在这里,他们每天巴望着儿子的来到。应该,应该和他认识。嗯,这个我以后再说。”她加上一句,看了看索尼亚,表示她不愿在她面前说到这个。“现在你听,”她向伯爵说,“明天你要做什么?你要找谁?沈升吗?”她弯了一根手指,“好哭宝安娜·米哈洛芙娜吗?——两个。她和儿子在这里。儿子要结婚了!还有别素号夫吧?他和他的妻子在这里。他从她面前跑开,她却跟他后边钉来了。星期三他在我家吃饭的。噢,她们,”她指着姑娘们,“我明天要带她们先到依比利亚圣母教堂去,然后我们到奥柏·涉尔美[7]那里去。我看,你们全要做新的吧?不要拿我做样子,现在的袖子,就是这样的!那天年轻的依锐娜·发西莉叶芙娜公爵小姐到我这里来:看起来多可怕啊,就好像手臂上套了两只桶一样。现在你知道,每天一个新样子。你自己有什么事情?”她严厉地向伯爵说。
“千头万绪忽然涌来了,”伯爵回答,“要买地毯,这里还有一个要买莫斯科郊外田庄和房子的人。假使您肯赏光,我就定一个时候,到玛丽英斯考去一天,我把姑娘们留在您这里。”
“好,好,她们在我这里是没有问题的。在我这里就像在监护院[8]里一样。我要带她们到应当去的地方,我要骂的,也要疼的。”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说,用大手摸着她的心爱的教女娜塔莎的腮。
第二天早晨,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带了姑娘们到依比利亚教堂去,到奥柏·涉尔美夫人那里去,她是那样怕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她总是亏本地把衣服卖给她,只是为了赶快打发她走。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几乎定了全部的妆奁。回家后,她把所有的人赶出了房,除了娜塔莎,并且把她心爱的人叫到自己的扶手椅前。
“好,现在我们来谈谈。祝贺你有了好女婿。你钓到了一个好汉子。我替你高兴;从他这样的年纪我就认识他(她举着手离地一阿尔申高,娜塔莎高兴地脸红了),我欢喜他和他全家。现在你听。你当然知道,尼考拉老公爵很不愿意儿子结婚。古怪的老头子!那不用说,安德来公爵不是小孩子,没有他也得过,但是违反父亲的意志到他家去,是不好的。一定要和气、亲切。你是聪明的姑娘,你知道应该怎么对付。你要好好地聪明地去对付。这样一切都好。”
娜塔莎沉默着,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以为她是由于害羞,但事实上娜塔莎不乐意别人过问她对安德来公爵的爱情的事,她觉得这是和一切的人事那么不同,在她看来,这是没有人能够了解的。她只爱、只知道一个安德来公爵,他爱她,并且日内就要来把她带走。她再也不需要别的了。
“你知道,我早就认识他,我也爱玛盛卡,你的姑子。小姑是母老虎,但她连一个苍蝇也不伤害。她求我让你和她见面。你明天和父亲去看她,要好好地表示亲善:你比她年轻。在你的人回来时,你已经同他妹妹和父亲认识,他们已经欢喜你了。是不是呢,这不顶好吗?”
“顶好。”娜塔莎勉强地回答。
7
第二天,由于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的劝告,伊利亚·安德来伊支伯爵带了娜塔莎,去看尼考拉·安德来维支公爵。伯爵带着不愉快的心情去作这次访问的:他心里觉得可怕。伯爵还记得,他和公爵最后一次的会面是在征集民团的时候,那一次,伯爵请他吃饭,而得到的回答是伯爵听了他的一番因为人数不够而发火的话。娜塔莎正相反,她穿了她的最好的衣服,她怀着最愉快的心情。“他们要不欢喜我是不可能的,”她想,“大家总是欢喜我。我是那么愿意为他们去做他们所希望的一切,我那么愿意欢喜他——因为他是他的父亲,并且欢喜她——因为她是他的妹妹,他们没有理由不欢喜我!”
他们坐车来到夫司德维任卡街阴暗的老屋子,进了门廊。
“啊,上帝保佑。”伯爵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但娜塔莎注意到,她的父亲进前厅时显得仓皇,并且羞怯地低声地问公爵和公爵小姐是否在家。在通报了他们的来访之后,公爵的仆人们当中发生了一阵慌乱。一个跑着去通报的听差,被另一个听差在大厅中拦住了,他们低声说了什么。一个女仆跑进了客厅,匆忙地说了什么,还提到公爵小姐。最后一个年老的、怒气冲冲的听差,走出来向罗斯托夫家的人说,公爵不能见客,但公爵小姐请他们进去。部锐昂小姐最先出来迎接客人们。她特别客气地接待他们父女俩,陪伴他们去看公爵小姐。公爵小姐带着兴奋的、惊惶的、布满红云的面孔,步伐沉重地跑出来迎接客人们,她力求显得自如、诚恳,却不能够。娜塔莎在初见时候没有使玛丽亚公爵小姐满意。她觉得娜塔莎穿得太华丽,轻浮快活,爱好虚荣。玛丽亚公爵小姐不知道,在她没有看见未来的嫂嫂之前,由于她不觉地嫉妒她的美丽、年轻和幸福,由于她嫉妒哥哥的爱情,她就已经对她没有好感了。在对她的这种不可压制的反感之外,玛丽亚公爵小姐这时还激动了一下,就是在通报罗斯托夫家的人来访时,公爵大声地说,他不愿意见他们,还说假使玛丽亚公爵小姐愿意,她就去接见,但是不要让他们来见他。玛丽亚公爵小姐决定了接见罗斯托夫父女俩,但时时刻刻怕公爵发脾气,因为他似乎由于罗斯托夫家的人的来访而很激动。
“哎,您瞧,亲爱的公爵小姐,我把我的女歌手给带来了。”伯爵说,他两脚并齐鞠了一躬,并且不安地环顾着,好像他怕老公爵走进来。“我多么高兴,你们互相认识了……可惜,可惜公爵身体不好。”又说了几句普通的话,他站起来了。“假使准许,公爵小姐,我把娜塔莎留在您这里一刻钟,我就去走一趟,离这里两步路远,到狗场街去看安娜·塞妙诺芙娜,我再回来接她。”
伊利亚·安德来伊支想出这个外交计谋,是为了要让未来姑子有时间和未来嫂嫂有谈话的机会(他后来向女儿这么说),还为了要避免遇见他所怕的公爵。他没有向女儿说到这个,但是娜塔莎明白她父亲的这种恐惧和不安,并且觉得自己受了屈辱。她为她父亲脸红,为了自己脸红而更加生气,并且用大胆的、不逊的目光看了看公爵小姐,好像是说,她是谁也不怕的。公爵小姐向伯爵说,她很高兴,并且要求他在安娜·塞妙诺芙娜家多坐一会,于是伊利亚·安德来伊支离开了。
部锐昂小姐不管玛丽亚公爵小姐向她注视的不安的目光——公爵小姐想和娜塔莎面对面地谈话,没有走出房间,坚持地谈到莫斯科的娱乐和戏院。娜塔莎因为前厅里刚才的迟疑、父亲的不安和公爵小姐的不自然的语气,觉得受了屈辱,她觉得公爵小姐接见她是对他们的赏光。于是她觉得一切都是不愉快的。她不满意玛丽亚公爵小姐。她觉得她很丑,对人又虚伪,又冷淡。娜塔莎忽然精神上退缩起来,不觉地采取了那种漫不经心的态度,这更使玛丽亚公爵小姐和她生疏了。在五分钟无聊的虚伪的谈话之后,她们听到了走来的、迅速的、穿靸鞋的脚步声。玛丽亚公爵小姐的脸上显得恐怖了。房门打开了,公爵穿着宽服,戴着白睡帽走进来了。
“啊,小姐,”他说,“小姐,伯爵小姐……罗斯托娃伯爵小姐,假使我没有弄错……请原谅,原谅……我不知道,小姐。上帝作证,我不知道您光临舍下,我是穿了这样的衣服来看我的女儿的。请原谅……上帝作证,我不知道。”他强调着“上帝”,那么不自然地不愉快地说,因而玛丽亚公爵小姐站立起来,垂下眼睛,不敢看她父亲,也不敢看娜塔莎。娜塔莎站起来行了屈膝礼,也不知道她要怎么办。只有部锐昂小姐可喜地微笑着。
“请原谅,请原谅!上帝作证,我不知道。”老人低语着,把娜塔莎从头到脚看了一下,走出去了。
部锐昂小姐在他走了以后最先恢复了镇静,谈到公爵的不舒适。娜塔莎和玛丽亚公爵小姐无言地互相看着,她们无言地互相看得愈久,不说出她们所要说的话,她们彼此的反感愈大。
当伯爵回来时,娜塔莎无礼地对他表示高兴,并且急着要走:这时候她几乎仇恨那个年长的、冷淡的公爵小姐,她竟会使她处在这样狼狈的状况中,同她过了半小时,一点儿也没有提到安德来公爵。“要知道,在这个法国女人面前,我不能够先开口说到他。”娜塔莎想。玛丽亚公爵小姐同时也为了这个而感到苦恼。她知道她应该向娜塔莎说什么话,但她不能够这么做,因为部锐昂小姐妨碍着她,又因为她自己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开口说到这个婚事是很困难的。当伯爵已经走出房间时,玛丽亚公爵小姐快步地走到娜塔莎面前,抓住她的手臂,深深地叹了口气,说:“等一下,我要……”娜塔莎嘲笑地望着玛丽亚公爵小姐,自己也不知道为了什么。
“亲爱的娜塔莎,”玛丽亚公爵小姐说,“您要知道,我高兴,哥哥找到了幸福……”她停住了,觉得她在说假话。
娜塔莎注意到这个停顿,并且猜中了它的原因。
“我想,公爵小姐,现在不便说到这个。”娜塔莎外表尊严地冷淡地说,却觉得她的喉咙里有泪。
“我说了什么,我做了什么!”她刚走出房便这么想。
这天他们等娜塔莎吃饭等了好久。她坐在自己房里哭着,擤着鼻涕,呜咽着好像小孩一样。索尼亚站在她面前,吻她的头发。
“娜塔莎,你为什么?”她说,“他们与你何干呢?一切都要过去的,娜塔莎。”
“不,你若知道这是多么气人……好像我……”
“不要说了,娜塔莎,这本不是你的错,这与你何干呢?吻我吧。”索尼亚说。
娜塔莎抬起了头,用嘴唇吻了她的朋友,把自己的泪脸贴着她。
“我不能够告诉你,我不知道。谁都没有错,”娜塔莎说,“我的错。但是这是非常痛心的。唉,为什么他不来!……”
她红着眼睛出去吃饭。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知道公爵怎么接待了罗斯托夫父女,她做出没有注意娜塔莎的不安的面孔的样子,并且坚决地、大声地在桌上和伯爵同别的客人们说笑话。
8
这天晚上罗斯托夫家的人去看歌剧,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定了一个包厢。
娜塔莎不想去,但不能够辜负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的善意,这完全是为她的。她穿了衣裳,进了大厅,等着父亲,她照大镜子,看见了自己好看,很好看,这时候她觉得更悲伤了,但这悲伤是甜蜜的、亲切的。
“我的上帝,假使他在这里,我就不像从前那样,露出笨拙的羞怯之态,却要按照新的方式,仅仅是搂抱他,贴紧着他,要使他用他常常望我时的那种讨好的、好奇的眼睛望我,然后我要使他笑得像他一向所笑的那样,他的眼睛——我要怎样地看那双眼睛呢!”娜塔莎想,“他的父亲和妹妹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只爱他,爱他,爱那张脸、那双眼睛和他的男子气而又孩子气的笑容……不,最好不想到他,不想到他,忘记他,在这时候完全忘记他。我不能忍受这个等待,我马上就要哭了。”于是她离开镜子,克制着自己不哭。“索尼亚怎么能够那么平静地、安心地爱尼考林卡,并且那么长久而且耐心地等着呢!”她想,望着进门的、也穿好了衣服的、手拿扇子的索尼亚。“不,她是完全不同的。我不能够!”
娜塔莎这时候觉得自己是那么温柔多情,她觉得,她爱并且知道她被爱。但这是不够的:她需要现在、需要立刻搂抱她所爱的人,向他说情话,也听他说情话。她心中装满了情话。当她在车子里和父亲并坐着,沉思地望着在结冰的窗子上闪过的街灯的火光的时候,她觉得自己是更多情、更悲伤,并且忘记了她是同谁在乘车并且是到什么地方去。罗斯托夫家的车子进了车辆的行列,轮子在雪地上迟缓地咯吱地响着,车子驶到了剧院前面。娜塔莎和索尼亚提着衣服急忙地跳下车子;伯爵由听差们扶下车子,在进院的男女和卖戏报的人之间,他们三个人走到头排包厢的走廊。隔着关闭的门已经听到音乐声了。
“Nathalie,vos cheveux[娜塔莎,你的头发]……”索尼亚低声说。包厢茶房恭敬地急忙地跳到小姐们的前面,打开包厢的门。在门口可以更清楚地听到音乐声,看见灯火明亮的、有坐着袒肩露臂的女人的包厢,人声嘈杂、军装光彩熠熠的正厅。一个走进邻近的包厢里的妇人用女性的、嫉妒的目光看了看娜塔莎。幕还没有拉开,正在奏序乐。娜塔莎理着衣服,和索尼亚一同走进去坐下,环顾着灯火明亮的在对面的成列的包厢。几百只眼睛望着她的光手臂和颈项,这种久未经历的感觉忽然愉悦地又不愉悦地支配着她,唤起一连串的和这感觉有关的回忆、愿望和热情。
两个非常好看的姑娘,娜塔莎和索尼亚,好久不在莫斯科露面的伊利亚·安德来伊支伯爵,引起了大家的注意。此外,大家都隐隐约约地知道娜塔莎和安德来公爵的婚约,知道罗斯托夫家从那时起便住在乡下,并且都好奇地望着俄罗斯最好姻缘中的女方。
娜塔莎在乡下长漂亮了,大家都向她这么说,这天晚上,由于她的兴奋的心情,她显得特别好看。她令人惊异的,是她的充沛的生命力和美丽,以及对四周一切的漠不关心。她的黑眼睛望着人群,却不寻找任何人,她的纤细的、赤裸到肘上的手臂搭在天鹅绒的凭栏上,并且显然是无意识地按着序乐的拍子握紧又放松戏报,把戏报都揉皱了。
“你看,阿列妮娜在这里,”索尼亚说,“好像是同她母亲一道!”
“哎哟!米哈伊·基锐累支又胖了。”老伯爵说。
“你看!我们的安娜·米哈洛芙娜戴那样的帽子!”
“卡拉基娜家的人,尤丽,保理斯和他们在一起。我们立刻便看得出来,他们是一对订了婚的男女。”
“德路别兹考求过婚了!”
