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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间休息时,爱仑的包厢里吹进了一阵冷气,门开了,于是阿那托尔走了进来,他弯着腰,极力不要碰到任何人。
“让我向您介绍我的弟弟。”爱仑说,眼睛不安地从娜塔莎身上移到阿那托尔身上。
娜塔莎把她的美丽的小脑袋从光肩膀上向着美男子转过去,并且微笑了一下。阿那托尔在近处是和在远处同样漂亮,他坐到她旁边,并且说,从那锐施金家的跳舞会以后,他早已想有这种荣幸,在那个跳舞会上,他有荣幸看见过她,他没有忘记这件事。库拉根和妇女们在一起,比和男子们在一起的时候聪明得多,也自然得多。他大胆地自然地说话,娜塔莎觉得奇怪而又愉快的是,不但这个被别人说过那么多闲话的人,没有什么可怕的地方,而且相反,他的笑容是最单纯、最愉快、最善良的。
库拉根问到她对于表演的意见,向她说到,在上一次表演中,塞妙诺娃在做戏时跌倒了。
“噢,您知道,伯爵小姐,”他忽然对她说,好像是对早已相识的老友说话一样,“我们要举行一个化装游艺会,您应该参加,那是很有趣的。大家都在卡拉基娜家聚会。请您去,当真,行吗?”他说。
说这话时,他那微笑的眼睛一直盯着娜塔莎的脸、颈子和光手臂。娜塔莎无疑地知道,他倾慕她。这使她乐意,但是不知什么缘故,她在他面前觉得拘束、难受。当她没有望着他的时候,她觉得他正望着她的肩膀,于是她不觉地捉住了他的目光,让他更清楚地看她的眼睛。但是,望着他的眼睛时,她恐惧地感觉到,在他与她之间,完全没有了她一向所感觉到的在她自己与别的男子之间那种羞耻心的障碍。她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的,过了五分钟,便觉得自己和这个人是极其接近了。当她转过身时,她怕他从后边抓住她的光手臂,吻她的颈子。他们谈到最平常的事情,她觉得他们很接近,她从来没有同男子这么接近过。娜塔莎回头看爱仑和她的父亲,好像是问他们,这是怎么回事;但是爱仑在跟一个将军谈话,没有回答她的目光,而父亲的目光也没有向她说什么,只有它一向所说的:“快活吗?我也高兴。”
娜塔莎在一次不舒服的沉默中——在这种时候阿那托尔总是把凸出的眼睛镇静地牢牢地盯着她——为了打破这种沉默,问他欢喜不欢喜莫斯科。娜塔莎问了,并且脸红了。她不断地似乎觉得,她同他说话,是在做什么不应当的事。阿那托尔微笑了一下,好像是鼓励她。
“起初我不很欢喜,因为,使城市可爱的,ce sont les jolies femmes,[是美丽的妇女,]是不是?啊,现在我很欢喜了,”他说,富有含意地望着她,“你去玩旋转木马吗,伯爵小姐?请去吧,”他说,把手伸到她的花球前,压低着声音,说,“Vous serez la plus jolie.Venez,chère comtesse,et comme gage donnez moi cette fleur.[你是最美的。去吧,亲爱的伯爵小姐,把这枝花给我做保证吧。]”
娜塔莎正和他自己一样,不明白他所说的话,但她觉得,在他的不可理解的话里含有猥亵的意思。她不知道要说什么,于是转过身,好像她没有听到他所说的话。但她刚转过身,她便觉得他在她背后,离她那么近。
“他现在怎么样了?他发窘了吗?生气了吗?应当补救吗?”她问自己。她不能够克制她自己不回头看。她对直地看了看他的眼睛,于是他的接近、自信和善良亲切的笑容把她征服了。她完全像他那样地微笑了一下,对直地望着他的眼睛。她又恐惧地感觉到,在他与她之间没有任何障碍。
幕又开了。阿那托尔走出包厢,又镇静又愉快。娜塔莎回到父亲的包厢,已经完全顺从了她所处的那个环境。在她面前所发生的一切,在她看来已经是十分自然的了;但是另一方面,她一次也没有想到从前的一切,关于她的未婚夫、关于玛丽亚公爵小姐、关于乡村生活的思想,好像这一切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在第四幕中有一个魔鬼,他唱歌,挥着手臂,直到他脚下的板抽开,他跌下去了才停止。娜塔莎只看见第四幕中的这一场;有什么东西使她兴奋,使她苦恼,而这个兴奋的原因是库拉根,她的眼睛不觉地向他注视着。当他们出戏院时,阿那托尔走到他们面前,唤来他们的车子,扶他们上车。扶娜塔莎上车时,他捏她胳膊的上边。娜塔莎兴奋脸红,向他回顾了一下。他目光闪耀地望着她,并且向她温柔地微笑着。
直到回家之后,娜塔莎才能清晰地考虑她所发生的一切,于是忽然想起了安德来公爵,她恐怖起来了,并且在看戏之后大家都坐下来喝茶时,她当众大声喊叫了一声,并且红着脸跑出房间。“我的上帝!我毁灭了!”她自语着,“我怎么会让他这样的?”她想。她用双手蒙着发红的脸,坐了很久,极力想要明确地知道她发生了什么,但是她既不明白她发生了什么,也不明白她感觉到什么。她觉得一切是黑暗的、模糊的、可怕的。在那里,在那个巨大的灯火辉煌的戏院里,穿金线短袄的迪波尔用光腿随着音乐在湿板上跳跃着,并且少女们、老人们袒胸露体的,镇静地骄傲地微笑着的爱仑热烈地叫好——在那里,在接近这个爱仑的时候,在那里,这一切都是明白而简单的;但现在,剩下她一个人,独自一个人的时候,这是不可理解的。“这是怎么一回事?我对他所感觉的恐怖是什么?我现在所感觉的良心责备是什么?”她想。
娜塔莎只能夜间在床上向老伯爵夫人一个人说出她所感到的一切。她知道,索尼亚的看法是严厉而又单纯的,或者是什么都不了解,或者会害怕她的自白。娜塔莎力求独自解决那个使她苦恼的问题。
“是不是由于安德来公爵的爱情我已经毁灭了?”她问自己,并且安慰地嘲笑地回答自己:“我问这话是多么傻啊!我发生了什么呢?没有什么。我什么也没有做,我没有用任何的东西引诱他。没有任何人会知道,并且我决不再见他了,”她向自己说,“明明是,什么也没有发生,没有任何事情要忏悔,安德来公爵还能够爱我这样的人。但是我这样的人是什么样的人呢?上帝啊,我的上帝!为什么他不在这里哟?”娜塔莎安静了片刻,但后来又有一种本能向她说,虽然这一切是真的,虽然没有发生任何事情——这个本能向她说,她从前对安德来公爵的爱情纯洁却毁灭了。于是她又在自己的想象中重温了她和库拉根的全部谈话,并且想起了这个英俊的大胆的男子捏她手臂时的面孔、姿态和温柔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