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3.19 19

第三部

1

发西利公爵不再三考虑他的计划。他尤其不想到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对别人做有害的事。他只是一个社交界的人物,在社交界获得了成功,并且在成功里养成了习惯。随着环境,随着他和人们的接触,他心中经常地形成各种计划和打算,他自己从来没有好好地弄明白过这些计划和打算,但它们组成了他的整个的生活兴趣。在他心中经常出现的不是一个两个而是几十个这样的计划和打算,其中有的是仅仅开始出现一下,有的达到目的,有的自行消灭了。例如,他并不向自己说:“这个人现在有势力,我一定要获得他的信任和友谊,通过他去替我谋得特别津贴。”也不向自己说,“现在彼埃尔有钱,我一定要引诱他娶我的女儿,向他借来我所需要的四万卢布。”但是他遇见了有势力的人,并且他的本能立刻向他说,这个人或许有用,于是发西利公爵和他接近,并且在第一个机会当中,没有预备,就本能地阿谀他,和他亲近,说出他自己所需要的东西。

彼埃尔在莫斯科受到他的笼络,发西利公爵替他谋得了少年侍从的官职,在那时这官职相当于政府顾问。[1]他坚持要这个年轻人和他一同到彼得堡去并且住在他家里。好像是漫不经心的,而同时又无疑地相信是应该这样的,发西利公爵为了要彼埃尔娶他的女儿,做了一切必要的事情。假若发西利公爵预先考虑了他的计划,他的态度便不能够那么自然,在他和所有比他地位较高或较低的人们的关系上,便不能够那么坦率和亲密了。有什么东西经常地吸引他接近比他更有权更有钱的人,并且他具备了这种罕见的本领,在必须并且能够利用别人的时候,他能抓住最恰当的时机。

彼埃尔意外地成了大财主和别素号夫伯爵,在新近的孤独和安闲之后,他觉得自己是那样地被人包围、那样地忙碌,只有在床上的时候才能够独自安居。他必须签署文件,和官厅来往,这些事情的意义他并不明白地了解,他必须向总管事问点什么,去看莫斯科乡下的田庄,接见许多人,这些人从前不把他当作人,而现在假使他不愿意接见他们,他们便觉得丢脸而难过了。所有的这些各种各样的人——商人、亲戚、朋友——对于年轻的继承人都抱着同样的友好奉承的态度,他们所有的人都显然无疑地相信彼埃尔的高尚的美德。他不断地听到这种话:“您是非常厚道”,或者“凭您的极好的心肠”,或者“您自己是那么纯洁,伯爵……”或者“假若他是像您这样的聪明”,等等,所以他开始当真相信自己是非常厚道、非常聪明,尤其是在他的心坎里,他总是觉得,他确实很厚道很聪明。甚至从前对他怀着恶意和显然怀着敌意的人们也变得亲切和善了。那么有脾气的、长腰身、头发像木偶那样光滑的、最大的公爵小姐,在葬仪之后来到彼埃尔的房里。她低着眼睛,脸不停地泛红,向他说,她很惋惜他们当中过去的误会,而且现在她并不认为她有权利要求什么,除了要求准许她在她所遭受的打击之后,在这个屋里多住几个星期,这里是她那么所心爱的,并且她在这里作了那么多牺牲。她不能够约制她自己,在讲这些话的时候淌眼泪了。彼埃尔,因为石像般的公爵小姐能够这样改变而受了感动,抓着她的手,请她原谅,他自己却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从这天起,公爵小姐开始替彼埃尔织条子围巾,对他完全改变了态度。

“为她做一做这件事吧,mon cher;[亲爱的;]她毕竟是替过世的人受了许多苦。”发西利公爵向他说,为了公爵小姐的利益,给他一个文件,要他签字。

发西利公爵认为这块骨头,三万卢布的支票,毕竟是应该抛给可怜的公爵小姐的,这样她便不想说出发西利公爵参与镶花公文夹的事情了。彼埃尔签了这张支票,从那时起,公爵小姐变得更善良了。年幼的妹妹们对于他也变得亲切了,特别是最小的、美丽的、有痣的公爵小姐,她看见他时,常常用她的笑容和窘态使彼埃尔感到不安。

彼埃尔似乎觉得,所有的人都爱他,这是那么自然,并且似乎觉得,假使有谁不爱他,这是那么不自然,以致他不能不相信他四周人们的诚实。此外,他没有时间问他自己,这些人们是诚实或不诚实。他总是没有闲时,他总是觉得自己是在温柔而适意的陶醉中。他觉得自己是某种重要的、总体的行动的中心:觉得他们总是对他有所期望:觉得假使他不做什么,他便要使许多人悲伤,令许多人失望,假使他做了这桩和那桩,则一切都好——于是他做了别人要他做的事情,但人们期望中的好事似乎还是没有做。

在起初的时候,发西利公爵,最能操纵彼埃尔的事和彼埃尔本身。自从别素号夫伯爵逝世后,他便不曾把彼埃尔放出他的手心,发西利公爵的样子好像是一个被事情忙坏了的、疲倦的、苦恼的人,但他由于同情心,不能丢开这个无能为力的青年,après tout,[总之,]不能丢开他朋友的儿子,那么大财产的继承人,让命运和浑蛋们去任意摆布。在别素号夫伯爵死后,他住在莫斯科的那几天,他或者请彼埃尔去见他,或者自己去见彼埃尔,用那种疲倦而有把握的语气,向他指示应该要做的事情,似乎他每次都要附带地说:

“Vous savez,que je suis accablé d'affaires et que ce n'est que par pure charité,que je m'occupe de vous,et puis vous savez bien,que ce que je vous propose est la seul chose faisable.[您知道,我被事情忙坏了,只是为了纯粹的同情,我才关心您,并且您很知道,我向您所说的,是唯一可以做的事情。]”

“我亲爱的,我们明天终于要走了。”有一天,他闭着眼睛,用手指摸弄着彼埃尔的胳膊,用那样的语气向他说,似乎他所说的,是他们早已决定了的,并且不能再有变更了。

“我们明天走,我让你坐在我的马车里。我很高兴。我们在这里一切重要的事情都办完了。我早就应该回去了。你瞧,这是大臣寄给我的。我替你向他请求过,你被派到外交界,并且被任命为少年侍从。现在外交界的门径向你打开了。”

虽然说这话时的疲倦而有把握的语气很有力量,可是为自己的职业考虑了这么久的彼埃尔还想说点什么。但发西利公爵用那种深沉的低声打断他,这声音使人不能插言,这是他在必须绝对说服的时候所用的。

“Mais,mon cher,[但是,我的亲爱的,]我做了这件事,是为了我自己,为了我的良心,用不着感谢我的。从来没有人抱怨过别人太爱他,并且,你是自由的,你明天就可以离开这里的。到了彼得堡就会明白一切的。你早该摆脱这些可怕的回忆了。”发西利公爵叹了口气。

“就这么办了,我心爱的。让我的跟班坐你的车子走。啊,是的,我几乎忘了,”发西利公爵补充说,“你知道,亲爱的,我和你的父亲有些往来账,所以我得到了锐阿桑田庄上的东西,我要保留的。这是你不需要的。我们以后再算吧。”

发西利公爵所说的“锐阿桑田庄上的东西”是彼埃尔的农奴的几千卢布的免役税,这是发西利公爵留给他自己的。

在彼得堡,也和在莫斯科一样,人们温柔亲爱的气氛包围着彼埃尔。他不能拒绝发西利公爵为他求得的官职,或者,毋宁说是头衔(因为他什么都不做),而朋友,邀请,以及社交事务是那么多,以致彼埃尔比在莫斯科更感到迷惑、忙碌,以及一种总是将要来到但从未实现的幸福。

他从前的独身的友辈之中,有许多人不在彼得堡。禁卫军出征去了。道洛号夫被贬为兵,阿那托尔在军中,在外省,安德来公爵在国外,因此彼埃尔既不能像他从前所喜欢的那样消磨他的夜晚,又不能偶尔向一个被他尊重的年老的友人在亲密的谈话中吐露心事。他所有的时间都消磨在宴会和跳舞会上,主要地是在发西利公爵家,——和他的妻子、肥胖的公爵夫人,和他的女儿、美人爱仑在一起。

安娜·芭芙洛芙娜·涉来尔也和别人一样,对彼埃尔改变了态度,社交界对他的看法早就改变了。

从前,彼埃尔在安娜·芭芙洛芙娜面前总是觉得他说的话是不适宜的、不聪明的、多余的:觉得他的言语,当他在自己心中作准备时,似乎是聪明的,可是他一说出口,便变得愚蠢了,反之,依包理特的最没有意义的话却显得是聪明而亲昵的。现在,只要是他所说的话,总是charmant[漂亮]。即使安娜·芭芙洛芙娜没有这么说,他却看得出,她想要这么说,并且只是由于考虑到他的谦虚而克制不说。

在一八〇五年与一八〇六年间的初冬,彼埃尔接到安娜·芭芙洛芙娜通常的粉红色的请柬,另外附了一句:“Vous trouverez chez moi la belle Héléne,qu'on ne se lasse jamais voir.[你将在我这里看见美丽的,人们永远看不厌的爱仑。]”

看到这里,彼埃尔第一次觉得,在他与爱仑之间形成了某种为别人所承认的关系,这个思想立刻使他吃惊了,仿佛是在他身上加上了他不能完成的义务,同时又使他高兴,好像这是一个有趣的假定。

安娜·芭芙洛芙娜的晚会还是和第一次一样,只是这一次她款待来宾的新奇之物不是莫特马尔,而是新近从柏林来的外交家,他带来了一些最近的详细消息:关于亚力山大皇帝驻跸波兹达姆,以及两位至尊的朋友为了维护正义事业、反对人类的仇敌而在那里宣誓缔结不解除的同盟。安娜·芭芙洛芙娜带着忧悒的神色接待彼埃尔,显然,这是由于这位青年新遭的丧痛,由于别素号夫伯爵的死(大家总是觉得应该使彼埃尔相信,他由于他几乎不认识的父亲的逝世是极哀伤的)——这忧悒恰似在提到最尊贵的玛丽亚·费道罗芙娜皇后时她所表现的那种最高尚的忧悒。彼埃尔因此觉得荣幸。安娜·芭芙洛芙娜用她的惯常的本领安置了客厅里的各个团体。外交官参加了大的团体,发西利公爵和几个将军们也在这个团体里。另一个团体是在小茶桌旁。彼埃尔想加入第一个团体,但安娜·芭芙洛芙娜——带着司令官在战场上有了成千上万的好主意而无暇执行它们的时候所有的那种激动的心情——看到彼埃尔,便用手指碰碰他的袖子。

“Attendez,j'ai des vues sur vous pour ce soir.[等一下,今天晚上我替你作了安排。]”

她回头看了看爱仑,向她微笑了一下。

“Ma bonne Hélène,il faut,que vous soyez charitable pour ma pauvre tante,qui a une adoration pour vous.Allez lui tenir compagnie pour 10 minutes。[我亲爱的爱仑,您应该同情我的可怜的姑母,她是爱慕您的。您去陪她十分钟吧。]为了不让您觉得很无趣,可爱的伯爵在这里,他不至于拒绝跟您做伴。”

美人到姑母那里去了,但安娜·芭芙洛芙娜还把彼埃尔留在身边,她显出那样的神情,似乎她必须做最后必要的指示。

“她是绝妙的人,是不是?”她向彼埃尔说,指着轻盈地走去的庄严的美人。“Et quelle tenue![多么好的举止啊!]这样年轻的姑娘,便有那样的聪明才智,那样十分美妙的态度!这是从心里发出来的!谁有了她,谁就幸福!有了她,最不爱交际的丈夫也会不知不觉在社交界占有最光荣的地位。对不对?我只想知道您的意见。”于是安娜·芭芙洛芙娜放走了彼埃尔。

彼埃尔诚恳地、肯定地回答了安娜·芭芙洛芙娜关于爱仑的风度美妙的问题。假如他有时想到爱仑,便正是想到她的美丽,和她在社交场中非常缄默、庄重、镇静的本领。

姑母在自己的角落里接待这两个年轻人,但是她似乎想要隐藏她对于爱仑的爱慕,并且宁愿表现她对于安娜·芭芙洛芙娜的恐惧。她注视着她的侄女,仿佛是问,她对于这两个人应该怎么办。安娜·芭芙洛芙娜离开他们的时候,又用手指触了触彼埃尔的袖子说:

J'espére,que vous ne direz plus qu'on s'ennuie chez moi.[我希望你不要再说在我这里觉得无聊了。]”她并且看了看爱仑。

爱仑带着那样的神情微笑一下,好像是说,她不承认,有谁看见了她还能不被她迷惑的。姑母咳嗽了几声,咽下了唾沫,然后用法语说她很欢喜看见爱仑,然后她带着同样的面色向彼埃尔说了同样的欢迎的话。在无趣的常断的谈话中途,爱仑转头看了看彼埃尔,并且用她向一切人们微笑时所有的那种鲜明的、优美的笑容,向他微笑了一下。彼埃尔是那么习惯了那种笑容,它对他所表现的意义是那么少,以致他毫不注意这个笑容。这时姑母说到彼埃尔的亡父别素号夫伯爵所收集的鼻烟壶,并且出示了她自己的鼻烟壶。爱仑公爵小姐要求看一看画在鼻烟壶上的姑母丈夫的肖像。

“这大概是维奈斯做的。”彼埃尔说,提到著名的细小画像家。他一面在桌子上弯着腰接鼻烟壶,一面听着别的桌上的谈话。

他欠起了身,想走过去,但是姑母直接地从爱仑的背后把鼻烟壶递给他。爱仑向前弯腰让地方,并且微笑着回头看了一下。她像往常去赴晚会时那样,穿着时髦的前后领口都开得极低的衣服。她的上半身,在彼埃尔看来,总好像是大理石的一样,离他的眼睛是那么近,他的近视的眼睛不自觉地辨别出了她的肩膀和颈子的生动的美,并且离他的嘴唇是那么近,他只要微微把头低一下,便可以触到她。他感觉到她身体的温暖、香水的芬芳,听到她动作时的胸衣声。他没有看见她的和衣服合成一个整体的大理石般的美丽,他只看见并且感觉到她的只被衣服所遮蔽的身体的全部魔力。并且一旦看见了这个,他便不能有别的看法,正如同我们不能够恢复一度被说明的错觉一样。

“您真的到现在还没有注意到我是这么美吗?”似乎爱仑这么说,“您没有注意到我是女子吗?是的,我是女子,我可以属于任何人,也可以属于您。”她的目光这么说。就在这个时候彼埃尔觉得,爱仑不但能够,而且应该做他的妻子,觉得这是非如此不可的。

他此刻是那么确切地知道这个,就仿佛他戴了花环站在她旁边时所知道的一样。这件事如何实现?何时实现?他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件好事(他甚至觉得因为某种缘故这是不好的),但他知道,这件事是要实现的。

彼埃尔垂下了眼睛,又抬起眼睛,想要重新把她看作一个对他是疏远而陌生的美人,就像从前每天他所看见的那样,但是他已经不能够这么办了。他不能够,正如一个人,先前在雾中看野草,把它当作树,现在发现了是草,不能够再把它看作树。她靠他非常近。她已经支配了他。在他与她之间,除了他自己的意志的障碍,已经没有任何障碍了。

“Bon,je vous laisse dans votre petit coin.Je vois,que vous y êtes très bien.[好吧,我让你留在你的小角落里。我知道你在那里很好。]”安娜·芭芙洛芙娜的声音说。

于是彼埃尔恐惧地回想着,他是否做了什么应受责备的事,红着脸,回顾了一下。他似乎觉得,别人都和他一样地知道他心里的事情。

过了一会儿,当他走到大团体那里时,安娜·芭芙洛芙娜向他说:

“On dit que vous embellissez votre maison de pétersbourg.[听说你在修理你的彼得堡的住宅了。]”

(这是真的:建筑师向他说这是必要的,而彼埃尔,自己不知道为什么,便修理他的彼得堡的大房子了。)

“C'est bien,mais ne déménagez pas de chez le prince Basile.Il est bon d'avoir un ami comme le prince,[这很好,但是不要从发西利公爵家里搬出去。有公爵这样的朋友是很好的,]”她说,向发西利公爵微笑着,“J'en sais quelque chose.N'est-ce pas?[关于这个,我是知道一点儿的。是不是?]您还这么年轻。您需要别人的劝告。您不要怪我利用老年人的权利。”她沉默着,正如同妇女们一向在她们说了自己年纪的时候那样地沉默着期待什么。“假若您结婚的话,那是另一回事了。”然后她一眼瞥了瞥他们两个人。彼埃尔没有望爱仑,爱仑也没有望他。但是她靠他还是非常近。

他低语着什么,并且脸红了。

回到家里,彼埃尔好久睡不着觉,回想着他所发生的事。他发生了什么呢?没有什么。他只晓得,这个女子是他从小所认识的,当别人向他说到爱仑是个美人时,他无心地说道:“是的,她漂亮。”——他晓得,这个女子可以属于他。

“但是她愚蠢,我自己常说的,她愚蠢,”他想,“在她所引起的我的心情之中,有点丑恶的地方,有点不对的地方。我听说,她的哥哥阿那托尔爱过她,她也爱过他,并且有了一件丑闻,因此他们把阿那托尔送走了。她的哥哥是依包理特……她的父亲是发西利公爵……这是不好的。”他想,正当他这么考虑的时候(这些考虑还是不完全的),他发觉自己在微笑,并且觉得,另一串的想法从第一串中浮起来了,他同时又想到她是毫不足取,又幻想着她会成为他的妻子,她会爱他,她会变得完全不同,而他所想的所听到的关于她的一切,或许是不确实的。于是他又看见她并不是什么发西利公爵的女儿,却是看见了她的只被灰色衣服遮盖着的全身。“但是,为什么从前我的脑子里没有过这种思想?”于是他又向自己说,这是不可能的:他似乎觉得,在这个婚姻中有点丑恶的,不自然的,不光荣的地方。他想起她从前的言语和目光,以及那些看见他们俩在一起的人们的言语和目光。他想起安娜·芭芙洛芙娜向他说到房子时的言语和目光,想起发西利公爵和别人的上千的这种暗示,于是他恐怖了,他怕他已经使他自己不得不去做那显然是不好的、并且是他不应该做的事情。但同时,当他向自己表现这个决心时,在他心中另一方面浮出了她的形象和她的全部的女性美。

2

一八〇五年十一月发西利公爵必须出差去视察四省。他替自己谋得了这个差使,以便同时视察他自己的情况混乱的田庄,并且把他的儿子阿那托尔,从他的团所驻扎的地方找来,和他一同顺道去见尼考拉·安德来维支·保尔康斯基公爵,以便使他的儿子娶这个老富翁的女儿。但在出差和办理这些新的事务以前,发西利公爵必须和彼埃尔把事情解决,彼埃尔近来确实整天在家,即是在他所寄居的发西利公爵的家里,在爱仑面前显得可笑、兴奋、愚笨(像恋爱的男子应有的那样),但是还没有求婚。

“Tout ça est bel et bon,mais il faut que ça finisse.[这一切都是很好的,但这件事应该解决。]”发西利公爵有一天早晨带着忧愁的叹息声向自己说,觉得彼埃尔是那么欠他的情,(哦,基督保佑他!)在这件事上却做得很不好。“年幼……轻浮……好,上帝保佑他,”发西利公爵想,满意地感觉到自己的善良,“mais il faut que ça finisse.[但是这件事应该解决。]后天是辽利娜[2]的命名日,我要请几位客人,假如他不明白他所应该做的事,那么这还是我的事了。是的,我的事。我是她的父亲!”

在安娜·芭芙洛芙娜的晚会之后的那个睡不着觉的兴奋的夜里,彼埃尔断定了和爱仑结婚是不幸福的,他应该逃避她,并且走开,可是在那个决定的一个半月之后,彼埃尔还没有离开发西利公爵的家里,并且恐怖地感觉到,在别人的心目中他和她的关系是一天比一天深,他不能恢复他从前对她的看法,他不能离开她,并且觉得这是可怕的,但是他却必须和她缔结自己的终身大事。也许他可以控制他自己,但是发西利公爵家没有一天没有晚会(他很少招待客人),假使彼埃尔不愿破坏大家的兴致,不愿辜负大家的期望,他便不得不到场。发西利公爵在那些少有的居家的时候,常常走过彼埃尔身边,向下拉他的手,漫不经心地把他刮光的有皱纹的腮伸给他吻,或说,“明天再见”,或说,“来吃饭,不然我就看不见你了”,或说,“我是为你留下来的”,等等。但是虽然在发西利公爵为他留下来的时间里(他这么说的),他并没有向他说过两句话,彼埃尔却觉得自己不能够辜负他的期望。他每天向自己说同样的话:“总之,应该了解她,并且弄明白:她是什么样的人?是我从前错了,还是现在错了呢?不,她不愚蠢,不,她是顶好的姑娘!”他有时向自己说,“她从来没有做过错事,她从来没有说过愚蠢的话。她说话很少,但她所说的,总是简单而明了的,所以她不愚蠢。她从来不害羞,现在也不害羞。所以她不是坏女子!”他常常在她面前开始说出自己的考虑或思想,每次她回答他时,或者是用简短的随口说出的意见,表示她不感兴趣,或者是用沉默的笑容与目光,极具体地向彼埃尔显示出她的优越。她认为一切的谈论和这种笑容比较起来都是胡说八道,她是对的。

她总是带着高兴的、信任的、单单对他而有的笑容和他说话,在那笑容中有比那一向装饰她面孔的、对一般人的笑容更加重要的东西。彼埃尔知道,大家只等待他最后说一句话,跨过某一条界线,并且他知道,他迟早要跨过这条界线,但是一想到这个可怕的步骤,便有某种不可了解的恐怖袭击他。在这一个半月之间,他觉得自己被拖得越来越接近这个令他惧怕的深渊,在此期间,彼埃尔向自己说上了千次:“但这是怎么回事?需要决心!难道我没有决心吗?”