“是的,今天听到的。”走进了罗斯托夫家包厢的沈升说。
娜塔莎望着父亲所望的那个方向,看见了尤丽,她的又胖又红的颈子上戴着一串珍珠(娜塔莎知道,她颈子上搽了粉),她带着幸福的样子,和母亲并排坐着。
在他们后边,可以看到面带笑容的、把耳朵靠近尤丽嘴边的、头发梳光的保理斯的漂亮的头。他皱着眉望罗斯托夫家的人,微笑着向他的未婚妻说着什么。
“他们说到我们,说到我和他!”娜塔莎想,“他一定是在慰释他的未婚妻对我的嫉妒,他们用不着焦心的!但愿他们知道,我对于他们当中任何人是毫不关心的。”
安娜·米哈洛芙娜露出服从上帝意志的、幸福的、喜庆的面容,戴着绿帽子,坐在后边。他们的包厢里弥漫着那种订婚男女的气氛,这是娜塔莎很知道、很欢喜的。她转过身来,忽然想起了早晨拜访中一切屈辱的事情。
“他有什么权利不愿意接纳我到他的家庭里去?唉,最好不要想到这个,在他回来之前,不要想到这个!”她自语着,开始环顾着大厅里相识的和不相识的面孔。在大厅的前面,在最当中,道洛号夫穿着波斯服装,大簇的鬈发向上梳着,背靠着音乐队的栅栏站立着。他站在戏院里大家都看见的地方,知道他引起了全厅的注意,却又那么自如,好像是站在自己的房间里一样。在他的旁边麇集着莫斯科最显赫的青年们,显然他是他们当中的首领。
伊利亚·安德来伊支伯爵笑着,用臂肘碰了一下脸色发红的索尼亚,向她指指她的从前的崇拜者。
“你认识他吗?”他问,“他从哪里出来的?”伯爵转向沈升说,“他不是隐匿到什么地方去了吗?”
“是的,”沈升回答,“他是在高加索,他又从那里跑走了,据说,在波斯的一个执政的公爵那里做大臣,在那里杀了波斯王的兄弟,莫斯科的姑娘们都为他发疯了!Dolochoff le Persan,[波斯人道洛号夫,]这就够了。我们现在没有一句话不是说到道洛号夫:他们凭他发誓,邀人去看他,好像是邀人吃鳣鱼一样,”沈升说,“道洛号夫和阿那托尔·库拉根把我们所有的小姐都弄得神魂颠倒了。”
邻近的包厢里走进了一个高大、美丽的妇人,她有粗大的发辫,袒露着的、又白又胖的肩膀和颈子,颈子上有两串大珍珠,她的沉重的绸衣服发出响声,好久好久才坐下来了。
娜塔莎不觉地注视着这个颈子、肩膀、珍珠、发装,并且赞赏肩膀和珍珠的美。在娜塔莎第二次看她时,这个妇人回顾了一下,遇见了伊利亚·安德来伊支的目光,向他点头微笑了一下。这是别素号娃伯爵夫人,彼埃尔的妻子。伊利亚·安德来伊支认识交际场上所有的人,他向她侧着身子,和她交谈。
“您来了很久吗,伯爵夫人?”他说,“我要来奉看,要来奉看,吻您的手。我来这里有事情,我把姑娘们也带来了。据说,塞妙诺娃的表演好得无比,[9]”伊利亚·安德来伊支说,“彼得·基锐洛维支伯爵从来不忘记我们。他在这里吗?”
“是的,他想要来的。”爱仑说,注意地望了望娜塔莎。
伊利亚·安德来伊支伯爵又坐回自己的位子上去了。
“她漂亮吗?”他低声向娜塔莎说。
“美极了!”娜塔莎说,“一见了她就会爱上她的!”
这时响起了序乐的最后的和音,指挥者的指挥棒轻敲了一下。大厅里迟到的男子们走到座位旁边坐了下来,幕开了。
幕刚刚开,在包厢和大厅里的人都肃静了,所有年老的、年少的、穿军服和礼服的男子们,所有裸露处戴宝石的妇女们,都热切好奇地把注意力集中在舞台上。娜塔莎也开始观看。
9
舞台上有一些平的地板在正中,两边有代表树木的彩色纸板,后边有布幕垂到地板上。舞台的正中坐着几个穿红胸衣白裙子的姑娘。一个很胖的、穿白绸裙的姑娘,单独坐在一个矮凳上,凳子后边粘了一块绿色纸板。她们都唱着什么。当她们唱歌完毕时,穿白衣的姑娘走到提词人的小棚子那里,一个胖腿上穿了紧绸裤的男子,拿着一根羽毛和一把剑走到她面前,开始唱歌并且摇摆手臂。
穿紧裤子的男子单独先唱,然后她唱。然后两人沉默着,音乐队演奏着,于是男子开始用手指摸白衣姑娘的手,显然是等着拍子,和她一起合唱。他们唱了一个合唱,戏院里所有的人开始拍手喝彩,舞台上表演一对情人的男女开始微笑着伸开手臂鞠躬。
娜塔莎在乡间生活之后,在她所处的严肃心情中,觉得这一切是粗野的惊人的。她无心听歌剧,甚至也没有听到音乐;她只看见彩色纸板和奇装艳服的男女,在明亮光线中奇怪地做着动作,说话,唱歌;她知道,这一切所要表现的是什么,但是这一切是那么虚伪做作而不自然,以致她时而为这些演员觉得难为情,时而又觉得他们可笑。她环顾着四周观众们的脸,在他们脸上寻找着她所有的同样的嘲笑和迷惑的神情;但所有的脸都注意着舞台上所发生的事情,并且表现了在娜塔莎看来是虚伪的欢喜。“这是应该像这样的!”娜塔莎想。她轮流地时而看看大厅中一排排的搽油的头,时而看看包厢里光臂的妇女,特别是她的邻座的爱仑,她完全未穿衣服,带着安静沉着的笑容,目不转睛望着舞台。娜塔莎感觉到照满全厅的明亮光线,和被人群烘热了的温暖空气,开始渐渐进入了她久未体验过的沉醉心情。她不明白她是什么人,她在什么地方,她眼前发生了什么。她看着、想着,于是最奇怪的思想,意外地没有连接地在她心中闪过。时而她想到跳到台边上,唱那女角所唱的歌,时而她想用扇子碰碰那坐在她附近的一个老头子,时而想对爱仑探过身子去搔搔痒。
有一次,当舞台上的一切寂静,等候唱歌开始时,在罗斯托夫家包厢那边的、通大厅的门响了一下,于是传来了一个迟到的男子的脚步声。“这就是库拉根!”沈升低声说。别素号娃伯爵夫人微笑着,向进来的人转过头去。娜塔莎向别素号娃伯爵夫人眼睛的方向望去,看见了一个异常英俊的副官,带着自信而又恭敬的神情,走到他们的包厢那里。这人就是阿那托尔·库拉根,她在彼得堡的跳舞中早已看见过并且注意过他。他现在穿着副官制服,有一个肩章和肩饰。他踏着约制的雄壮的步子走着,假若他不是那么美,假若不是在美丽的脸上有那种善良的满足和愉快的表情,这种步态便显得可笑了。虽然表演正在进行,他却不急不忙,轻轻碰响马刺和佩刀,高抬着他的洒过香水的、漂亮的头,从容地在过道的地毯上走过。他看了看娜塔莎,走到姐姐面前,把戴着贴紧的手套的手,放在她的包厢的边上,向她点头,并且弯着腰,指着娜塔莎问了什么。
“Mais charmante![真迷人啊!]”他说,显然是说娜塔莎,她与其说是听到,毋宁说是从他嘴唇的动作上懂得的。然后他走到第一排,坐在道洛号夫旁边,用肘端亲善地、随便地碰了碰就是别人那么巴结的那个道洛号夫。他快乐地向他眨了眨眼,向他微笑了一下,把脚抵在音乐池的挡板上。
“弟弟多么像姐姐啊!”伯爵说,“两个人多么好看呀!”
沈升开始低声地向伯爵说到库拉根在莫斯科的偷情事件,娜塔莎注听着,正是因为他说她charmante[迷人]。
第一幕结束了。大厅里的人都站起来,散乱了,有的走动着,有的走出去。
保理斯来到罗斯托夫家的包厢里,很简单地接受了庆贺,然后抬起眉毛,带着漫不经心的笑容,向娜塔莎和索尼亚转达了他的未婚妻邀请她们参加婚礼的意思,就走开了。娜塔莎带着愉快的、媚人的笑容和他说话,并且祝贺了她从前恋爱过的那个保理斯的婚事。她处在那种沉醉的心情中,觉得一切都是简单而自然的。
赤裸的爱仑坐在她旁边,向每个人同样地微笑着;娜塔莎也正是那样地向着保理斯微笑了一下。
爱仑的包厢里站满了人,并且靠正厅的那边围绕着最有名的最聪明的男子们,他们似乎向大家争先恐后地表示他们和她相识。
在这整个的幕间休息时间,库拉根和道洛号夫站在音乐队栅栏的前面,望着罗斯托夫家的包厢。娜塔莎知道他在说她,这使她感到满意。她甚至这样地转过头来,让她的侧面是在她认为最美的姿势中被他看到。在第二幕开始之前,在大厅里出现了彼埃尔,罗斯托夫家的人到这里以后还没有看见过他。他的脸色是愁闷的,在娜塔莎上次看见他之后,他更胖了。他没有注意任何人,走到最前面的几排。阿那托尔走到他面前,一面开始向他说着什么,一面望着并且指着罗斯托夫家的包厢。彼埃尔看见了娜塔莎,便活泼起来,并且赶快地从大厅的各排之间,走到他们的包厢那里。他走到了他们的面前,凭着手臂,微笑着和娜塔莎谈了好久。在她和彼埃尔谈话时,娜塔莎听到了别素号娃伯爵夫人包厢里的男子的声音,并且因为什么缘故她知道这是库拉根。她回头看了一下,和他的目光交遇了。他几乎是微笑着,用那种赞赏的、亲切的目光对直地望着她的眼睛,以致她觉得奇怪的是,她离他那么近,那样地望他,她那么相信他欢喜她,却和他不相识。
在第二幕中有代表墓碑的布景,在布幕上有一个代表月亮的圆洞,脚灯上都罩了灯罩,号角和低音弦琴开始奏出低音,左右两边走出了许多穿黑衣的人。这些人开始挥动手臂,他们的手里拿着短刀之类的东西;然后又跑来几个人,开始拖走那个先前穿白裙、现在穿蓝裙的姑娘。他们没有一下把她拖走,却同她唱了很久,但是后来又拖她,在布景的后边敲了三下金属的东西,于是全体跪下来唱祷文。这些表演被观众热烈的叫声打断了几次。
在这一幕当中,娜塔莎每次注视大厅时,便看见阿那托尔·库拉根把手臂搭在椅背上向她望着。她看到他被她迷惑了,觉得愉快,并且她没有想到这件事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在第二幕结束时,别素号娃伯爵夫人站起来,转向罗斯托夫家的包厢(她的胸口完全袒露着),用戴手套的手指把老伯爵招到她面前,并且没有注意走进她包厢里的人,开始亲切地微笑着同他说话。
“让我认识认识您的迷人的女儿们吧,”她说,“全城都在称赞她们,但是我还不认识她们。”
娜塔莎站起来,向华丽的伯爵夫人行了屈膝礼。娜塔莎那么乐意受到这华丽的美人的称赞,因而她竟满意得脸红了。
“我现在也想成为莫斯科人了,”爱仑说,“您把这样的珠宝藏在乡村里,怎么不觉得惭愧!”
别素号娃伯爵夫人果然是一个名不虚传的迷人的美女。她能够十分简单而自然地说出她不假思索的话,特别是阿谀的话。
“哎,亲爱的伯爵,您让我照顾您的女儿们吧。不过我这一次在这里待不久。您也不会太久。但我要极力使她们开心。我在彼得堡已经听到很多关于您的话。我早想认识您了,”她带着她的老是一样的美丽的笑容向娜塔莎说,“我听我的侍僮——德路别兹考说到您。您知道,德路别兹考就要结婚了吗?我还听我丈夫的朋友——保尔康斯基,安德来·保尔康斯基公爵说到您。”她特别加重语气说,借此表示她知道他和娜塔莎的关系。为了更加熟识,她要求准许姑娘当中的一个在其余的表演时间坐在她的包厢里,于是娜塔莎坐到她那边去了。
在第三幕里,舞台上的布景是宫殿,宫殿里点了许多蜡烛,并且挂了许多有胡子的武士画像。在当中站着的大概是皇帝和皇后。皇帝挥动右手,并且显然胆小地难听地唱着什么,然后坐到赭色宝座上。那个最初穿白裙、后来穿蓝裙的姑娘,现在只穿一件衬衫,披着头发,站在宝座旁边。她悲伤地对着皇后唱着什么;但是皇帝严厉地挥了挥手,于是从两边走出光腿的男女们,开始在一起跳舞。然后提琴很尖锐、愉快地奏着,一个姑娘,带着光光的肥腿和细细的手臂,离开别的人,走到布景的后边,理好了胸衣,回到舞台当中,开始跳跃,并且迅速地用一只脚踢另一只脚。大厅里所有的人都拍手叫好。然后一个男子站到舞台角上。音乐队的铙钹和喇叭奏得更响了,这个单独的光腿的男子跳得很高,并且迅速地踏着小步子(这人是迪波尔,他凭这种技艺每年收入六万卢布)。所有在正厅、在包厢、在楼座的人都开始尽力地拍手喝彩,于是这个男子站住了,开始微笑着向各方面鞠躬。然后又有别的光腿的男女跳舞。然后皇帝又随着音乐声喊着,全体开始唱歌了。但忽然起了狂飙,在音乐队里发出了半音阶与降低的七和音,所有的人都跑走了,并且又拖着一个演员到台里边,于是幕落下了。在观众之中又发出了可怕的叫声和话声,所有的人都带着狂喜的脸色开始呼喊:
“迪波尔!迪波尔!迪波尔!”
