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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中,军队听到皇帝驾临的消息,活跃起来了。罗斯托夫没有能够参加皇帝在巴吞示泰恩所举行的检阅:巴夫洛格拉德的骠骑兵担任前卫,在巴吞示泰恩前面很远的地方。
他们在露营。皆尼索夫和罗斯托夫住在兵士们为他们掘成的、用树枝和草土做顶的地室里。地室是按照当时流行的、如下的方法做成的:掘一个沟,宽一阿尔申半,深二阿尔申[23],长三阿尔申半。在沟的一端掘一道台阶,这就是入口和门廊。沟的本身就是房间,在这里,幸运的军官,例如骑兵连长,在里边的尽头,对着台阶,有木板横在桩上,作为桌子。靠沟的两边掘去一阿尔申宽的土,这便是两张床和沙发。屋顶盖得可以让人站在地室当中,若是靠近桌子,人还可以坐在床上。因为连里的兵都爱他,所以生活奢华的皆尼索夫在屋顶的三角墙上还有一块板,在这块板上有一块粘在一起的碎玻璃作为窗子。当天气很冷时,他们便在弯曲的铁板上放着从兵士的篝火里拿来的柴火,摆在台阶上(皆尼索夫把地室的这一部分叫做客室),使得地室那么暖和,以致军官们只穿一件衬衣坐在地室里,在皆尼索夫和罗斯托夫这里总是有许多军官。
四月间罗斯托夫值班。他熬了一夜,在早晨七点多钟回住处时,他吩咐了人去取火,换掉了雨水淋透的衣服,祷告了上帝,喝了茶,烤暖了身子,便整理他自己的角落里和桌上的东西,然后,被风吹过的面孔发热了,他只穿一件衬衫,把双手托在脑后,仰着身子躺着。他愉快地想着,因为他最近的侦察工作,他日内就要升官。他等候着出门去了的皆尼索夫,想要和皆尼索夫谈话。
他听到了地室后边皆尼索夫的发抖的叫声,显然是在发火了。罗斯托夫凑近窗子去看他向谁在咆哮,看见了骑兵上士托卜清考。
“我向你下过命令,不要让他们吃这种根,什么玛示卡的根!”皆尼索夫大叫着,“我亲自看见拉萨尔秋克从田里带来的。”
“我下过命令,大人,但是他们不听。”上士回答。
罗斯托夫又躺到床上去了,满意地想着:“让他现在去自找麻烦、去忙碌吧,我的事情做完了,我躺下来——好极了!”他隔墙听到,除上士之外,还有拉夫如施卡在说话,他是皆尼索夫的狡猾的大胆的侍从兵。拉夫如施卡说到他出去寻找粮食的时候,看见了一些运输车、饼干和牛。
又听到了地室外边皆尼索夫的渐渐消失的叫声和说话声,“上马!第二排!”
“他们到哪里去呢?”罗斯托夫想。
五分钟后,皆尼索夫走进了地室,连沾着泥的靴子也没有脱就爬上床,愤怒地点着烟斗,翻乱了他所有的东西,拿了鞭子和军刀,又要走出地室。罗斯托夫问他,到哪里去?他愤怒地含糊不清地回答说,他有事。
“让上帝和伟大的皇帝以后审判我!”皆尼索夫出门时说。罗斯托夫听到,在地室外边有几匹马的蹄子在泥淖中踏响着。罗斯托夫不愿打听皆尼索夫是到哪里去。他在自己的角落里烘暖了身子,睡觉了,直到傍晚他才走出地室。皆尼索夫还没有回来。傍晚天气开朗了;在附近的地室旁边有两个军官和一个见习军官在玩钉投环,带着笑声把萝卜抛在泥泞的软土里。罗斯托夫参加到他们中间。正在游戏的时候,军官们看见了向他们这里赶来的一批运输车:十五个骠骑兵骑着瘦马跟在后边。由骠骑兵护送的车辆赶到了马桩绳那里,一群骠骑兵环绕着他们。
“唉,皆尼索夫总是焦心,”罗斯托夫说,“看,粮食来了!”
“真的呀!”军官们说,“兵士们高兴了!”
皆尼索夫和两个步兵军官一道,比骠骑兵稍后一点回来了,他和他们在说什么。罗斯托夫去迎接他们。
“我警告你,上尉。”一个瘦瘦的、矮矮的显然是在发怒的军官说。
“我告诉过您,我决不会放弃的。”皆尼索夫回答。
“上尉,您要负责,这是暴动——抢走自己军队的运输车!我们的人两天没有吃东西了。”
“我们的人两个星期没有吃东西了。”皆尼索夫回答。
“这是抢劫,您要负责,阁下!”步兵军官提高嗓音重复说。
“您为什么找我麻烦?啊?”皆尼索夫大吼着,突然发火了,“我来负责,不要您负责,在您没有挨打的时候,不要在这里哼叫。走开!”他向军官们大吼。
“好吧!”矮军官大声说,他不畏怯,也没有走开,“抢劫,所以我向您……”
“滚蛋,快点滚,不然就要挨揍了!”皆尼索夫掉转了马头,对着军官。
“好,好。”军官威胁地说,掉转了马,在鞍子上颠簸着,缓驰而去。
“篱笆上的狗,篱笆上的活狗。”皆尼索夫在他后边叫着,这是骑兵对于骑马的步兵的最大侮辱。说了之后他便走到罗斯托夫面前大笑。
“我用武力夺来了步兵的运输车!”他说,“难道我要让大家饿死吗?”