他想要下决心,但又恐怖地觉得,在这件事情上,他没有决心,这决心他知道是他所具有的,并且确实是有的。彼埃尔属于这一类的人,他们只在他们觉得自己十分纯洁的时候才有力量。自从那天他在安娜·芭芙洛芙娜家弯腰看鼻烟壶时所感觉到的那种欲望支配了他以来,对于那个冲动的一种不自觉的罪恶之感,毁坏了他的决心。

在爱仑的命名日,发西利公爵家里,像公爵夫人所说的,有最亲密的亲戚朋友的小团体吃夜饭。所有的这些亲戚和朋友都体会到,过命名日者的命运就要在这天决定。客人坐下来吃夜饭了。库拉基娜公爵夫人,这位肥胖的、从前是美丽的、庄严的妇人,坐在女主人的位子上。在她的两边坐了最尊贵的客人——一位老将军和他的妻子,和安娜·芭芙洛芙娜·涉来尔:在桌端坐着较为年轻的,次要的客人,还有自家的人,彼埃尔和爱仑,也并排着坐在那里。发西利公爵没有吃:他带着愉快的心情,绕着桌子走动,时而在这个客人旁边,时而在那个客人旁边坐下。他向每个人说点很随便的、愉快的话,只除了彼埃尔和爱仑,似乎他没有注意到他们在场。发西利公爵提起了大家的精神。蜡烛明亮地点着,银器和玻璃器,妇女们的首饰,和肩章上的金银,都闪耀着光辉:穿红袍的侍仆们在桌子四周走动着,有了餐刀、玻璃杯、碟子的声音,和桌旁几处谈话的兴奋的声音。可以听到一个年老的侍从官在桌端向年老的男爵夫人肯定地说出他对她的火热的爱情,和她的笑声:在另一端他们谈到某一玛丽亚·维克托罗芙娜的不幸。在桌子当中,发西利公爵吸引了每个人的注意。他在嘴唇上带着诙谐的笑容,向妇女们说到最近——星期三——的枢密会议,在会议中塞尔盖·库倚米支·维亚倚米齐诺夫,新任彼得堡军务总督——接到了并宣读着亚力山大·巴夫诺维支皇帝从军中寄来的当时有名的诏书,在诏书里,皇帝向塞尔盖·库倚米支说,他接到了各方面的人民表示效忠的声明,而彼得堡的声明尤其使他满意,并且说他引以为豪的是他有荣幸做这个国家的元首,他要极力使自己无愧于这种光荣。这道诏书开头的话是:“塞尔盖·库倚米支!从各方面向我传来消息”。云云。

“那么,除了‘塞尔盖·库倚米支’就没有别的了吗?”一个太太问。

“是的,是的,再没有一发丝儿了,”发西利公爵笑着回答。“‘塞尔盖‘库倚米支……从各方面,从各方面。塞尔盖·库倚米支……’可怜的维亚倚米齐诺夫不能再向下念了。他几次从头念起,但刚刚念出‘塞尔盖’……”就啜泣了……‘库……倚米……支’——有眼泪了……于是‘从各方面’被哭声遮盖了,他不能再向下念了。又是手帕,又是‘塞尔盖·库倚米支’,‘从各方面’,又是眼泪……所以后来请了别人宣读。”

“库倚米支……从各方面……眼泪……”有人笑着重复说。

“不要恶毒,”安娜·芭芙洛芙娜在桌子的另一端用手指向他威胁了一下说,“C'est un si brave et excellent homme notre bon Viasmitinoff.[我们的善良的维亚倚米齐诺夫,他是那么高贵卓越的人。]”

大家笑得很厉害。在桌子上端的上座那里,似乎大家都愉快,并且怀着各种兴奋的心情,只有彼埃尔和爱仑沉默着,几乎是并排地坐在桌子的下端,在两人的脸上约制着鲜明的笑容,这与塞尔盖·库倚米支无关——而是害羞的笑容,是为了他们自己的心情而有的。尽管别人说话、发笑、诙谐,尽管别人很有胃口地吃来因酒、煎菜和冰食,尽管别人避免看见这一对男女,尽管别人显得对他们俩不关心、不注意,但是由于某种原因,由于偶尔投给他们的目光,令人觉得,关于塞尔盖·库倚米支的趣事、笑声、菜肴——这一切都是虚伪的,而这整个团体的全部注意力只集中在这一对男女的身上——在彼埃尔和爱仑身上。发西利公爵表演了塞尔盖·库倚米支的啜泣,同时又瞥了瞥女儿,而当他发笑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说:“是了,是了,情形很好,今天一切都要决定了。”安娜·芭芙洛芙娜为了notre bon Viasmitinoff[我们的善良的维亚倚米齐诺夫]用手指威胁他,但在她此刻向彼埃尔瞥了一下的眼睛里,发西利公爵看出了,她在祝贺他的将来的女婿,祝贺他的女儿的幸福。老公爵夫人带着愁闷的叹息向邻座的妇人敬酒,并且愤怒地看了看女儿,似乎这一声叹息是说:“是的,现在我同您什么都没有了,只有吃甜酒了,我亲爱的,现在是年轻人幸福得那么大胆而旁若无人的时候了。”“我所说的一切是多么愚蠢啊,好像我对它发生兴趣似的,”外交官望着爱人们的幸福的脸,想着,“这才是幸福!”

在那些维系这个团体的、无关重要的、琐屑的、人为的兴趣之中,加进了美丽、健康、年轻男女互相倾慕的单纯的感情。这种合乎人情的感情,压倒了一切,并且驾凌在他们的一切做作的低语之上。笑话是不愉快的,新闻是无趣的,而热闹显然是做作的。不但他们,而且在桌旁侍候的仆役们,都似乎感觉到同样的心情,并且望着美人爱仑和她的容光焕发的脸,望着彼埃尔的红色的、肥胖的、幸福的、不安的脸,竟忘记了他们的任务。似乎烛光只集中在这两个幸福的脸上。

彼埃尔觉得他是全体的中心,这个地位使他又高兴又难受。他好像是一个专心注意在某种事情上的人。他没有清楚明白地看见、了解或听见任何东西。只有不连贯的思想和现实生活的印象偶尔在他心中突然地闪过。

“所以一切都完了!”他想,“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这么快!现在我知道了,不是为她一个人,不是为我一个人,而是为了所有的人,这是不可避免地要实现的。他们都那么期待这个,那么相信这是会实现的,以致我不能够,不能够令他们失望。但是这件事将要如何实现呢?我不知道,但是,这是要实现的,一定要实现的。”彼埃尔想着,望着正在他眼前闪耀的肩膀。

有时,他忽然因为什么缘故觉得害羞。为了他一个人吸引了大家的注意,为了他在别人目光中是幸福的人,为了他这个巴黎式的丑脸儿的人占有爱仑,他觉得不安。“但是,确实,那是永远如此的,那是一定要如此的,”他安慰着自己,“可是我为这件事做了什么呢?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和发西利公爵一同从莫斯科来的。那时候还是什么事也没有。那么,我为什么不住在他家里呢?后来,我和她玩牌,拾起她的提袋,和她坐车出去。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这一切是什么时候发生的?”此刻他靠近她坐着,好像是她的未婚夫,他听见、看见、感觉到她的接近,她的呼吸,她的动作,她的美丽。有时,他忽然觉得,不是她,而是他自己非常漂亮,觉得他们正是因此而那么望着他,并且他,因为大家的惊奇而觉得幸福,他挺起胸膛、抬起头,为自己幸福而高兴。忽然他听到谁的声音,一个熟人的声音,第二次向他说了什么。但彼埃尔是那么聚精会神,以致弄不明白别人对他所说的话。

“我问你,你什么时候接到保尔康斯基公爵的信的?”发西利公爵第三次问,“你是多么心不在焉,我亲爱的。”

发西利公爵微笑着,彼埃尔看到,所有的人,所有的人都向他和爱仑微笑着。

“即使你们都知道,那又有什么关系,”彼埃尔向自己说,“哦,那有什么关系呢?这是事实。”于是他自己发出温顺的儿童般的微笑,爱仑也微笑了。

“你什么时候接到的?从奥尔牟兹寄来的吗?”发西利公爵重复说,他似乎是为了解决争端,需要知道这个。

“怎么能够谈到、想到这样的琐事呢?”彼埃尔想。

“是的,从奥尔牟兹寄来的。”他叹了口气回答。

饭后彼埃尔领着他的女伴跟着别人进了客厅。客人们开始散去,有几个人没有向爱仑道别便走了。好像是不愿使她离开她的重要的工作,有几个人到她面前来了一会儿,便赶快离开,不许她送。外交官忧闷地沉默着,走出客厅。他觉得他的外交事业,和彼埃尔的幸福比较起来,只是虚荣了。老将军,当他的妻子向他问到他的腿部情况时,向她愤怒地抱怨了。“你这样的老傻瓜,”他想,“你瞧,爱仑·发西莉叶芙娜到了五十岁还是美人。”

“似乎觉得,我可以祝贺您了,”安娜·芭芙洛芙娜向公爵夫人低语并且用劲地吻她,“假使不是头痛,我便留在这里了。”

公爵夫人没有回答,她对女儿幸福的妒忌使她苦恼。

彼埃尔在客人辞别时,独自和爱仑在他们坐着的小客厅里留了好久。在以前一个半月之间,他常常独自和爱仑在一起,但从未向她说到过爱情。现在他觉得这是不可避免的,但他又不能下决心走这最后的一步。他觉得害羞,他似乎觉得,在这里,在爱仑的身边,他是占据着别人的地位。“这种幸福不是为你的,”一种内心的声音向他说,“这种幸福是为那些人的,他们没有你所有的东西。”

但是他必须说点什么,于是他开始说话了。他问她是否满意今天的晚会。她和素常一样,单纯地回答说,这天的命名日是她的最快乐的日子。

最亲近的亲戚当中,还有人未走。他们坐在大客厅里。发西利公爵踏着懒洋洋的脚步走到彼埃尔面前。彼埃尔站起来,说时间已经很迟了。发西利公爵严厉地疑问地望着他,似乎他所说的是奇怪得使人不能够听懂的。但,接着,严厉的表情改变了,于是发西利公爵向下拉彼埃尔的手,使他坐下,并且亲切地微笑了一下。

“怎样,辽利娜?”他立刻用那种不经心的、惯有的、亲切的语气向女儿说,这语气是从小即爱儿女的父母们所素有的,但在发西利公爵,这种语气只是由于模仿别家父母们而揣摩出来的。

于是他又转向彼埃尔。

“‘塞尔盖·库倚米支,从各方面’。”他一面说,一面解着背心的顶上边的扣子。

彼埃尔微笑了一下,但是从他的笑容上可以看得出,他明白,不是塞尔盖·库倚米支的趣事现在使发西利公爵发生兴趣,而发西利公爵也晓得,彼埃尔知道这一点。发西利公爵忽然咕噜了什么,就走出去了。彼埃尔似乎觉得,连发西利公爵也发窘了。这个年老的、社交界的人的窘态感动了彼埃尔,他向爱仑回顾了一下——而她,似乎也发窘了,并且她的目光似乎是说:“哦,这是您自己的错。”

“我一定不可避免地要走这一步了,但是我不能够,我不能够,”彼埃尔想,于是又说到不相干的事,说到塞尔盖·库倚米支,问到这个趣事的是什么内容,因为他没有听清楚。爱仑微笑着回答说,她也没有听清楚。

当发西利公爵进客厅时,公爵夫人低声地同一个老太太谈着彼埃尔。

“当然,C'est un parti très brillant,mais le bonheur,ma chère,[这是很美满的一对儿,我亲爱的,但幸福,]……”

“Les mariages se font dans les cieux.[婚姻是天定的。]”老太太回答。

发西利公爵,好像没有听太太们说话,走到远远的角落里,坐在沙发上。他闭了眼睛,好像在打盹。他的头正要向下垂,可是他又清醒了。

“阿丽娜,”他向妻子说,“Allez voir ce qu'ils font.[去看看他们在做什么。]”

公爵夫人走到门前,带着富有意义而又似乎漠不关心的神情从门口走过,向客厅里瞥了一下。彼埃尔和爱仑仍然坐着在谈话。

“还是那样。”她回答了丈夫。

发西利公爵皱了皱眉,把嘴歪了一下,他的腮带着他所特有的、不愉快的、粗鲁的表情,颤动了一下,他抖了抖身子,站立起来,把头向后一仰,用坚定的脚步,经过太太们面前,走进小客厅里去了。他快步地、高兴地走到彼埃尔面前。公爵的脸是非常地得意扬扬,以致彼埃尔看见了他的脸便惊恐地站起来了。

“谢谢上帝!”他说,“我的内人向我说了一切!”他一手抱着彼埃尔,一手抱着女儿。“我亲爱的孩子……辽利娜!我很,我很高兴。”他的声音打颤了,“我爱你的父亲……她要成为你的好妻子……愿上帝保佑你们!……”

他搂抱女儿,然后,又搂抱彼埃尔,并且用有年老气味的嘴唇吻了他。泪水果真湿了他的腮。

“公爵夫人,到这里来呀。”他喊叫。

公爵夫人来了,也淌眼泪了。老太太也用手帕拭眼泪。他们吻了彼埃尔,彼埃尔也把美丽的爱仑的手吻了好几次。过了一会儿大家又让他们俩留在一块儿了。

“这一切都是应该如此的,不能有别的样儿的,”彼埃尔想,“所以用不着问,这是好是坏。好,因为它是确定的了,没有了从前的恼人的怀疑。”彼埃尔沉默地抓着他的未婚妻的手,望着她的美丽的一起一伏的胸脯。

“爱仑。”他出声地说,又停止了。

“在这种时候我们总得说些特别的话。”他想,但他想不起来,他们在这种时候所要说的究竟是什么。他看了看她的脸。她靠他更近了。她的脸发红了。

“啊,去掉这个……这个……”她指着他的眼镜说。

彼埃尔摘去了眼镜,他的眼睛,在人们摘去眼镜时所有的一般的眼光异常之外,还显出了惊恐和怀疑。他想要低头吻她的手,但她带着头部的迅速而粗鲁的动作,截获了他的嘴唇,把她自己的嘴唇贴上他的嘴唇。她脸上的变了样的、不好看的、慌张的表情使彼埃尔吃惊了。

“现在已经太迟了,一切都完了,但是我爱她。”彼埃尔想。

“Je vous aime![我爱你!]”想起在这种时候所应该说的话,他这么说了,但这句话的声音显得那么软弱无力,以致他替自己觉得害羞了。

一个半月之后,他结婚了,并且如人们所说的,成了美丽妻子与数百万家业的幸福的拥有者,住在彼得堡的新装修的别素号夫伯爵家的大房子里。

3

尼考拉·安德来维支·保尔康斯基老公爵在一八〇五年十二月接到发西利公爵的信说,他要同儿子一道来拜访。(“我要出差视察,当然,为了拜访您,我的敬爱的恩人,我觉得一百里路说不上是绕道,”他在信上这么说,“我的阿那托尔要伴我上路,他是到军营中去的,我希望您准许他亲自向您表示像对他父亲那样对您所抱的深厚敬意。”)

“那么用不着把玛丽带出去了:求婚的人们要亲自上门了。”矮小的公爵夫人听到这话,不当心地说。

尼考拉·安德来维支公爵皱了皱眉,没有说什么。

在接信之后两星期,有一天晚上,发西利公爵的仆人们先到了,他自己和儿子是第二天到的。

老保尔康斯基一向瞧不起发西利公爵的为人,近来,因为发西利公爵在新皇朝巴弗尔和亚力山大的时候有了高官厚禄,更加瞧不起他了。现在由于这封信和矮小的公爵夫人的暗示,他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而对于发西利公爵的瞧不起,在尼考拉·安德来维支公爵的心中,变成恶意的轻视了。他说到他的时候总是哼鼻子。在发西利公爵要到的那天,尼考拉·安德来维支公爵是特别不高兴,并且有脾气。或者是因为发西利公爵要到,他才有脾气,或者是因为他有了脾气,才特别不高兴发西利公爵来到,但总之,他是有脾气,齐杭早晨就劝了建筑师不要带报告去见公爵。

“您听,他怎么在走,”齐杭说,要建筑师注意公爵的脚步声,“他用脚跟在走……那么我们知道……”

但是,和寻常一样,在早晨九点钟前,公爵身穿貂皮领的天鹅绒皮大衣,头戴貂皮帽,出门散步。头天晚上落了雪。尼考拉·安德来维支公爵经常散步走过的、到花房的路径已经扫过了,在被扫的雪上可以看到扫帚的痕迹,有一把锹插在路旁脆弱的雪堆上。公爵皱着眉,沉默着,走过花房,下房和厢房。

“雪橇可以通过吗?”他问陪他回家的、可敬的、在面貌和态度上与主人相似的管家。

“雪深,大人。我已经叫人扫除大道了。”

公爵点了点头,走到台阶前。“谢谢你,主啊,”管家想,“公爵的脾气过去了!”

“车子不容易通过,大人,”管家补充说,“听说,大人,有一个大臣要来见大人。”

公爵向管家转过身来,用皱蹙的眼睛注视着他。

“什么?大臣?什么大臣?谁吩咐的?”他用尖锐的、粗暴的声音说,“你们不替我的女儿公爵小姐扫路,却替大臣扫路!我没有大臣们!”

“大人,我以为……”

“你以为!”公爵咆哮着,他越说越快越不连贯了,“你以为……强盗们!坏蛋们……我要教训你以为,”于是他举起手杖,向阿尔巴退支挥去,假若不是管家不自觉地躲开这一击,便打到他了。“你以为!……坏蛋们!……”他急促地叫着。

但是,虽然阿尔巴退支,因为自己大胆——躲开打击——而恐惧着,走到公爵面前,恭顺地垂着秃头,或者,也许,正因此,公爵继续叫着:“坏蛋们!……把雪扔回路上去!……”却没有再举起手杖,疾步地回房间里去了。

在饭前,公爵小姐和部锐昂小姐知道了公爵有脾气,站着等候他:部锐昂小姐的光辉的脸似乎是说:“我一点也不知道,我是像平常一样。”而玛丽亚公爵小姐则面色苍白、显得恐惧、垂着眼睛。使玛丽亚公爵小姐最感痛苦的,是她知道,在这种时候,她应该做得和部锐昂小姐一样,但是她不能这么做。她觉得:“我要做得好像是没有注意到,他便要以为,我对于他没有同情:我要显得我也苦恼,有脾气,他便要说(这是常有的),我丧气了。”等等。

公爵看了看女儿的恐惧的脸,哼了哼鼻子。

“蠢人……或者傻瓜!”他低语着。

“那一个不在这里!他们对她说了坏话。”他想到不在饭厅里的矮小的公爵夫人。

“公爵夫人在哪里?”他问,“藏起来了吗?……”

“她身体不好,”部锐昂小姐愉快地微笑着说,“她不得出房了。在她的情况中,这是当然的。”

“哼!哼!嘿!嘿!”公爵低语着,在桌前坐下来了。

他觉得碟子不干净:他指了指污点,便把碟子一甩。齐杭接住碟子,递给了司膳。矮小的公爵夫人不是不舒服,但她是那么不可克制地惧怕公爵,以致听到了他有脾气,她便决定了不出房。

“我为了胎儿害怕,”她向部锐昂小姐说,“天晓得,恐惧会产生什么结果。”

总之,矮小的公爵夫人住在童山,经常对老公爵怀着恐惧和她所不自觉的厌恶,因为恐惧是那么占优势,以致她不能感觉到厌恶。在公爵方面也有厌恶。但它被轻视所掩盖了。公爵夫人在童山住惯了以后,特别欢喜部锐昂小姐,和她整天在一起,请她在自己的房中过夜,常常同她说到公公,并且批评他。

Il nous arrive du monde,mon prince,[有客人要到我们这里来了,公爵,]”部锐昂小姐说,用红润的手打开白餐巾。“Son excellence le prince Kouraguine avec son fils,à ce que j'ai entendu dire?[库拉根公爵大人和他的儿子,我听说的?]”她探问地说。

“哼,这个大人是一个后生小子……是我派他差事的,”公爵愤怒地说,“他儿子为什么要来,我不明白。莉萨维塔·卡尔洛芙娜公爵夫人和玛丽亚公爵小姐也许知道,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把他的儿子带到这里来。我不需要他来。”他望了望面色发红的女儿。

“不好过,是吗?是怕阿尔巴退支这个蠢材今天所说的那个大臣吗?”

“不,mon père.[爸爸。]”

部锐昂小姐的话题虽然没有获得成功,但她没有停止。她说到花房,说到新开的花的美丽,于是公爵在用汤以后变得和气了。

饭后他去看媳妇。矮小的公爵夫人坐在小桌子旁和女仆玛莎在闲谈。她看见了公公,便脸色发白。

矮小的公爵夫人改变了很多。她现在与其说是美,毋宁说是丑了。她的腮凹下去了,嘴唇向上撅起,眼睛陷下去了。

“是的,有一点累赘”她回答了公公的问题,公公问她觉得如何。

“你不需要什么吗?”

“不,merci,mon père.[谢谢,爸爸。]”

“哦,好的,好的。”

他出去了,走到仆人房前。阿尔巴退支垂头站在仆人房里。

“路堵起来了吗?”

“堵起来了,大人,看在上帝情面上,饶恕我吧,只是因为我的愚蠢。”

公爵打断了他的话,并且发出了不自然的笑声。

“哦,好的,好的。”他伸出了手给阿尔巴退支吻,然后回书房去了。

晚上发西利公爵到了。车夫们和仆人们在说成了“达道”[3]的大道上去迎接他,在故意铺了雪的路径上叫喊着,把他的马车和雪橇拖到厢房。

发西利公爵和阿那托尔被招待在个别的房间里。

阿那托尔脱了大衣,手叉着腰,坐在桌前,微笑着,用他的美丽的大眼睛漫不经心地凝视着桌子角。他把他的全部生活看作连续不断的娱乐,这种娱乐是别人为了某种缘故为他负责安排的。现在,对于访问怪癖老人和富而丑的女继承人,他也是这么看法。这一切,照他的预料,或许是结果很好的,很有趣的。“假使她很有钱,为什么不娶她呢?这是绝不碍事的。”阿那托尔想。

他按照他的习惯,细心地、讲究漂亮地刮了脸,洒了香水,并且带着天生的、善意的、得意的表情,高抬着美丽的头,走进了父亲的房。发西利公爵身边有两个侍仆忙着在替他穿衣服,他自己兴奋地回顾了一下,愉快地向进来的儿子点了点头,似乎他说:“对了,我正需要你这样!”

“不,不是说笑话,爸爸,她很丑吗?啊?”他用法语问,好像是继续着在途中谈过不止一次的问题。

“不要说了,废话!最重要的,是你在老公爵面前,要极力显得恭敬、懂事。”

“假使他要胡说八道,我就走开,”阿那托尔说,“我不能容忍这种老头儿们。啊?”

“记住,你的一切全靠这件事来决定了。”

这时候女仆们的房间里不但知道了大臣和他儿子的到来,而且详细地谈到了两人的外表。玛丽亚公爵小姐独自坐在房间里,徒然地想要压制内心的激动。

“为什么他们写了信,为什么莉萨向我说到这事?但这是绝不可能的!”她照着镜子,向自己说,“我要怎么进客厅呢?即使他令我满意,我自己现在也不能和他在一起。”

一想到她父亲的目光,她便觉得恐怖了。

矮小的公爵夫人和部锐昂小姐已经从女仆玛莎那里听到了必要的情报:大臣的儿子是一个多么漂亮的红腮黑眉的男子,他的父亲是多么费力地提腿上楼梯,而他却像一只鹰,一步三级地跟在他后边跑着。得到了这些消息,矮小的公爵夫人和部锐昂小姐便来到公爵小姐的房里,她们的生动谈话的声音还在走廊那里便听得见了。

“Ils sont arrivés,Marie,[他们已经到了,玛丽,]您知道吗?”矮小的公爵夫人说,摇摆着她的肚子,沉重地落座在安乐椅子里。

她没有穿她早晨所常穿的外衣,却穿了一件最好的衣服。她的头发用心地修饰了,她的脸上带着兴奋的表情,这却没有遮盖她的憔悴的、惨白的面容。她做了她在彼得堡交际场中所常做的装饰,这更显出她变得很丑了。在部锐昂小姐身上也有了不显目的绝妙的装饰,这在她美丽的、鲜嫩的脸上,增加了更多的吸力。

“Eh bien.et vous restez comme vous êtes,chère princesse?[哦,你就是你这个样子了吗,亲爱的公爵小姐?]”她说。“On va venir annoncer,que ces messieurs sont au salon,il faudra descendre,et vous ne faites pas un petit brin dé toilette![他们就要来报告,这些先生们已在客厅里了,我们就要下楼,你却一点也没有装扮!]”

矮小的公爵夫人从椅子上站起来,按铃唤女仆,并且急忙地愉快地着手设计玛丽亚公爵小姐的服装、并执行这个计划。玛丽亚公爵小姐觉得自己的尊严被损伤了,因为求婚者的来临使她兴奋,而更使她觉得难受的,是她的两个女友都不认为是可以不这样的。要向她们说,她替自己和她们觉得难为情,这便是泄露了自己的兴奋,若是拒绝她们所提议的服装,便要引起不断的嘲笑和坚持。她的脸发红了,美丽的眼睛没有了光彩,她脸上布了红霞,并且带着她脸上常常有的、那种丑陋的、忍受牺牲的表情,她顺从了部锐昂小姐和莉萨的主张。两个女子十分诚意地尽力使她美丽。她是那么丑,以致她们都不会想到和她竞争,因此她们十分有诚意地着手替她打扮,她们带着女性所有的那种单纯的固执的信念,以为服装可以使得面孔美丽。

“不,我亲爱的,真的,这件衣裳不好看,”莉萨远远地斜视着公爵小姐说:“叫人去把你的栗色天鹅绒的衣服拿来。确实啊!你知道,也许一生的命运就要决定了。但这一件太淡了,不好看,不好看!”