娜塔莎已经不觉得这个奇怪。她满意地、高兴地微笑着,看着她的四周。
“N'est-ce pas qu'il est admirable——Duport?[迪波尔是绝妙的,是不是?]”爱仑向她说。
“Oh,oui.[噢,是的。]”娜塔莎回答。
10
幕间休息时,爱仑的包厢里吹进了一阵冷气,门开了,于是阿那托尔走了进来,他弯着腰,极力不要碰到任何人。
“让我向您介绍我的弟弟。”爱仑说,眼睛不安地从娜塔莎身上移到阿那托尔身上。
娜塔莎把她的美丽的小脑袋从光肩膀上向着美男子转过去,并且微笑了一下。阿那托尔在近处是和在远处同样漂亮,他坐到她旁边,并且说,从那锐施金家的跳舞会以后,他早已想有这种荣幸,在那个跳舞会上,他有荣幸看见过她,他没有忘记这件事。库拉根和妇女们在一起,比和男子们在一起的时候聪明得多,也自然得多。他大胆地自然地说话,娜塔莎觉得奇怪而又愉快的是,不但这个被别人说过那么多闲话的人,没有什么可怕的地方,而且相反,他的笑容是最单纯、最愉快、最善良的。
库拉根问到她对于表演的意见,向她说到,在上一次表演中,塞妙诺娃在做戏时跌倒了。
“噢,您知道,伯爵小姐,”他忽然对她说,好像是对早已相识的老友说话一样,“我们要举行一个化装游艺会,您应该参加,那是很有趣的。大家都在卡拉基娜家聚会。请您去,当真,行吗?”他说。
说这话时,他那微笑的眼睛一直盯着娜塔莎的脸、颈子和光手臂。娜塔莎无疑地知道,他倾慕她。这使她乐意,但是不知什么缘故,她在他面前觉得拘束、难受。当她没有望着他的时候,她觉得他正望着她的肩膀,于是她不觉地捉住了他的目光,让他更清楚地看她的眼睛。但是,望着他的眼睛时,她恐惧地感觉到,在他与她之间,完全没有了她一向所感觉到的在她自己与别的男子之间那种羞耻心的障碍。她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的,过了五分钟,便觉得自己和这个人是极其接近了。当她转过身时,她怕他从后边抓住她的光手臂,吻她的颈子。他们谈到最平常的事情,她觉得他们很接近,她从来没有同男子这么接近过。娜塔莎回头看爱仑和她的父亲,好像是问他们,这是怎么回事;但是爱仑在跟一个将军谈话,没有回答她的目光,而父亲的目光也没有向她说什么,只有它一向所说的:“快活吗?我也高兴。”
娜塔莎在一次不舒服的沉默中——在这种时候阿那托尔总是把凸出的眼睛镇静地牢牢地盯着她——为了打破这种沉默,问他欢喜不欢喜莫斯科。娜塔莎问了,并且脸红了。她不断地似乎觉得,她同他说话,是在做什么不应当的事。阿那托尔微笑了一下,好像是鼓励她。
“起初我不很欢喜,因为,使城市可爱的,ce sont les jolies femmes,[是美丽的妇女,]是不是?啊,现在我很欢喜了,”他说,富有含意地望着她,“你去玩旋转木马吗,伯爵小姐?请去吧,”他说,把手伸到她的花球前,压低着声音,说,“Vous serez la plus jolie.Venez,chère comtesse,et comme gage donnez moi cette fleur.[你是最美的。去吧,亲爱的伯爵小姐,把这枝花给我做保证吧。]”
娜塔莎正和他自己一样,不明白他所说的话,但她觉得,在他的不可理解的话里含有猥亵的意思。她不知道要说什么,于是转过身,好像她没有听到他所说的话。但她刚转过身,她便觉得他在她背后,离她那么近。
“他现在怎么样了?他发窘了吗?生气了吗?应当补救吗?”她问自己。她不能够克制她自己不回头看。她对直地看了看他的眼睛,于是他的接近、自信和善良亲切的笑容把她征服了。她完全像他那样地微笑了一下,对直地望着他的眼睛。她又恐惧地感觉到,在他与她之间没有任何障碍。
幕又开了。阿那托尔走出包厢,又镇静又愉快。娜塔莎回到父亲的包厢,已经完全顺从了她所处的那个环境。在她面前所发生的一切,在她看来已经是十分自然的了;但是另一方面,她一次也没有想到从前的一切,关于她的未婚夫、关于玛丽亚公爵小姐、关于乡村生活的思想,好像这一切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在第四幕中有一个魔鬼,他唱歌,挥着手臂,直到他脚下的板抽开,他跌下去了才停止。娜塔莎只看见第四幕中的这一场;有什么东西使她兴奋,使她苦恼,而这个兴奋的原因是库拉根,她的眼睛不觉地向他注视着。当他们出戏院时,阿那托尔走到他们面前,唤来他们的车子,扶他们上车。扶娜塔莎上车时,他捏她胳膊的上边。娜塔莎兴奋脸红,向他回顾了一下。他目光闪耀地望着她,并且向她温柔地微笑着。
直到回家之后,娜塔莎才能清晰地考虑她所发生的一切,于是忽然想起了安德来公爵,她恐怖起来了,并且在看戏之后大家都坐下来喝茶时,她当众大声喊叫了一声,并且红着脸跑出房间。“我的上帝!我毁灭了!”她自语着,“我怎么会让他这样的?”她想。她用双手蒙着发红的脸,坐了很久,极力想要明确地知道她发生了什么,但是她既不明白她发生了什么,也不明白她感觉到什么。她觉得一切是黑暗的、模糊的、可怕的。在那里,在那个巨大的灯火辉煌的戏院里,穿金线短袄的迪波尔用光腿随着音乐在湿板上跳跃着,并且少女们、老人们袒胸露体的,镇静地骄傲地微笑着的爱仑热烈地叫好——在那里,在接近这个爱仑的时候,在那里,这一切都是明白而简单的;但现在,剩下她一个人,独自一个人的时候,这是不可理解的。“这是怎么一回事?我对他所感觉的恐怖是什么?我现在所感觉的良心责备是什么?”她想。
娜塔莎只能夜间在床上向老伯爵夫人一个人说出她所感到的一切。她知道,索尼亚的看法是严厉而又单纯的,或者是什么都不了解,或者会害怕她的自白。娜塔莎力求独自解决那个使她苦恼的问题。
“是不是由于安德来公爵的爱情我已经毁灭了?”她问自己,并且安慰地嘲笑地回答自己:“我问这话是多么傻啊!我发生了什么呢?没有什么。我什么也没有做,我没有用任何的东西引诱他。没有任何人会知道,并且我决不再见他了,”她向自己说,“明明是,什么也没有发生,没有任何事情要忏悔,安德来公爵还能够爱我这样的人。但是我这样的人是什么样的人呢?上帝啊,我的上帝!为什么他不在这里哟?”娜塔莎安静了片刻,但后来又有一种本能向她说,虽然这一切是真的,虽然没有发生任何事情——这个本能向她说,她从前对安德来公爵的爱情纯洁却毁灭了。于是她又在自己的想象中重温了她和库拉根的全部谈话,并且想起了这个英俊的大胆的男子捏她手臂时的面孔、姿态和温柔的笑容。
11
阿那托尔·库拉根住在莫斯科,因为他父亲把他送出了彼得堡,在那里他每年要花两万多卢布现款,并且还有同样多的债务,这些债务有债主们向他父亲讨索。
父亲向儿子说,他最后一次替他偿还一半债务;但唯一的条件就是要他到莫斯科去做总督的副官——这是他替儿子谋到的,并且要他在莫斯科最后努力结一门好亲。他向儿子提出了玛丽亚公爵小姐和尤丽·卡拉基娜。
阿那托尔同意了,并且来到莫斯科住在彼埃尔家。彼埃尔起初是勉强地接待阿那托尔,但后来对他习惯了,有时还同他去赴酒会,并把钱借给他。
阿那托尔就像沈升所正确地说的那样来到莫斯科之后,便使所有的莫斯科姑娘对他发狂,特别是由于他轻视她们,并且公然地宁愿结交茨冈女人与法国女优们——她们当中为首的是Mademoiselle Georges[绕枝小姐],据说,和他有亲密的关系。他从来没有放过一次大尼洛夫和其他莫斯科的快乐哥儿们的酒会,通宵地喝酒,喝得超过所有的人。他参加上流社会里所有的晚会和舞会。有人说到他和莫斯科女人的几次私通,在舞会上他向一些妇女调情。但他不接近姑娘们,特别是有钱人家的闺女们,她们大部分长得很丑。还有一个不去接近的原因,除了他最亲密的朋友,没有人知道阿那托尔在两年前结过婚了。两年前他的队伍驻扎在波兰时,一个不富裕的波兰地主强迫阿那托尔娶了他的女儿。
阿那托尔很快就遗弃了自己的妻子,并由于他说定寄给丈人一笔钱,才为自己保留了自称单身汉的权利。
阿那托尔对自己的境况、对他本人和别人总是感到满意。他本能地、彻底地相信,除了他所过的这种生活外,他不能过别的生活,而且他平生从未做过任何坏事。他不能够想到他的行为对别人会发生什么影响,他的种种行为会产生什么结果。他相信,正如同鸭子天生是这样,应当永远在水中生活,同样,他也是上帝创造的,应当每年花三万卢布,在社会上永远占有最高的地位。他对这一点是那么坚决地相信,以致别人看见他时,也这么相信,既不拒绝承认他在社会上的最高的地位,也不拒绝借钱给他,他向任何人借钱,并且显然总是有借无还的。
他不是赌徒,至少他从来不想赢钱。他不好虚荣。他也毫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待他。他更不会被指责有野心。他几度破坏了自己的功名,触怒了他的父亲,他嘲笑一切荣誉。他不吝啬,没有拒绝过任何向他请求的人。他唯一的爱好是娱乐和女色,因为按照他的见解,这些嗜好没有任何不高尚的地方,他也没想到,满足了他的嗜好,对于别人会发生什么结果,所以他从内心认为自己是无可指责的人,从内心轻视恶徒和坏人,并且心地坦然,趾高气扬。
浪子们,这些男性的马格达林[10],正如同女性的马格达林一样,都有一种秘密的无罪感,同时,由于犯罪又抱着一种获得饶恕的希望,“她的一切将被饶恕,因为她爱过很多人,他的一切将被饶恕,因为他过够了快活的日子”。
道洛号夫在被放逐和到波斯冒险之后,这年又回到了莫斯科,过着奢华、聚赌、荒唐的生活,和他的彼得堡老伙伴库拉根在一起,利用他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阿那托尔真心地爱他,因为道洛号夫聪明又胆大。道洛号夫需要阿那托尔·库拉根的门第、地位和关系,为了要把富家青年们引诱到他的赌场里来,他利用库拉根,并且拿他开心,却不让他感觉到。除了需要利用阿那托尔获得好处之外,他还支配别人——这件事本身对于道洛号夫也是一种乐趣、习惯和需要。
娜塔莎给了库拉根深刻的印象。在看戏之后吃晚饭时,他带着鉴赏家的风度向道洛号夫叙述她的手臂、肩膀、腿部、头发的优点,说出他要勾引她的决心。这种勾引会产生什么结果——阿那托尔没想到,也无法知道,正如他从来不知道他的每一个行为会有什么结果一样。
“她漂亮极了,但是老兄,不是给我们的。”道洛号夫向他说。
“我要向姐姐说,要她请她吃饭,”阿那托尔说,“啊?”
“你最好等她结了婚……”
“你知道,”阿那托尔说,“j'adore les petites filles,[我崇拜小姑娘们,]她们会立刻失去主意的。”
“你已经有一次碰在Petite fille[小姑娘]手里了,”道洛号夫说,他知道阿那托尔的婚事,“当心!”
“不会有两次!啊?”阿那托尔说,善意地笑着。
12
看戏的次日,罗斯托夫家的人没有到任何地方去,也没有任何人来看他们。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瞒着娜塔莎和她父亲谈话。娜塔莎猜到他们是说到老公爵并且在计划什么,这使她不安而且生气了。她时刻盼望安德来公爵,这天她两次派人到夫司德维任卡街去探听他到了没有。他没有到。她现在觉得比初到的那几天更加难受了。在她的不耐烦以及为他而有的愁闷之外,又添了关于她和玛丽亚公爵小姐同老公爵会面时的不愉快的回忆,以及一种她不知道缘由的恐怖与不安。她总是觉得,或者他永远不会来,或者在他来到之前,她会发生什么事情。她不能像从前那样镇静地、长时地、独自地想到他。她一开始想到他,关于他的回忆便和关于老公爵,关于玛丽亚公爵小姐,关于看戏,以及关于库拉根的回忆就联系在一起了。她又想起了这个问题,她是否有错,她是否已经对安德来公爵不忠实,她又发觉自己是在极其详细地回想着那个人的每一句话、每个姿态和面部表情的每个细微含意,那个人能够在她心中唤起了她所不了解的、可怕的情绪。在家里的人的目光中,娜塔莎似乎比寻常更活泼了,但她远不如从前那么镇静、那么幸福了。
在星期天的早晨,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邀请了她的客人们,到墓地上她的教区教堂圣母升天堂去做弥撒。
“我不欢喜那些时髦的教堂,”她说,显然是夸耀她的自由思想,“各处的上帝都是一样的。我们的神甫是极好的人,他的祈祷很合适、很庄严,执事也是这样的。在唱歌班里有演奏会便是很神圣了吗?我不欢喜这样,那只是放纵!”
