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4.3 3
3

已有冬意了,早晨的寒气把浸透秋雨的土地冻结起来了。冬麦已经成簇了,它的鲜明的绿色显然地衬托出一片片棕色的被牛踏倒的冬麦,淡黄的、夏麦的空田和红色的荞麦的田。高地和树林,在八月末还是黑色的冬麦田与休耕田之间的绿岛,现在成了鲜明绿色的冬麦田间的金色的、鲜明红色的岛了。兔子已经换了一半夏毛,小狐狸开始出走了,小狼已比狗大了。那是最好的打猎时季。热心的年轻的猎人罗斯托夫的猎犬,不但跟随猎人打过猎了,而且那么疲倦,因此猎人们在会议中决定了给猎犬休息三天,在九月十六日出发打猎,从橡树林中开始,那里有未被猎取过的小狼。[1]

九月十四日的情形是如此。

这一整天猎队都在家里;天寒地冻,刺人肌骨,但傍晚的时候,天色阴暗并且化冻了。九月十五日的早晨,当年轻的罗斯托夫穿着宽服向窗外张望时,他看见了那是一个对于打猎再好不过的早晨:好像天在融化,并且没有风吹,便向地面沉落。空气中唯一的运动,是从上向下飘落的微小水点或雾点的轻微运动。在花园的秃枝上挂着透明的水珠,滴在新落的叶子上。菜园的土地好像罂粟一样地潮湿、发亮、发黑,并且在不远的地方,和溟濛的潮湿的雾幕相混合了。尼考拉出去走到潮湿的泥泞的台阶上,闻到枯叶和猎犬的气味。黑花的、宽臀的雌狗米尔卡,有一双突出的又大又黑的眼睛,看见了主人,便站起来,伸出后腿,像兔子一样地躺下来,然后忽然跃起来,舐它的鼻子和胡须。另一只狼狗,在花园的路上看见了主人,便拱起脊背,直奔到台阶上,竖起尾巴,在尼考拉腿上摩擦着。

“啊——嘘!”这时传来了那种不可仿效的猎人的呼唤声,这声音,混合了最深沉的低音和最尖锐的次中音。从角落上走出了管狗的猎人大尼洛,他的头发照乌克兰式四边剪短,是一个白发的脸上打皱的猎人,手里拿着一根弯曲的鞭子,带着只有猎人才有的那种独立自主与轻视世间一切的表情。他在主人面前取下契尔克斯式的帽子,并轻视地望了望他。这种轻视并不使主人生气:尼考拉知道,这个轻视一切、自视高过一切的大尼洛仍然是他的家奴和猎人。

“大尼洛!”尼考拉说,他羞怯地觉得,看到这种打猎的天气、这些猎犬和猎人,他便被那种不可抵抗的打猎情绪所支配,这种情绪会使人好像一个爱人在他的情妇面前那样地忘记他从前的一切计划。

“吩咐什么,大人?”他用教堂辅祭长般的、因为呼唤而沙哑的低音问他,皱着眉,两只黑色的明亮眼睛看了看沉默的主人。这两只眼睛好像是说:“怎么,忍不住了吗?”

“好天气啊?骑马,打猎,啊?”尼考拉说,搔着米尔卡的耳朵后边。

大尼洛没有回答,映了映眼睛。

“天亮的时候,我派了乌发尔卡去听,”在片刻的沉默后,他用低音说,“他说,它把它们转移到奥热拉德诺围地里去了,它们在那里咆哮(意思是他们俩所知道的一只母狼,带着小狼,转移到奥特拉德诺的森林里去了,这个地方离家有两里路,是一个小猎地)。”

“是不是应该去呢?”尼考拉说,“把乌发尔卡带到我这里来。”

“遵命!”

“那么现在不要喂它们了。”

“就是。”

五分钟后,大尼洛和乌发尔卡都站在尼考拉的大房间里了。虽然大尼洛身材不高,但是在房间里看他,却令人产生那样的印象,就好像是一匹马或一只熊,站在家具和人类生活环境当中,站在地板上一样。大尼洛自己感觉到这一点,照例正好站在门口,极力要低声说话,动也不动,免得破坏主人房间里的东西,并且极力要赶快地说出一切,再从天花板底下走出去,走到天空底下的空地上去。

问完了话,得知了大尼洛的意见,就是猎犬都可以使用(大尼洛自己也想要出去),尼考拉便吩咐上马鞍子。但是在大尼洛正要走出去时,娜塔莎还没有梳头,没有穿好衣服,用保姆的大披肩裹着身体,快步地进房来了。彼恰和她一同跑进来了。

“你去吗?”娜塔莎说,“我晓得你要去!索尼亚说你不去。我知道,今天这样的天气,你不能不去的。”

“我们要去,”尼考拉勉强地回答,因为他今天打算认真地去打猎,不愿带娜塔莎和彼恰一道去,“我们去,但只是打狼;你会觉得没有趣味的。”

“你知道,这是我最大的乐趣,”娜塔莎说,“这是不对的——你自己去,叫人上了马鞍,一句话也不告诉我们。”

“‘对俄国人的阻碍全无用’,我们去!”彼恰大叫。

“但是你不能去,妈妈说的,你不能去。”尼考拉向娜塔莎说。

“不行,我要去,一定要去,”娜塔莎坚决地说,“大尼洛,叫人替我们上马鞍,叫米哈益洛把我的狗带来。”她向猎人说。

大尼洛似乎觉得,他在房间里是不合适的、难受的,但是要他替小姐办什么事情——那在他看来是不可能的。他垂下眼睛,好像这事与他无关,他极力不要无意地使小姐难受,赶快地走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