不是衣服不好看,而是公爵小姐的脸和全身不好看,但部锐昂小姐和矮小的公爵夫人没有感觉到这一点,她们还以为,若是在向上梳的头发上放一条蓝色缎带,把蓝色颈巾从棕色衣服上垂下来,等等,便一切都好了。她们忘记了,惊惶的面孔和形象是不能改变的,因此,她们纵然改变了这个面孔的外形和装饰,这个面孔本身仍然是可怜而丑陋的。玛丽亚公爵小姐顺从地接受了两三次的修改,然后,当她的头发向上梳好(这种梳妆完全改变了并且损坏了她的面貌),戴上了蓝颈巾、穿上华丽的天鹅绒衣服时,矮小的公爵夫人在她身旁绕了两次,用小手时而理好衣褶,时而拉起颈巾,并且歪着头,时而从这边望望,时而从那边望望她。

“不行,这样不行,”她拍了拍手,坚决地说。“Non,Marie,décidément ça ne vous va pas.Je vous aime mieux dans votre petite robe grise de tous les jours.Non,de grâce,faites cela pour moi.[不行,玛丽,这对你绝对不适合。我最爱你穿平常所穿的灰色的衣服。不,请你替我这么办吧。]卡恰,”她向女仆说,“把银灰色的衣裳拿来给公爵小姐,部锐昂小姐,你看看,我来怎样办。”她预感着艺术家的喜悦,微笑着说。

但是当卡恰取来了所需要的衣服时,玛丽亚公爵小姐仍然不动地坐在镜子前面,望着自己的脸,在镜子中她看见了,她的眼睛里有泪,她的嘴打颤,她快要哭泣了。

“Voyons,chère princesse,[哦,亲爱的公爵小姐,]”部锐昂小姐说,“encore un petit effort.[再稍微努点力。]”

矮小的公爵夫人,拿了女仆手中的衣服,走到玛丽亚公爵小姐面前。

“哦,现在我们要做得简单、合适。”她说。

她,部锐昂小姐,卡恰,三个人的声音,合成了一个愉快的喋喋声,好像鸟雀的啾啾声一样,卡恰还为着什么发出笑声。

“Non.laissez-moi,[不,不要管我了吧,]”公爵小姐说。

她的声音说得那么严肃而痛苦,以致鸟雀的啾啾声立即停止了。她们看了看那双美丽的大眼睛明亮地恳求地望着她们,眼睛里充满着泪水和思想,于是她们明白了,坚持是无用的,甚至是残忍的。

“Au moins changez de coiffure,[至少要改一改头发的样子,]”矮小的公爵夫人说,“Je vous disais,[我向你说过的,]”她谴责地向着部锐昂小姐说,“Marie a une de ces figures,auxquelles ce genre de coiffure ne va pas du tout.Mais du tout,du tout.Changez de grâce.[玛丽的面孔是一点也不适合这种发妆的,一点也不,一点也不。请你改一改吧。]”

“Laissez-moi,laissez-moi,tout ça m'est parfaitement égal,[不要管我了吧,不要管我了吧,我觉得反正都是一样,]”几乎不能约制眼泪的声音回答着。

部锐昂小姐和矮小的公爵夫人不得不承认,玛丽亚公爵小姐这样打扮是很丑的,还不如平常那样:但是已经太迟了。她带着她们所知道的那种表情,那种又有思想又有悲伤的表情望着她们。这种表情没有引起她们对于玛丽亚公爵小姐的恐惧(她没有引起过任何人的恐惧)。但是她们知道,当她脸上显出这种表情时,她便沉默着,并且她的决心是不可动摇的。

“Vous changerez,n'est-ce pas?[你是不是要改一下呢?]”莉萨说,当玛丽亚公爵小姐没有回答时,莉萨走出了房。

只剩下玛丽亚公爵小姐一个人了。她没有执行莉萨的愿望,并且不但没有改变发妆,而且也没有在镜子里看一看她自己。她无能为力地垂下她的眼和手,沉默地坐着思索。她想象着一个丈夫,一个男子,一个强壮的、有权力的、不可思议的、有吸力的人物,他忽然把她带进一个全然不同的、他自己的、幸福的世界。她想象着在她自己怀里的、她自己的小孩,好像她昨天在奶妈的女儿那里看见的小孩那样。丈夫站在旁边,亲切地望着她和小孩。“但不,这是不可能的!我太丑了。”她想。

“请去喝茶。公爵马上就要出来了。”女仆的声音在门外说。

她清醒过来了,并且对她所想的事感到惧怕了。她站起来,在下楼之前,走进了祈祷室,于是注视着被灯光照亮的救主大圣像的黑面容,叠着手在圣像前站了几分钟。玛丽亚公爵小姐的心中有一种苦恼的怀疑。她能够有爱情的欢乐,对于男子的尘世爱情的欢乐吗?在结婚的幻想中,玛丽亚公爵小姐幻想到家庭幸福和小孩,但她的主要的、最有力的、最秘密的幻想乃是人世的爱情。她愈要极力隐瞒别人,甚至她自己,这情绪愈强烈。“我的上帝,”她说,“我要怎样在我的心中压下这些魔鬼的念头呢?我要怎样永久地拒绝邪恶的幻想,才好安心地执行你的意志呢?”她刚刚说出这个问题,上帝已经在她自己的心中回答她道:“不要为自己希求任何东西,不要寻觅、不要焦急、不要欣羡。人类的将来和你的命运是你不应该知道的:但你得这样地生活,就是要对一切有所准备。假使上帝要在婚姻的责任上考验你,你便准备执行他的意志。”怀着这种安慰的思想(但她还是希望实现她的被禁止的尘世的幻想),玛丽亚公爵小姐叹了口气,画了十字,走下楼,既不想到她的衣服,又不想到她的发妆,也不想到她要怎样走进客厅,要说什么。这一切和上帝所注定的,比较起来,能算得上什么呢?没有上帝的意志,人的头上不会落掉一根发丝。

4

当玛丽亚公爵小姐进房时,发西利公爵已经和他的儿子在客厅里,和矮小的公爵夫人和部锐昂小姐在交谈了。当她踏着脚跟,用沉重的步子走进房时,男子们和部锐昂小姐站立起来,矮小的公爵夫人向男子们指着她说:“Voilà Marie![玛丽来了!]”玛丽亚公爵小姐看见了大家,并且详详细细地看见了。她看见了发西利公爵的脸,这脸在见到公爵小姐时严肃了片刻,但马上又微笑着,看见了矮小的公爵夫人的脸,她好奇地注视着客人们脸上看玛丽给予了他们什么样的印象。她还看见了部锐昂小姐和她的缎带,美丽的脸,以及从未有过的、向他注视着的、兴奋的目光,但是她不能够看见他。当她进房时,她只看见了一个巨大的、鲜明的、美丽的东西向她移动。发西利公爵首先走到她面前,她吻了他的向她手上低垂着的秃头,并且回答了他的话,说,相反地,她记得他很清楚。然后阿那托尔走到她面前。她还没有看见他。她只感觉到一只温柔的手紧握着她的手,她几乎接触到他的白额,在额上是洒过香水的美丽的黄头发。当她望了望他的时候,他的美丽使她吃惊了。阿那托尔把右手的大拇指插在制服的扣着的扣子下边,向前挺起着胸膛,把脊背向里缩着,他轻摆着一只伸在后边的腿,头微微下垂,沉默地,愉快地望着公爵小姐,显然他心里完全没有想到她。阿那托尔不敏捷、不伶俐、不善于说话,但是在另一方面,他有一种为社交界所看重的本领——就是他的镇静和绝不改变的信心。一个没有自信的人,在初次和人相识的时候沉默着,并且表示,他觉得这种沉默的不合宜,希望找点话说,那结果是不好的,但是阿那托尔沉默着,摆着腿,愉快地注意着公爵小姐的发妆。显然是他能够那么镇静地沉默很久。“假使有谁觉得这种沉默不舒服,那么您就说话,但我却不想说。”似乎他的面色这么说。此外阿那托尔和妇女相处的时候还有一种态度,最能引起妇女的好奇、畏惧甚至爱念——那就是他傲慢地感觉到自己的优越。似乎他的态度向她们说:“我认识你们,我认识你们,但为什么要和你们惹麻烦呢?你们真高兴哦!”也许他遇见了妇女们,并不这么想(他大概是不想的,因为他通常很少思索),但他的神情和态度显得是那样的。公爵小姐感觉到这个,并且仿佛是她想要向他表明,她不敢想要引起他注意,她便转身向着老公爵。谈话的内容是共同的、生动的,这是由于矮小的公爵夫人的声音和她的白齿上边翘起的、有毫毛的嘴唇。她用多言的、愉快的人们所常用的那种玩笑的态度接待发西利公爵,这是假定:在他们自己和受这样接待的人之间,有一些久已存在的笑话和一些愉快的、不全部为人知道的、有趣的回忆,而其实并没有这种回忆,在矮小的公爵夫人和发西利公爵之间正是没有这种回忆。发西利公爵甘愿地采用了这种语气,矮小的公爵夫人引起了她所几乎不认识的阿那托尔也回忆这种从未有过的可笑的事件。部锐昂小姐也参加了这种共同的回忆,甚至玛丽亚公爵小姐也满意地觉得自己被牵入了这种愉快的回忆中。

“那么,至少,我们现在要充分地向您领教了,亲爱的公爵,”矮小的公爵夫人向发西利公爵说,当然是用法语,“在这里不像我们在安涅特家的晚会里那样了,您在那里总是跑走。您记得ceete chère Annette?[那亲爱的安涅特吗?]”

“啊,但您可不要像安涅特那样地向我说到政治!”

“还有我们的小茶桌呢?”

“啊,是的!”

“您为什么总不到安涅特家去?”矮小的公爵夫人问阿那托尔。“啊!我知道,我知道,”她映了眼说,“您的哥哥依包理特,向我说到过您的事。啊!”她用手指向他吓唬着,“我还知道您在巴黎的胡闹!”

“但是,他,依包理特,没有告诉你吗?”发西利公爵说,转向他的儿子,并且抓着矮小的公爵夫人的手臂,好像她要跑走,而他刚好抓住了她,“他没有告诉你,他,依包理特自己,是怎样为可爱的公爵夫人而憔悴,她怎样le mettait à la porte?[轰他出门的吗?]”

当玛丽亚公爵小姐进房时,发西利公爵已经和他的儿子在客厅里。

“Oh!C'est la perledes femmes,princesse![哦!她是妇女中的珍宝,公爵小姐!]”他向公爵小姐说。

部锐昂小姐那方面,听人谈到巴黎,便不放过机会,也加入了这个共同回忆的谈话。

她冒昧地问阿那托尔离开巴黎是否很久,他是否欢喜这个城。阿那托尔极乐意地回答了法国女子,并且微笑着,望着她,同她谈到她的祖国。看见了美丽的部锐昂小姐,阿那托尔便认定,在这里,在童山,不会觉得无聊的。“很不错!”他想,望着她,“这个demoiselle dé compagnie[陪伴的小姐]很不错。我希望,她嫁我的时候,带了她一道,”他想,“la petite est gentille.[这个小东西很漂亮。]”

老公爵在书房里从容不迫地穿衣服。他皱着眉,思索着他应该怎么办。这些客人的来到使他发火了。“发西利公爵和他的儿子在我看来是什么人?发西利公爵是一个空虚的吹牛皮的人:他的儿子应当还好。”他向自己低语着。使他生气的,是这些客人的来临,在他心中引起了那个未决的、经常地被压制的问题——关于这个问题,老公爵总是欺骗他自己。这个问题就是,他是否决定有一天要和玛丽亚公爵小姐分离,把她交给一个丈夫。公爵从来不敢直接向自己提出这个问题,他预先知道,假若提出了,他便要公正地回答这个问题,而“公正”所要损伤的,不仅是情感,而且是他的生活的可能。虽然他似乎不看重她,但没有玛丽亚公爵小姐的生活,在尼考拉·安德来维支公爵,是不堪设想的。“她为什么要结婚呢?”他想,“当然,是要做不幸福的人。莉萨嫁了安德来(更好的丈夫现在似乎是难以找到的了),她难道满意她的命运吗?并且谁会为了爱情娶她呢?她又丑,又不伶俐。人会为了关系,为了财产而娶她。老处女们不能过活吗?却是更幸福哦!”尼考拉·安德来维支公爵穿衣服的时候这么想,而同时,这个一向被延搁的问题需要立即解决。发西利公爵把他的儿子带来,显然是企图提议婚事,也许今天或明天,他将要求直接的回答。门第,社会地位,是相当的。“那么,我不反对,”公爵向自己说,“但要他配得上她。这就是我们所要注意的。”

“这就是我们所要注意的,”他出声地说,“这就是我们所要注意的。”

于是,他像平常一样,用健爽的步子走进客厅,用眼睛迅速地看了看大家,注意到矮小的公爵夫人的衣服的更换,部锐昂的缎带,玛丽亚公爵小姐的难看的发妆,部锐昂小姐和阿那托尔的笑容,以及女儿在大家谈话中的孤单。“她打扮得好像个傻瓜!”愤怒地看了看女儿,他想,“不晓得羞,他连睬也不愿睬她!”

他走到发西利公爵的面前。

“啊,好吗,好吗?我很高兴看见您。”

“为了亲爱的朋友,七里路算不上是绕道!”发西利公爵像平常一样地,迅速、自信、亲密地说。“这是我的第二个孩子,请你垂爱关照。”

尼考拉·安德来维支公爵看了看阿那托尔。

“好孩子,好孩子!”他说,“好,来吻我吧,”他把腮伸给他。

阿那托尔吻了老人,好奇地十分镇静地望着他,等待着,看他是否就要做出他父亲所料的怪事。

尼考拉·安德来维支公爵坐到沙发角落里他坐惯的地方,向自己面前替发西利公爵拖了一张椅子,指了椅子要他坐,开始问到政事和新闻。他似乎是在注意地听发西利公爵的话,却不断地瞥着玛丽亚公爵小姐。

“那么,他们已经从波兹达姆写信来了吗?”他重复了发西利公爵最后的话。忽然,他站起来,走到女儿面前。

“你是为了客人们这样打扮的吗,啊?”他说,“好,很好。你在客人面前梳新式的头,我在客人面前向你说,以后不许你再敢没有我的准许就换衣裳。”

“这要怪我,爸爸。”矮小的公爵夫人红着脸插言。

“您可以随便怎样,”尼考拉·安德来维支公爵在媳妇面前两足并齐,鞠躬着说,“但是她用不着把自己弄丑,她已经是那样丑了。”

他又坐到自己的地方,不再注意那被他奚落得流泪的女儿。

“相反,这种发妆很适合公爵小姐。”发西利公爵说。

“好,世兄,小公爵,您叫什么?”尼考拉·安德来维支公爵向阿那托尔说,“到这里来谈谈,我们认识认识。”

“瞧吧,现在笑话开始了。”阿那托尔想,微笑着在老公爵旁边坐下来。

“哦,对了,我亲爱的,我听说,您是在国外受教育的。不像我和你父亲是由教会执事启蒙的。告诉我,我亲爱的,您现在是在骑兵禁卫军里服务吗?”老人问,靠近地注意地看着阿那托尔。

“不,我调入军队了。”阿那托尔说,几乎忍不住笑声。

“啊!好事呀。那么,我亲爱的,您想报效皇帝和祖国吗?这是战争的时候。这样的好汉子应当服役,应当服役。那么,是上前线吗?”

“不是的,公爵。我们的团开走了。我另外派了差。我派了什么差,爸爸?”阿那托尔带着笑声向着父亲说。

“他服役得好极了,好极了。我派了什么差!哈哈哈!”尼考拉·安德来维支公爵笑起来了。

阿那托尔笑的声音更高了。忽然,尼考拉·安德来维支公爵皱了皱眉。

“好,去吧。”他向阿那托尔说。

阿那托尔微笑着又走到妇女们面前。

“你把他送在国外受教育的吗,发西利公爵?啊?”老公爵向发西利公爵说。

“我为他尽了我最大的努力,我要向您说,那里的教育远比我们的好。”

“是的,现在一切都不同了,一切都要时新。这孩子了不起!了不起!哦,到我房里去吧。”

他拉了发西利公爵的手臂,领他进了书房。

发西利公爵和老公爵单独在一起时,立刻向他说明了他的愿望和希望。

“为什么你以为,”老公爵愤怒地说,“是我要留着她,我不能离开她?你想一想吧!”他愤怒地说。“就是明天我也行的!我只要告诉你,我想好好地认识我未来的女婿。你知道我的原则:一切公开!我要明天当你面问她:她若愿意,就让他住下来。让他住下来,我要看一看的。”公爵哼了哼鼻子,“让她出阁,在我是无所谓的。”他用他和儿子分别时的那种尖锐的声音咆哮起来。

“我老实向您说,”发西利公爵用狡猾的人相信在明察的交谈者面前无需狡猾的那种语气说,“您是看得透人的。阿那托尔不是天才,却是一个正派的善良的孩子,极好的儿子和亲戚。”

“啊,啊,那很好,我们就会知道的。”

对于好久不和男子们来往的,孤单的妇女们,总是有这样的感觉,尼考拉·安德来维支公爵家的三个妇女,在阿那托尔出现时,同样地觉得,她们的生活直到现在为止说不上是生活。她们思想、感觉、观察的能力,俄顷之间,都增加到十倍,似乎她们的生活,直到此时为止,是在黑暗中过的,而忽然被新的、富有意义的光辉照亮了。

玛丽亚公爵小姐完全没有想到,并且忘记她的面孔和发妆了。那个或许做她丈夫的人的美丽开诚的脸,吸引了她的全部注意。她觉得他良善、勇敢、坚决、有男子气并且有胸襟。她相信这个。关于未来家庭生活的许许多多的幻想,不断地出现在她的想象中。她赶走着并且极力掩藏它们。

“但是我对他不太冷淡吗?”玛丽亚公爵小姐想,“我极力约制我自己,因为在我的心坎里,我觉得我已经和他太接近了,但是他并不知道我对他所想的一切,并且或许以为我不中意他。”

于是玛丽亚公爵小姐极力想要却又不会对新客人显得殷勤。

“La pauvre fille!Elle est diablement laide![可怜的姑娘!她丑得多么厉害!]”阿那托尔想到她。

部锐昂小姐也被阿那托尔的来临引起了极度的兴奋,她另有一种想法。当然,这个没有确定社会地位、没有亲戚朋友甚至没有祖国的美丽年轻的女子,并不想毕生侍候尼考拉·安德来维支公爵,读书给他听,以及做玛丽亚公爵小姐的友伴。部锐昂小姐久已期待着一个俄国公爵,他能够立刻赏识她的比丑陋的、服装不称的、不灵巧的俄国公爵小姐优越的地方,并且爱上她,把她带走,而这种俄国公爵终于来到了。部锐昂小姐有一个故事,这是她从姑母那里听来并由她自己编完的,她爱在自己的想象中重复这个故事。这个故事是说一个女子受人引诱,她的可怜的母亲,sa pauvre mère,出现在她面前,责备她不结婚便献身于男子。部锐昂小姐常常在她的想象中向“他”,引诱者,说这个故事时,她自己感动得落泪。现在这个“他”,真正的俄国公爵出现了。他要把她带走,然后ma pauvre mère[我可怜的妈]出现了,于是他娶了她。当部锐昂小姐和他谈到巴黎的时候,她的头脑里便如是地拟定了她的未来的身世。不是各种打算在指导部锐昂小姐(她甚至没有一分钟考虑她所要做的事),而是这一切早已在她心中准备好了,现在只是结合在出现的阿那托尔身上而已,她希望并且极力想要尽可能地讨他欢喜。

矮小的公爵夫人,好像一匹老战马,听到了号声,便忘掉了自己的情况,不自觉地准备去做习惯的卖弄风情的奔腾,她并没有任何秘密的动机或冲突,只感到单纯的轻浮的愉快。

虽然阿那托尔在妇女们面前,通常采取一种对妇女们的纠缠感到厌烦的态度,但他看到自己对于这三个妇女的影响,便感到虚荣的满足。此外,他对于美丽的、挑逗性的部锐昂小姐,开始感到那种热烈的、兽性的情绪,这情绪常常极其迅速地支配了他,推动他去做最粗野的最大胆的行为。

茶后,大家进了起居室,他们请公爵小姐奏大钢琴。阿那托尔笑着、高兴着,站在部锐昂小姐旁边,对着玛丽亚公爵小姐,撑着胳膊。他的眼睛望着玛丽亚公爵小姐。她又苦恼又高兴地激动着,感觉到他的目光在看她。她所心爱的鸣奏曲把她带入了最亲密的诗意的境界,而她所感觉到的向她注视的那目光,对于这个世界,增加了更多的诗意。阿那托尔的目光,虽然注视着她,却不是注意她的,而是注意部锐昂小姐的脚部的动作,这时候他正用自己的脚在琴下边触她的脚。部锐昂小姐也望着公爵小姐,在她的美丽的眼睛里面也有那为玛丽亚公爵小姐觉得新奇的,惊恐、高兴与希望的表情。

“她多么爱我!”玛丽亚公爵小姐想,“现在我是多么幸福,并且将来和这样的朋友和这样的丈夫在一起,我会是多么幸福哦!他会做我的丈夫吗?”她想,不敢看他的脸,却仍然感觉到注视在她身上的那个目光。

晚上,在饭后大家开始分散时,阿那托尔吻了公爵小姐的手。她自己不知道,她怎样获得了这个胆量,但她对直地看了看那个向她的近视眼凑近着的美丽的面孔。离开公爵小姐之后,他又去吻了部锐昂小姐的手,(这是非礼的,但他那么有把握地,很自然地做了这一切,)部锐昂小姐脸红了一下,惊惶地看了看公爵小姐。

“Quelle délicatesse![多么周到!]”公爵小姐想,“难道阿美丽(部锐昂小姐的名字)以为,我会嫉妒她,我会不看重她对我的真情与忠实吗?”她走到部锐昂小姐面前,用力地吻她。阿那托尔要去吻矮小的公爵夫人的手。

“Non,non,non!Quand votre père m'écrira,que vous vous con-duisez bien,je vous donnerai ma main à baiser.Pas avant.[不,不,不!等你父亲写信给我,说你的行为好了的时候,我就让你吻我的手。要到那时候才行。]”

于是,她向他举起一只手指,微笑着,走出了房。

5

大家分散了,除了阿那托尔一躺上床就立刻睡着了以外,这天晚上别人都很久没有睡着。

“他果真会做我的丈夫吗?就是他这个陌生的、美丽的、善良的男子,主要的是——善良的。”玛丽亚公爵小姐想,于是她心中发生了几乎从未有过的恐惧。她不敢回顾,她似乎觉得有人站在屏风后边,在黑暗的角落里。这个人便是他——魔鬼,而他就是那个有白额头、黑眉毛、红嘴唇的男子。

她按铃唤来了女仆,要女仆睡在她的房里。

部锐昂小姐这天晚上在花房里徘徊了很久,空等着什么人,有时向谁微笑着,有时因为pauvre mère(可怜的母亲),责备她堕落的那些想象的话而感动得下泪。

矮小的公爵夫人向女仆抱怨说床不舒适。她既不能侧着睡,又不能俯着睡。所有的姿势都是难受的、不舒服的。她的肚子妨碍着她。它偏偏在这天晚上比平常更加妨碍她,因为阿那托尔的出现使她清楚地想起了没有怀孕的时候,那时一切都是轻松而愉快的。她穿着睡衣,戴着睡帽,坐在靠椅上。瞌睡沉沉的,头发凌乱的卡恰,咕噜着什么,第三次拍打着、翻转着沉重的羽毛床垫。

“我向你说的,这全是凸凸凹凹的,”矮小的公爵夫人一再地说,“我自己是高兴睡觉的,所以这不是我的错。”她的声音打颤了,好像一个要哭的孩子一样。

老公爵也没有睡。齐杭在瞌睡中听到,他在愤怒地走动并且哼鼻子。老公爵似乎觉得他为女儿受了侮辱。这侮辱是最痛苦的,因为这不是和他自己有关,而是和另一个人,和他比爱自己还要钟爱的女儿有关的。他向自己说,他要考虑这整个的问题,并且要弄明白,什么是对的和应当作的,但是他未能如此,他只是更加激怒了他自己。

“随便来了个什么人——她便忘记了父亲和一切,跑上楼,梳了头,摇尾乞怜,举动失常了!她高兴抛弃父亲了!她知道我会注意到的。哼……哼……哼……我不是看到,那个傻瓜只望着部锐昂的吗?(一定要把她赶走!)她怎么这样地没有自尊,连这一点也不知道!即使不是为她自己,至少为了我,她也要有自尊!一定要使她明白,这个傻瓜没有想到她,只是望着部锐昂。她没有自尊,但我要使她明白这小……”

老公爵知道,要向女儿说她犯了错误,说阿那托尔存心和部锐昂小姐调情,他便要损伤玛丽亚公爵小姐的自尊心,而他的目的(不与女儿分离的愿望)便会达到,因此他对这件事放心了。他叫了齐杭,开始脱衣服。

“鬼把他们带来了!”在齐杭把短睡衣披上他的干瘦衰老的身躯和长了白毛的胸脯时,他这么想,“我没有叫他们来。他们来扰乱我的生活。我的生活所余无几了。”

“滚他们的蛋!”在他的头还被短睡衣蒙着的时候,他低语着。

齐杭知道公爵有时出声表达自己思想的习惯,因此带着神色不变的脸,迎接着从短睡衣下边出现的疑问的发怒的面色。

“他们睡了吗?”公爵问。

齐杭和一切好仆人们一样,本能地知道主人的思想的方向。他猜中了这是问发西利公爵和他的儿子。

“都睡了,熄了灯了,大人。”

“没有用的,没有用的……”公爵迅速地低语着,然后把脚伸进靸鞋,把手伸进了宽袍,向他睡觉的长沙发走去。

虽然在阿那托尔和部锐昂小姐之间没有说什么,但是关于pauvre mère[可怜的母亲]出现之前的那个艳事的第一部,他们是完全彼此了解了,他们明白,他们需要秘密地互相说出许多心事,因此他们从早上起就寻找单独见面的机会。在公爵小姐按照惯常的钟点去见父亲的时候,部锐昂小姐在花房里和阿那托尔相会。

玛丽亚公爵小姐这天特别惊慌地走到书房门前。她似乎觉得,不但大家知道她的命运要在今天决定,而且知道她对于这件事的想法。她在齐杭的脸上和发西利公爵跟班的脸上看到这种表情,这个跟班拿着热水在走廊上遇见了她,向她深深地鞠躬。

老公爵这天早晨对于女儿的态度是极其亲切而小心的。这种小心的表情,玛丽亚公爵小姐很知道。这种表情是他的脸上在那样的时候所有的,就是在他因为玛丽亚公爵小姐不懂得数学习题而恼怒地把他的干枯的手握成拳头,并且站立起来,离开她,低声地把同样的话重复几次的时候所有的。

他立刻提到正事,称着“您”,开始说话。

“他们向我提出了您的婚事,”他不自然地微笑着说,“我想,您已经料想到了,”他继续说,“发西利公爵来到此地,并且带来了他的学生,”(由于某种缘故,尼考拉·安德来维支公爵称阿那托尔为学生)“并不是为了我的美丽的眼睛。他们昨天向我提到您的婚事。因为您知道我的原则,我让您自己过问这件事。”

“我要怎样了解您的话呢,爸爸?”公爵小姐说,脸色发白又发赤。

“怎样了解!”父亲愤怒地咆哮,“发西利公爵看中你做他的媳妇,替他的学生向你提议婚事。就是这样地了解。怎么了解?……我倒要问你。”

“我不知道您觉得怎样,爸爸。”公爵小姐低声说。

“我?我?与我何干?让我站在旁边吧。不是我要出嫁。您怎样?这就是我想要知道的。”

公爵小姐看出父亲不赞同这件事,但同时又想到,她一生的命运就要现在决定或者永不决定。她垂下眼睛,避免父亲的目光,在这种目光的影响之下,她觉得,她不能思想,只能习惯地服从,于是她说:

“我只希望一件事——执行您的意志,”她说,“但是假使必须说出我的愿望……”

她来不及把话说完。公爵打断了她的话。

“好极了!”他喊叫起来,“他要娶你和你的妆奁,顺便还要娶部锐昂小姐。她做他的妻子,你却……”

公爵止住了。他注意到这些话对于女儿所发生的影响。她垂了头准备要哭了。

“哦,哦,我说笑话,说笑话,”他说,“记住这一点,公爵小姐:我坚持我的原则,女子有充分的选择权。我给你自由。记住这一点:你的决定关系你一生的幸福。用不着说到我。”

“但是我不知道,……爸爸。”

“不用说了!他是奉命的,他不仅仅是可以娶你,他还可以娶任何人的,但你有选择的自由……回到你的房里去吧,想一想,过一个钟头再到我这里来,并且当他面说:愿不愿。我知道你要祷告。好,请祷告吧。但最好是想一想。去吧。”当公爵小姐神志迷迷糊糊地,已经蹒跚着走出书房时,他还叫着,“愿不愿,愿不愿,愿不愿!”