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欢喜星期日,并且知道怎样过星期日。她的家里在星期六就全部洗刷干净了;仆人们和她都不工作,都穿着假日的衣服,都去做弥撒。主人吃饭时添几样菜,仆人们添加伏特加酒、烤鹅或小猪。但在全家之内,没有任何东西是像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的宽阔的严厉的脸上那样地显出假日的气象,她的脸在这天显出不变的严肃的表情。
在做过弥撒、喝了咖啡之后,在家具去了布套的客厅里,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听说车子准备好了,于是她带着严肃的神情,披着她在访问时所用的节日的肩巾,站起身来,说她要到尼考拉·保尔康斯基公爵家去,和他谈谈娜塔莎的事。
在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走了以后,涉尔美夫人那里的女成衣匠来看罗斯托夫家的人,娜塔莎关了通向客厅的门,很满意这件散心的事,忙着试新衣。她穿上假缝的、还未上袖子的上装,偏着头看镜子,看背后合不合适,正在这个时候,她听见了客厅里她父亲的生动的话声和另一个女子的话声,这声音使她脸红了。这是爱仑的声音。娜塔莎还没有来得及脱下她试过身的上装,门已经打开了,别素号娃伯爵夫人面带善意的亲切的微笑,身穿深紫色高领子的天鹅绒衣服,走进房来了。
“Ah,ma dé licieuse![啊,迷人的姑娘!]”她向红了脸的娜塔莎说,“Charmante![多迷人啊!]哦,这太不像话了,我亲爱的伯爵,”她向跟她进来的伊利亚·安德来伊支说,“怎么能够待在莫斯科,却什么地方也不去呢?不,我一定不放过你们的。今天晚上绕枝小姐在我那里朗诵,并且有些人要到的;假使您不把您的比绕枝小姐还好看的美女带去,我就要同您绝交了。我丈夫不在这里,他到特维埃尔去了,或者我派他来邀你们。一定要来,一定,在九点钟以前。”她向她所认识的、对她恭敬地行礼的女成衣匠点了点头,美妙地理了理她的天鹅绒衣褶,坐到镜旁的椅子上。她善意地愉快地不停地谈着,不断地称赞娜塔莎的美丽。她细看她的衣服,称赞它们,并且称赞自己的一件新的en gaz métallique[金气纱]的衣服,这是她从巴黎买来的,她劝娜塔莎也买一件。
“但是,您穿什么都适合,我的美人。”她说。
娜塔莎的脸上一直显出满意的笑容。她觉得,她受到这个可爱的,从前在她看来是一个那么难以接近的、高贵的太太,而现在对她那么亲爱的别素号娃伯爵夫人的称赞,是幸福的、花般美好的。娜塔莎快活起来,她觉得自己几乎是爱上了这个如此美丽的、如此好心的妇人。爱仑在她那方面是诚意地赞赏娜塔莎,并且希望使她快活。阿那托尔请她给他和娜塔莎撮合,她就是因此来看罗斯托夫父女。给他弟弟和娜塔莎撮合,这个念头使她感到乐意。
虽然她从前怀恨娜塔莎,因为她在彼得堡夺去了她的保理斯,她现在却不想到这件事了,并且是诚意地,按照她的方法,对娜塔莎怀着好意了。离开罗斯托夫家的人的时候,她把她的protégée[被保护人]带到一旁去了。
“昨天我的弟弟在我家吃饭——我们笑得要死——他什么也不吃,只是为了您唉声叹气,我的迷人的姑娘。Il est fou,mais fou amoureux de vous,ma chère.[他疯了,是因为爱您而发疯的,我亲爱的。]”
娜塔莎听了这话,脸色发红了。
“脸红了,脸红了,ma délicieuse![我的迷人的姑娘!]”爱仑说。“您一定要来。Si vous aimez quelqu'un,ma délicieuse,ce n'est pas une raison pour se cloîtrer.Si même vous êtes promise,je suis sûre que votre promis aurait désiré que vous alliez dans le monde en son absence plutôt que dépérir dennui.[假使您爱什么人,我的迷人的姑娘,这不是您不和人往来的理由。即使您是订过婚,我相信,和您订婚的人也愿意您当他不在这里的时候到交际场去,不让您无聊得要死。]”
“那么,她知道我是订婚的,那么,她和她的丈夫,和彼埃尔,和那个公正的彼埃尔,”娜塔莎想,“说到过并且笑过这件事了。那么这是没有什么关系的。”
于是她又在爱仑的影响下,觉得先前显得可怕的事情又似乎是简单而自然的了。“她是那么一个grande dame[高贵的妇人],那么可爱,并且那么显然地一心一意地爱我,”娜塔莎想,“为什么自己不快活呢?”娜塔莎想,用她的惊讶的、睁得大大的眼睛望着爱仑。
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回来吃饭了,又沉默,又严肃,显然是在老公爵那里遭受了失败。她因为所经过的冲突还太兴奋,还不能平静地说这件事情。对于伯爵的问题,她回答说,一切都好,她明天再向他说。知道了别素号娃伯爵夫人的访问和邀请赴晚会,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说:
“我不欢喜和别素号娃来往,我也不劝你如此,但是假使你答应了,你就去,散散心思。”她向娜塔莎补充说。
13
伊利亚·安德来伊支伯爵带了姑娘们到别素号娃伯爵夫人家去了。晚会里有许多人,但几乎都是娜塔莎不认识的。伊利亚·安德来伊支伯爵不满意地注意到,这整个的团体几乎全是出名的行为不检的男女。绕枝小姐被青年们围绕着,站在客厅的角落上。有几个法国人,其中有美提弗耶,他自从爱仑到此之后,就成了她自己家里的人一般。伊利亚·安德来伊支伯爵决定不坐下来玩牌,不离开女儿,在绕枝的表演一结束时就走。
阿那托尔显然是在门口等候罗斯托夫家的人进来。他向伯爵问了好,立刻走到娜塔莎面前,跟随着她。娜塔莎一看见了他,在戏院里一样的那种感觉就支配了她,这感觉是由于他爱慕她而有的一种虚荣的自满,以及由于她和他之间没有道德阻碍而有的恐惧。
爱仑高兴地接待娜塔莎,并且大声称赞她的美丽和服装。他们到后不久,绕枝小姐就出房更衣去了。客厅里的人开始安置椅子,并且就座了。阿那托尔替娜塔莎拖了椅子,并且想要坐在她旁边,但是伯爵的眼睛一直盯着娜塔莎,坐在她旁边。阿那托尔坐到她后边去了。
绕枝小姐袒露着有小肉窝的胖臂膀,把红肩巾披在一边的肩上,走到椅子当中替她留着的地方,姿势很不自然地站住了。有了热烈的低语声。
绕枝小姐严厉地忧愁地瞥了瞥观众,开始用法文背诵诗句,辞意是说到她对儿子的有罪的爱情。她得意地抬着头,有些地方她提高声音,有些地方她低语,有些地方她停下来,清清喉咙,瞪着眼睛。
“Adorable,divin,délicieux![可佩,神圣,绝妙!]”大家都这么说着。
娜塔莎望着肥胖的绕枝,却没有听见、没有看见,也没有了解她面前所发生的任何事情;她只觉得自己又完全不可挽回地处在那种奇怪的、无意义的世界中,这个世界和从前的世界相隔那么遥远,在这个世界中要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什么合理,什么不合理,是不可能的。阿那托尔坐在她后边,她感觉到他的接近,惶恐地期待着什么。
在第一个独白之后,所有的人都站起来,围绕着绕枝小姐,向她表示他们的欢欣。
“她多么漂亮!”娜塔莎向父亲说,他和别人一同站起来,在人群中向女伶走去。
“望着您的时候,我觉得是不自然的了。”阿那托尔说,跟随着娜塔莎。他在只有她一个人能够听见的时候说了这话,“您是迷人的……自从我看见您以后,我不断地……”
“我们走吧,我们走吧,娜塔莎,”伯爵回身向女儿说,“她多么漂亮!”
娜塔莎没有说话,走到父亲面前。用疑问的惊异的眼睛望着他。
在几次的背诵之后,绕枝小姐便走了,别素号娃伯爵夫人请大家进了客厅。
伯爵要走,但是爱仑求他不要破坏她的临时跳舞会。罗斯托夫家的人留下来了。阿那托尔邀了娜塔莎跳华姿舞,在跳华姿舞时,他紧捏着她的腰和手,向她说,她是ravissante[迷人的],他爱她。在苏格兰舞时,她又和库拉根跳,当他们单独在一处时,阿那托尔没有向她说话,只是望着她。娜塔莎怀疑,她是否在梦里梦见了他在跳华姿舞时向她所说的话。在第一个舞节的末尾,他又捏她的手。娜塔莎向他抬起惊惶的眼睛,但在他的亲切的目光和笑容中,有那样自信的温柔的表情,以致她望着他却不能够向他说出她应当向他说的话。她垂下了眼睛。
“不要向我说这种话,我订过婚了,我爱别的人。”她迅速地说……她看了看他。
阿那托尔没有因为她所说的话发窘或者难受。
“不要向我说到这个。这与我何干呢?”他说,“我说我疯狂地、疯狂地爱上了您。您是迷人的,难道这要怪我吗?……我们要开始了。”
娜塔莎兴奋、不安,用睁得大大的惊惶的眼睛环顾着四周,似乎比寻常更愉快了。她几乎一点也不了解这天晚上所发生的事。他们跳了苏格兰舞和祖父舞。父亲要她走,她要求留下来。无论她在哪里,无论她同谁说话,她都感觉到他的目光望着她。后来她记得,她请求父亲准许她到更衣室去整理衣服,爱仑跟着她,笑着向她说到她弟弟的爱情,并且她在小起居室里又遇见了阿那托尔,爱仑退避到什么地方去了,留下他们两个人在一起,阿那托尔抓住她的手,用温柔的声音说:
“我不能够去看您,难道我会永远看不见您了吗?我疯狂地爱您。难道永不?……”他拦住她的路,把他的脸凑近她的脸。
他的炯炯的男人的大眼睛和她的眼睛是那么近,除了这双眼睛,她什么也没有看见。
“娜塔莎?!”他的声音疑问地低语着,有谁把她的手捏得发痛。“娜塔莎?!”
“我什么也不明白,我没有话说。”她的目光说。
火热的嘴唇压上了她的嘴唇,就在这时候她觉得自己又自由了,在房间里又听见了爱仑的脚步声和衣服声。娜塔莎回头看了看爱仑,后来,她脸红着,颤抖着,惊惶地疑问地看了看他,向着门走去。
“Un mot,un seul,au nom de Dieu.[一句话,只有一句,看上帝的情面。]”阿那托尔说。
她停住了。她是那样地需要他说出这句话,这句话会向她说明所发生的事,并且她会回答他这句话的。
“Nathalie,un mot,un seul[娜塔莎,一句话,只有一句]……”他老是重复着,显然不知道要说什么,一直重复到爱仑走到他们面前的时候。
爱仑又同娜塔莎一道走进客厅。没有等吃夜饭,罗斯托夫家的人就走了。
回到家里,娜塔莎整夜没有睡:一个不可解决的问题使她苦恼,她爱谁呢,是阿那托尔还是安德来公爵?她爱过安德来公爵——她清楚地记得,她多么热烈地爱过他。但阿那托尔她也爱,这是无疑的。“不然,怎么会发生这一切呢?”她想,“假使我后来和他分别时,能够以笑容回答他的笑容,假使我能够让他这样,这意思就是我对他一见倾心。意思就是,他善良、高贵、漂亮,不能够不爱他的。在我又爱他又爱别人时,我应该怎么办呢?”她自语着,对于这些可怕的问题,却找不到回答。
14
早晨带着它的忧虑和喧嚣来到了。大家起身,活动,谈话;成衣匠又来了;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又出来了;又来人叫喝茶了。娜塔莎用睁大着的眼睛不安地望着所有的人,好像她想要拦截每一道向她注视的目光。她力求显得她是像平常一样。
在早饭后(这是她最好的时间),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坐在自己的圈椅上,把娜塔莎和老伯爵叫到她面前。
“哎,我的朋友们,现在我考虑了全部的问题,这就是我给你们的劝告,”她开始说,“你们知道,昨天我去看尼考拉公爵;哦,我和他谈了一下……他想咆哮。但他却没有把我吓唬住了!我全都向他说了!”
“那么他怎么样呢?”伯爵问。
“他怎么样吗?他疯了……他不要听。唉,还说什么呢,我们是这样地折磨这个可怜的姑娘,”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说,“我给你们的劝告,就是把事情办完了就回家,回奥特拉德诺……在那里等候……”
“啊,不!”娜塔莎大声说。
“不行,回去,”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说,“在那里等候。假使你的未婚夫现在来到这里——是免不了争吵的,但他要单独在这里和老头子谈了一切,再去看你们。”
伊利亚·安德来伊支赞同这个意见,立刻明白了这话有理。假使老人和缓下来,那么迟一迟到莫斯科或者到童山去看他,那是更好;假使不然,那么,违背他意志的结婚,只可以在奥特拉德诺举行的。
“这是确确实实的,”他说,“我懊悔我去看了他,并且带了她一道。”老伯爵说。
“不,懊悔什么呢?到了这里,不能够不表示敬意的。嗯,他不愿意,那是他的事。”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说,在提袋中搜索什么。“妆奁也准备好了,你们还等什么呢?没有准备好的,我派人去通知你们。虽然我舍不得你们走,但是最好还是走吧,上帝保佑你们。”她在提袋中找到了她所要找的东西,把它递给了娜塔莎。这是玛丽亚公爵小姐的一封信。“她写给你的。她多么苦恼啊,可怜的!她怕你以为她不欢喜你。”
“但她是不欢喜我的。”娜塔莎说。
“废话,不要说。”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大声说。
“我什么人也不相信,我知道她不欢喜我。”娜塔莎拿了信,大胆地说,她的脸上显出了冷淡的愤怒的坚决的表情,使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更注意地望她并且皱眉。
“你,好姑娘,不要那样回答我,”她说,“我说的是真话。你写封回信。”
娜塔莎没有答话,到自己房里看玛丽亚公爵小姐的信去了。
玛丽亚公爵小姐信上说,她为了她们当中所发生的误会感到失望。无论她父亲的心情是怎样的,玛丽亚公爵小姐信上说,她请求娜塔莎相信,她不能不爱她,不能不把她当作她哥哥所选的人,为了她哥哥的幸福她准备牺牲一切。
“然而,”她写道,“不要以为我父亲对您没有好感。他是个有病的老人,应该原谅他;但他仁慈、宽宏,并且要爱那使他儿子有幸福的人。”玛丽亚公爵小姐还请求娜塔莎指定一个时间再和她见面。
看完了信,娜塔莎坐到写字台前写回信,她迅速地机械地写了:“Chére princesse.[亲爱的公爵小姐。]”又停住了。在昨天所发生的一切之后,她还能再写什么呢?“是的,是的,这一切是过去的事,现在一切全然不同了,”她想,对着已经开头的信坐着,“应该和他破裂吗?当真应该吗?这是可怕的!”为了不想到这些可怕的念头,她去找了索尼亚,和她一同开始鉴别花样子。
饭后娜塔莎走到自己的房里,又拿起玛丽亚公爵小姐的来信。“难道一切都已经完了吗?”她想,“难道这一切发生得这么快,并且把从前的一切都毁灭了吗?”她想起了她从前对安德来公爵的十分热烈的爱情,同时她又觉得她爱库拉根。她真切地想象着自己是安德来公爵的妻子,回想着在她的想象中重复了许多次的、她和他在一起时的幸福情景,同时,她回想着她昨天和阿那托尔见面的详情,因为兴奋而脸上发烧。
“为什么不能够同时都有呢?”有时她在头脑昏昏沉沉时这么想,“只有在这样的时候我才是十分幸福的,但现在我必须选择,可是两个当中失去了一个我便不幸福。但是,”她想,“向安德来公爵说出所发生的事,或者隐瞒他——是同样地不可能的。但是对于那个人并没有损害任何东西。难道我要永远失去我所体验很久的安德来公爵的爱情的幸福吗?”
“小姐,”进房的女仆带着神秘的样子低声说,“一个人叫我送来的。”女仆给了她一封信。“可是为了基督的缘故……”女仆又说,这时娜塔莎不假思索,机械地启了封口,看阿那托尔的情书,信里的话她一句也不明白,只晓得,这封信是他、是她所爱的那个人写来的。是的,她爱他,不然,那件事怎么会发生的呢?她手里怎么会有他的情书呢?
娜塔莎用一双颤抖的手拿着这封热烈的情书,这是道洛号夫替阿那托尔起稿的,她看着这封信,在信里找到了她以为是她所感觉到的一切东西。
“从昨天晚上起,我的命运就决定了:被您爱或者死。我没有别的出路。”信这么开始。然后他在信上说,他知道她的父母不会同意她嫁给他——阿那托尔,说这里面有许多秘密的原因,这些原因他只可以向她一个人宣布,但是假使她爱他,则她只要说一个是字,便没有任何人力能够妨碍他们的幸福。爱情将战胜一切。他要诱拐她,带她到天涯海角去。
“是的,是的,我爱他!”娜塔莎想,第二十遍重读这封信,在信的每个字里寻找着什么特别深奥的意思。
这天晚上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要到阿尔哈罗夫家去,并且提议了要姑娘们一道去。娜塔莎借口头痛,留在家里。
15
索尼亚晚间很迟回来时,来到娜塔莎的房里,令她惊异的是她发现娜塔莎还没有脱衣服,睡在沙发上。在旁边的桌上放着一封打开的阿那托尔的信。索尼亚拿了信,开始看信。
她一面看信,一面注视睡着的娜塔莎,在她的脸上寻找她所看的这信的说明,却没有找到。她的脸是安静的、温顺的、幸福的。索尼亚抓着胸口,避免气闷,她脸色发白了,因为恐惧和兴奋而颤抖着,坐在圈椅上流泪。
“我怎么一点没有注意到?怎么这件事会弄到这种地步呢?难道她不爱安德来公爵了吗?她怎么会让库拉根这样?他是骗子,是恶徒,这是很明显的。尼考拉,亲爱的高贵的尼考拉,知道了这件事,他要怎么办呢?这就是前天、昨天、今天她兴奋的、坚决的、不自然的面色的含义,”索尼亚想,“她爱他,这是不可能的!也许她打开了这封信,不知道是谁寄来的。也许她生气了。她不会做出这种事的!”