带到骠骑兵这里的运输车是派给某一步兵团的,但是听拉夫如施卡说,这个运输队没有人护送,皆尼索夫便带领骠骑兵去把它夺来了。饼干随便地分给了士兵们,他们甚至分给了其他的骑兵连。
第二天,团长把皆尼索夫找去,把叉开的手指遮住眼睛,向他说:“我对这件事是这样看的,我不知道,也不想过问;但我劝您骑马到司令部去,在军需处了结这件事情,并且假如可能,就给他们一张收条,说收到若干粮食;不然的话,他们要向步兵团索取收条,便要发生问题,结果就会很糟。”
皆尼索夫从团长那里直接到司令部去了,诚意地想要执行他的劝告。晚间他带着那样的情况回到了自己的地室,罗斯托夫从来不曾看见他的朋友有过这样的情况。皆尼索夫不能说话,却喘着气。当罗斯托夫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情时,他只用沙哑的无力的声音说出一些语无伦次的骂人和威胁的话。
罗斯托夫被皆尼索夫的情形吓坏了,提议他脱掉衣服,喝点水,并且派了人去找医生。
“要审判我抢劫——哦!再拿水来——让他们审判吧,但我要,永远要打那些浑蛋,我要告诉皇帝。拿冰来……”他接连地说。
来看病的军医说,一定要放血。从皆尼索夫的毛茸茸的手臂上放出了一深碟子黑血,直到那时,他才能够说出他所发生的一切。
“我到了那里,”皆尼索夫说,“我说:‘喂,你们这里的长官在哪里?’他们给我指了一下说:‘请等一下。’我说,‘我有公事,我走了三十里来的,我没有工夫等,通报一下吧。’好,贼头出来了,他也想教训我,说:‘这是抢劫!’我说:‘抢劫,这不是拿粮食去给他的兵士们吃的人做的,这是那个把粮食放进自己口袋的人做的!’他说:‘请不要说话,行吗?’我说:‘好的。’他又说:‘写个收条给军需官,但您的事情要向司令部呈报的。’我到了军需官那里。我进去了——在桌子旁边……谁?不,你想!……谁叫我们挨饿的?”皆尼索夫大叫,用他的大拳头捶桌子,捶得那样猛烈,几乎把桌子捶倒了,杯子在桌上跳起来了。“是切李亚宁!‘怎么,你要饿死我们吗?!’啪,我在他的脸上打了一下,打得好极了……‘嗬……你这个家伙。’我开始打他了。因此我非常开心,我可以告诉你。”皆尼索夫大叫,高兴而又愤怒地从黑唇髭下边露出他的白牙齿,“假使不是他们拉开了我,我便把他揍死了。”
“但是你为什么要叫呢,镇静一点吧,”罗斯托夫说,“看,血又在流了。等一下,一定要重新包扎起来。”
他们把皆尼索夫重新包扎起来,放在床上让他睡觉了。第二天他醒来时,神色又愉快又镇静了。
但是在中午,团部副官带着严肃的、愁闷的面孔走进了皆尼索夫和罗斯托夫合住的地室,惋惜地把团长给皆尼索夫少校[24]的正式公文拿给他们看,公文里有关于昨天事件的若干问题。副官说,事情要引起极坏的变化,说军事审判委员会已经确定了,说目前对于军队的抢劫和违纪是要严肃处理的,这件事的结果若是降级,便是侥幸了。
这件事照受害者方面的陈述是这样的,皆尼索夫少校,在截夺运输车之后,喝醉了酒,到军需主任那里去,无缘无故地说他是贼,以打威胁他,并且在他被领出去时,他冲进办公室,殴打了两个官员,并且把一个人的胳膊扭脱节了。
皆尼索夫听到罗斯托夫所提的新问题,便带着笑声说,他觉得还有什么别人牵涉在里面,但是这一切都是废话,都是不足道的事,他决不害怕任何审判,假使这些坏蛋敢惹他,他便要回敬他们,叫他们一生不忘。
皆尼索夫轻蔑地说到全部的事情;但罗斯托夫太了解他了,不用仔细观察,便知道他心里面害怕审判(他对别人瞒着这个),并且为这事苦恼,显然,这件事一定会有不好的后果。每天都有咨询的公文和审判的传票,皆尼索夫奉命要在五月一日把骑兵连交给他下面最高级的军官指挥,并到师部里去说明他在军需处的暴行。在这前一天,卜拉托夫带了两团哥萨克兵和两连骠骑兵去侦察敌人。皆尼索夫像平常一样,走在哨兵线的前面,夸耀他的勇敢。法国射击兵放出的枪弹,有一粒打在他大腿上部的肌肉上。也许在别的时候,皆尼索夫带着那样的轻伤,不会离开团的,但现在他利用这个机会,拒绝到师部里去出庭,并且进了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