她的命运决定了,并且是幸福地决定了。但是父亲说到部锐昂小姐的话——这个暗示是可怕的。假定说,这是不确的,但这仍然是可怕的,她不能不想到这个。她穿过花房对直地向前走,没有看见也没有听见什么,忽然部锐昂小姐的熟识的低语声唤起了她的注意。她抬起眼睛,在两步之外的地方看见了阿那托尔,他搂抱着法国女子并且在向她低语。阿那托尔的漂亮的面孔上流露着可怕的表情,他回头看了看玛丽亚公爵小姐,在第一秒钟的时候没有来得及放开部锐昂小姐的腰,她还没有看见公爵小姐。

“谁在那里?什么事?等一下!”似乎阿那托尔的脸上这么说。玛丽亚公爵小姐无言地望着他们。她不能明白这个。最后,部锐昂小姐叫了一声,跑走了。阿那托尔带着愉快的笑容向玛丽亚公爵小姐鞠躬,似乎在请她笑这个奇隆的偶然事件,然后,耸了耸肩,走进了通往他的住房的门。

过了一小时,齐杭来唤玛丽亚公爵小姐。他找她去见老公爵,还说,发西利·塞尔盖维支公爵也在那里。在齐杭来的时候,公爵小姐坐在自己房间里的沙发上,把流泪的部锐昂小姐抱在她的怀里。玛丽亚公爵小姐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公爵小姐的美丽的眼睛,流露着素常的镇静的光芒,亲切地同情地望着部锐昂小姐的美丽的小脸儿。

“Non,princesse,je suis perdue pour toujours dans votre coeur.[哦,公爵小姐,我在你的心里是永远地完了。]”部锐昂小姐说。

“Pourquoi?Je vous aime plus que jamais,[为什么?我比从前更爱你,]”玛丽亚公爵小姐说,“et je tâcherai de faire tout ce qui est en mon pouvoir pour votre bonheur.[我要为你的幸福去做我所能做的一切。]”

“Mais vous me méprisez,vous si pure,vous ne comprendrez jamais cet égarement de la passion.Ah,ce n'est que ma pauvre mère……[但你轻视我,你是这么纯洁,你绝不会明白情感的冲动。哦,只是我的可怜的母亲……]”

“Je comprends tout,[我全明白,]”玛丽亚公爵小姐忧悒地微笑着回答,“您放心,我亲爱的。我要到父亲那里去了。”她说过就走出去了。

当玛丽亚公爵小姐进房时,发西利公爵一条腿高高地架着另一条腿坐着,手拿着鼻烟壶,面带着深受感动的笑容,好像感动到了极点,好像自己在惋惜并且嘲笑自己的敏感。他连忙地捏了一撮鼻烟凑近鼻子。

“Ah,ma bonne,ma bonne,[哦,我亲爱的,我亲爱的,]”他站起来握住她的双手说。他叹了口气,补充说:“Le sort de mon fils est en vos mains.Decidez,ma bonne,ma chère,ma douce Marie,que j'ai toujours aimée.comme ma fille.[我儿子的命运操在你的手里。决定吧,我的亲爱的、善良的、文雅的玛丽,我一向爱你就像爱我的女儿一样。]”

他退开了。真正的泪在他眼睛里出现了。

“哼……哼……”尼考拉·安德来维支公爵哼鼻子。“公爵替他的学生……他的儿子向你提议婚事。你愿意不愿意做阿那托尔·库拉根公爵的妻子?你说:愿不愿!”他大声说,“然后我替我自己保留表示意见的权利。是的,我的意见,只是我的意见,”尼考拉·安德来维支公爵对着发西利公爵说,回答着他的恳求的表情。“愿不愿?”

“我的愿望,爸爸,是永远不离开您,永远不让我的生活离开您的生活。我不愿出阁。”她用美丽的眼睛瞥了瞥发西利公爵和父亲,坚决地说。

“废话,胡说!废话,废话,废话。”尼考拉·安德来维支公爵皱着眉大声地说,抓了女儿的手,把她拉到自己面前,但没有吻她,只把自己的额头向她的额头低垂着,刚好碰上她的额头,并且那样地捏着他所握的手,以致她皱了皱眉、叫了一声。

发西利公爵站起来。

“Ma chère,je vous dirai,que c'est un moment que je n'oublierai jamais,jamais,mais,ma bonne,est-ca que vous ne nous donnerez pas un peu d'espérance de toucher ce coeur si bon,si généreux.Dites,que peutêtre……L'avenir est si grand.Dites:peut-être。[我亲爱的,我要告诉您,这个时候是我永远不会,永远不会忘记的,但是,我亲爱的,您不让我们有一点儿打动这么仁慈宽宏的心肠的希望吗?说吧,也许……来日方长。说吧:也许会。]”

“公爵,我所说的,就是我心里的一切。我感谢您给我的这个荣幸,但我绝不做您的儿子的家室。”

“好,完结了,我亲爱的。我很高兴看见你,很高兴看见你。回自己房里去吧,公爵小姐,去吧,”老公爵说,“我很高兴,我很高兴看见你。”他搂抱着发西利公爵说。

“我的天职是另外一种,”玛丽亚公爵小姐想到她自己,“我的天职——是要为另一种幸福,为爱与自我牺牲的幸福而觉得幸福。无论我付出多么大的代价,我要为可怜的阿美丽谋幸福。她那么热情地爱他。她那么热情地忏悔。我要做到一切,使她和他结婚。假使她没有钱,我便给她钱,我要请求父亲,我要请求安德来。她做了他的妻子的时候,我将是那么幸福。她是那么不幸,人地生疏,孤单单的,没有依靠!我的上帝呀,假使她能够那么忘掉她自己,她一定会热烈地爱他啊!也许,我会做同样的事情!……”玛丽亚公爵小姐想。

6

罗斯托夫家好久没有接到尼考卢施卡[4]的消息了,在仲冬的时候伯爵才接到一封信,他从姓名地址上认出了儿子的笔迹。接到了这封信,伯爵惊惶地匆忙地踮脚跑进自己的房里,极力不使人注意,把门关闭了,开始看信。安娜·米哈洛芙娜知道他接到信(她总是知道家中所发生的一切),轻轻地走进伯爵的房里,发现他拿了一封信在手里,又哭又笑。

安娜·米哈洛芙娜虽然境况转好,却还住在罗斯托夫家。

“Mon bom ami?[是我那亲爱的吗?]”安娜·米哈洛芙娜疑问地忧伤地说,准备用任何方式表示同情。

伯爵哭得更凶了。

“尼考卢施卡……信……伤了……受……受……我亲爱的……伤了……我心爱的……伯爵夫人儿……升为军官了……谢谢上帝……怎样告诉小伯爵夫人儿呢?……”

安娜·米哈洛芙娜坐到他旁边,用她的手帕拭去他眼睛上和落在信上的泪和她自己的泪,读了信,安慰了伯爵,并且决定了,她在吃饭喝茶之前使伯爵夫人有所准备,茶后,假使上帝帮助她,她便说明一切。

在整个吃饭的时间,安娜·米哈洛芙娜说到战事的消息,说到尼考卢施卡,她问了两次,是什么时候接到了他最后的信的,虽然她是早已知道,她并且提示,也许今天很容易地会接到信。每次听到了这些提示的时候,伯爵夫人便不放心,并且不安地时而望望伯爵,时而望望安娜·米哈洛芙娜,安娜·米哈洛芙娜用最不明显的方法,把谈话转到不重要的话题上。娜塔莎在全家之中,最善于察觉音调、目光和面情里的含意,从吃饭的开始便倾耳注听,并且知道了,在父亲与安娜·米哈洛芙娜之间有了什么事情,关于哥哥的什么事情,而安娜·米哈洛芙娜是在做准备。虽然是大胆(娜塔莎知道她的母亲对于一切有关尼考卢施卡的消息是多么敏感),她却不敢在吃饭的时间发问,并且因为心绪不安,她在吃饭的时候没有吃什么,却在椅子上转动着,不听女教师的指示。饭后,她直冲地追赶安娜·米哈洛芙娜,在起居室里跑着冲到她面前,抱着她的颈子。

“姑妈,亲爱的,告诉我,是什么事?”

“没有什么,我亲爱的。”

“不,心爱的、亲爱的、亲爱的桃子,我不走,我知道,您晓得这件事。”

安娜·米哈洛芙娜摇摇头。

“Vous êtes une fine mouche,mon enfant.[你是一个伶俐鬼,我的孩子。]”她说。

“尼考林卡来了信吗?一定是的!”娜塔莎大叫着,在安娜·米哈洛芙娜的脸上看出了肯定的回答。

“但是为了上帝,你要格外小心。你知道,这会怎样地惊动你的妈妈。”

“我会,我会格外小心的。但是您说。不说吗?好,我马上去说。”

安娜·米哈洛芙娜用简短的话向娜塔莎说了信的内容,而条件是她不向任何人说。

“我起誓,”娜塔莎画着十字说,“我不向人说。”然后她立刻跑到索尼亚那里去了。

“尼考林卡……伤了……有信……”她得意地欣喜地说。

“尼考拉!”索尼亚只能说出这个,立刻脸色发白了。

娜塔莎看见了哥哥受伤的消息对于索尼亚所发生的影响,第一次感觉到这个消息的痛苦的一面。

她冲到索尼亚怀里,搂抱她,哭起来了。

“伤得很轻,但是升做军官了,他现在好了,他自己写的信。”她含着泪说。

“显然的,你们女子,都是好哭宝,”彼恰说,踏着坚定的大步子在房中踱着,“我很高兴,确实很高兴,哥哥那么有功。你们都是好哭宝——什么都不懂。”

娜塔莎含泪微笑了一下。

“你没有看信吗?”索尼亚问。

“没有看,但是她说,这都过去了,他已经是军官……”

“感谢上帝,”索尼亚画着十字说,“但是也许,是她骗你。我们到妈妈那里去吧。”

彼恰沉默地在房中徘徊着。

“假使我处在尼考卢施卡的地位上,我要杀死更多这样的法国人,”他说,“他们是这样的野兽!我要杀死他们那么多人,把他们堆成一个小堆子。”彼恰继续说。

“不要说了,彼恰,你真是个傻瓜!……”

“我不是傻瓜,那些为不相干的事情哭的人,才是傻瓜。”彼恰说。

“你记得他吗?”在片刻的沉默之后,娜塔莎忽然地问。

索尼亚微笑了一下。

“我记得尼考拉吗?”

“不,索尼亚,你是那样地记得他吗,记得清楚,记得一切吗?”娜塔莎带着用力的姿势说,显然,希望对于自己的话给予最严肃的意义。“我记得尼考林卡,我记得,”她说。“但我记不得保理斯。一点也记不得……”

“怎么?你记不得保理斯了吗?”索尼亚惊讶地问。

“不是说,我记不得他——我知道,他是怎样的,但不是像我记得尼考林卡那样地记得他。他,我闭了眼睛便能记得,但是记不得保理斯(她闭了眼睛),不,什么也没有!”

“啊,娜塔莎,”索尼亚说,得意地严肃地望着她的女友,好像她认为,她不配听她所要说的话,又好像她是向另外一个不能和她说笑话的人在说。“我一旦爱上了你的哥哥,无论是我、无论是他发生了什么事,我终生不会停止爱他的。”

娜塔莎那好奇的眼睛惊讶地望着索尼亚,沉默着。她觉得,索尼亚所说的话是对的,索尼亚所说的那种爱情是有的,但娜塔莎还不曾体验过类似的事情。她相信,这是可能的,但是她不了解。

“你要写信给他吗?”她问。

索尼亚思索了一下。怎样写信给尼考拉,以及是否需要写信——这个问题曾经苦恼了她。现在,当他已经做了军官,又是受伤英雄的时候,提醒他,让他想起她,并且好像是使他想起他自己对她所负的义务,这是不是妥当?

“我不知道,我想,假使他写信给我,我便写。”她红着脸说。

“你写信给他不觉得害羞吗?”

索尼亚微笑了一下。

“不。”

“我写信给保理斯要害羞的,我不要写。”

“但是你为什么害羞呢?”

“我不知道。我觉得不自在、难为情。”

“我晓得,她为什么觉得难为情,”彼恰说,娜塔莎刚才的话触怒了他,“因为她爱上了那个戴眼镜的胖子,”(彼恰这样地称呼他的同名者[5],新别素号夫伯爵,)“现在又爱上这个唱歌的,”(彼恰说的是那个意大利人,娜塔莎的唱歌教师,)“她就是因此觉得难为情。”

“彼恰,你这蠢货。”娜塔莎说。

“不比你更蠢,姑娘。”九岁的彼恰说,他俨然好像是一个老旅长。

伯爵夫人在吃饭时,由于安娜·米哈洛芙娜的暗示已有了准备。她回到了自己房里,坐在圈臂椅中,没有把眼睛离开那个画在鼻烟壶上的儿子的小像,并且泪水汪在眼睛里。安娜·米哈洛芙娜拿了信,踮脚走到伯爵夫人的房门前,站住了。

“不要进去,”她向跟在她背后的老伯爵说,“迟一下。”于是她关了背后的门。

伯爵把耳朵贴在钥匙眼里,开始谛听。

起初他听到淡漠的谈话声,然后只听到安娜·米哈洛芙娜的声音,她说了很长的话,然后是喊叫声,然后是沉默,然后又是两个声音用喜悦的音调一同说话,然后是脚步声,于是安娜·米哈洛芙娜替他把门打开。在安娜·米哈洛芙娜的脸上流露着那种自豪的表情,好像一个外科医生施行了困难的手术,让观众进去欣赏他的本领。

“C'est fait![办好了!]”她向伯爵说,用胜利的姿势指着伯爵夫人,伯爵夫人一手拿着有画像的鼻烟壶,一手拿着信,把她的嘴唇时而贴着信,时而贴着鼻烟壶。

她看见了伯爵,向他伸开手臂,搂抱着他的秃头,又从秃头上边望着信和画像,并且为了再把信和画像贴上嘴唇,她把秃头稍微推开了一点。韦、娜塔莎、索尼亚和彼恰走进房来,读信开始了。信中简短地描写了尼考卢施卡所参与的行军和两次会战,说他升为军官,并且说,他吻妈妈和爸爸的手,求他们祝福,他吻韦、娜塔莎、彼恰。此外他致候射林先生,邵斯夫人,他的老保姆,此外,他请求他们替他吻亲爱的索尼亚,他仍旧爱她,仍旧挂念她。听到了这话,索尼亚是那样脸红,以致泪水涌进了她的眼眶。她不能忍受那些向她注视的目光,跑进大厅,她一面跑着,一面旋转着,把自己的衣服飘展起来像一只气球,脸红着,微笑着,坐到地板上。伯爵夫人流泪了。

“您为什么哭呢,妈妈?”韦说,“照他所写的看来,我们应当欢喜,不要哭的。”

这是十分对的,但伯爵,伯爵夫人,娜塔莎——都谴责地望了望她。“她像个什么样的人了!”伯爵夫人想。

尼考卢施卡的这封信念了数百遍,那些自认值得去听一听这封信的人,都必须到伯爵夫人那里去:她不让这封信离开她的手。教师们、保姆们、米清卡、几个知交都来了,伯爵夫人每次都带着新的喜悦读这封信,每次都在信里发现她的尼考卢施卡的新的美德。她觉得那是很奇怪的,非常的,可喜的事,她的儿子——这个儿子,二十年前用他的娇小的四肢在她肚里几乎感觉不到地动着,这个儿子,她曾为了他和姑息小孩的伯爵争吵,这个儿子,他先学说rруша(梨),后学说õaóa(农妇),这个儿子,现在在外国,在陌生的环境中,成了英勇的战士,没有帮助和领导,他独自在那里做他的堂堂男子的事业。全世界的历代经验,指出孩子们不知不觉地从摇篮里长大成人——这对于伯爵夫人是不存在的。他的儿子在长大成人的每一阶段中的生长,在她看来是那么非凡,似乎无数的人从来都不是同样地长大起来的。正如同在二十年前,她不相信,这个活在她心脏下边什么地方的小生物有一天会哭、会吃奶、会说话,现在她也不相信,这个同样的生物会变成那么强壮、勇敢的男子,变成模范的儿子和军官,从这封信上看来,他现在是这样的。

“多么好的笔调啊,他描写得多么动人啊!”她读着信中描写的部分说,“多么好的心灵啊!关于自己,只字不提……只字不提!说到一个皆尼索夫,但他自己,一定,比他们所有的人都勇敢。一点儿没有提到自己的痛苦。多么好的心肠!这才像是他啊!他多么怀念大家啊!一个人也不忘记。我总是,总是说,在他还是那么大的时候,我总是说……”

他们准备了一个多星期,写了底稿,抄腾了全家写给尼考卢施卡的信,在伯爵夫人的督促和伯爵的张罗之下,他们集齐了新任的军官在衣服和装备上所必需的钱和各项东西。安娜·米哈洛芙娜,是一个很会办事的妇人,她能够为她自己和儿子通信的事在军队中找到了特别的关照。她有了机会把自己的信寄给统率禁卫军的康斯丹清·巴夫洛维支大公。罗斯托夫家以为,“俄国驻外禁卫军”是十分确定的地址,认为,假使信到了统率禁卫军的大公那里,便没有理由不送到巴夫洛格拉德团,这个团一定是在附近的地方,因此他们决定把信和钱由大公的信使送给保理斯,保理斯一定会把信和钱送给尼考卢施卡。有老伯爵、伯爵夫人、彼恰、韦、娜塔莎和索尼亚寄给他的信,最后,还有六千卢布的治装费和伯爵寄给儿子的各种东西。

7

十一月十二日,库图索夫的野战军,在奥尔牟兹的附近扎营,准备第二天由俄、奥两国的皇帝检阅。刚从俄国开来的禁卫军,在奥尔牟兹十五里外的地方宿夜,要在第二天上午十时前,一直开到奥尔牟兹的野外去供检阅。

这天尼考拉·罗斯托夫接到保理斯的信,通知他说,依斯马伊洛夫团[6]在奥尔牟兹十五里外的地方宿夜,说保理斯等他去把信和钱交给他。罗斯托夫这时特别需要钱用,这时,军队在作战之后回来了,驻扎在奥尔牟兹附近,货物齐备的随军商人和奥国犹太人,充满了军营,供给各种引诱物。巴夫洛格拉德团的骠骑兵举行了许多次的酒会,以及庆贺因为战功受到奖赏的祝宴,并且常常到奥尔牟兹去,到新来的匈牙利女人卡罗林那里去,她在那里开设了一个有女招待的馆子。罗斯托夫不久之前庆祝了自己升任骑兵掌旗官,买了皆尼索夫的坐骑沙漠浪人,欠了同事们和随军商人们一身的债务。接到保理斯的信之后,罗斯托夫和一个同事骑马来到奥尔牟兹,在那里吃了饭,喝了一瓶酒,独自骑马到禁卫军的兵营去寻找他幼年的友伴。罗斯托夫还没有来得及购置服装。他穿着一件脏污的挂了一个兵士十字勋章的见习官的上装,和同样脏污的破皮里子的马裤,挂了一柄有结子的军官指挥刀:他所骑的马是顿省种的,是在作战中从哥萨克兵手里买的:皱了的骠骑兵的帽子雄赳赳地歪戴在头后边。到了依斯马伊洛夫团的兵营,他想到,他要怎样用他的经过火线的、作过战的骠骑兵的样子使保理斯和他的所有的在禁卫军里的同事们吃惊。

禁卫军在全部行军中好像是在旅行一样,炫示着他们的整洁和纪律。他们的每日行军是短程的,他们的背囊是用车辆运送的,奥国当局替军官们在各站预备了精美的饭菜。队伍带着音乐队进城出城,并且奉大公的命令,在全部行军中(禁卫军引以为豪的)兵士要步伐整齐,军官们也要各人在自己的地位上步行。保理斯在全部行军的时间里步行,并且和别尔格同行同住,别尔格此刻已经是连长了。别尔格在行军期间做了连长,凭他的勤勉和精细获得了长官的信任,他把他的经济事务也处理得很如意,保理斯在行军期间认识了许多可以对他有用的人,并且由于他带来了彼埃尔的介绍信,结识了安德来·保尔康斯基公爵,他希望借他的帮忙在总司令部里谋得一个位置。别尔格和保理斯,在昨天的行军之后有了休息,穿得清洁整齐,坐在他们所住的清洁房子里,围着圆桌子下象棋。别尔格在双膝之间夹着冒烟的烟斗。保理斯,一面以他所特有的准确动作,用细而白的手指把棋子垛成一个尖塔,一面等候别尔格走棋,并且望着他的对手的脸,显然是在思索棋局,因为他总是只想到他正在做着的事情。