索尼亚拭去眼泪,走到娜塔莎那里,又注视着她的脸。
“娜塔莎!”她说得几乎听不见。
娜塔莎醒来,看见了索尼亚。
“啊,回来了?”
然后她带着睡醒时所常有的那种坚决和温柔,抱着她的朋友,但是注意到索尼亚脸上的迷惑神情,娜塔莎的脸上表现了慌张和怀疑。
“索尼亚,你看了信吗?”她说。
“是的。”索尼亚低声说。
娜塔莎狂喜地微笑了一下。
“不,索尼亚,我不能够再这样下去了!”她说,“我不能够再瞒你了。你知道,我们彼此相爱!——索尼亚,亲爱的,他写信……索尼亚……”
索尼亚,好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睁大了眼睛望着娜塔莎。
“但是保尔康斯基呢?”她说。
“啊,索尼亚,啊,只要你知道我是多么幸福就好了!”娜塔莎说,“你不知道,爱情是什么样的……”
“但是娜塔莎,难道那一切都完结了吗?”
娜塔莎瞪着大眼睛望着索尼亚,好像不明白她的问题。
“那么你要拒绝安德来公爵了吗?”索尼亚说。
“唉,你什么也不明白,你不要说蠢话,你听。”娜塔莎暂时恼怒地说。
“不,我不能相信这个,”索尼亚说,“我不明白。怎么你整年地爱着一个人,忽然……其实你只看见他三次。娜塔莎,我不相信你,你在说笑话。三天之内忘掉一切,那样……”
“三天,”娜塔莎说。“我觉得,我爱了他一百年了。我觉得在爱他之前,我从来没有爱过任何人。你不会懂得这个的,索尼亚,等一下,坐到这里来,”娜塔莎又抱她又吻她,“我听说过,这种事是常有的,你当然也听说过,但我直到现在才感觉到这种爱情。这不是从前那样的。我一看见他,我就觉得,他是我的主人,我是他的奴隶,并且我不能不爱他。是的,奴隶!他命令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你不懂得这个。我要怎么办呢?我要怎么办呢,索尼亚?”娜塔莎带着幸福的惊惶的面色说。
“但你要想想看,你在做什么,”索尼亚说,“这件事我不能够让它这样的。这些秘密的信……你怎能让他弄到这个地步?”她带着恐惧和难以掩饰的憎恶说。
“我向你说过,”娜塔莎回答,“我没有意志了,你怎么不懂得这个:我爱他!”
“这件事我决不让它这样的,我要说的。”索尼亚眼泪迸流,大声地说。
“你是什么意思?为了上帝的缘故,假使你要说,你就是我的敌人,”娜塔莎说,“你想要我不幸。你想要我们分裂……”
看到娜塔莎的这样的恐惧,索尼亚为她的朋友流下了羞耻和怜悯的泪。
“但是你们当中发生了什么?”她问,“他向你说了什么?为什么他不到家里来?”
娜塔莎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为了上帝的缘放,索尼亚,不要告诉任何人,不要折磨我,”娜塔莎请求,“你记着,人不能够干预这类事情的。我向你公开了……”
“但是为什么有这些秘密?为什么他不到家里来?”索尼亚说,“为什么他不直接来向你求婚呢?要知道安德来公爵给了你完全的自由,假使是如此;但我不相信这个。娜塔莎,你想过没有能有些什么样的秘密的原因吗?”
娜塔莎用惊讶的眼睛望着索尼亚。显然她是第一次遇到这个问题,她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是些什么样的原因,我不知道。但一定是有原因的。”
索尼亚叹了口气,不相信地摇摇头。
“假使是有原因……”她开始说。
但是娜塔莎猜中她的怀疑,惊恐地打断了她的话。
“索尼亚,不能够怀疑他的,不能够,不能够,你懂了吗?”她大声说。
“他爱你吗?”
“爱我吗?”娜塔莎对她的朋友的话缺乏了解,带着可怜的笑容重复说,“你看过了信,你看见过他。”
“但是假使他不是高尚的人,怎么办?”
“他!……不是高尚的人?你要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那就好了。”娜塔莎说。
“假使他是高尚的,那么或者他应当说明他的意思,或者不再和你见面;假使你不愿做这件事,我就要做,我写信给他,我告诉爸爸。”索尼亚坚决地说。
“但我没有他便不能生活!”娜塔莎大声说。
“娜塔莎,我不了解你。你在说什么!想想父亲和尼考拉吧。”
“除了他,我什么人也不需要,我什么人也不爱。你怎么敢说他不高尚?你难道不知道我爱他吗?”娜塔莎大声说,“索尼亚,你去吧,我不想和你争吵,你去吧,为了上帝的缘故,你去吧。你知道,我多么苦恼。”娜塔莎用克制的愤怒和失望的声音,生气地说。
索尼亚哭泣着跑出房去了。
娜塔莎走到桌前,没有片刻的思索,便给玛丽亚公爵小姐写了她整个早晨写不出来的回信。在这封信中她简短地向玛丽亚公爵小姐说,他们所有的误会都消释了,说安德来公爵出国时给了她完全的自由,说她要利用安德来公爵的宽宏大量,她请玛丽亚忘记一切,并且假使她有得罪她的地方,就请她饶恕她,但是她不能做她哥哥的妻子了。这时候,她觉得这一切是那么轻易、简单和明白。
罗斯托夫家的人要在星期五回乡下去,但是伯爵在星期三同买主到莫斯科郊外的田庄去了。
在伯爵出门的那一天,索尼亚和娜塔莎被邀请赴卡拉基娜家的大宴会,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带她们去了。在这个宴会上娜塔莎又遇到阿那托尔,索尼亚注意到,娜塔莎和他说了什么,不愿被人听见,在整个宴会时间,她比从前更加兴奋了。当她们回到家里时,娜塔莎首先开口向索尼亚说了她的女友所期待的说明。
“唉,索尼亚,你说了许多关于他的蠢话,”娜塔莎用孩子们希望受人称赞时所有的那种温和的声音开始说,“我今天同他说明白了。”
“啊,是怎样的,怎样的?啊,他说了什么?娜塔莎,我多么高兴啊,你没有向我发脾气。你向我说出一切,全部的事实。他说了什么?”
娜塔莎想了一下。
“唉,索尼亚,但愿你能像我一样地认识他!他说……他问我,我怎么答应保尔康斯基的。他高兴,我有拒绝他的权利。”
索尼亚愁闷地叹了口气。
“但是你没有拒绝保尔康斯基吧?”她说。
“也许我已经拒绝过了。也许我同保尔康斯基的一切都完结了。为什么你对于我的想法是这么坏呢?”
“我什么也没有想,只是不明白这个……”
“索尼亚,等一等,你会明白一切的。你会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的。你不要对我对他有坏的想法。我对谁都没有坏的想法。我爱所有的人,我可怜所有的人。但是我有什么办法呢?”
索尼亚没有屈服于娜塔莎对她所施用的温柔的语气。娜塔莎脸上的表情愈柔和、愈讨好,索尼亚的脸上便愈认真、愈严厉。
“娜塔莎,”她说,“你求过我不要同你说,我没有说,但是现在你自己开口的。娜塔莎,我不相信他。为什么要有这个秘密?”
“又说了,又说了?”娜塔莎打断她的话。
“娜塔莎,我为你害怕。”
“怕什么呢?”
“我怕你毁了你自己。”索尼亚坚决地说,自己也对她所说的话感到恐怖了。
娜塔莎的脸上又显出了怒气。
“我要毁灭,毁灭,赶快毁灭我自己。这不是你的事。不好的不是你,是我。不要管我,不要管我,我恨你!”
“娜塔莎!”索尼亚惊恐地感叹着。
“我恨你,我恨你!你永远是我的敌人!”
娜塔莎跑出房去了。
娜塔莎不再同索尼亚说话了,并且躲避她。娜塔莎带着同样的兴奋的惊异和犯罪的表情,在各个房间里走来走去,时而做这件事,时而做那件事,但立刻又甩掉了它们。
虽然索尼亚觉得难受,她却目不转睛地看守着她的女友。
在伯爵应该回来的前一天,索尼亚注意到,娜塔莎整个早晨一直坐在客厅的窗前,好像期待着什么,并且她向一个乘车经过的军官做暗号,这人索尼亚认为是阿那托尔。
索尼亚开始更加注意地观察她的女友,注意到娜塔莎在整个的吃饭时间和晚间处在一种奇怪的、不自然的状态中(她胡乱地回答别人向她所提的问题,说一句话总是说不完,对一切的事都发笑)。
喝了茶之后,索尼亚看见了一个畏怯的女仆在娜塔莎的门口等着她过去。她让女仆进去了,就在门外偷听,知道又交了一封信。
忽然索尼亚明白了,娜塔莎这天晚上要有什么可怕的计划。索尼亚敲门要进去。娜塔莎不让她进去。
“她要同他逃跑!”索尼亚想,“她什么事都做得出。今天她脸上有某种特别可怜的坚决的神情。她和舅舅分别时哭了,”索尼亚想起来了,“是的,一定的,她要和他逃跑——但我有什么办法呢?”索尼亚想,现在想起了那些迹象,它们明确地证明,为什么娜塔莎有某种可怕的计划。“伯爵不在这里。我该怎么办呢?写信给库拉根,要求他说明吗?但谁能教他回答呢?写信给彼埃尔吗?因为安德来公爵向我请求过,遇有不幸时,便这么办……但,也许她已经真正拒绝了保尔康斯基(她昨天送了信给玛丽亚公爵小姐)。舅舅不在这里!”
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是那么信任娜塔莎,索尼亚觉得要告诉她这件事,是可怕的。
“但是无论怎样,”索尼亚站在黑暗的走廊上想,“现在就该证明:我感谢他们家的恩惠,我爱尼考拉。不然就永远没有机会证明了。不,我即使三夜不睡觉,我也不离开这个走廊,我要强迫不让她走,不让他们的家丢脸。”她想。
16
阿那托尔最近搬到道洛号夫家去了。诱拐娜塔莎·罗斯托娃的计划,是道洛号夫在前几天想出来的,准备好的,这个计划,就要在索尼亚在门口窃听了娜塔莎的话、决心保护她的这一天付诸实施。娜塔莎答应了在晚间十点钟从后门去会库拉根。库拉根要把她放上预备好了的三马雪橇上,带到莫斯科六十里外卡明卡村庄上,在那里有一个被剥夺教权的神甫准备好了为他们证婚。在卡明卡准备了备换的马,这里的马要把他们送到华沙大道,他们再从那里用驿马逃到国外去。
阿那托尔有了护照和驿马使用证,有姐姐借给他的一万卢布和道洛号夫替他借的一万卢布。
两个证婚人——一个是郝福斯其考夫,退职的小吏,道洛号夫赌钱时用到他的;一个是马卡闰,退职的骠骑兵,一个善良的软弱的人,对库拉根怀着无限的热情。两人坐在外房里喝茶。
道洛号夫的大房间的墙上,一直到天花板,都挂了波斯壁毯、熊皮和武器,道洛号夫在房中,穿着旅行长衣和大靴子,坐在打开的柜桌前,柜桌上有一个算盘和整捆的钞票。阿那托尔穿着未扣的军装,从证婚人坐着的房间里出来,穿过大房间,到他的法国听差和别的仆人们在收拾最后物品的后房,来往走动。道洛号夫在数钱并且记录着什么。
“哦,”他说,“应该给郝福斯其考夫两千卢布。”
“嗯,给吧。”阿那托尔说。
“马卡尔卡(他们这么称呼马卡闰),他为你赴汤蹈火,奋不顾身。哦,现在账算完了,”道洛号夫说,把账目给他看,“对吗?”
“是的,没有问题,对的。”阿那托尔说,显然没有听道洛号夫说话,脸上一直带着笑容向前面看着。
道洛号夫砰然关了柜桌的盖,带着嘲讽的笑容对着阿那托尔。
“你知道的——放弃这一切吧:还来得及!”他说。
“傻瓜!”阿那托尔说,“不要说蠢话了。但愿你知道……鬼知道,这是什么!”
“真的,放弃吧,”道洛号夫说,“我向你说正经话。你干的事不是开玩笑吗?”
“啊,又在戏弄我吗?见鬼去!啊?……”阿那托尔皱了眉说,“确实没有工夫听你说愚蠢的笑话。”于是他走出去了。
阿那托尔出去时,道洛号夫轻蔑而宽容地微笑着。
“你等一下,”他在阿那托尔背后说,“我不是说笑话,我是说正经话,来,到这里来。”
阿那托尔又走进房,极力要集中他的注意力,他望着道洛号夫,显然是不觉地顺从着他。
“你听我说,我最后一次向你说。为什么我要同你说笑话?我阻挠过你吗?谁替你布置一切的,谁找神甫的,谁办护照的,谁筹钱的?都是我。”
“是的,谢谢你。你以为我对你忘恩负义吗?”阿那托尔叹了口气,然后搂抱道洛号夫。
“我帮助了你,但我仍然要向你说真话:事情是危险的,并且假使你想一想,这是愚蠢的。哦,你把她带走,好的。事情就会这样的吗?会发觉出来你结过婚的。要晓得,他们要把你带上刑事法庭的……”
“啊!废话,废话!”阿那托尔又皱了眉说,“我不是向你说过了吗?啊?”于是阿那托尔带着愚蠢的人们对于他们的智力所能获得的任何结论的那种特别偏爱,重复着他向道洛号夫说过一百次的议论。“你知道,我向你说过,我决定了:假使这个婚姻是无效的,”他说,弯着一个指头,“那么,我没有要负责的地方;但假使是有效的,也没有关系:在国外[11]没有人会知道的,哦,你看是吗?不要向我说,不要说,不要说!”
“真的,算了吧!你只是自找麻烦……”
“见你的鬼。”阿那托尔说,抓着头发,走进别的房间,但立刻又回来了,盘腿坐在道洛号夫前面附近的圈椅上。“鬼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啊?你看,怎样在跳!”他拉了道洛号夫的手放在自己的心上。
“Ah!quel pied,mon cher,quel regard!une déésse!A?[啊!多么好的腿,我亲爱的,多么好的目光!一个女神!啊?]”
道洛号夫冷淡地微笑着,闪烁着美丽的、傲慢的眼睛,望着他,显然还想拿他开心。
“唉,钱用完了,那时怎么办?”
“那时怎么办?啊?”阿那托尔重复说,想到将来确实感到迷惘。“那时怎么办?那时我不知道怎么办……唉,为什么说废话!”他看了看表,“时候到了!”
