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助手领罗斯托夫穿过走廊,进了军官病房,这个病房分三个房间,房门都敞开着。在这些房间里有床,伤的和病的军官们都坐在或者躺在床上。有几个人穿着医院的长衫在房中走动着。罗斯托夫在军官病房中遇见的第一个人,是一个矮小、枯瘦、断了一只手臂的人。这人戴着睡帽,穿着医院的长衫,衔着烟斗,在第一个房间里走动着。罗斯托夫望着他,极力回想着曾经在什么地方看见过他。

“上帝要我们在这里会面的,”那个矮小的人说,“屠升,屠升,您可记得,在射恩格拉本让你坐车的?他们截掉了我一只手,这里……”他说,微笑着指着衣服的空袖子。“找发西利·德米特锐支·皆尼索夫吗?——同房的!”知道了罗斯托夫要找谁,他说,“在这里,在这里。”于是屠升领他进了另一间房,从那个房间里传出来几个人的笑声。

“他们怎能够住在这里还笑呢?”罗斯托夫想,闻到他在兵士病房里所闻到的那股死尸气味,还仿佛看到他四周的那些向他注视着的、在两旁跟随着他的嫉妒的目光以及那个翻着白眼的年轻兵士的脸。

虽然是快到正午十二点钟了,皆尼索夫还用被蒙了头,睡在床上。

“啊,罗斯托夫!好吗?好吗?”他仍旧用他在团里的那样的声音大叫;但是罗斯托夫悲伤地注意到,除这种惯常的随便和活泼之外,还有一种新的、恶劣的、隐秘的情绪流露在皆尼索夫的面部表情、音调和言语里。

虽然他受伤已经六周,他的伤势虽然轻微,却还未痊愈。他的脸上有全体住院的人所有的那种苍白的浮肿。但不是这个使罗斯托夫吃惊;使他吃惊的,是皆尼索夫似乎对他不高兴,并且对他笑得不自然。皆尼索夫不向他问到团,也不问到一般的情况。当罗斯托夫说到这些时,皆尼索夫没有听。

罗斯托夫甚至察觉到,皆尼索夫听他提起团和医院之外的那种自由生活时,便显得不愉快。他似乎极力想要忘记从前的生活,只关心他和军需官的那桩案子。罗斯托夫问到这件事怎么样,他立刻从枕头下边拿出委员会给他的公文和他的回文的底稿。他开始读他的文稿,他兴奋起来了,并且特别要罗斯托夫注意他在这个文稿中向他的敌人所说的讽刺话。皆尼索夫的同院的人,围着罗斯托夫——这个刚从自由世界中来的人,在皆尼索夫开始读他的文稿时,便开始渐渐散去了。从他们的面色上,罗斯托夫明白了,所有这些先生已经不止一次听过他的这个听厌了的故事。只有邻床的人,一个肥胖的矛枪骑兵,愁闷地皱了皱眉,抽着烟斗,坐在病床上;断了一只手臂的、矮小的屠升不赞同地摇着头,继续听着。在诵读当中,矛枪骑兵打断了皆尼索夫的话。

“在我看来,”他向罗斯托夫说,“应当直接请求皇帝开恩。现在,听说,要颁发很多的奖赏,这件事一定会得到饶恕的……”

“要我请求皇帝!”皆尼索夫说,他想要用声音表现从前的精力和热情,但他的声音却表现了徒然的愤怒。“为什么?假使我是强盗,我会请求开恩,但我是因为揭发了真正的强盗们而要受审判的。让他们审判吧,我谁也不怕,我为沙皇、为祖国的正直服务,我没有盗窃过!把我降级,并且……你听着,我就是这样直言不讳地写给他们的:‘假使我是一个盗窃公款的人……’”

“写得当然很好,”屠升说,“但是问题不在这里,发西利·德米特锐支,”他也转向罗斯托夫说,“应该顺从的,但发西利·德米特锐支不愿这么做。您知道,审计官向您说,您的事情很糟。”

“唉,让它糟吧。”皆尼索夫说。

“审计官替您写了请愿书,”屠升继续说,“您应当签了字,由这位先生带去投。他一定(他指了指罗斯托夫)和司令部里有关系。您不会找到更好的机会了。”

“但是我说过,我不做卑鄙的事。”皆尼索夫插言道,又继续念他的文稿。

罗斯托夫不敢劝皆尼索夫,虽然他本能地觉得,屠升和别的军官们所提议的办法是最可靠的办法,虽然他觉得,假使他能够替皆尼索夫帮忙,他是很高兴的,他知道皆尼索夫的坚决意志和直爽的暴躁脾气。

皆尼索夫的措辞尖刻的文稿念了一个多小时,诵读完毕时,罗斯托夫没有说话,他怀着最悲伤的心情,和重新聚在他身边的皆尼索夫同院的人们在一起,一面谈着他所知道的事,一面听着别人的谈话,过完这天的剩余时间。皆尼索夫整个晚上,愁闷无言。

晚上很迟的时候,罗斯托夫准备回去了,他问皆尼索夫有没有什么委托的事。

“有的,等一下,”皆尼索夫说,回头看了看军官们,于是从枕下取出文稿,走到放着墨水瓶的窗子那里,坐下来写字。

“显然鞭子是打不破斧头的。”他说,离开窗子,递给罗斯托夫一只大信封。这是审计官所写的给皇帝的请愿书,在这里面皆尼索夫没有提到军需处的过错,只请求宽恕。

“呈上去,似乎是……”他没有说完,露出了一个痛苦的做作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