“那么,您怎么解救这个局面呢?”他说。

“我们来想想办法。”别尔格回答,他摸到卒子,又放了手。

这时候门开了。

“到底在这里,找到他了,”罗斯托夫叫着,“别尔格也在这里!哦,你,白地桑房,阿来库涉道黑米。[7]”他叫着,模拟着保姆的话,他和保理斯从前常常嘲笑过这句话。

“哎哟!你改变得多么大哟!”保理斯站立起来迎接罗斯托夫,但站起时,并未忘记把倒下的棋子扶住放在原处,他想搂抱他的朋友,但尼考拉闪开了他。带着年轻人特有的心情——即是怕走旧路,不模仿别人,希望用新方法,用自己的方法表现自己的情绪,但是不要像老人们常常虚伪地所表现的那样——尼考拉希望在他和朋友见面时做一点特别的事情,他想捏一捏、推一推保理斯,但只是不吻他,不像大家所做的那样。保理斯,相反,镇静地、友爱地搂抱罗斯托夫吻了三次。

他们将近半年没有见面了,在年轻人刚刚走上了人生道路的那个年纪,两人都发现了对方的巨大的改变,就是他们初入仕途时的那种社会的全新的反映。在他们上一次的见面之后,两人都改变了很多,两人都想要赶快互相说出他们所发生的改变。

“啊你们,这些该死的擦地板的人!干净、漂亮,好像是从欢宴中回来的,不像我们这些当兵的罪人。”罗斯托夫用保理斯觉得新奇的上低音,带着作战军人的态度,指着他的沾了泥的马裤说。

主妇德国女人听到罗斯托夫的大声音,从门里伸头张望。

“啊,她漂亮吗?”他眼说。

“你为什么那样叫!你要吓坏她们了,”保理斯说,“我没有料到你今天来,”他补充说。“我昨天才托一个朋友,做库图索夫副官的,保尔康斯基把信交给你。我没有想到他那么快就带给了你……哦,你怎么样?已经上过火线了吗?”保理斯问。

罗斯托夫没有回答,抖了抖挂在军服绶带上的圣·乔治十字勋章,指着自己的被包扎的手臂,微笑着看了看别尔格。

“像你看到的这样。”他说。

“当真的,是的,是的!”保理斯微笑着说,“我们也有了很好的行军。你当然知道太子总是骑马跟着我们的团,所以我们有种种的方便和种种的好处。在波兰有多么好的招待哦!多么好的宴会和跳舞会啊!我无法向你形容。太子对于我们所有的军官都很优厚。”

于是两个朋友互相叙谈,一个说到骠骑兵的欢宴和作战生活,另一个说到在皇家人员指挥下供职的痛快和利益,等等。

“啊,禁卫军!”罗斯托夫说,“哦,听我说,叫人弄点酒来吧。”

保理斯皱了皱眉。

“假使你一定想要的话。”他说。

于是他走到床边上,从干净的枕头底下取出钱袋,派了人去办酒。

“对了,我要把钱和信给你。”他补充说。

罗斯托夫拿了信,把钱抛在沙发上,把两只胳膊搭在桌上,开始看信。他看了几行,愤怒地看了看别尔格。罗斯托夫碰上了他的目光,便用信遮了脸。

“啊,他们带给您很多的钱,”别尔格望着沉重的压进沙发里的钱袋说,“可是我们是靠饷过日子的,伯爵。我来向您说说我自己……”

“听我说,我亲爱的别尔格,”罗斯托夫说,“当您接到家信,并且遇到一个自己的人,您想和他谈谈一切,碰巧我在那里的时候,我便立刻走开,不妨碍您,您听着,走开,请吧,随便哪里,随便哪里……滚开!”他大叫着,立刻又抓住他的臂膀,亲善地望着他的脸,显然极力想要减轻他言语的粗暴,补充说,“您不要生气,亲爱的,您知道,我是像对老朋友那样地说心里的话。”

“啊,没有关系,伯爵,我很明白。”别尔格说,站起来,用喉音咕噜着什么。

“您到房主人家去吧:他们叫您去。”保理斯补充说。

别尔格穿上最干净的,没有脏迹和污点的军服,站在镜前,把两鬓向上捋起,好像亚力山大·巴夫诺维支的样子,并且凭罗斯托夫的神色,确信他的服装已被注意,便带着愉快的笑容走出了房。

“啊,我是怎样的一头畜生啊!”罗斯托夫读着信、低语着。

“为什么?”

“哦,我是怎样的一只猪啊,我从来没有写过信,那样地使他们害怕。啊,我是怎样的一只猪啊!”他重复说,忽然脸红了。“那么,您派加夫锐洛弄酒去了吗?好的,我们来喝一点!”他说。

家信中附来了一封给巴格拉齐翁公爵的介绍信,这是老伯爵夫人听了安娜·米哈洛芙娜的话,托朋友弄到的,她寄给儿子,要他按照地址送去,并且利用这封信。

“多么无聊!我不需要!”罗斯托夫说,把信抛到桌下去了。

“你为什么把它抛掉?”保理斯问。

“一封什么介绍信,我要这信有什么用!”

“为什么没有用?”保理斯说,拾起了信,看着姓名地址,“这封信对你是很有用处的。”

“我什么也不需要,我不要做任何人的副官。”

“为什么不?”保理斯问。

“那是听差的职务!”

“你还是那样的一个幻想家,我明白了。”保理斯摇着头说。

“你还是那样的一个外交家。嘿,但这是不相干的话。……哦,你怎样?”罗斯托夫问。

“就是你看到的这样。直到现在一切都好,但是我要承认,我很希望去做副官,不留在前线上。”

“为什么?”

“因为既然入军界服务,就要尽可能地努力达到光荣的前程。”

“哦,对了!”罗斯托夫说,显然是在想着别的事。

他注神地、疑问地望着朋友的眼睛,显然是白白地在寻找某项问题的解答。

老人加夫锐洛送酒来了。

“现在要不要找阿尔房斯·卡尔累支来呢?”保理斯说,“他能陪你喝,我不行的。”

“去叫,去叫!哦,这个德国人怎样?”罗斯托夫带着轻蔑的微笑说。

“他是很好,很好的,诚实可爱的人。”保理斯说。

罗斯托夫又注神地看了看保理斯的眼睛,叹了口气。别尔格回来了,三个军官之间的谈话在酒瓶旁活跃起来了。禁卫军军官们向罗斯托夫说到他们的行军,说到他们在俄国、在波兰、在国外怎样受人重视。说到他们的指挥官大公的言行,他的仁慈与暴躁的逸事。别尔格,像寻常一样,在事情和他个人无关时,沉默着,但是谈到大公的暴躁的逸事时,他欢欣地说到,当大公在加利西阿视察各团,因为行动不整齐而发火时,他怎样地和大公说了话。他在脸上带着愉快的笑容说到,大公很是发火,骑马走到他面前,大叫“阿尔瑙特[8]!”(阿尔瑙特——是太子发怒时的口头禅)并且要传见连长。

“您相信吗,伯爵,我一点也不害怕,因为我知道我是对的。您知道,伯爵,我不是说大话,我可以说,我记得住全部的军队命令,我还记得法规,好像我记得‘我们在天上的父’[9]一样。因此,伯爵,在我的连里绝没有疏忽的地方。所以我的良心是很安的。我走出来了。”(别尔格站起来,当面表演:他是怎样把手举到帽边,走了出来的。确实,要在脸上表现更多的恭敬与自满,是很难的了。)“他已经骂了我,就这么说吧,骂了,骂了,这不是骂得很轻,却是骂得厉害极了,就这么说吧,骂‘阿尔瑙特’,骂‘鬼’,骂‘流放西比利亚’,”别尔格敏锐地微笑着说。“我知道我是对的,因此我不做声:对不对,伯爵?他叫着,‘怎么,你哑了,啊?’我还是不做声。您怎么想法呢,伯爵?在第二天的命令里没有提起这事:这就是心里不慌的好处。这个办法是对的,伯爵。”别尔格说,吸着了烟斗,吐着一个个的烟圈。

“是呀,这好极了。”罗斯托夫微笑着说。

但是保理斯看到罗斯托夫预备取笑别尔格,巧妙地转移了话题。他请罗斯托夫告诉他们,他是怎样地并且是在什么地方受伤的。这是罗斯托夫所乐意的,于是他开始说着,越说越起劲。他向他们说了他在射恩格拉本的战斗,和参战的人们平常说到会战时的说法完全一样,即是,如同他们所希望的那样,如同他们听别人所说的那样,要说得尽量动听,但实际上完全不是那样的。罗斯托夫是诚实的青年,绝不存心说谎。他开头想要说出一切,正如实际上所发生的那样,但不知不觉地、不由自主地、不可避免地流为说谎了。假使他向这两个听话的人说了事实,则他们——他们和他自己一样,已经听过许多次关于进攻的故事,并且对于什么是进攻已经有了确定的概念,并且期待同样的故事——或者是不相信他,或者是,更坏,以为罗斯托夫没有遇到报告骑兵攻击的人们通常所遇到的事情,这是罗斯托夫自己的错。他不能那么简单地向他们说,大家都骑马疾驰,他从马上跌下来,手臂脱臼,并且拿出全身力气,跑进森林里,躲避一个法国兵。此外,要照实际的情形说出一切,则必须约制他自己,只说到发生过的事。说实话是很困难的,年轻人很少能够这样的。他们希望他说的是,他怎样地极其兴奋,忘乎所以,好像一阵暴风似的飞进了方阵:怎样冲杀进去,左砍右斩:他的军刀怎样地尝了肉味,以及他怎样地困乏无力,坠下马来和这一类的话。于是他向他们说了这一切。

在故事的当中,当他说到“你想象不到,在进攻的时候你会感觉到多么奇怪的狂怒”的时候,保理斯所等待的安德来·保尔康斯基公爵走进了房。安德来公爵,欢喜照拂年轻人,因为别人求他提拔而感到得意,他对保理斯态度很好,保理斯昨天曾经使他觉得满意,他希望满足这个年轻人的希望。他被库图索夫派来送公文给太子,顺便来看这个年轻人,希望和他单独会面。进房时看见了作战的骠骑兵在叙述战功(安德来公爵讨厌这种人),他亲善地向保理斯微笑了一下,皱了皱眉,向罗斯托夫眯着眼,微微地鞠了躬,疲倦地懒懒地坐到沙发上。他觉得碰见这种讨厌的人是不愉快的。罗斯托夫察觉了这个,脸红了。但是他没有介意:这是个不相干的人。但是看了看保理斯,他看到,他也似乎为了作战的骠骑兵觉得难为情。虽然安德来公爵的语调是不愉快的、嘲讽的,虽然罗斯托夫从作战军人的观点上轻视司令部的所有的副官,显然进房的人也是这一类的人,虽然如此,罗斯托夫却觉得自己狼狈了,他脸红了一下,沉默着。保理斯问,司令部里有什么新闻,关于我们的计划有什么可告的不致泄露机密的事?

“大概要进军的。”保尔康斯基回答,显然不愿在生人面前说得更多。

别尔格乘这个机会特别恭敬地探问,是不是像他所听说的,现在作战的连长的粮草津贴要发双倍?对这个问题安德来公爵微笑着回答说,他不能够谈论这样重要的政府命令,于是别尔格高兴地笑起来了。

“关于您的事,”安德来公爵又向保理斯说,“我们迟一迟再说。”他又看了看罗斯托夫,“检阅过后您来看我,我们要尽可能地去办。”

安德来公爵向房间里环顾了一下,转向罗斯托夫,没有注意他的小孩般的、不可遏制的、变成了愤怒的窘态,说:

“似乎您是在说射恩格拉本战事吧?您在那里吗?”

“我在那里的。”罗斯托夫愤怒地说,好像希望借此侮辱这个副官。

保尔康斯基注意到骠骑兵的态度,觉得有趣。他有点儿轻蔑地微笑了一下。

“是呀!关于这个战事现在有了许多故事!”

“是的,许多故事!”罗斯托夫大声地说,把他的忽然怒气冲冲的眼睛时而望望保理斯,时而望望保尔康斯基,“是的,许多故事,但是我们的故事是那些在敌人炮火下面的人的故事,我们的故事有意义,不是司令部公子哥儿们的故事,他们是不干事得奖赏的。”

“您以为我是那一种人吗?”安德来公爵镇静地、特别和蔼地微笑着说。

一种奇怪的愤怒情绪和他对于这个人的沉着而有的敬意,这时候在罗斯托夫的心中合而为一了。

“我不是说到您,”他说,“我不认识您,并且我承认,我不希望认识。我是说一般的司令部里的人员。”

“这是我要向您说的话,”安德来公爵的声音沉着有力地打断他的话,“您想要侮辱我,并且我也承认:假使您没有自尊的话,这是很容易办到的,但是您要知道,这件事的时间和地点都选择得极其不好。一两天之内,我们都要参与大规模的、更严重的决斗,此外,德路别兹考说他是您的老友,我的面貌不幸使你看了不高兴,这丝毫也不能怪他。可是,”他站起来说,“您知道我的姓,知道在哪里找我:但是您不要忘记,”他补充说,“我丝毫也不认为我自己,也不认为您受了侮辱,我比您年纪大,我的意思是这件事听它去了。那么,在星期五,在检阅之后,我等您,德路别兹考,再见。”安德来公爵说完,向两人鞠了躬,走出去了。

罗斯托夫,直到安德来已经走出去时,才想起了应该回答的话。因为他没有把这话说出来,他更加发怒了。罗斯托夫立刻叫人带马,向保理斯冷淡地告别之后,便骑马回去了。他明天是要到总司令部去向那个装腔作势的副官挑斗呢,还是真让这件事罢休呢?——这个问题一路上苦恼着他。他忽然愤怒地想到,在他看见了这个矮小、虚弱、骄傲的人在他的手枪射程之内显得惊恐万状的时候,他要觉得多么高兴,他又忽然惊讶地觉得,他是多么殷切地希望和他所仇恨的这个副官成为朋友,这种殷切的心情是他对于他所认识的任何人从未有过的。

8

在保理斯和罗斯托夫会面的第二天,新从俄国开来的和随同库图索夫出征回来的俄军以及奥军举行检阅。两个皇帝——俄国皇帝和皇太子,奥国皇帝和大公[10]——检阅了八万联军。

漂亮的整齐清洁的军队从清晨就开始移动,在要塞前的原野上排着队形。有时,成千的腿子、刺刀和招展的军旗运动着,遵照军官们的命令,停止、转弯,按一定的间隔排成队形,绕过穿别种制服的、别的同样的步兵集团:有时,穿蓝色、红色、绿色花边军服的,漂亮的骑兵骑着黑色、棕色、灰色的马,发出有节奏的蹄声与刀枪声,在他们面前,有穿绣花制服的军乐队:有时,炮兵带着在炮车上颤动的、擦净的、明亮的大炮的铜器声和火绳杆的气味,展开着,在步兵与骑兵之间蠕动着,分散在指定的地位上。不但将军们穿了全副的礼服,挂了饰带和全部勋章,他们的肥胖的和消瘦的腰束得不能再紧,颈子被硬领撑得发红:不但搽发油、穿漂亮衣服的军官们,而且每个兵,带着洗净的、剃光的、气色旺盛的脸,和擦得不能再亮的武器,每匹马料理得如同缎子一样地毛色发光,润湿的鬣上的每根鬃毛有条不紊——他们都觉得,就要发生一件不是儿戏的、重大的、严肃的事情。每个将军和兵士都觉得自己的渺小,觉得自己是这个人海中的沙粒,同时又感觉到自己的力量,感到自己也是这个巨大的整体的一部分。

一清早就开始了紧张地忙碌和活动,在十点钟的时候,一切都准备就绪了。队伍在广大的原野上排列好了。全军排成三个横队。前面是骑兵,当中是炮兵,后边是步兵。

在各部队之间,好像有一条街道宽的空隙。这个大军的三部分:库图索夫的野战军(在它的右翼的最前面是巴夫洛格拉德骠骑兵),从俄国开来的作战部队和禁卫军,奥军,彼此分得很明显。但他们都在统一的指挥之下,按照同一的次序,排成同样的横队。

好像风吹树叶一样地发出了一片兴奋的低语声:“来了!来了!”又发出了一阵惊惶的声音,于是在所有的部队里掠过了波浪般的最后准备的骚动。

在前面,从奥尔牟兹那边出现了一群渐渐逼近的人。这时候,虽然是无风的天气,却有一阵微风掠过军队,轻轻地吹动了矛缨,吹动了下垂的军旗扑着旗杆。似乎是军队自己用这种轻微的运动在表现他们对于皇帝们驾临的欢喜。发出了一个声音:“立正!”然后,好像黎明时的鸡,在各个角落里重复着这个声音。于是,全体安静了。

在死般的静寂中只听到马蹄声。这是皇帝们的侍从。皇帝们骑马到了侧翼,于是发出了第一骑兵团的吹着进行曲的号声。似乎不是号手们在吹,而是军队本身,由于皇帝们的驾临,高兴地发出这种乐音。在这些声音之中,只有亚力山大皇帝的年轻的、和善的声音,可以清晰地听到。他说了慰问的话,于是第一团大呼:“乌拉!”那样震耳地、连续地、高兴地呼叫着,以致他们自己也畏惧他们这个大团体的人数与力量。

罗斯托夫站在库图索夫军队的前面的行列里,皇帝最先来到这里。罗斯托夫感到这个军队中每个人所感觉到的同样情绪——忘我精神,骄傲地感觉到力量强大,对于造成这番盛典的人物的热烈的倾心。

他觉得,这个人的一句话便可以使这个巨大团体(他是这巨大团体中一粒渺小的沙子)去赴汤蹈火,去犯罪,去死,或者去做最伟大的英雄事业,所以他对于这句就要说出的话,不能不抖颤而心跳了。

“乌拉!乌拉!乌拉!”各方面喊叫着,并且一个团接着一个团用进行曲欢迎皇帝,然后又是“乌拉!……”进行曲,又是“乌拉!乌拉!!”这些声音越叫越有力,越增多,并且会合成为震耳的呼吼。

当皇帝还未来到时,每个团沉默不动,好像是没有生命的躯体:但是皇帝一来到那里,那个团就有了生气,并且呼喊着,喊声和皇帝已经检阅过的全线的呼吼合成一体。在这些声音的可怕的、震耳的吼叫中,在不动的、好像在方形队中变成了石头的部队中,漫不经心地、但对称地,尤其是,自由地,走过了几百个骑马的侍从,在他们前面是两个皇帝。这整个的广大人群的制约而热烈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他们身上。

美丽的年轻的亚力山大皇帝,穿了禁卫骑兵制服,戴了三角形帽,帽的边檐向前,他的可爱的脸和嘹亮的不高的声音吸引了全体的注意力。

罗斯托夫站在号手的附近,用敏锐的眼睛遥远地认出了皇帝,并且看着他走近。当皇帝到了距离二十步的地方,而尼考拉清晰地、极详细地看见了皇帝的美丽、年轻、快乐的面孔时,他感觉到从来不曾感觉过的那种亲切与狂喜的情绪。他似乎觉得皇帝的一切——每一特征,每一动作——都是有魔力的。

皇帝停在巴夫洛格拉德团前,用法语向奥国皇帝说了什么,并且微笑了一下。

看见了这个笑容,罗斯托夫自己也不禁开始微笑着,感觉到他对于皇帝的更强烈的爱的激动。他想要用什么方法表现他对于皇帝的爱。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于是他想哭了。皇帝叫了团长,向他说了几句话。

“我的上帝!假使皇帝向我说话,我会怎么样呢!”罗斯托夫想:“我要高兴死了!”

皇帝向军官们说:

“你们大家,诸位先生们,”(罗斯托夫觉得每个字都好像是天上的声音)“我诚心诚意感谢你们。”

假使他那时能够为他的皇帝去死,罗斯托夫是多么幸福啊!

“你们获得了圣·乔治军旗,要无愧于这些军旗。”

“哦,死吧,为他死吧!”罗斯托夫想。

皇帝又说了几句话,罗斯托夫没有听到,然后兵士们尽力地大叫:“乌拉!”

罗斯托夫也向鞍子弯着腰,用尽了力气大叫,希望用这个叫声损伤他自己,只要能够充分表现出他对皇帝的狂喜。

皇帝在骠骑兵前面站了几秒钟,似乎有所犹豫。

“皇帝怎么能够犹豫呢?”罗斯托夫想,但后来罗斯托夫甚至觉得这种犹豫也是庄严的,有魔力的,正如同皇帝所做的一切一样。

皇帝的犹豫只有一刹那的时间,皇帝的脚,穿着时髦的尖头窄鞋,脚触到了他所骑的截尾的栗色马的鼠蹊,皇帝的戴白手套的手挽起缰勒,于是他走动了,由副官们跟随着,他们好像一个无规律地波动着的人海。他越走越远了,在别的团的前面时停留,最后,罗斯托夫只能从环绕皇帝的侍从们后边看见他的白羽翎了。

罗斯托夫看见了保尔康斯基在侍从先生们之中,懒懒地、疏忽地骑在马上。罗斯托夫想起了昨天和他的争吵,于是出现了这个问题——应该不应该要他决斗。“当然,不应该,”罗斯托夫此刻想着……“在现在这样的时候,值得想到、说到这种事吗?在这样的热爱、狂喜、自我牺牲的时候,我们一切的争吵与侮辱有什么意思呢?现在我爱一切的人,宽恕一切的人。”

当皇帝几乎走过了所有的团时,军队开始用分列进行式走过他的身边,罗斯托夫骑在从皆尼索夫手里新买的马沙漠浪人的背上,走在自己骑兵连的后边,即是,单独地完全在皇帝的面前走过。

罗斯托夫,杰出的骑手,还未走到皇帝面前,便用马刺把沙漠浪人刺了两下,顺利地使它做着那种发狂的疾驰,这种疾驰是沙漠浪人在兴奋时所常有的。沙漠浪人似乎也感觉到皇帝对它注视的目光,把发沫的长鼻子向胸脯弯曲着,竖起尾巴,好像在空气中飞腾而不触到地面,优美地高高地跳着,更换着腿子,姿势绝妙地跑过去了。

罗斯托夫自己,把腿向后缩着,把肚子向里凹着,觉得自己和马成为一体,带着皱蹙的然而幸福的面孔,如同皆尼索夫所说的,像魔鬼一样,从皇帝面前驰过去了。

“巴夫洛格拉德兵,好汉们!”皇帝说。

“我的上帝啊!假使他此刻叫我向火里跳,我是多么幸福啊!”罗斯托夫想。

检阅完毕时,新来的以及库图索夫部下的军官们,开始各自成群地聚在一起,开始谈到奖赏,谈到奥军和他们的服装,谈到他们的前线,谈到保拿巴特,谈到他现在要遭遇的厄运,特别是在爱森的军团要开到,而普鲁士加入我们这边的时候。

但是在各个人群中,他们主要地是谈到亚力山大皇帝,他们叙述了他的每句话,形容了他的每个动作,并且为他而狂喜。

大家只希望一件事:在皇帝的领导之下,赶快去迎击敌人。在皇帝自己的指挥之下,他们绝不会不打败任何敌人的!罗斯托夫和大部分军官,在检阅之后都这么想。

在检阅之后,大家对胜利的信心,比在两次胜利的会战之后可能有的信心还要大。

9

在检阅的第二天,保理斯穿了最好的军装,听了同事别尔格预祝他成功,然后骑马到奥尔牟兹去看保尔康斯基,希望利用他的厚意,为自己谋得最好的位置,尤其是要人身边的副官位置,他觉得这是军中特别有吸引力的位置。“罗斯托夫是很舒服的,他的父亲一次寄给他一万卢布,他能够说他不向任何人低头,不做任何人的听差:可是我呢,除了我的头脑,我什么也没有,我必须建立自己的事业,不放过机会,却利用他们。”

这天他在奥尔牟兹没有找到安德来公爵。但是,总司令部,外交团体,两个皇帝和随从们、朝臣们、近侍们,都在奥尔牟兹,这里的外观,只是更加使他希望属于这个上层社会。

他不认识任何人,虽然他有漂亮的禁卫军制服,但所有的这些高级文武官员,坐着华丽的马车,戴着花翎,佩着绶带与勋章,在街中来往着,好像都是高不可测地在他这个禁卫军小军官之上,他们不但不希望而且不能够承认有他这个人。他在库图索夫总司令的司合部里探问保尔康斯基,这里所有的副官们甚至侍役兵们都那样地望着他,好像是他们要使他明白,很多像他这样的军官们,常常来到这里走动,已经使人很厌烦了。虽然如此,也许正因此,在第二天,十一月十五日,他在饭后又到奥尔牟兹来了,进了库图索夫所住的屋子,访问保尔康斯基。安德来公爵在家,保理斯被领进大厅,这里从前大概是常跳舞的,现在却摆了五张床,各项家具:一张桌子,几把椅子和一架大钢琴。一个副官,靠近门,穿了波斯式外套,坐在桌前写字。另一个,红润肥胖的聂斯维次基,躺在床上,把手臂放在头下,和一个坐在他旁边的军官在笑。第三个在大钢琴上奏维也纳华尔兹舞曲,第四个靠在大钢琴上伴唱着。保尔康斯基不在这里。看见了保理斯,这些先生们当中没有一个人变更他的地位。那个写字的人,保理斯向他问话的,厌烦地转过身来向他说,保尔康斯基在值班,假使他需要看见他,便由左边的门进接待室。保理斯道了谢,走进接待室。接待室里有上十个军官和将军们。

在保理斯走进来时,安德来公爵轻蔑地眯着眼(带着那种特别的顾全礼貌的疲倦的神情,这明显地表示,假如这不是我的责任,我连一分钟的话也不同您说),听一个年老的有许多勋章的俄国将军在说话,这个将军几乎是踮着脚,站得挺直,紫脸上带着军人的、谄媚的表情,向安德来公爵在报告什么。

“很好,请等一下。”他用俄语向这个将军说,却带着法语的发音,这是在他想要轻蔑地说话时所有的情形,并且,看见了保理斯,安德来公爵便不再注意将军(将军央求地跟在他背后跑着,要求他再听一点),带着愉快的笑容转向保理斯,对他点头。

保理斯这时候已经明白地了解了他从前所推测的事情,即是,在军队中,除了军纪中所规定的、团里大家共知的、他也知道的那种服从与纪律,还有别的更基本的服从,它使这个紧束腰带的紫脸将军恭敬地等候着,而这时候,上尉安德来公爵却为了自己的高兴,宁愿和德路别兹考准尉去谈话。保理斯比任何时候都更坚定地下了决心,以后不再按照那种成文的军纪去服务,却要按照这个未成文的服从律去服务。他现在觉得,只是因为他被介绍给了安德来公爵,他便已经比这个将军立刻高了一等,而这个将军在别种情形下,在前线上,有权力消灭他这个骑兵准尉。安德来公爵走到他面前,拉了他的手。

“我很抱歉,昨天您没有找到我。我整天的在应付德国人。我们陪威以罗特去审核战斗部署。德国人一旦讲究精确——便没有完结的时候!”