阿那托尔走进后边的房。
“哎,你们就要好了吗?你们还在磨蹭!”他向仆人们叫着。
道洛号夫把钱收去,叫来了一个仆人,命他预备一点上路之前吃的和喝的东西,他走进郝福斯其考夫和马卡闰坐着的房间里。
阿那托尔躺在房间里的沙发上,凭着胳膊,沉思地微笑着。用他的漂亮的嘴唇向自己温柔地低语着什么。
“来,吃点东西吧。来,喝一点!”道洛号夫在另一个房间里向他叫着。
“我不要。”阿那托尔回答,仍旧微笑着。
“来吧,巴拉加来了。”
阿那托尔站起来,走进餐室。巴拉加是有名的三马雪橇车夫,认识道洛号夫和阿那托尔有六年光景了,用他的三马雪橇替他们服务。当阿那托尔的团驻扎在特维埃尔时,他屡次把他在晚间载出特维埃尔,天亮时载到莫斯科,第二天夜里又把他载回去。他屡次载送道洛号夫逃出追赶。他屡次在城里载送他们、茨冈人,以及如巴拉加所说的花姑娘们。他屡次为了他们的事在莫斯科撞倒行人和车辆,每次他的绅士们——他这么称呼他们——总救出他。他为他们赶坏了不止一匹马。他屡次被他们打,他们屡次给他喝他所爱喝的香槟酒和马德拉酒,他知道他们每个人的恶作剧不止一件,这种事早就会把平常的人送到西伯利亚去了。他们常叫巴拉加去参加他们的酒会,让他喝酒并在茨冈人当中跳舞,他们的钱经过他的手的不止一千卢布。替他们服务时,他一年要有二十次拿自己的生命和皮肉去冒险。为了他们所损耗的马,超过了他们额外偿付的钱。但他欢喜他们,欢喜那种每小时十八里的疯狂的驰骋,他欢喜在莫斯科撞翻车辆、碰倒行人,并且竭力飞奔地驰过莫斯科街道。他欢喜听背后那种醉酒的狂乱的喊叫:“快赶!快赶!”可是已经不能够赶得再快了。他喜欢用鞭子痛打那半死不活地向边上让路的农民的颈子。“真正的绅士们!”他这么想。
阿那托尔和道洛号夫也欢喜巴拉加,因为他的赶车的技术好,因为他也欢喜他们所欢喜的东西。对于别人巴拉加要讲价,两小时的赶车要价二十五六个卢布,对于别人他自己很少赶车,通常是派他的小伙子去赶。但对于自己的绅士们——他这么称呼他们——他总是自己赶车,从来不为自己工作要求任何东西。他几个月只有一次,听他们的听差说他们有钱的时候,他在早晨,清醒地低低地躬着腰,来请求援救。绅士们总是要他坐下来。
“请您援救我一下,费道尔·依发内支先生,”或者“大人”,他说,“简直没有马了,随便借一点,让我上集市吧。”
阿那托尔和道洛号夫有钱时,便给他一两千卢布。
巴拉加是一个金发的、红脸的、胖颈项特别红的、矮胖的、塌鼻子的农民,大约二十七岁,有炯炯的小眼睛和小胡子。他穿着一件精致的蓝色的有绸里的长衣,里面还穿着一件羊皮袄。
他在前厅的角落里画了十字,走到道洛号夫面前,伸出一只黑黑的小手。
“向费道尔·依凡诺维支行礼!”他鞠躬着说。
“你好,老兄。哦,他来了。”
“你好,大人。”他向进房的阿那托尔说,也向他伸手。
“我向你说,巴拉加,”阿那托尔说,把手放在他的肩上,“你欢喜不欢喜我?啊?现在要你做件事……你用什么马来的?啊?”
“像送信的人所吩咐的,用你心爱的牲口。”巴拉加说。
“哎,你听着,巴拉加!赶死那三匹马,要在三个钟头内到达地点。啊?”
“赶死了,怎么走呢?”巴拉加眨着眼说。
“我要打扁你的脸,不许你说笑话!”阿那托尔忽然瞪着眼睛大叫。
“怎么是笑话,”车夫笑着说,“我会为了我的绅士们吝惜什么吗?马能跑多么快,我们就走多么快。”
“啊!”阿那托尔说,“好,坐下吧。”
“那么,坐下!”道洛号夫说。
“我站着,费道尔·依凡诺维支。”
“坐下吧,胡说,喝一点。”阿那托尔说,给他倒了一大杯马德拉酒。
车夫的眼睛看到酒就发亮了。为了礼节推辞了一下,然后把酒饮尽了,并且拿出帽子里边的红绸手帕拭嘴。
“那么,什么时候走呢,大人?”
“这个……(阿那托尔看了看表),马上就走。当心,巴拉加。啊?你赶得上时间吗?”
“要看上路的时候运气怎样了,不然为什么赶不上呢?”巴拉加说,“赶到特维埃尔,七个钟头就够了。你该记得,大人。”
“你知道吗,有一天在圣诞节我离开特维埃尔,”阿那托尔带着回忆的微笑向马卡闰说,马卡闰睁大着眼睛,动情地望着库拉根,“你相信吗,马卡尔卡,我们不能喘气,我们是在飞跑。我们碰上了长长一列雪橇,从两辆雪橇上跳过去。啊?”
“那才是马呢!”巴拉加继续说,“我那时把两匹小的外挽马和栗色辕马系在一起。”他转向道洛号夫说,“你相信吗,费道尔·依凡诺维支,马奔驰了六十里;我不能够控制了,手麻木了,极冷的天气。我抛了缰绳,我说,大人你自己抓吧,我那样地在雪橇里蜷缩着。它们用不着赶的,不到地方是制止不住的。三个钟头,鬼把我们带到了什么地方。只是左边的马断了气。”
17
阿那托尔从房间里走出来,几分钟后穿了系着银色腰带的皮袄走回来。貂皮帽得意扬扬地戴在一边,和他漂亮的脸很相称。他对镜子照了一下,用他在镜子前面的同样姿势站在道洛号夫面前,拿起一杯酒。
“哎,费佳,再会,谢谢你一切,再见,”阿那托尔说,“哎,同伴们,朋友们……”他想了一下,“我的年轻的朋友们……再见。”他向马卡闰和别人说。
虽然他们都同他一道走,阿那托尔却显然想在他对同伴们的说话中,做出一点动人的严肃的事情。他用缓缓的高大的声音说,并且挺起胸膛,摆动着一条腿。
“大家举杯,也有你,巴拉加。哦,同伴们,我的年轻的朋友们,我们开心过、生活过、痛饮过。啊?现在我们什么时候再见?我要到国外去了,我们生活过,再见了,弟兄们。祝大家健康!乌拉……”他说,喝干了自己的杯子,把它掼到地上去了。
“祝你健康!”巴拉加说,也喝干了自己的一杯,用手帕拭嘴。
马卡闰在眼中含着泪搂抱阿那托尔。
“哎,公爵,和你分别,我多么难过啊!”他说。
“走了,走了!”阿那托尔大叫。
巴拉加正要走出房间。
“不,等一下,”阿那托尔说,“关门,要坐下来。这就对了。”
关了门,大家都坐下了。[12]
“好,现在赶快走,弟兄们!”阿那托尔站起来说。
听差约瑟夫给了阿那托尔背囊和剑,大家都走到前房里去了。
“皮大衣在哪里?”道洛号夫说,“哎,依格那特卡!到马特饶娜·马特维叶芙娜那里去,要皮大衣,貂皮女大衣。我听到过,私奔是怎么样的,”道洛号夫眨了眨眼说,“女的不死不活地跳出来,穿着她在家里所穿的衣服;你要稍微耽搁一下,便是眼泪,‘好爸爸’‘好妈妈’了,她立刻冻麻木了,又要回去了——但你立刻用皮大衣把她包起来,带上雪橇。”
听差取来了狐皮女大衣。
“傻瓜,我向你说貂皮的。哎,马特饶莎,貂皮的!”他那么大声喊叫,以致隔几个房都听见他的声音。
一个美丽的、消瘦的、面色苍白的茨冈女子,有炯炯的黑眼睛和深蓝色鬈曲的头发,披着红肩巾,臂上搭着貂皮女大衣,跑出来了。
“来了,我不是舍不得,你拿去。”她说,显然怕她的主人,并且舍不得皮大衣。
道洛号夫没有回答她,拿了皮大衣披在马特饶莎身上,将她裹了起来。
“就是这样的,”道洛号夫说,“然后这样,”他说,把领子拉起来围住她的头,只把她的脸露出小小的一块,“然后这样,你明白了吗?”他使阿那托尔的头对着领子中间的空隙,从这里可见马特饶莎的动人的笑容。
“好,再见,马特饶莎,”阿那托尔说,吻着她,“啊,我在这里的快乐都完了!替我向斯乔施卡问好。好。再见,再见!马特饶莎,你祝我幸运吧。”
“嗯,公爵,上帝给您大幸运啊!”马特饶莎用茨冈人的发音说。
台阶前面停了两辆三马雪橇,两个年轻的车夫牵着马。巴拉加坐到前一辆车上,高举着胳膊,从容地理着缰绳。阿那托尔和道洛号夫坐上他的车。马卡闰、郝福斯其考夫和听差坐上另一辆三马雪橇。
“预备好了吗?”巴拉加问。
“走!”他叫着,把缰绳绕在手上,于是三马雪橇在尼基兹基树荫大道上疾驰。
“特卜如!走开,哎!……特卜如。”只听到坐在驾驶台上的巴拉加和年轻人的叫声。在阿尔巴特广场上,雪橇撞了一辆马车,有什么东西裂破了,听到了叫声,于是雪橇顺阿尔巴特街向前飞跑。
在波德诺文斯基街来回走了两趟,巴拉加开始勒住了马,然后又转回头,把马停在老马棚街的十字路口。
年轻的跳下来,牵住马勒,阿那托尔和道洛号夫顺着人行道走去。走到门口,道洛号夫打了一个呼哨,呼哨有了回答,接着有一个女仆跑出来了。
“到院子里来吧,不然会给人看见的,她马上就出来了。”她说。
道洛号夫站在门口,阿那托尔跟女仆进了院子,拐了弯,跑上台阶。
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的高大的出门跟班加夫锐洛遇见了阿那托尔。
“请去见女主人。”听差挡住退路,用低音说。
“见什么女主人,你是谁?”阿那托尔喘息着低声问。
“请进吧,我奉命领路。”
“库拉根!回来!”道洛号夫大声说,“上当了!回来!”
道洛号夫站在小门边和守门的发生了争执,守门的想在阿那托尔进来后把门关住。道洛号夫用尽气力推开守门的,抓住跑出的阿那托尔的手,把他推出门外,和他跑回三马雪橇那里。
18
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在走廊上看见了流泪的索尼亚,使她供出了一切。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截夺了娜塔莎的信,把它看完,拿着信去看娜塔莎。
“下流的丫头!无耻的!”她向她说,“我什么也不要听!”她推开了用惊讶的发呆了的眼睛望她的娜塔莎,用钥匙把门锁了起来。她吩咐了守门的让今天晚上来的人进来,却不要放他们出去,又吩咐了听差带这些人来见她,她便坐在客厅里,等候着诱拐她的人的到来。
当加夫锐洛来向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报告,说来人又跑走时,她皱了眉站起来,把手放在背后,在房中来回走了很久,考虑着她要怎么办。在夜间十二时,她在衣袋中摸了钥匙,向娜塔莎的房间走去。索尼亚哭泣着坐在走廊上。
“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为了上帝的缘故,让我去看她吧!”她说。
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没有回答她,把门锁打开,走了进去。“可恨,可恶……在我家里……下流的丫头……我只可怜她父亲!”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想,极力压制自己的怒火。“虽然困难,我却要吩咐大家不声张,我要瞒住伯爵。”她踏着坚决的步子走进房。娜塔莎躺在沙发上,用手蒙住头,动也不动。她躺的姿势还像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离开她时那样。
“好姑娘,很好!”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说,“在我家里约情人会面!用不着装假。我向你说话的时候,你要听。”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摸了摸她的手臂。“我向你说话的时候,你要听。你丢了自己的脸,好像最下等的娼妓一样。我可以任意处置你的,但我可怜你的父亲。我要瞒住他。”
娜塔莎没有改变她的姿势,但是她的全身由于无声的、抽搐的、使她窒息的啜泣而颤抖着。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回头看了看索尼亚,自己坐到娜塔莎旁边的沙发上。
“他侥幸从我手里跑走了,但我要找到他的!”她用粗暴的声音说,“你听见了我说的话吗?”她把自己的大手放在娜塔莎的脸下面,把脸转过来对着她自己。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和索尼亚看见了娜塔莎的脸,都吃惊了。她的眼睛是发亮的、直勾勾的,嘴唇紧闭着,腮下凹着。
“不要管我……我不在乎……我要死了。”她说,恶意地用劲地挣脱了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的手,照原先的姿势躺着。
“娜塔莎……”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说,“我希望你好。你躺着,就这么躺着,我不动你,你听……我不会说,你有了多大的罪,你自己知道。但你父亲明天要来。我向他说什么呢?啊?”
娜塔莎的身体又因为哭泣而颤抖着。
“啊,他会知道的,啊,还有你的哥哥,你的未婚夫!”
“我没有未婚夫,我解约了。”娜塔莎大叫着。
“那反正一样,”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继续说,“他们会晓得的,他们会不过问这件事吗?要晓得,你的父亲,我知道他……可是假使他要和他决斗,这样好吗?啊?”
“唉,不要管我了,为什么您什么都要干涉?为什么?为什么?谁求您的?”娜塔莎大叫,在沙发上坐起来,恶意地望着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
“但是你想要怎么办呢?”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又发火地大叫,“为什么把你锁起来吗?谁妨碍他进屋的吗?为什么要把你像茨冈女子一样地拐走呢?……唉,他把你带走了,你以为他们找不到他了吗?你父亲,或者你哥哥,或者你的未婚夫呢?他是一个无赖、恶棍,这是真的!”
“他比你们都好,”娜塔莎坐起来大声说,“假使您不干涉……啊,我的上帝,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索尼亚,为什么?去吧!……”她那么绝望地哭泣着,就像是人们觉得他们为自己造成了苦恼的时候哭的那样。
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又要开始说话,但娜塔莎大叫:“你们走开,你们走开,你们都恨我、轻视我!”她又投坐到沙发上去了。
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还继续向娜塔莎劝解了相当的时候,使她明白,这一切一定要瞒住伯爵的,没有人会知道一点儿事情的,只要娜塔莎自己忘记一切,不要向任何人显出发生这件事情的样子。娜塔莎没有回答她。她也不再哭泣了,但是她发冷、发抖。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替她垫了一个枕头,盖上两床被子,亲自替她拿来菩提树花茶,但娜塔莎对她没有一点反应。
“唉,让她睡吧,”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说,走出房,以为她睡了。
但是娜塔莎没有睡,她的白脸上不动的、睁开的眼睛直视着前方。那一整夜娜塔莎没有睡,也没有哭,索尼亚起来几次走去看她,她也没有同索尼亚说话。
第二天午餐之前,伊利亚·安德来伊支伯爵如他所预定的,从莫斯科乡下回来了。他很愉快:和买主的事情谈妥了,现在没有任何事情再使他逗留在莫斯科,再使他和他所渴念的伯爵夫人别离了。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迎接他,向他说明娜塔莎昨天很不舒服,已经请过了医生,但现在她好些了。娜塔莎这天早晨未出自己的房门。她紧闭着焦干的嘴唇,直勾勾的眼睛动也不动,坐在窗前,不安地注视街上乘车来往的人,并且有人进房时,便连忙回头看。她显然是在期待关于他的消息,期待他自己来,或者写信给她。
当伯爵来看她时,她不安地对他的男子的脚步声回过头来,她的脸上显出了先前冷淡的甚至愤怒的表情。她甚至没有站起来迎接他。
“你怎样了,我的天使,病了吗?”他问。
娜塔莎沉默了片刻。
“是的,病了。”她回答。
伯爵不安地问到,为什么她这么愁闷,是否和未婚夫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听到这些问题,向他断言说,没有发生什么事情,并且请求他不要挂心。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向伯爵证实了娜塔莎的断言,说没有发生什么事情。伯爵根据她的假病、女儿的悲伤,以及索尼亚和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慌张的面孔,明确地看出,在他离开的时候,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要他想到他的爱女发生了什么可耻的事情,那是太可怕了,他那么珍爱自己的愉快的宁静的心情,因而他避免探问,并且极力使自己相信并未发生任何特别的事情,他只是叹息:因为她不舒服,他们下乡的日期延迟了。
19
自从妻子来到莫斯科那天起,彼埃尔就准备到什么地方去,只是为了不和她在一起。在罗斯托夫家的人来到莫斯科之后不久,娜塔莎对他所发生的影响,使他忙着去实现他的计划。他到特维埃尔去看奥西卜·阿列克塞维支的寡妇,她早已答应过把亡夫的文件交给他。
当彼埃尔回到莫斯科时,他接到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寄给他的信,要求他到她那里去谈一件极重要的、有关安德来·保尔康斯基和他的未婚妻的事。彼埃尔曾经躲避娜塔莎。他觉得,他对她的情感,超过了一个结过婚的男子对于朋友的未婚妻所应有的情感。某种命运不断地使他俩相遇。
“发生了什么事呢?这事与我何干呢?”他想,一边穿着衣服,准备到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家去。“安德来公爵赶快回来娶她吧!”彼埃尔在赴阿郝罗谢摩娃家的途中想着。
在特维埃尔斯考林荫大道上有谁叫他的名字。
“彼埃尔!来了很久了吗?”一个熟悉的声音喊他。彼埃尔抬起头。阿那托尔和他的永远的伙伴马卡闰,在一辆两匹灰马的雪橇上疾驰而过,马踏起雪块溅在雪橇的前面。阿那托尔挺直地坐着,摆出军界花花公子的正统的姿势,把脸的下部藏在獭皮领子里,头微微地低着。他的脸色是红润的、鲜嫩的,白翎帽子戴在头角上,露出鬈曲的、擦油的、落了细雪的头发。
“确实,他是真正的圣贤!”彼埃尔想,“除目前的快乐之外,他看不见任何别的东西了;没有任何东西使他烦恼;因此他永远愉快、满足、安心。只要我能像他那样,我什么都愿牺牲!”彼埃尔羡慕地想。
在阿郝罗谢摩娃的前厅里,听差脱着彼埃尔的皮大衣,说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请他到她的卧室里去见她。
推开大厅的门,彼埃尔看见娜塔莎带着一副消瘦、苍白、怨恨的面孔坐在窗前。她回头看了看他,皱了眉,带着冷淡的尊严的表情走出了房。
“发生了什么事情?”走进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的房时,彼埃尔问。
“好事情,”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回答,“我在世界上活了五十八年,没有看见过这样丢脸的事。”彼埃尔发誓不泄露他所知道的一切后,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向他说,娜塔莎不通知父母便解除了她的婚约,说这次破裂原因是阿那托尔·库拉根,彼埃尔的妻子从中撮合他们,并且娜塔莎想趁她父亲不在这里的时候和他私奔,好秘密地和他结婚。
彼埃尔耸起肩膀,张开嘴,听着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向他所说的话,不相信他自己的耳朵。安德来公爵的未婚妻,那么被热恋的、从前那么可爱的娜塔莎·罗斯托娃,要放弃保尔康斯基而嫁那结过婚的(彼埃尔知道他结婚的秘密)傻瓜阿那托尔,并且那么爱他,竟同意和他私奔!——这是彼埃尔既不能理解,也不能想象的。
他从小所认识的那个娜塔莎的可爱的印象,在他心中,不能够和新近的关于她的卑鄙、愚笨和残忍的概念结合在一起的。他想起了自己的妻子。“她们全是一类的。”他自语着,觉得不只是他一个人不幸地和恶劣的女人结合在一起。但他仍然可怜安德来公爵,可怜他的自尊,以至于快要流泪了。他愈是可怜他的朋友,便愈是轻视地甚至憎恶地想到那个娜塔莎,她刚才带着那种冷淡的尊严的表情,在大厅中从他身边走过。他不知道,娜塔莎的心中充满了失望、羞耻、屈辱,她的脸上偶然显出安静、尊严、严厉的神情,这不是她的错。
“怎么能结婚呢!”彼埃尔回答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的话说,“他不能结婚的,他结过婚了。”
“这事更糟了,”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说,“他真是个好小子!好一个浑蛋!她期待他,期待他两天了。一定要告诉她,至少她不要再期待他了。”
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听彼埃尔说了阿那托尔结婚的详情,用咒骂的话对阿那托尔发泄了怒火,于是向他说了她为什么找他来。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怕的是,伯爵或者随时会到的保尔康斯基,知道了她想要瞒住他们的这件事以后,要和库拉根决斗。因此她请他代表她,命令他的小舅子离开莫斯科,不许他再出现在她的眼前。彼埃尔答应了实现她的愿望,他直到现在才明白了那威胁着老伯爵、尼考拉和安德来公爵的危险。她向他简短地、确切地提出了她的要求之后,便让他进了客厅。
“当心,伯爵什么也不知道。你要做得好像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她向他说,“我去向她说,用不着期待他了!留在这里吃饭吧,假使你愿意。”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向彼埃尔大声说。
彼埃尔遇见了老伯爵。他又惶惑又不安。这天早晨娜塔莎向他说过,她和保尔康斯基解约了。
“麻烦,麻烦,我亲爱的,”他向彼埃尔说,“母亲不在这里,带这些女孩多麻烦啊,我很懊悔我来了。我要向您坦白。您听到她没有同人商量就解除婚约了吗?我承认,对于这件婚事我从来没有很高兴过。我们承认,他是一个好男子,但是,违背父亲的意志是没有幸福的,而娜塔莎不会没有人向她求婚的。但毕竟是已经维持这么久了,并且她不告诉父母便采取了这个步骤!现在她病了,上帝知道是什么病!不行,伯爵,带着女孩们没有母亲在身边是不行的……”
彼埃尔看到伯爵心情是很乱的,极力要把谈话引到别的话题上去,但伯爵又回想起他的苦恼的事情。
索尼亚带着激动的脸色走进客厅。
“娜塔莎心情不好过,她在自己的房间里,希望看见您。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在她那里,她也请您去一下。”
“是的,您是保尔康斯基很好的朋友,一定是她想要转达什么话,”伯爵说,“啊,我的上帝,我的上帝!从前一切是多么好啊!”搔着稀疏的白鬓发,伯爵走出房间去了。
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向娜塔莎说,阿那托尔结过婚了。娜塔莎不肯相信,并且要求彼埃尔亲自证实这话。索尼亚在走廊上领彼埃尔到娜塔莎房间去的时候,向他说了这话。
娜塔莎面色苍白而严厉,坐在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的旁边,她的火热的、明亮的、疑问的目光,在彼埃尔一进门的时候就望着他。她没有微笑,也没有向他点头,只是固执地望着他,她的目光只向他问到这个:对于阿那托尔,他是一个友人呢,还是像所有的别的人一样,是个仇人?彼埃尔自己显然在她看来是不存在的。
“他统统知道,”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指着彼埃尔向娜塔莎说,“让他自己向你说,我说的是不是真的。”
娜塔莎好像一个受伤的、被追赶的野兽,望着临近的狗和猎人一样,时而望望这个人,时而望望那个人。
“娜塔莎·依利尼施娜,”彼埃尔说,垂下眼睛,对她觉得可怜,对他不得不施行的手术觉得憎恶,“这是真或者是假,这对于您应该是反正一样,因为……”
“那么他结过婚是假的吗?”
“不假,是真的。”
“他结婚很久吗?”她问,“能发誓吗?”
彼埃尔向她发了誓。
“他还在这里吗?”她迅速地问。
“是的,我刚才看见他的。”
她显然是不能够说话了,并且做了手势要他们离开她。
20
彼埃尔没有留下来吃饭,立刻离开房间就走了。他在城里四处寻找阿那托尔·库拉根,现在一想到他,彼埃尔的血就向心里涌,并且感到呼吸困难。在滑雪场,在茨冈人那里,在考摩柰诺那里——都没有他。彼埃尔到俱乐部去。俱乐部里的一切都是照常;来吃饭的客人们成群地坐着,向彼埃尔问好,谈论城市的新闻。一个茶房,知道他的朋友和习惯,向他问好后,对他说,他的位子还留在小客厅里,说米哈伊·萨哈锐支公爵在图书室里,巴弗尔·齐摩非伊支还没有来。在关于天气的谈话当中,彼埃尔的一个熟人插言问他,是否听到了库拉根诱拐罗斯托娃的事,城里都在说这件事,这是不是真的?彼埃尔笑了一下,说这是胡说,因为他刚从罗斯托夫家的人那里来的。他向所有的人问到阿那托尔,有的说他还没有来,有的说他晚上要来吃饭。彼埃尔看见这群镇静的、漠然的人们不知道他心灵中所发生的事,觉得奇怪。他在大厅里走着,一直等到所有的人都来了,他没有等到阿那托尔,也没有吃饭,便回家了。
他所寻找的阿那托尔,这天在道洛号夫家吃饭,和他商量怎样挽救那失败的事情。他似乎觉得一定要会见罗斯托娃。晚间他去看姐姐,同她商量布置这次会面的方法。当彼埃尔走遍全城没有结果回家时,听差向他报告说阿那托尔·发西利也维支公爵在伯爵夫人那里。伯爵夫人的客厅里满是客人。
彼埃尔回来以后还没有看见他的妻子(他现在比任何时候更加恨她),他没有向她问好,走进客厅,看见了阿那托尔,就走到他面前去了。
“啊,彼埃尔,”伯爵夫人走到丈夫面前说,“你不知道我们的阿那托尔现在是什么样的处境啊……”她站住了,在丈夫低垂的头上,在他炯炯的眼睛里,在他坚决的步态中,看见了那种可怕的愤怒与力量的表情,这表情是她自己在他与道洛号夫决斗之后所知道、所经验过的。
“您在哪里——哪里便有堕落和罪恶,”彼埃尔向妻子说,“阿那托尔,来,我要同您说话。”他用法语说。
阿那托尔回头看了看姐姐,顺从地站起来,准备跟彼埃尔走。
彼埃尔抓住他的手臂,把他拉近自己的身边,走出了房间。
“Si vous vous permettez dans mon salon,[假使你竟敢在我的客厅里面,]……”爱仑低声说,但彼埃尔没有回答她,走出了房间。
阿那托尔迈着寻常的、昂然的步伐跟他走。但是他的脸上露出了不安。
彼埃尔进了自己的房,关了门,向阿那托尔说话,却没有望着他。
“您答应了罗斯托娃伯爵小姐要娶她,想要和她私奔吗?”
“我亲爱的,”阿那托尔用法语回答(全部谈话都是用法语的),“我不认为我应该回答用这种态度向我提出的问题。”
彼埃尔原来发白的脸因为愤怒而变样了。他用他的大手抓住阿那托尔的军装领子,开始把他向两边摇晃,直到阿那托尔的脸上显得十分惊惶时为止。
“当我说我要同您说话的时候……”彼埃尔重复说。
“啊,什么,这是愚蠢的。啊?”阿那托尔说,摸着连布撕裂的一个领扣。
“您是一个流氓,一个恶棍,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不让我痛快地用这个东西敲碎您的头。”彼埃尔说,他的话说得那么不自然,因为他说法语。他拿起一个沉重的镇纸,威胁地举起来,立刻又放回原处了。
“您答应了和她结婚吗?”
“我,我,我没有想过:我从来没有答应过,因为……”
彼埃尔打断了他的话。
“您有她的信吗?您有信吗?”彼埃尔重复着,走到阿那托尔面前。
阿那托尔看了看他,立刻把手伸入衣袋,掏出手册。
彼埃尔接过阿那托尔递给他的信,推开挡路的桌子,把身子躺在沙发上。
“Je ne serai pas violent,ne craignez rien.[我不动武,不要怕。]”彼埃尔说,回答阿那托尔的惊惶的姿势。“信——一,”彼埃尔说,好像是向自己复述功课。“二,”在暂时的沉默之后,他继续说,又站起来,开始走动着,“您明天一定要离开莫斯科。”
“但我怎能够……”
“三,”彼埃尔继续说,没有听他说,“永远不许您有一句话说到您和伯爵小姐之间的事情。这个,我知道,我不能阻止你,但假使你有一点良心……”彼埃尔沉默地在房中徘徊了几次。
阿那托尔坐在桌旁,皱了皱眉,咬着嘴唇。
“总之您不能不明白,除您的快乐之外,还有别人的幸福和安宁,并且为了您想要快活,您要毁坏您全部的生活。您同我老婆这一类的女人们在一起取乐——和她们在一起是您的权利,她们知道,您想要得到她们的是什么。她们有同样的堕落经验对付您,但是答应了一个姑娘要娶她……欺骗,诱拐……怎么您不明白,这正好像打一个老人或小孩一样的卑鄙!……”
彼埃尔沉默着,已经不是用愤怒的,而是用疑问的目光看了看阿那托尔。
“这个我不知道。啊?”阿那托尔说,因为彼埃尔压制了怒火而胆大起来。“这个我不知道,也不想要知道,”他说,没有望着彼埃尔,并且他的下颚微微打颤,“但您向我说了这样的话:下贱这一类的话,我comme un homme d'honnenr[是一个有荣誉的人],我不许任何人说这样的话。”
彼埃尔惊异地望了望他,不了解他有什么要求。
“虽然这是两人单独谈话,”阿那托尔继续说,“但我不能……”
“那么您要赔礼吗?”彼埃尔嘲笑地说。
“至少您可以收回您的话。啊?假使您想要我照您的意思去做。啊?”