保理斯微笑了一下,好像他明白了安德来公爵所提到的事情,就像是他明白了人人共知的事情一样。但他是第一次听到威以罗特这个姓,甚至“战斗部署”这个名词。

“怎么样,我亲爱的,您还想当副官吗?我一直在想着您的事。”

“是的,”保理斯说,不觉地为了什么缘故而脸红,“我想请求总司令,库拉根公爵替我写了一封信给他,我想请求,只是因为,”他似乎道歉地补充说,“我恐怕禁卫军不作战。”

“好的,好的,一切我们再谈,”安德来公爵说,“让我去报告了这位先生的事,我就听您调遣了。”

当德来公爵去报告紫脸将军的事情时,这个将军,显然没有采取保理斯关于不成文的服从律的各种利益的见解,用眼睛盯着这个妨碍他和副官说话的放肆的准尉,以致保理斯觉得很不舒服。他转过身来,不耐烦地等待着安德来公爵从总司令的房间里回来。

“听我说,我亲爱的,我想过了您的事,”当他们走进有大钢琴的大厅时,安德来公爵说。“您用不着去见总司令,”安德来公爵说,“他要向您说一大套客气话,要您到他那里去吃饭,”(保理斯想,为了按照“未成文的服从律”去服务,这是不坏的,)“但从此便不会再有下文了,我们副官和传令官快有一营了。但是我们要这么办:我有一个好朋友,道高儒考夫公爵,是一个侍从武官长,一个极好的人,虽然您也许不知道这个,但事实是这样,现在库图索夫和他的参谋人员和我们大家都同样的不重要:现在一切都集中在皇帝手里,所以我们要到道高儒考夫那里去一下,我需要去看他,我已经向他说到您,所以我们要看看,他能不能把您安插在他的身边,或者任何靠近太阳的地方。”

安德来公爵,当他须得引导青年,帮助他取得社会成就时,总是特别起劲。在这种帮助别人的借口之下——他由于自尊心,自己从来不接受别人的帮助——他接近了这个给人成就的也吸引着他的环境。他极其情愿替保理斯帮忙,同他去见道高儒考夫公爵。

当他们走进皇帝们以及随员们所住的奥尔牟兹宫殿时,已经是晚上很迟的时候。

就在这天举行了一个军事会议,全部御前军事参议院人员和两位皇帝都出席了。在这个会议里,违反老将军们库图索夫和施发曾堡公爵的意见,决定了立即进攻,并且和保拿巴特作大会战。当安德来公爵带了保理斯到皇宫来寻找道高儒考夫公爵时,军事会议刚刚结束。总司令部里全体的人都还醉心于今天少壮派的意见取得胜利的军事会议。主张还等待什么而不进攻的缓战派的意见,那么一致地被压下去了,他们的理由被进攻确有利益的那些无疑的证明驳倒了,以致会议中所谈的未来的会战,以及无疑的胜利,好像已经不是将来的事,而是过去的事了。一切利益都在我们这方面。我方大军集中在一处,无疑地超过拿破仑兵力:军队受到两个皇帝驾临的鼓舞,极想作战:要发生战事的战略地点是指挥军队的奥国将军威以罗特熟悉无遗的:(好像是侥幸的机会造成的,奥军去年演习的地点正是现在就要和法军打仗的这个原野)当前的地形是他们熟悉得无微不至的,并且绘在地图上了,而显然力量已被削弱的保拿巴特是毫无准备。

道高儒考夫,是最热心的主攻派之一,刚刚从会议上回来,疲倦,困乏,而又兴奋,并且夸耀所得的胜利。安德来公爵介绍了他所照顾的军官,但是道高儒考夫公爵恭敬地热烈地握了手,却没有向保理斯说话,显然他忍不住不说出那时候使他极感兴趣的那些思想,他用法语向安德来公爵说话。

“哦,我亲爱的,我们打了多么大的一个胜仗啊!但愿它的结果也是那样的胜利。但,我亲爱的,”他不连贯地兴奋地说,“我要承认我对不起这些奥国人,特别是对不起威以罗特。多么精确,多么详细,多么好的地形知识,多么细心地预料到一切可能性,一切条件,一切最小的细节啊!哦,我的亲爱的,比我们所处的境况更为有利的境况,是想象不出的了。有了奥军的精确和俄军的勇敢合在一起——您还能想要什么别的呢?”

“那么,攻击是最后决定了吗?”保尔康斯基问。

“您知道,我亲爱的,我觉得,保拿巴特简直没有主意了。您知道,今天接到一封他写给皇帝的信。”道高儒考夫意义深长地微笑了一下。

“原来如此!他信里写了些什么?”保尔康斯基问。

“他能写出什么呢?特拉地锐地拉[11],云云,目的只是要争取时间。我敢向您说,他是在我们的手心里了,这是千真万确的!但最有趣味的,”他说,忽然善意地笑起来,“是这件事,没有人想得出怎样称呼他。假若不称执政,他当然不是皇帝,那么,在我看来,就称保拿巴特将军。”

“但是不承认他是皇帝,称他保拿巴特将军,在两者之间是有差别的。”保尔康斯基说。

“问题就在这里了,”道高儒考夫笑着,迅速地插上说,“您知道俾利平,他是很聪明的人,他建议称呼他:‘人类的暴君和仇敌。’”

道高儒考夫愉快地大笑起来了。

“没有别的称呼了吗?”保尔康斯基问。

“但是俾利平仍然想到了适当的称呼,他是个又敏捷又聪明的人。……”

“是怎样的称呼呢?”

“致法国政府的首长,Au chef du gouvernement français,”道高儒考夫公爵庄重地满意地说,“不是很好吗?”

“好,但是他要很不高兴了。”保尔康斯基说。

“当然,很不高兴!我的哥哥认识他,他在巴黎和他——现在的皇帝——吃过许多次饭,他向我说过,他没有看见过更老练更狡猾的外交家了。您知道,他兼有了法国人的伶俐和意大利人的表演技能!您知道保拿巴特和马尔考夫伯爵的逸事吗?只有马尔考夫伯爵一个人会应付他。您知道手帕的故事吗?有趣极了!”

于是多话的道高儒考夫,时而向着保理斯,时而向着安德来公爵,说到保拿巴特是怎样地想要试验马尔考夫,我国的大使,故意地在他前面掉下手帕,停下来,望着他,也许是希望马尔考夫替他效劳,又说到马尔考夫也立刻把自己的手帕掉在旁边,他拾起自己的手帕,却没有拾保拿巴特的手帕。

“Charmant,[妙极了,]”保尔康斯基说,“但是,公爵,您听我说,我到您这里来,是为这个青年作请求的。您明白吗?……”但安德来公爵还未说完,便有一个副官走进房来,召道高儒考夫去见皇帝。

“啊!多么麻烦呵!”道高儒考夫说,连忙站起来,和安德来公爵,和保理斯握手。“您知道,为了您,为了这位可爱的青年,我很高兴去尽我一切的力量。”他带着好意、诚恳、活泼、轻率的表情,又和保理斯握了一次手。“但您知道……下一次!”

保理斯想到自己接近了上层权力,便兴奋起来了,他觉得他此刻已经接近了上层权力。他觉得自己在这里接触了那些发条,它们领导大团体的一切的巨大运动,而他在自己的团里,觉得自己是这大团体中一个微小的俯首帖耳的无足重轻的分子。他们跟道高儒考夫公爵走上了走廊,遇见了一个穿文官制服的矮子,从道高儒考夫走进去的、皇帝房间的那道门里走出来,他有一张聪明的脸,一个显然凸出的下颌,这没有损害他的美丽,却使他的表情凸显出特别的灵活与机警。这个矮子,好像是对知己的友人一般,对道高儒考夫点了点头,把注意的冷淡的目光凝视着安德来公爵,向他对直地走来,显然是期望安德来公爵向他鞠躬或让路。安德来公爵一样也没有做,他脸上表示了怒气,于是这个年轻的矮子转过身,顺走廊的旁边走过去了。

“这人是谁?”保理斯问。

“这是一个最卓越的但我最不欢喜的人。他是外交大臣,阿丹·恰尔托锐夫斯基公爵。”

“就是这些人,”当他们走出皇宫时,保尔康斯基带着不能压制的叹息说,“就是这些人在决定各国人民的命运。”

第二天,军队出发了,直到奥斯特理兹战役的时候,保理斯没有再看见保尔康斯基和道高儒考夫,在依斯马伊洛夫团里还留了些时候。

10

在十一月十六日的黎明,皆尼索夫的骑兵连——它属于巴格拉齐翁的支队,尼考拉·罗斯托夫在这个连里服务,——照他们说,从宿营的地方开拔去打仗,在别的纵队的后边大约走了一里,便在大路上被阻止了。罗斯托夫看见,哥萨克兵,第一和第二骠骑兵连,步兵各营,和炮兵,从他身边走到前面去了,巴格拉齐翁将军和道高儒老夫将军和副官们骑马走过去了。他,和从前一样,在交战之前所感觉到的一切恐惧,他用来压制这种恐惧的一切内心冲突,关于他要凭骠骑兵的精神在这个战役中显身扬名的一切幻想,——都落了空。他们的骑兵连留在后备队,尼考拉·罗斯托夫无聊地乏味地过了这一天。在上午九点钟以前,他听到前面的射击声、乌拉声,看见抬回后方的伤兵(人数不多),最后,看见在一百个哥萨克兵[12]当中押送着整队的法国骑兵。显然,战事已经结束了,并且虽然规模不大,却是顺利的。回转的兵士们和军官们谈到光荣的胜利,谈到维绍城的占领,和整个法国骑兵连的被俘。在夜间的严寒之后,日间是明朗的、有阳光的,并且秋日愉快的光辉配合了胜利的消息,这消息不仅由参战的人们的谈话,而且还由罗斯托夫身边来往走过的兵士、军官、将军、副官们脸上的高兴表情,表达了出来。罗斯托夫更加痛心了,他白白地经受了会战前的一切恐惧,把这个愉快的日子消磨在闲散无事中了。

“罗斯托夫,到这里来,我们来喝酒解闷吧!”皆尼索夫喊叫,他带着一个酒瓶和一些食品坐在路边。

军官们环绕在皆尼索夫的酒瓶旁边,喝着讲着。

“又带一个来了。”军官中有一个人说,指着一个由两名哥萨克兵押着步行的被俘的法国龙骑兵。

有一个哥萨克兵牵着俘虏的高大的美丽的法国马。

“马卖掉吧!”皆尼索夫向哥萨克兵呼叫。

“好,大人……”

军官们站起来,围绕着哥萨克兵和被俘的法国人。这个法国骑兵是一个年轻的阿尔萨斯人,带着德语的发音说法语。他兴奋得不能透气,脸色发红,听到了法语,便立即和军官们说话,时而向这个人说,时而向那个人说。他说,他本来可以不被俘的:他说,他被俘,不是他自己的错,而是伍长的错,伍长派了他去抢马衣:他说,他向伍长说过,那里有俄国人。他在每句话上加一句话说:“Mais qu'on ne fasse pas de mal à mon petit cheval.[但是不要损害我的小马。]”并且抚摩他的马。显然是,他不很明白,他在什么地方。他有时饶恕自己被擒,有时设想着他的长官在他面前,并且表现他的军人的纪律和对于职务的关心。他把法军的那种和我们格格不入的、愉快活泼的气氛带到我们的后备队里来了。

哥萨克兵把马卖了两个金币[13],罗斯托夫,接到了钱,现在是军官中最富的人了,他买了这匹马。

“Mais qu'on ne fasse pas de mal à mon petit cheval.[但是不要损害我的小马。]”当这匹马交给骠骑兵时,那个阿尔萨斯人好心地向罗斯托夫说。

罗斯托夫微笑着,让那个龙骑兵放了心,并且付了钱给他。

“走!走!”哥萨克兵说,触着俘虏的手臂,要他向前走。

“皇帝!皇帝!”这声音忽然在骠骑兵之间发出来了。

大家奔跑、忙碌起来了,罗斯托夫看见后边路上来了几个在帽子上插着白羽翎的骑马的人。俄顷之间,大家都回到了各人的地位上等待着。

罗斯托夫不记得,也不晓得,他怎样跑回到自己的地方,上了马。由于不曾参与战斗而有的懊悔,他在看厌了的人群当中的无聊的心情,都在顷刻之间没有了,任何关于他自己的思想,都在顷刻之间消失了:他的心里充满着因为皇帝的临近而有的快乐。他自己觉得,单是这次的临近便补偿了这一天的损失。他好像一个情人在他等到了他所期待的会面的时候那样的快乐。他不敢回头看,也没有回头看,便狂喜地感觉到他的临近。他感觉到这个,不只是凭了临近的一队人马的蹄声,他感觉到这个,是因为,由于皇帝的临近,他四周的一切变得更光明,更高兴,更有意义,更有节日之感。罗斯托夫心目中的太阳越来越近了,在他四周散射出慈和庄严的光辉,他此刻已经觉得自己被这种光辉所包围,他听到了他的声音——那个亲善的、镇静的、尊严的,然而又是那么简单的声音。好像是为了符合罗斯托夫的心情,有了死一般的寂静,在寂静中发出了皇帝的声音。

“Les huzards de Pavlograd?[这是巴夫洛格拉德骠骑兵吗?]”他疑问地说。

“La réserve,sire![是后备队,陛下!]”另一个声音回答,这个声音在那个说了“这是巴夫洛格拉德的骠骑兵吗?”的不是凡人的声音之后,显得是很凡俗了。

皇帝和罗斯托夫平齐着,停住了。亚力山大的脸比较三日前举行检阅时更美丽了。它显出了那样的愉快和年轻,那样天真的年轻,好像是十四岁的孩子的活泼,而同时这仍然是尊严的皇帝的脸。皇帝回头看骠骑兵连时,他的眼睛偶然和罗斯托夫的眼睛交遇了,在他的眼睛上停留了不过两秒钟。不管皇帝是否明白了罗斯托夫心中的事情,(罗斯托夫觉得,皇帝明白了一切)无论如何,他是用自己的蓝眼睛在罗斯托夫的脸上看了两秒钟(它们射出慈柔的温和的光)。然后他忽然抬起眉毛,急剧地用左脚刺马,向前疾驰而去了。

年轻的皇帝不能压制他的亲自参战的欲望,不顾朝臣们的一切谏劝,在十二点钟离开他所跟随的第三纵队,向先锋队驰奔而去。有几个副官,还没有到骠骑兵那里,便遇见了他,向他报告了战事胜利的消息。

战事只是俘获一个法国骑兵连,却被当作对于全部法军的光荣胜利,因此皇帝和全军,特别是在战场上的火药烟还未散去时,就相信法军已被打败,并且被迫退却了。在皇帝骑马过去了几分钟后,巴夫洛格拉德骠骑兵师奉令前进。在维绍,一个小小的德国[14]城市,罗斯托夫又看见了皇帝。城内的广场上,在皇帝来到之前有过激烈的战斗,躺着几个未及抬走的死尸和伤员。皇帝有文武侍从环绕着,骑着栗红色的截尾的马,不是检阅时的那一匹马。他向一边弯着腰,用优美的姿势把金的长柄眼镜凑上眼睛,望见一个面孔向下躺在地上的、没有帽子的、头上有血迹的兵。这个伤兵是那么肮脏、粗野、可嫌,以致罗斯托夫为了他接近皇帝而感到愤慨了。罗斯托夫看见,皇帝的拱起的肩膀好像是打冷战一样地颤抖了一下,他的左腿抽搐着用马刺踢马肚皮,这匹有训练的马漠然地回头望着,没有移动。一个跳下马来的副官托着那伤兵的胳膊,把他扶起来,开始把他放在抬来的担架上。伤兵呻吟起来了。

“轻一点,轻一点,不能轻一点吗?”皇帝说过,就骑马走了,显然他比那个濒死的兵更加痛苦。

罗斯托夫看见了泪水充满皇帝的眼睛,听到他离开时用法语向恰尔托锐夫斯基说:

“战争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多么可怕的事情!Quelle terrible chose,que la guerre!”

前锋的军队驻扎在维绍的前面,是在敌人的前哨的视线之内,敌人在一整天里带着最稀少的射击向后退却。皇帝的感谢传达到了前锋,允许了奖赏,并且分散了双份的伏特加酒给兵士们。露营的燎火的燃炸,兵士的歌声,都比昨天夜里更加愉快了。皆尼索夫这天夜晚庆祝自己升为少校,罗斯托夫已经喝得很多,在酒宴结束时,他提议干杯祝皇帝的健康,但“不是我们的君主皇帝,像大家在正式宴会上所说的那样,”他说,“而是祝君主,仁慈的、有魔力的、伟大的人物的健康,我们来干杯祝他健康和对法军的确实胜利!”

“假使我们早就作战,”他说,“不让法军过来,像在射恩格拉本那样的,现在,他在前线的时候,情况会怎么样呢?我们都要死,我们都要高兴地为他死。是吗,诸位?也许,我说得不对,我喝得太多了,但我是这么感觉,你们也是这么感觉的。祝亚力山大一世健康!乌拉!”

“乌拉!”军官们热烈的声音喊叫着。

年老的骑兵上尉基尔斯清叫得热烈而且诚恳,不亚于二十岁的罗斯托夫。

当军官们干了杯把酒杯砸碎时,基尔斯清又斟了别的杯子,并且只穿着衬衣和马裤,拿着酒杯,走到兵士的燎火那里,向上挥了挥手,带着尊严的姿势,站在燎火的光中,他有长长的白胡须,敞开的衬衣露出了他的白胸脯。

“弟兄们,祝我们的君主皇帝健康,祝对敌人胜利,乌拉!”他用英勇的、老年的、骠骑兵的上低音喊叫着。

骠骑兵们挤在一起,用洪亮的喊叫声一致地响应着。

在夜间很迟大家都已分散的时候,皆尼索夫用他的短小的手,拍了拍他的爱友罗斯托夫的肩膀。

“因为在行军中您没有可以爱上的人,所以您爱上了皇帝。”他说。

“皆尼索夫,你不要开玩笑,”罗斯托夫大叫着说,“这是那么高尚的、那么优美的情绪,那么……”

“我相信,我相信,亲爱的,我同意,我赞成……”

“不,你不会明白的!”

于是罗斯托夫站起来,走到燎火之间徘徊着,幻想着死是多么幸福,——不是在救皇帝性命(他简直不敢幻想到这个)的时候死去,而只是在皇帝的眼前死去。他确实是爱上了沙皇,爱上了俄国军事的光荣和对未来胜利的希望。不仅他一个人在奥斯特理兹会战前的那些可纪念的日子里感觉到这种情绪:俄军中十分之九的人在这时候都爱上了他们的沙皇和俄国军事的光荣,不过没有他那么热烈而已。

11

第二天皇帝留在维绍。随从御医维利埃被召了几次去看他。在总司令部和附近的军队里流传了这个消息,说皇帝御体违和。据侍从的人说,他没有进食物,这天夜里也睡得不好。违和的原因是死伤的景状对于皇帝的敏感的心灵发生了强烈的刺激作用。

在十七日黎明,有一个法国军官被人从前哨带到维绍来了,他是打着休战旗来的,要求谒见俄皇。这个军官是萨发利。皇帝刚刚睡着,所以萨发利必须等候。中午的时候,他谒见了皇帝,一小时后,他偕同道高儒考夫公爵到法军的前哨去了。

据说,派遣萨发利的目的是建议亚力山大皇帝和拿破仑皇帝会面。使全军高兴而骄傲的是,拒绝了亲自的会面,维绍战事中的胜利者道高儒考夫公爵,代表皇帝,被派遣同萨发利一道和拿破仑作谈判去了,假使这个谈判的目的,——竟出乎意料——是真正希望获得和平。

傍晚道高儒考夫回来了,直接去见皇帝,单独在皇帝那里留了很久。

十一月十八日和十九日,军队又向前作了两日的行军,敌军的前哨在短时的射击之后便向后退却了。在军队的最上层,从十九日中午开始了强烈的、匆忙的、兴奋的活动,一直继续到次日,十一月二十日的早晨,在这天发生了可纪念的奥斯特理兹会战。

在十九日中午以前,运动、兴奋的谈话,来往跑动,以及副官的派遣,只限于皇帝的行辕:在同日的中午以后,这个运动达到了库图索夫的总司令部和各纵队指挥官的司令部。晚间,这个运动由副官们带到全军的所有的角落和部分,在十九日到二十日的夜间,八万联军的团体从宿营的地方起来,发出嘈杂的话声,好像一个九里路长的行列,向前摇荡着、移动着。

早晨从皇帝行辕里开始的并推动其他一切部分的那个集中的运动,好像是巨大塔钟里的中心轮盘的最初的运动。一个轮子迟缓地转动着,第二个、第三个轮子转动着,于是别的轮子、滑轮、小齿轮越来越快地转动着,钟的奏鸣开始,人物跳出,并且指针不快不慢地移动,表示运动的结果。

正如同钟表的内部结构一样,在军事机构里,一旦发作的运动也不可约制地要产生最后的结果,并且同样地,那些没有被推动的部分,在运动达到之前,是冷淡地静止着的。轮子在轴上响着,轮齿衔套着,转动的滑轮因为迅速而发出声音,附近的轮子却仍然安静不动,好像它准备这样不动地停一百年,但时间到了——杠杆套住了,于是轮子服从着运动,发出响声,转动着,加入了一致的活动,而活动的结果与目的却是它所不知道的。

好像在时钟里一样,无数的各种轮盘和滑车的复杂运动的结果,只是那表示时间的指针的迟缓而均匀的运动:十六万俄军和法军的全部复杂的人类运动,——这些人的一切情感,愿望感,懊悔、屈辱、痛苦以及骄傲、恐惧、狂喜的情绪冲动——其结果只是奥斯特理兹会战,即所谓三帝会战的失败,即是人类历史钟面上世界历史指针的迟缓移动。

安德来公爵这天值日,不离身地随着总司令。

晚间六点钟以前,库图索夫来到皇帝的行辕,在皇帝那里停留不久,便去见宫内大臣托尔斯泰伯爵。

保尔康斯基利用这个时间,去找道高儒考夫探问军事的详情。安德来公爵觉得库图索夫因为什么而烦恼不满,觉得总司令部的人员们不满意他,并且觉得,皇帝行辕里所有的人对他说话的语气都显出他们知道了别人不知道的事情,因此他想要和道高儒考夫谈谈。

“啊,您好,我亲爱的,”道高儒考夫说,他同俾利平坐着在吃茶,“明天要有贺宴了。您的老头子怎样?心绪不好吗?”

“我不要说他心绪不好,但我似乎觉得,他想要别人听听他的意见。”

“但别人在军事会议里听过他的意见了,在他要说有意义的话的时候,别人还要听的,但是现在,当保拿巴特最怕大战的时候,要延迟、要等待什么,——是不行的。”

“是的,您看见了他吗?”安德来公爵说,“那么,保拿巴特怎样呢?他给了您什么印象?”

“是的,我看见了他,并且我相信,他对大战是最怕不过了,”道高儒考夫重复说,显然,他重视这个一般的结论,这是他根据他和拿破仑的会面所下的,“假使他不怕会战,他为什么要要求这个会面,要进行谈判,并且,尤其是,要后退呢?后退是那么违反他全部的作战方法的。相信我:他害怕,害怕大战,他的时限到了,我敢这么说。”

“但是告诉我,他是什么样儿的人呢?哦?”安德来公爵又问。

“他是一个穿灰大衣的人,很希望我称他‘陛下’,但令他失望的是,他没有得到我的任何称呼。他就是这样的人,没有别的了。”道高儒考夫回答,微笑着回顾俾利平。

“虽然我十分尊敬老库图索夫,”他继续说,“假若现在,当他确实在我们手心里的时候,我们等待着什么,因此给他机会逃走或者欺骗我们,我们便是太好了!不,我们一定不要忘记了苏佛罗夫和他的原则:不要使自己处于被攻击的地位,要使自己去攻击。您要相信,在战争中,年轻人的精力,常常比老年的迟疑不决者[15]的经验,能够指出更可靠的途径。”

“但是我们要在什么样的阵地上攻击他呢?今天我到前哨上去过,不能判定他把他的主力放在什么地方。”安德来公爵说。

他想要向道高儒考夫公爵说出他自己所拟的攻击计划。

“啊,这都是完全无关紧要的,”道高儒考夫迅速地说,站起来,在桌上打开地图,“一切万一的事都预料到了,假使他在不儒恩……”

于是道高儒考夫公爵迅速地含糊地说出威以罗特侧翼运动的计划。

安德来公爵开始反驳,并且证明自己的计划:它可以和威以罗特的计划同样的好,但它的缺点是,威以罗特的计划已经采用了。安德来公爵刚刚开始说明那个计划的缺点和自己计划的优点,道高儒考夫便没有再听他说,并且没有望着地图,却心不在焉地望着安德来公爵的脸。

“可是库图索夫那里今天还有一个军事会议,您可以在那里把这一切都说出来。”道高儒考夫说。

“我就这么办。”安德来公爵说,离开地图。

“你们为着什么在操心呢,诸位?”俾利平说,他直到此时都是带着愉快的笑容听着他们谈话,而现在,显然,准备说笑话了。“无论明天是胜是败,俄国军事的光荣是靠得住的。除了你们的库图索夫,没有一个俄国人是纵队指挥官,指挥官们是:Herr general Wimpfen,le comte de Langeron,le prince de Lichtenstein,le P ince de Hohenloe et enfin prsch……prsch……et ainsi de suite,comme tous les noms polonais,[维姆卜芬将军先生,兰惹隆伯爵,利克顿施泰恩公爵,好亨洛公爵,最后卜尔施……卜尔施[16]等等波兰的名字。]”

“Taisez vous,mauvaise langue,[您不要说了,恶舌头,]”道高儒考夫说,“不对,现在已经有两个俄国人了,米洛拉道维支和道黑图罗夫,还要有第三个,阿拉克捷夫公爵,但他是个神经衰弱的人。”

“但我想,米哈伊·依拉锐诺维支已经出来了,”安德来公爵说,“祝诸位先生幸福、成功,”他补充说,和道高儒考夫及俾利平握了手,便走出去了。

回去以后,安德来公爵忍不住问沉默地坐在他身边的库图索夫,问他对于明天的会战是什么想法。

库图索夫严厉地望了望他的副官,沉默了片刻,回答说:

“我想,会战要失败的,我向托尔斯泰伯爵说了这话,请他去传达这话给皇帝。你想,他回答了我什么话?‘Eh,mon cher général,jé me mêle de riz et des cotelettes,mêlez vous des affaires de la guerre.[哎,我亲爱的将军,我管的是米和肉,你管你的军事吧。]’是的……这就是他给我的回答!”

12

夜晚九时许,威以罗特带了他的计划来到库图索夫的住处,军事会议就要在这里举行。各纵队指挥官都被召集到总司令部来了,除了不来赴会的巴格拉齐翁公爵,都在指定的时间到会了。

威以罗特是预定会战的全权指挥人,他的活跃与急忙,和不满的、打盹的库图索夫形成鲜明的对照,库图索夫是勉强地扮演着军事会议主席和领导的角色。显然,威以罗特觉得自己是这个已经不可约制的运动的首脑。他好像一匹拖车的马,拖着车子向山下奔跑。是他拖车,还是车推他,他不知道,但他用最大的速度拖着车向前跑,没有时间考虑这个运动会有什么结果。威以罗特这天晚上两度到敌军前线亲自视察,两度觐见俄皇和奥皇做报告和说明,并在他的办公室里口授德文的作战命令。他现在疲倦地来到库图索夫这里。

显然,他忙得甚至忘记了对总司令要有礼貌:他打断他的话,说话又快又不清楚,不望着交谈者的脸,不回答向他提出的问题。他身上溅了污泥,他带着可怜、困乏、惶惑、同时又自恃、骄傲的神情。

库图索夫住在阿斯忒拉里兹附近的一个贵族小城堡里。他们聚集在做总司令的办公室的大厅里:有库图索夫自己,威以罗特和军事会议的人员。他们在吃茶。他们只等巴格拉齐翁公爵来开会。八点钟之前,巴格拉齐翁的传令官带来消息,说公爵不能出席。安德来公爵进来向总司令报告这事,并承蒙库图索夫事先许可他列席会议,留在房间里。

“既然巴格拉齐翁公爵不来,我们就可以开会了,”威以罗特说,匆忙地从他的位子上站起来,走到桌前,桌上放着一幅不儒恩区域的大地图。

库图索夫穿着未扣的制服,他的胖颈子好像获得解脱似的,凸出在衣领上,他坐在安乐椅上,把一双肥胖老迈的手对称地放在扶手上,几乎睡着了。听到威以罗特的声音,他费力地睁开他的独眼。

“是,是,请吧,不然就迟了。”他说,点了点头,又垂了头,闭上眼睛。

假使在起初的时候,出席会议的人以为库图索夫是装睡,那么,在以后宣读时,他鼻子里发出的声音便证明,这时候总司令的事情,比他要表示他轻视战斗部署或任何事情的愿望,远为重要:他的事情是满足人类的不可压制的要求——睡眠。他真的睡着了。威以罗特,带着忙得不能损失片刻辰光的那种姿态,看了看库图索夫,并且确信他睡着了,他拿起了文件,开始大声地单调地宣读未来会战的战斗部署,它的标题他也读出来了:

“攻击考拜尔尼兹及索考尔尼兹后方敌军阵地的战斗部署,一八〇五年十一月三十日。”[17]

这个战斗部署很复杂、很难解,它的原文是这么开始的:

“Da der Feind mit seinem linken Fluegel an die mit Wald be-deckten Berge lehnt und sich mit seinem rechten Fluegel laengs Kobelnitz und Sokolnitz hinter die dort befindlichen Teiche zieht,wir im Gegentheil mit unserem linken Fluegel seinen rechten sehr debordiren,so ist es vortheilhaft letzteren Fluegel des Feindes zu attakiren,besonders wenn wir die Doerfer Sokolnitz und Kobelnitz im Besitze haben,wodurch wir dem Feind zugleich in die Flanke fallen und ihn auf der Flaeche zwischen Schlapanitz und dem Thuerassa-Walde verfolgen koennen,indem wir dem Defileen yon Schlapanitz und Bellowitz ausweichen,welche die feindliche Front decken.Zu diesem Endzwecke ist es noethig……Die erste Kolonne marschirt……die zweite Kolonne marschirt……die dritte Kolonne marschirt……[因为敌军左翼驻扎在有树木的山上,敌军右翼在池塘后方沿考拜尔尼兹及索考尔尼兹向前伸展,反之,我军左翼包抄了敌军右翼,所以攻击敌人右翼于我有利,特别是,假如我军能占领索考尔尼兹及考拜尔尼兹两村庄,就可以攻击敌人的侧翼,在施拉巴尼兹及丢拉萨森林之间的平原上追赶敌军,同时避免通过掩护敌军前线的施拉巴尼兹及培洛维兹之间的狭道。为了这个目的,必须……第一纵队前进……第二纵队前进……第三纵队前进……]云云。”威以罗特宣读着。

似乎将军们都勉强地听着这个难解的战斗部署。金发的高大的部克斯海夫顿将军背靠墙站着,把眼睛停在点着的蜡烛上,似乎没有听甚至不希望别人以为他在听。正对威以罗特坐着的,是那个胡须翘起和肩膀耸起的、面色红润的米洛拉道维支,他按照军人姿势,把双手放在膝盖上,肘部朝外,他的明亮的睁开的眼睛注视着他。他坚持地沉默着,望着威以罗特的脸,直到这位奥国参谋总长沉默时,才把眼睛离开他。这时米洛拉道维支富有含义地环顾着别的将军们。但是凭着这个富有含义的目光,不能够说他同意还是不同意,满意还是不满意这个战斗部署。坐得靠威以罗特最近的,是兰惹隆伯爵,他的法国南方人面孔的狡狯的微笑在全部宣读时间里一直没有离开他,他望着自己的细手指在迅速地转动着一个有画像的金鼻烟壶的角。在一个最长的句子当中,他停止了鼻烟壶的转动,抬起头,在薄嘴唇的角上带着不愉快的礼貌,打断了威以罗特,想要说什么,但是奥国将军没有停止宣读,愤怒地皱了皱眉,动了动胳膊,好像是说:“等一下,等一下您再向我说您的意思,现在请您看着地图,听着。”兰惹隆带着迷惑的表情抬起眼睛,回头看了看米洛拉道维支,好像是在寻找说明,但是遇见了米洛拉道维支的富有含义的却并不表示什么意义的目光,他丧气地垂了眼,又着手转动鼻烟壶了。

“Une leçon de géographie.[一堂地理课。]”他说,似乎是自言自语,但又高得可以让人听见。

卜尔惹倍涉夫斯基,表现着恭敬而庄严的礼貌,用手贴着耳朵向着威以罗特,显出专心注意的样子。身体矮小的道黑图罗夫,显出专心的谦逊的样子,坐在威以罗特正对面,俯首看着打开的地图,谨慎地研究着战斗部署和他所不知道的地区。他几次要求威以罗特重述他未听清楚的话和难懂的村庄名称。威以罗特应了他的请求,道黑图罗夫写了下来。

在一小时以上的宣读完结时,兰惹隆又停止了转动鼻烟壶,没有望威以罗特,也没有看任何人,开始说到执行这个战斗部署是如何困难,在这里面,敌人的阵地是假定知道了,但这个阵地也许是我们不知道的,因为敌人是运动着的。兰惹隆的反驳是有根据的,但显然,这个反驳的目的,主要的是希望使威以罗特将军——他那么自信地好像是向小学生们一样地读他的战斗部署——觉得,他不是和傻瓜们在处事,而是和可以教他军事知识的人们在处事。

当威以罗特的单调的声音停止时,库图索夫睁开了他的独眼,好像是一个磨工,在磨盘的催眠声停止时醒过来了,他听了兰惹隆所说的话,他好像是说:“你们还在做这些蠢事情!”又赶快地闭了眼,把头垂得更低。

兰惹隆力求尽可能恶意地损伤威以罗特的军事计划主稿人的虚荣心,证明保拿巴特很容易进行攻击,而不遭受攻击,因此将使这全部的战斗部署完全无用。威以罗特对于一切的反驳都用坚决、轻祝的笑容作回答,显然这是对于一切反驳所预先准备的,不管他们向他说的是什么。

“假使他能攻击我们,他今天就做过了。”他说。

“所以,您以为他没有力量吗?”兰惹隆说。

“他最多有四万人。”威以罗特带着医生看到巫婆想要告诉他诊治方法时所有的那种笑容回答。

“照这样看来,他等候我们的攻击,是自取灭亡,”兰惹隆带着狡狯的讽刺的微笑说,又回顾着附近的米洛拉道维支,希望得到他的赞助。

但是米洛拉道维支,显然,此时并没有想到将军们所争论的事情。

“Ma foi,[真的,]”他说,“明天我们要在战场上看到一切了。”

威以罗特又流露着那样的笑容,好像是说:他觉得可笑而奇怪的是,他遭到了俄国将军们的反对,他还要证明一下那个不但是他自己所深信的,而且也是他使皇帝相信的东西。

“敌人熄了灯火,并且敌营里发出了不断的喧嚣,”他说,“这是什么意思?或者是他们在退却,这是我们应当害怕的唯一的事,或者是他们在变换阵地。”(他冷笑了一下)“但是即使他们占据了丢拉萨阵地,他们只是使我们避免很多的麻烦,我们的军事部署,连最细微的地方,仍然是有效的。”

“为什么会这样呢……”安德来公爵说,他早已等待着机会表示他的疑惑。

库图索夫醒了,费劲地咳嗽着,并且回头看了看将军们。

“诸位,明天的,不如说是今天的战斗部署(因为快有一点钟了)是不能改变了,”他说,“你们已经听到了,我们都要尽我们的责任。在交战之前没有什么更加重要……”(他停了一下)“比睡一个好觉更加重要了。”

他做出了要站起的样子。将军们鞠了躬,散去了。已经过了半夜。安德来公爵走出来了。

这个军事会议在安德来公爵心中留下了不明了的、不愉快的印象,他未能如愿地在会议上表示自己的意见。谁是对的:是道高儒考夫和威以罗特,还是库图索夫、兰惹隆和不赞同这个攻击计划的别人,——他不知道。“但是难道库图索夫不能够当面向皇帝说出自己的意见吗?难道这不能够有别的办法吗?难道因为朝廷和个人的原因而必须拿几十万人的生命和我的,我的生命去冒险吗?”他想。

“是的,很可能的,我明天要被打死的。”他想。但是,在想到死的时候,忽然在他的想象中出现了整串的最久远的和最亲密的回忆:他想起了他和父亲和妻子的最后分别:他想起他对她的爱情的初期:想起她的妊娠,他开始为她和他自己觉得难受了,于是在神经质的柔情的激动的心情中走出了他和聂斯维次基所同住的农舍,开始在屋前徘徊着。

那一夜有雾,月光从雾里神秘地透出来。“是的,明天,明天!”他想,“明天,也许,我一切都要完结了,这一切的回忆都不会再有了,这一切的回忆对我不再有任何意义了。明天,也许,甚至确实是明天,我预感到,我终于要第一次表现我所能做的一切。”他想象到会战,它的损失,集中在一点的战事和所有的指挥官们的迟疑。于是那个幸福的时间——他所期待很久的图隆——终于向他显现了。他坚决地、明了地向库图索夫、威以罗特和皇帝们说出了他的意见。大家都诧异他的考虑的正确,但是没有人想要执行他的意见,于是他带了一团,一师,提出了条件,不让任何人干涉他的指挥,于是他领了这个师到了决定性的地点,独自获得胜利。“而死亡和痛苦呢?”另一个声音说。但是安德来公爵没有回答这个声音,继续幻想着他的胜利。下一次会战的战斗部署是他一个人做的。名义上他只是库图索夫军中的值日官,但他单独地做了一切。下一次会战是他一个人打胜的。库图索夫撤职了,任命了他……“那么,以后怎样呢?”另一个声音又说,“以后怎样呢,假使在它之前你有十次没有受伤、被打死或受骗:那么,以后怎样呢?”[18]——“那么,以后怎样……”安德来公爵回答自己,“我不知道以后怎样,不想要知道,也不能知道:但是假使我想要这个、想要光荣、想要被人们知道、想要被他们爱,那么,我想要这个,我只想要这个,我只为这个而生活,这不是我的过错。是的,只是为了这个!我绝不向任何人说到这个,但是,我的上帝!假使我什么都不爱,只爱荣誉,只爱人们的爱,我要怎么办呢?死、伤、丧失家庭,——没有一样是我觉得可怕的。虽然我有许多宝贵的、亲爱的人——父亲、妹妹、妻子,我最宝贵的人,但是,为了片刻的光荣,对人们的胜利,为了我不认识也不会认识的人们对我的爱,为了这里这些人的爱,我会立刻放弃所有的最宝贵的人,虽然这似乎是可怕而不合情理的,”他一面这么想,一面听着库图索夫院子里的话声。在库图索夫的院子里可以听到收拾行李的侍从兵们的声音:有一个声音,也许是车夫的声音,在取笑库图索夫的老厨子,安德来公爵认识他,他叫齐特。那个声音说:“齐特,齐特吗?”

“哦!”老人回答。

“齐特,你去摩洛齐特[19]。”说笑话的人说。

“呸,你这该死的!”被侍从兵和仆役们的笑声所盖住的声音说。

“我所爱和所重视的仍然只是对于他们所有的人的胜利,我重视那个神秘的力量和光荣,它在雾里面正悬在我的头上!”

13

罗斯托夫这天夜里带了一排兵在巴格拉齐翁支队前面的侧翼哨兵线上。他的骠骑兵成双地散布在哨兵线上:他自己骑马在哨兵线上巡逻,极力克制着那不可抵抗地向他侵袭的瞌睡。在他后边,可以看到在雾中朦胧地燃烧着的我军燎火的广大区域:在他前面是雾气沉沉的黑暗。罗斯托夫虽然注视着这个雾气沉沉的远方,他却看不见东西:有什么东西忽而变灰,又似乎忽而发黑:忽而在应是敌人所在的地方,好像有火光闪烁:忽而他觉得,只是什么东西在他的眼睛里发亮。他闭了眼睛,在他的想象中,忽而出现了皇帝,忽而出现了皆尼索夫,忽而出现了莫斯科的回忆:他又连忙睁开眼睛,在他前面很近的地方他看见了他的坐骑的头和耳朵,有时在相隔六步的地方他看见骠骑兵们的黑影子,但远处仍然是雾气沉沉的黑暗。“为什么?很可能的,”罗斯托夫想,“皇帝遇到我,好像他对任何军官一样地对我下命令,他说:‘你去看看,那里是什么。’许多人说,他就是这样完全偶然地认识了一个军官,把他放在自己身边。嗬,万一他要把我放在她的身边,怎么办呢?嗬,我要怎样地保护他,我要怎样地向他说一切的事实,我要怎样揭去他的骗子们的假面具哦!”于是罗斯托夫,为了生动地想象他对皇帝的热爱与忠诚,替自己设想了一个敌人或者一个骗子德国人,他不仅要痛快地杀死他,而且要当着皇帝的面打他的嘴巴。忽然远远的一个叫声惊醒了罗斯托夫。他震动了一下,睁开了眼睛。

“我在哪里?是的,在哨兵线上:口令和答号——车杠,奥尔牟兹。多么讨厌哦,我们的骑兵连明天要做预备队……”他想。“我要请求去作战。这也许是我看见皇帝的唯一的机会。是的,现在快要换班了。我再巡逻一次,回去时,我要去看将军,向他请求。”他在鞍上坐正了,催动了坐骑,要再巡逻一次他的骠骑兵们。他似乎觉得天色明亮些了。在左边可以看见斜陡的被照亮的山坡和对面的像墙壁那么陡峭的黑色山冈。在这个山冈上有一个白色点子,罗斯托夫不晓得这是什么:是森林中被月光照亮的空地呢,是积雪呢还是一些白屋呢?他甚至觉得,在这个白点子上有什么东西在动。“一定是雪——这个点子,一个点子——une tache[法文音译:云塔施],”罗斯托夫想,“但这不是塔施[意译:点子]……”

“娜塔莎,妹妹,黑眼睛。娜……塔施卡。(当我向她说我看见了皇帝,她要惊讶的!)娜塔施卡……挂上塔施卡[20]……”——“靠右边,大人,这里有矮树,”一个骠骑兵的声音说,罗斯托夫是瞌睡沉沉地从他身边走过的。罗斯托夫抬起了几乎垂到马鬃上的头,在骠骑兵旁边站住了。年幼的儿童的瞌睡不可抵抗地困住了他。“但是,我想了什么呢?——不要忘记了。我要向皇帝怎么说呢?不,不是那个——那是明天。是呀,是呀!娜塔施卡,进攻……攻我们,——什么人?骠骑兵们。嗬,有胡髭的骠骑兵……这个有胡髭的骠骑兵在特维埃尔斯卡雅街上走过,我还想到他,正在顾尔埃夫家对面……老顾尔埃夫……哎,出色可爱的皆尼索夫!是的,这都是无关紧要的。现在重要的事是皇帝在这里。他怎样地望我,想向我说什么,但是他不敢。……不,是我不敢。但这是无关紧要的,重要的是——不要忘记了我所想到的重要的事情。对了,那——塔施卡[21],那斯——图比其[22]。是的,是的,是的。那很好。”他又把头垂到马颈子上去了。他忽然觉得,有人向他射击。“什么?什么?什么!……斩死!……什么?”罗斯托夫说,醒过来了。在他睁眼的那一片刻,罗斯托夫听到,前面敌人的地方有成千的声音的长吼。他的马和他身边骠骑兵的马听到这些叫声都竖起耳朵。在发出叫声的地方,有一个火光燃着又熄灭了,然后又是一个火光,于是在山上法军的全线里都点起了火光,叫声也越叫越响亮了。罗斯托夫听到了法国话的声音,但他不能辨别。声音太多太大了。只听到啊啊啊和呃呃呃呃!

“这是什么?你看是什么?”罗斯托夫向站在他旁边的骠骑兵问,“这是敌人那边的,是吗?”

骠骑兵没有回答。

“怎么,你没有听见吗?”罗斯托夫等候回答等了很久,又问。

“谁知道呀,大人。”骠骑兵勉强地回答。

“按照地方,那一定是敌人吧?”罗斯托夫又说。

“也许是敌人,也许没有什么,”骠骑兵低声说,“黑夜里啊。嘿!站好!”他向身下站立不安的马喊叫。

罗斯托夫的马也动起来了,它听着声音、看着火光,在冰地上踏蹄子。叫声越叫越大,合成了一个共同的呼吼,这呼吼只有几千人的军队才可以产生。火光大概是顺着法军营地的阵线,越展越长了。罗斯托夫已经不想睡了。敌军愉快得意的呼叫对他发生了刺激的作用。罗斯托夫现在已经清晰地听到:Vive l'empereur!l'empereur![皇帝万岁!皇帝!]

“不会远的,大概就在河那边。”他向他身边的骠骑兵说。

骤骑兵只叹了口气,没有回答,并且愤怒地咳嗽。在骠骑兵的哨兵线上传来了迫近的驰步的马蹄声,在黑夜的雾中忽然出现了一个骠骑兵军曹的影子,好像一只大象一样。

“大人,将军们来了!”军曹骑马到罗斯托夫面前说。

罗斯托夫,仍然回头望着火光与叫声,和军曹一同骑马去迎接几个骑马顺着前线行走的人。有一个人骑着白马。巴格拉齐翁公爵和道高儒考夫公爵和副官们出来观看敌营中的火光和叫声这个奇怪的现象。罗斯托夫到了巴格拉齐翁面前,做了报告并且和副官们在一起,听着将军们所说的话。

“您相信我,”道高儒考夫公爵向巴格拉齐翁公爵说,“这不过是诡计而已:敌人退却了,下令在后卫里燃火、呼叫、欺骗我们。”

“未必,”巴格拉齐翁公爵说,“我傍晚还看见他们在那个山冈上,假使他们退却,他们要退出这个地方的。军官先生,”巴格拉齐翁公爵向罗斯托夫说,“敌人侧翼哨兵还在那里吗?”