“我收回,收回,”彼埃尔说,“并且请您原谅我。”彼埃尔无意中看了看扯下的扣子。“还有钱,假使您在路上需要的话。”
阿那托尔微笑了一下。这种畏缩的、卑鄙的、他在妻子的脸上看惯了的笑容,触怒了彼埃尔。
“啊,卑鄙的、没有心肝的人!”他说,然后走出了房。
第二天,阿那托尔到彼得堡去了。
21
彼埃尔乘车去看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要告诉她,她的愿望已经实现了——把库拉根赶出莫斯科了。全家都恐惧不安。娜塔莎病得很重;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秘密地向他说,在她听说阿那托尔已经结过婚这话的当夜,她服了砒霜,这是她偷偷地弄到的。吞了一点之后,她是那么恐怖,因而她叫醒了索尼亚,向她说明了她所做的事。及时地采用了必要的解毒的方法,现在她已经脱险了;但她还是那么软弱,因而他们不能够打算送她下乡,因此派了人去接伯爵夫人。彼埃尔看见了心乱的伯爵和流泪的索尼亚,但是不能够看见娜塔莎。
彼埃尔这天在俱乐部里吃饭,听到各方面的人谈到诱拐罗斯托娃的图谋。他坚决地否认这些谈话,向大家证明,只是他的小舅子向罗斯托娃求婚遭到拒绝,此外便没有别的了。彼埃尔觉得,隐瞒这全部事件和恢复罗斯托娃的名誉,是他的责任。
他恐惧地等待着安德来公爵回来,并且每天到老公爵那里去探听他的消息。
尼考拉·安德来维支公爵听部锐昂小姐说了城里流传的全部谣言,并且看了娜塔莎写给玛丽亚公爵小姐的解除婚约的通知。他似乎比平常更愉快、更不耐烦地等着儿子。
在阿那托尔走后好几天,彼埃尔接到安德来公爵的信,通知他说他已经到达,并且请彼埃尔去看他。
安德来公爵到了莫斯科,在他一到达的时候,便从父亲手里接到了娜塔莎写给玛丽亚公爵小姐的解除婚约的通知(这个通知是部锐昂小姐从玛丽亚公爵小姐那里偷来给公爵的),并且从父亲嘴里听到娜塔莎私奔的事,以及一些补充的话。
安德来公爵头一天晚上到。彼埃尔在第二天早晨去看他。彼埃尔料想,他要看到的安德来公爵,大概处于娜塔莎同样的状态中,因此,当他走进客厅,听到安德来公爵在书房里大声地生动地谈到彼得堡的一个阴谋时,他感到吃惊了。老公爵和另一个人的声音不时地打断他的话。玛丽亚公爵小姐出来迎接彼埃尔。她叹了口气,用眼睛示意着那扇门,安德来公爵就在那里面,她显然想对他的不幸表示同情;但彼埃尔在玛丽亚公爵小姐的脸上看到,她既为发生的事,又为哥哥听到婚变消息时的态度感到高兴。
“他说他料到了这件事,”她说,“我知道,他的傲气不允许他表现出自己的情感,但他还是忍受了这个,比我所料想的好些,好得多。显然,是应该这样的……”
“但是难道一切都完全了结了吗?”彼埃尔说。
玛丽亚公爵小姐惊异地看了看他。她甚至不明白,他怎么会提出这样的问题。彼埃尔走进了书房。安德来公爵发生了很大变化,显然健康复原了,但在眉毛间有一条新的皱纹,他穿了便服,站在父亲和灭歇尔斯基公爵的对面,热烈地争论着,打着有力的手势。
谈的话是关于斯撇然斯基的,他的突然流放和被指控为叛变的消息刚刚传到莫斯科。
“一个月前所有佩服他的人和无法了解他的目的的人,现在都非难他、谴责他,”安德来公爵说,“批评一个失宠的人,把别人所有的过错都推到他身上去,这是很容易的。但我要说,假使在本朝做了什么好事情,那好事都是他做的——他一个人做的……”看见了彼埃尔,他停住了。他的脸发抖,并且立刻露出愤怒的表情,“后世的人要给他公评的。”他说完,立刻转向彼埃尔。
“啊,你怎么样?又胖了。”他兴奋地说,但新出现的皱纹在他的额上显得更深了。“是的,我很好。”他回答了彼埃尔的问题,笑了一声。彼埃尔明白,他的笑声是说:“我好,但我的健康是谁也不需要的。”
同彼埃尔谈了几句,说到波兰边境上可怕的道路,说到他在瑞士遇见了认识彼埃尔的人们,说到代撒勒先生,这是他从国外替儿子聘请来的教师,然后安德来公爵又热烈地参加了两个老人继续进行的关于斯撇然斯基的谈话。
“假使是有叛变,有他和拿破仑秘密关系的证据,那么就该把这些东西向大家宣布,”他热烈地急促地说,“我个人不欢喜也没有欢喜过斯撇然斯基,但我爱正义。”
彼埃尔现在看出了他的朋友心里的、他太熟悉的那种要求,就是,为了压制那十分痛苦的、内心的想法,他要使他自己兴奋起来,并且争论不相干的问题。
当灭歇尔斯基公爵离开时,安德来公爵抓住彼埃尔的手臂,请他进了他自己的房间。房间里设了一张床,有几只打开的衣箱和提箱。安德来公爵走到一只箱子前面,取出一个小盒子,从小盒子里取出一个纸包。他无言地很快地做了这一切。他又站起来,咳嗽了一声。他的脸皱蹙着,嘴唇紧抿着。
“原谅我,假使我麻烦你……”
彼埃尔知道,安德来公爵想要说到娜塔莎,他的宽大的脸上显出同情和怜悯。彼埃尔脸上的这种表情触怒了安德来公爵;他坚决地、大声地、不愉快地继续说:
“我接到了罗斯托娃伯爵小姐的拒绝的通知,我听说你的小舅子向她求婚,或者这类的事。这是真的吗?”
“又是真的,又不是真的。”彼埃尔开始说,但安德来公爵打断了他的话。
“这里是她的信和画像。”他说。他从桌子上拿了纸包交给彼埃尔。
“把这交给伯爵小姐……假使你见到她。”
“她的病很重。”彼埃尔说。
“那么她还在这里吗?”安德来公爵说,“库拉根公爵呢?”他迅速地说。
“他早已走了。她快要死了……”
“我很可怜她的病。”安德来公爵说。他冷淡地、恶意地、不愉快地、像他的父亲那样地笑了一声。
“那么库拉根先生没有向罗斯托娃伯爵小姐求婚吗?”安德来公爵说。他哼了几下鼻子。
“他不能够结婚,因为他已经结过婚了。”彼埃尔说。
安德来公爵令人不快地笑起来了,又像他的父亲那样。
“但是你的舅子,他现在在哪里,我可以知道吗?”他说。
“他到彼得堡去了……可是我不知道。”彼埃尔说。
“唉,这没有关系,”安德来公爵说,“转告罗斯托娃伯爵小姐,她过去是、现在也是完全自由的,我祝她一切如意。”
彼埃尔把纸包拿在手里。安德来公爵那瞪着不动的眼睛望着他,好像是在想,他是否还要向他说点什么,或者等候着彼埃尔要不要说点什么。
“听着,您记得我们在彼得堡的争论吗?”彼埃尔说,“记得吗?……”
“记得,”安德来公爵连忙回答,“我说过,应该原谅堕落的女子。但我没有说过我能饶恕人。我不能。”
“但是能够这样比较的吗?……”彼埃尔说。
安德来公爵打断他的话,并且尖声地叫起来:
“再向她求婚,要宽宏大量,和其他的事,是吗?……是的,这是很高尚的,但我不能够步sur brisées de monsieur[那个绅士的后尘]。假使你愿做我的朋友,就永远不要同我说到这个……这一切。好,再会。那么你转交给她……”
彼埃尔走出房去看老公爵和玛丽亚公爵小姐。
老公爵似乎比寻常更活泼。玛丽亚公爵小姐是同平素一样,但除她对哥哥的同情之外,彼埃尔看见她对哥哥解除了婚约感到高兴的样子。彼埃尔望着他们,明白了,他们都对于罗斯托夫家的人是多么轻视、愤怒,明白了,他甚至不能够在他们面前提起那个能够择配任何人,而放弃安德来公爵的女子的名字。
吃饭时,谈话是关于战争,战争的临近已经是很明显了。安德来公爵不断地说话,时而同父亲争论,时而同瑞士教师代撒勒争论,并且显得比平常更加活泼,这活泼的内在原因彼埃尔知道得很清楚。
22
当天晚上彼埃尔去看罗斯托夫家的人,以便执行他的使命。娜塔莎在床上,伯爵在俱乐部,彼埃尔把信交给了索尼亚,就去看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她很想知道安德来公爵听到这个消息时是什么样子。十分钟后,索尼亚来看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
“娜塔莎一定要见彼得·基锐洛维支伯爵。”她说。
“怎样见面呢?带他去见她吗?你们那里还没有收拾。”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说。
“不,她穿了衣裳,到客厅里去了。”索尼亚说。
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只耸着肩膀。
“伯爵夫人什么时候来呢。她把我害苦了。你当心,什么都不要向她说起,”她向彼埃尔说,“我没有心责备她,她那么可怜,那么可怜!”
娜塔莎消瘦了,面色苍白严厉,一点也不像彼埃尔所料想的那样羞耻,她站在客厅的当中。当彼埃尔在门口出现时,她慌张了一下,显然不能决定,是她走到他面前去呢,还是等他走来呢。
彼埃尔赶快向她面前走去。他想,她要像平常一样地向他伸手;但她走到他面前,站住了,困难地呼吸着,没有生气地垂着手臂,完全像她来到大厅当中要唱歌时的那种姿势,但是表情却完全不同。
“彼得·基锐累支,”她开始迅速地说,“保尔康斯基公爵过去是您的朋友,他现在仍是您的朋友,”她更正着(她觉得,过去的一切现在一定是不同的了),“他那时向我说过,要我找您……”
彼埃尔无言地吸着鼻孔,望着她。他直到现在还在心里责备她,并且极力轻视她;但现在他是那么可怜她,他心中没有责备她的想法了。
“他现在在这里,您告诉他……要他饶……饶恕我。”她站住了,呼吸更急促了,却没有流泪。
“是的!……我向他说,”彼埃尔说,“但……”他不知道要说什么。

娜塔莎许多天来第一次流出感激与伤感的眼泪,看了看彼埃尔,便从房间走了出去。
娜塔莎显然是怕彼埃尔或许对她有什么意思。
“不,我知道,一切都完了,”她急忙地说,“不,这是绝不可能的。我只是因为我做了对不起他的事情觉得痛苦。您只向他说,我请他饶恕,饶恕,饶恕我一切……”她全身发抖,坐到椅子上去了。
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怜悯情绪充满了彼埃尔的心。
“我要向他说,我要把一切再向他说一次,”彼埃尔说,“但……我要知道一件事情……”
“要知道什么?”娜塔莎的目光问。
“我要知道,您是否爱过……”彼埃尔不知道怎么称呼阿那托尔,并且想到他便脸红,“您是否爱过那个坏人?”
“不要叫他坏人,”娜塔莎说,“但我什么——什么也不知道……”她又流泪了。
怜悯、温柔与爱的情绪更强烈地支配了彼埃尔。他觉得泪在他的眼镜下边流,他希望没有人看见。
“我们不要再说了,我亲爱的。”彼埃尔说。
娜塔莎忽然觉得他的文雅的、温柔的、诚挚的声音是很奇怪的。
“我们不要说了,我亲爱的,我要统统向他说的;但我只请求您一件事:您把我当作您的朋友,并且假使您需要帮助、咨询,或者只是要向什么人倾吐自己的心事的时候,不是现在,而是当您心里明白的时候,您要想到我。”他握了她的手,吻了一下。“假若我能够……我就幸福了……”彼埃尔心乱了。
“不要和我这样说,我不配!”娜塔莎大声说,想要从房间里走出去,但是彼埃尔抓住了她的手。
他知道,他还有话要向她说。但是当他说出这话时,他对自己的话吃惊了。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您的日子还长着呢!”他向她说。
“我的日子吗?不!我的一切都完了。”她羞耻地、自卑地说。
“一切都完了吗?”他重复说,“假使我不是我自己,而是世界上最美、最聪明、最好的人,假使我是自由的,我此刻就跪下来向您求婚求爱了。”
娜塔莎许多天来第一次流出了感激与伤感的眼泪,看了看彼埃尔,便从房间里走出去了。
彼埃尔跟在她后面几乎跑进了前厅,忍着喉咙里的伤感与幸福的泪,披上皮外套,手没有伸进袖筒,就坐上了雪橇。
“请问现在到哪里去?”车夫问。
“到哪里去?”彼埃尔问自己,“现在能到哪里去呢?还能到俱乐部去吗?还能去做客吗?”和他所体验到的那种伤感与爱的情感比较起来,和娜塔莎最后一次含着眼泪瞥他一眼时的那种动人的感激的目光比较起来,所有的人似乎都是那么可怜,那么可悯。
“回家。”彼埃尔说,虽然是十度[13]的严寒,他却把熊皮外套在他的宽阔的、高兴地呼吸着的胸脯前面敞开着。
天气寒冷,天色明亮。在污秽的、昏暗的街道上,在黑色的屋顶上,是幽暗的星空。彼埃尔只是瞧了瞧天空,不再感觉到:和他的心灵所达到的高度比较起来,一切尘世事物是多么屈辱而卑鄙。到达阿尔巴特广场时,广阔的、有星的、幽暗的天空展现在彼埃尔的眼前。几乎就在卜来其斯清斯卡林荫大道上的天空当中,闪烁着一颗灿烂的一八一二年的彗星,它的四周围绕着、散布着无数的星辰,它和别的星星不同,因为它接近地面,放射出白光,而且有一条长长的向上翘的尾巴,据说,这颗彗星预兆着一切恐怖的事件和世界末日的到来。但是这一颗带着发光的长尾巴的明亮的星,并没有在彼埃尔的心中引起任何恐怖的情绪。相反,彼埃尔泪湿的眼睛高兴地望着这颗明亮的星。这彗星,似乎以无可比拟的速度,顺着抛物线的轨道飞过无限的空间,忽然,好像一支射入地球的箭,插在黑暗天空中它所选定的地方,并且有力地翘起尾巴停住了,发着光,在其他无数的闪耀着光芒的星星之间放射出白光。彼埃尔觉得,这颗彗星是完全符合他那进入新生活的、受感动的、振奋的心灵变化的。
【注释】
[1]毛注:莫斯科的贫民窟。
[2]毛注:彼得堡的两个共济会支会。
[3]毛注:有象征图案的地毯为每一会所的重要设备。各会所竞相取得本会古老组织的地毯和会章。
[4]毛注:他(1763—1828)在一八一二年是莫斯科总督,是政治家,著作家。
[5]毛注:这是Karamzin在一七九二年问世的著名哀情小说,描写一农家女爱一贵族,因被遗弃而投水自尽。
[6]毛注:俄国囚人的生活极苦。救济他们是公认的基督徒的义务。
[7]毛注:此处是双关的文字游戏,是衣服铺老板,有“大流氓”之意。
[8]帝俄时代监护寡妇、孤儿、非婚生子女的机关。
[9]毛注:塞妙诺娃于一八〇九年登台,她是歌剧名角,表演也极好。作者密切注意他所写的时代。
[10]马格达林是从良妓女的意思。
[11]毛注:他结婚的波兰那块地方,当时在他看来是“国外”,因为他在俄国。
[12]毛注:这是一种俄国的迷信,是在起程时应做的事情。
[13]毛注:俄国通常用Reaumur表,十度约合华氏二十二度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