“傍晚是在那里的,但现在我不知道,大人。要不要我带骠骑兵们去看一下呢?”罗斯托夫说。

巴格拉齐翁停住了,没有回答,极力想在雾中看出罗斯托夫的脸。

“好的,去看看。”沉默了一会,他说。

“是,大人。”

罗斯托夫刺了马,叫来了军曹费德清考和两个骠骑兵,命令他们跟随着他,骑马下山向着有继续呼喊声的方向驰步而去了。罗斯托夫独自和三个骠骑兵向这个神秘的、危险的、在他之前无人去过的、雾气沉沉的远方走去,他觉得又惧怕又愉快。巴格拉齐翁在山上大声向他喊叫,叫他不要过河,但是罗斯托夫装作没有听见他的话的样子,没有停下来,向前越走越远,不断地出现错误,把矮树当作大树,把水沟当作人群,并且不断地发觉自己的错误。骑马驰行着下了山,他已经看不见我军和敌军的火光,但是听到法军的叫声更高更清楚了。在山谷中,他看到前面的东西像是河流,但当他走近时,他认出了这是一条道路。上了路,他犹豫不决地勒住了马:顺着道路走呢,还是穿过去,由黑的田野上到山上去呢。顺着雾中明亮的道路走是较为安全,因为辨别路上的人是较为容易。“跟我走!”他说,穿过了道路,开始向山上急奔,向晚间法军哨兵所站的地方奔去。

“大人,这里有敌人!”后边的一个骠骑兵说。

罗斯托夫还没有来得及看清那忽然在雾中出现的黑东西是什么,便有了一道火光,一发射击声,子弹好像抱怨着什么,高高地射入雾中,便听不见了。另一枪没有射出,但药池里冒出了火光。罗斯托夫掉转了马,向回急奔。在不同的时间间隔里,又响了四次枪声,子弹在雾中发出不同的音调。罗斯托夫勒住了马缓步地走着,马和他一样地因为枪声觉得高兴。“好,再放!好,再放!”一个愉快的声音在他心里说。但是枪声没有了。

快要走到巴格拉齐翁的面前时,罗斯托夫又放马奔腾,把手举在帽边,到了他面前。

道高儒考夫仍然坚持自己的意见,以为法军退却了,并且只是为了欺骗我们才散布火光的。

“这是证明什么呢?”在罗斯托夫走到他们面前时,他说,“他们可能是退却了,留下了哨兵。”

“显然他们还没有全走,公爵,”巴格拉齐翁说,“等到明天早晨吧,我们明天就会知道一切了。”

“山上还有步哨,大人,还是在晚间那个地方,”罗斯托夫报告着,向前躬着身子,把手举在帽边敬礼,不肯约制他的由于骑马侦察、尤其是枪声所引起的愉快的微笑。

“很好,很好,”巴格拉齐翁说,“谢谢你,军官先生。”

“大人,”罗斯托夫说,“我可以请求您吗?”

“什么事?”

“我们的骑兵连指定了明天做后备队,请您准许把我调到骑兵第一连里去。”

“姓什么?”

“罗斯托夫伯爵。”

“啊,很好!留在我这里做传令官吧。”

“是伊利亚·安德来伊支的儿子吗?”道高儒考夫问。

但是罗斯托夫没有回答他。

“那么我就指望这样了。大人。”

“我要下命令的。”

“明天,很可能,要派我送信给皇帝,”他想,“谢谢上帝!”

敌军的叫声和火光是因为这个缘故:就是当他们向军队宣读拿破仑的文告的时候,皇帝自己骑着马在巡视露营。兵士们看见了皇帝,点着秸束,喊叫:“Vive l'empereur![皇帝万岁!]”跟在他后边奔跑。拿破仑的文告如下:

“兵士们!俄军来进攻我们,替奥国乌尔姆的军队复仇。他们就是被你们在号拉不儒恩[23]击溃的军队,就是被你们从那时候一直追到此地的军队,我们所守的阵地是坚强的,当他们从右翼包抄我时,他们的侧翼就暴露给我了!兵士们!我要亲自指挥你们各营。假使你们凭你们惯有的勇敢,把混乱和失败带给敌人的行伍,我就离开火线,但假使胜利有片刻的怀疑,你们就要看到你们的皇帝去受敌人最初的攻击,因为胜利是一定没有怀疑的,特别是在事关法国步兵荣誉问题的今天,而步兵的荣誉是国家荣誉所不可少的。

不要在抬伤兵的借口之下混乱了行列!要人人充分地抱着这个思想,就是我们一定要打败这些英国的雇工,他们是被那对我国的仇恨所鼓动的。这个胜利将要结束我们的战役,我们可以回到冬季的住处了,在那里我们要会合此刻正在法国组织的新军,那时我要订的和约是对得起我的人民、对得起你们和我自己的。

拿破仑

14

在早晨五点钟的时候天色还完全是黑暗的。中央的部队,后备队和巴格拉齐翁的右翼的军队还没有开动:但左翼上,步、骑、炮兵各纵队已经有了动作,并且开始起身了,他们应该首先从高地上下去攻击法军的右翼,并且按照战斗部署,把敌军赶入保希米亚山中。他们把一切的残余的东西都抛在火里,燎火的烟刺痛了他们的眼。天气又寒冷又黑暗。军官们匆忙地吃茶吃早饭,兵士们吃着干粮,踏着脚步使身上发暖,拥挤在火的四周,把木棚的残余、椅子、桌子、车轮、盆桶、一切多余而不能带走的东西,都抛进了火里。奥国纵队向导们在俄军中走动着,担任了进攻的前驱。奥国军官刚刚走到团长住处的附近,这个团就开始行动了:兵士们跑着离开燎火,把烟斗藏在靴筒里,把行李放在车上,拿了枪,排了队。军官们扣上衣服,挂上军刀和弹囊,一边喊叫着,一边在行列的旁边行走:运输兵和侍从兵们套了马、搬了东西,并且捆绑了车辆。副官们、营长们、团长们上了马,画了十字,向留在后面的运输兵发出最后的命令、指示和差遣,于是成千脚步的单调的声音响动了。各纵队走动了,却不知道是到哪里去,又因为四周的人群、烟气、变浓着的雾,不能看见他们所离开的地方和他们所要去的地方。

兵士在运动中被他的团好像水手被他的船那样地环绕着、限制着、领导着。无论他走多么远,无论他走到多么奇怪的、生疏的、危险的地方,在他四周,时时处处都是同样的伙伴、同样的行列、同样的曹长依凡·米特锐支、同样的连里的狗如其卡、同样的官长,好像在水手四周,时时处处都是他的船上的甲板、樯桅、索缆。兵士很少希望知道他的船所在的地点,但在交战之日,在军队的精神世界里大家听到了一种严厉的声音,上帝知道,这是怎么会有的,是从哪里来的,这声音表示某种有决定性的、严肃的东西就要来到,并且唤起他们的罕有的好奇心。在交战之日,兵士们兴奋地力求知道团的兴趣以外的东西,谛听着、注视着,并且急切地探问他们四周正在发生的是什么。

雾变得那样浓,以致虽然天色发白,却看不见十步以外的东西。矮树好像是巨大的乔木,平地好像是削壁和斜坡。在任何地方,在各方面,都可以碰到十步以外看不见的敌人。但是各纵队在同样的雾里走了很久,下山又上山,经过花园和围垣,走过新的、不知道的地方,没有在任何地方遇到敌人。相反,兵士们知道在前面、在后面、在各方面,我们俄军的各纵队是朝着同一方向在走。每个兵士的心中觉得高兴,因为他知道他所去的地方,就是还有许多许多我们的人所去的不知道的地方。

“你看,库尔斯克的兵走过去了。”行伍中有人说。

“啊哟,好极了,我的弟兄们,我们有那么多的人聚在一起!昨天晚上我看见,一排火光,看不见边。总而言之——就像莫斯科!”

虽然没有纵队指挥官来到行伍间和兵士们说话,(纵队指挥官们,如同我们在军事会议上所看见的那样,都有脾气并且不满意所做的事情,因此,他们只是执行命令,没有关心到鼓励士气)虽然如此,兵士们却像平常去作战、特别是去进攻的时候一样,愉快地走着。

但是,在浓雾中走了约莫一小时,大部分的军队应该停止了,在行列之间传播了一种由于混乱和错误而引起的不快之感。怎样传播了这个感觉,这是极难制定的,但无疑的是,它异常确实地传播了,并且迅速地、不易察觉地、不可制约地流传了,好像山谷里的水一样。假使俄军是单独的,没有同盟军,则也许要很多的时候,这个混乱的感觉,才能变为普遍的感觉,但现在,他们特别满意地、很自然地把混乱的原因归于愚蠢的德国人[24],大家都相信,是爱吃香肠的人造成了这个有害的混乱。

“我们为什么停止?阻塞了道路吗?或者我们已经碰见法军了吗?”

“没有,没有听到。不然,就已经开火了。”

“那样地催我们前进,前进了——又毫无意义地站在田野上,都是该死的德国人造成了混乱。这些愚蠢的鬼!”

“我要让他们到前面去。可是,他们要挤在后面。现在我们站在这里挨饿了。”

“哦,我们快要能通过了吗?据说骑兵阻了路。”一个军官说。

“唉,那些该死的德国人,不认识自家的地方,”另一个军官说。

“你们是哪一师的?一个副官骑马来了大声地问。

“十八师的。”

“那么你们为什么在这里?你们早该在前面了,现在你们要到晚上才走得到了。”

“多么愚蠢的命令啊!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军官说过就走开了。

然后一个将军骑马走过,用非俄语愤怒地、大声地说了什么。

“塔发——拉发,他咕噜什么,你辨别不出的,”一个兵说,模拟着骑马走去的将军,“我要枪毙他们,这些坏蛋们!”

“命令我们在九点钟以前到达地所,但是我们还没有走到一半。就是这样好的命令!”各方面重复着。

军队开动时的精力旺盛的心情,开始变为对于愚蠢的指挥以及对于德国人的懊恼与愤怒了。

混乱的原因就是:在奥国骑兵开往我方的左翼时,高级指挥官发现我军中央离右翼太远,命令所有的骑兵向右边调动。几千骑兵在步兵前面调动,步兵不得不等候着。

前面一个奥国纵队向导和一个俄国将军发生了冲突。俄国将军大叫,要求骑兵停止,奥国人说明,这不能怪他,要怪高级指挥官。这时军队站住了,觉得无聊,情绪低落。在一小时的耽搁之后,军队终于又向前移动,开始下山了。雾在山上消散着,在山下边,在军队所要去的地方,还是很浓。前面,在雾里,发出了一个枪声,又发出了一个枪声,起初在不同的时间间隔里不连续地:特拉他……他特,后来便是越来越连续而频繁,于是开始了号德巴赫小河的战斗。

俄军没有估计到在小河下边遇见敌人,却在雾中意外地遇到了敌人,没有听到高级指挥官们鼓励的话,带着散布在军中的时间太迟的感觉,特别是,在浓雾里看不见前面和四周的东西,因此俄军懒懒地、迟缓地向敌人还击,向前进了,又停止下来,没有适时地接到长官们和副官们的命令,而他们在雾中在不熟悉的地方乱走,找不到他们自己的部队。下了山的第一、第二、第三纵队便是这样开始了战斗。第四纵队扎在卜拉村高地,库图索夫自己在这个纵队里。

在下边战事开始的地方还有浓雾:上边明朗了,但是还看不出前面所发生的事情。全部敌军,是如我们所料的,在我们十里之外,还是就在那一带的雾里——在八点钟之前没有人知道,是上午九时。浓雾好像海一样地散布在低地,但是在施拉巴尼兹村,在高地上,在拿破仑被元帅们环绕着所站立的地方,已经完全开朗了。他头上是明亮的蓝天,巨大的日球,好像一个巨大空心的红色浮球一样,在乳白色雾海上摇荡着。不但全部法军,而且拿破仑自己和参谋人员,并不在小河那边,不在索考尔尼兹村和施拉巴尼兹村的低地那边,不在我们企望占据阵地并开始战斗的地区那边,他们却在这边,那样地接近我军,拿破仑可以用肉眼辨别出我军的骑兵和步兵。拿破仑站在元帅们稍前的地方,骑着灰色小阿拉伯马,穿了蓝色军大衣,就是他在意大利战役中所穿过的那件军大衣。他沉默地望着各山冈,它们好像是雾海中浮起来的,俄军正远远地在那些山冈上边移动,他倾听着山谷中的射击声。他的那时还是瘦瘦的脸上,没有一片肌肉颤动,明亮的眼睛不动地注视在一个地方。他的预料证实了。俄军一部分已经下到了山谷里,向池沼和湖那里走去,一部分退出了卜拉村高地,而这里正是他想要攻击并且认为是要害之地的。他在雾里面看见,在卜拉村村庄旁边两山之间的深谷里,俄军各纵队闪亮着刺刀,顺着一个方向,向山谷移动,各纵队先后隐没在雾海中。据他在头天晚间所得到的情报,根据夜间在前哨上所听到的车轮声和脚步声,根据俄军各纵队运动的混乱,根据种种的理由,他明白地看出了联军以为他在前面很远的地方,看出了在卜拉村附近移动的各纵队是俄军的中央,而中央已经充分地被削弱了,不能够顺利地攻击他。但他还是没有开始战斗。

这天是他的纪念日——他的加冕礼的周年纪念日。天亮之前他睡了几小时,他骑了马走到田野上,他健康、愉快、精神充沛并且带着那种快乐的心情,好像一切都是可能的,一切都会成功。他停着不动,望着在雾上边可以看见的高地,他的冷脸上有了那种特殊的、感到自信应得的幸福的神色,就像在恋爱中的幸福少年的脸上所常有的那样。元帅们站在他背后,不敢分散他的注意力。他时而望着卜拉村高地,时而望着从雾中浮出来的太阳。

当太阳完全从雾里升起,把闪耀的光芒洒照在田野和雾上的时候(好像他只是等待着这个来开始战斗),他把手套从美丽的白手上脱下来,用手向元帅们作了暗示,并且下令开始战斗。元帅们偕同副官们向各方面疾驰而去,几分钟后,法军主力迅速地向卜拉村高地开去:俄军正逐渐地撤出了这里,向山谷的左边开去。

15

八点钟库图索夫骑马到卜拉村去,他走在米洛拉道维支第四纵队的前面,这个纵队应该到已经下山的卜尔惹倍涉夫斯基和兰惹隆两纵队的地方去接防。他问候了最前面的一团的将士们,下了前进的命令,借此表示,他想要亲自率领这个纵队。到了卜拉村村庄,他停住了。安德来公爵,在总司令的一大群随从之中,站在他后边。安德来公爵觉得自己兴奋、愤怒同时又有约制又镇静,好像一个人在长久期待的时刻就要来到时那样的。他坚决地相信今天是他的图隆之日或阿尔考拉桥[25]之日。这件事将如何实现,他不知道,但他坚决地相信这一定会实现的。关于我军的地点和情况,凡是我军中任何人可能知道的,他都知道。他自己的战略计划,显然现在无需想到去执行,已经被他忘记了。现在,已经采用了威以罗特的计划,安德来公爵考虑到各种可能发生的偶然事件,并且作着新的考虑,在这里面可以用到他的考虑敏捷和他的坚决精神。

在左边下方的雾里,可以听到看不见的军队之间的放枪声。安德来公爵觉得会战就要集中在那里,他们就要在那里遇到阻碍,“我将要被派到那里去,”他想,“带一个旅或一个师,在那里,我要手拿着军旗向前走,击碎我前面的一切。”

安德来公爵不能淡漠地望着走过的各营的军旗。望着军旗,他老是想着:也许这就是那个军旗,我要拿着它走在军队的前面。

早晨在高地上,夜雾消失了,浓霜在变露水,在山谷里仍然弥漫着好像乳白的海一样的雾。在这山谷里的左边看不见东西,我军下到那里去了,并且从那里飞来了枪声。在高地之上是深色的明朗的天空,右边是巨大的日球。在前面远方,在雾海彼岸,可以看见高耸的有树木的山冈,敌军大概就在那里,因为在那里可以看见什么东西。右边,禁卫军正进入雾区,响着蹄声和车轮声,有时闪着刺刀的光:左边,在村庄的那边,同样的骑兵团体走过去,隐没在雾海里了。步兵在前面和后面移动着。总司令站在村口,让军队从他身边走过。库图索夫这天早晨显得又困乏又愤怒。从他身边经过的步兵没有命令便停止了,显然是因为前面有什么东西阻止了他们。

“告诉他们,总之,成营纵队绕过村庄,”库图索夫愤怒地向一个骑马而来的将军说,“怎么您不明白,阁下,亲爱的大人,在我们去攻击敌人的时候,不能够在村庄的窄狭街道里通过的。”

“我提议过,在村庄外边排队的,大人。”将军回答。

库图索夫苦笑了。

“您这很好哇,把前线暴露在敌人的眼前!很好!”

“敌人还很远,大人。按照战斗部署……”

“战斗部署!”库图索夫愤怒地大声地说,“这是谁向您说的?……请您照命令您的去做吧。”

“是了,大人。”

“亲爱的,”聂斯维次基向安德来公爵低声说,“le vieux est d'une humeur de chien.[老家伙是大不高兴。]”

一个穿白军服的,帽上有绿色羽翎的奥国军官骑马跑到库图索夫面前,代表皇帝来问:“第四纵队加入作战了没有?”

库图索夫,没有回答他,转过了身,他的目光偶然地落在他旁边安德来·保尔康斯基公爵的身上。看见了保尔康斯基,库图索夫缓和了目光里愤怒的苛刻的表情,好像是觉得,现在所发生的事情不是他的副官的错。他还是没有回答奥国副官,却向保尔康斯基说:

“Allez voir,mon cher,si la troisième division a dépassé le village.Diteslui de s'arrêter et d'attendre mes ordres.[你去看看,我亲爱的,第三师过了村庄没有。叫他们停下来,等我的命令。]”安德来公爵刚刚出发,他又止住了他。

“Et demandez-lui,si les tirailleurs sont postés,[问问看,射击兵是不是配置好了,]”他补充说,“Ce qu'ils font,ce qu'ils font![他们在干什么,他们在干什么!]”他向自己低语着,仍旧没有回答奥国军官。

安德来公爵骑马疾驰去执行他的任务。

他赶上了所有的走在前面的各营,止住了第三师,并且确信了在我军各纵队之前确实没有射击兵。前面那个团的团长,因为总司令命令他派出射击兵,很是惊异。团长站住了,充分地相信在他前面还有别的军队,敌人绝不会在十里之内的。确实,在他前面,除了向前斜倾的、罩着浓雾的空地,什么也看不见。用总司令的名义命令他补救疏忽之后,安德来公爵驰马回去了。库图索夫仍然站在原来的地方,他在鞍子上老态龙钟地支着胖身躯,闭了眼,费力地打呵欠。军队不再移动,放下了枪站立着。

“好,好,”他向安德来公爵说,然后转向一个将军,这将军拿了表在手里说,应该是移动的时候了,因为左翼各纵队已经下山了。

“我们还来得及,大人,”库图索夫一面打呵欠一面说,“我们来得及!”他又说。

这时,在库图索夫后面,可以听见远处各团的敬礼声,这声音顺着前进的俄军各纵队的全部展开的阵线而迅速地逼近了。显然是,接受敬礼的那个人骑马走得很快。当库图索夫背后那一团兵士们喊叫时,他向旁边移动了一点,皱了眉回顾了一下。顺卜拉村来的道路上好像有一连穿着各种颜色制服的骑手在驰奔。其中有两个人并排地在其余的人前面疾驰。一个身穿黑军服,头戴白羽翎,骑栗色截尾马,另一个穿白军服,骑黑马。他们是两位皇帝和侍从们。库图索夫,带着在前线的老军人的架势,向站立的军队发令“立正”,于是敬着礼,向皇帝们面前走去。他整个的身姿和态度都忽然改变了。他做出不假思索的唯命是听的下属的样子。他带着做作的恭敬的样子走上前去敬礼,这显然是令亚力山大皇帝不愉快的。

这不快的印象,好像晴空中的残雾一样,只在皇帝的年轻的快乐的脸上闪了一下就没有了。在违和之后,他这天比在奥尔牟兹原野上稍微瘦了一点,保尔康斯基在国外是在奥尔牟兹第一次看见他的,但是在他的美丽的灰眼里仍然有魅力地混合着尊严与温和,在他的薄唇上仍然可以表现各种表情,主要的是善良、天真、年轻的表情。

在奥尔牟兹的检阅中,他似乎较为庄重,而在这里他似乎较为愉快、较有精力。他疾驰了三里,微微地脸红,他勒住了马,安适地叹了口气,回头看了看侍从们的和他一样的年轻而兴奋的脸。恰尔托锐夫斯基,诺佛西操夫,福尔康斯基公爵,斯特罗加诺夫和别人,都是衣服华丽、愉快、年轻的人,骑着美丽的、饲养良好的、生气勃勃的、只微微发汗的马,站在皇帝后边,交谈着、微笑着。法兰西斯皇帝,一个面色红润的、长脸的青年,挺直地坐在俊美的黑马上,面色忧虑地、从容不迫地环顾四周。他召来一个白衣服的副官,问了他什么。“大概是问他们几点钟出发的,”安德来公爵想着,注视着他的旧相识,带着忍不住的笑容,想起他的觐见。在皇帝们的侍从中有从俄、奥禁卫军和作战部队中遴选出来的年轻的传令官。在他们当中,有马师们牵着沙皇的披着绣花马衣的、俊美的后备马匹。

好像一阵野外新鲜空气忽然从敞开的窗子里吹进了窒息的房间,这群骑马跑来的漂亮的青年也把青春、活力与胜利的信念吹进了库图索夫的不愉快的参谋人员中。

“您为什么不开始呢,米哈伊·伊拉锐诺维支[26]?”亚力山大皇帝急忙地向库图索夫说,同时恭敬地看了看法兰西斯皇帝。

“我在等待,陛下,”库图索夫回答,恭敬地向前鞠躬着。

皇帝向前侧着耳朵,微微地皱眉,表示他没有听清。

“我在等待,陛下,”库图索夫重复说,(安德来公爵注意到,库图索夫的上唇,在说“我在等待”时,不自然地打颤。)“各纵队还没有全部集合,陛下。”

皇帝听清了,但这个回答显然没有使他满意,他耸了耸弯曲的肩膀,看了看站在附近的诺佛西操夫,好像是用这种目光抱怨库图索夫。

“要晓得,我们不是在皇后检阅场上,米哈伊·伊拉锐诺维支,在那里,部队不到齐了,是不开始检阅的,”皇帝说,又看了看法兰西斯皇帝的眼睛,好像是请他,即使不参加,至少要听听他所说的话,但法兰西斯皇帝继续环顾着,没有听。[27]

“就是因此我没有开始,陛下,”库图索夫用响亮的声音说,好像预料到他的话可能不被听到,他的脸上有什么东西又颤抖了一下,“我没有开始,陛下,就是因为我们不是在检阅,不在皇后检阅场上,”他清晰地、明白地说。

在皇帝的侍从中,在所有的忽然互相看了看的脸上,流露了埋怨和谴责。“他虽然年老,他却不应该,毫不应该这样地说话,”这些面孔这么表示。

皇帝凝视地注意地看了看库图索夫的眼睛,等着看他是否还要说什么。但是库图索夫那方面,恭敬地低着头,也似乎是在等待着。经过了大约一分钟的沉默。

“可是,陛下,假使陛下有命令,”库图索夫抬起头说,又把语气变为先前笨拙的、不假思索的、唯命是听的将军的语气。

他触动了他的马,召来了纵队指挥官米洛拉道维支,向他下了命令前进。

军队又走动了,诺夫高罗德团的两个营和阿卜涉让团的一个营经过皇帝身边向前面移动了。

当阿卜涉让营走过时,脸色红润的米洛拉道维支,没有穿大衣,穿了军服,佩了勋章,有大花翎的帽子斜戴在头上,帽边向着前后,[28]他猛力向前驰奔,并且在皇帝面前突然勒住了马,英武地敬礼。

“上帝保佑你,将军。”皇帝向他说。

“Ma foi:sire,nous ferons ce que qui sera dans notre possibilité,sire[我保证,陛下,我们要去做我们所能做的一切,陛下。]”他愉快地回答,然而他的恶劣的法语发音却引起了皇帝侍从们不少的嘲讽的微笑。

米洛拉道维支迅捷地掉转他的马,停在皇帝后面不远的地方。阿卜涉让的兵士们,因为皇帝的在场而兴奋,踏着英勇的轻快的步伐,走过皇帝们和他们的侍从们面前。

“弟兄们!”米洛拉道维支用高大、自信、愉快的声音呼叫着,显然,射击声,会战的期待,从皇帝身边轻快地走过的苏佛罗夫时代的同事们、英勇的阿卜涉让兵士的样子,使他那么兴奋,以致他忘记了皇帝的在场。“弟兄们,这并不是你们一定会占领的第一个村庄!”他喊叫着。

“我们愿意尽力。”士兵们呼喊。

皇帝的马因为意外的叫声惊骇了一下。这匹马,曾经在俄国的多次检阅中驮过皇帝,现在,在奥斯特理兹田野上也驮着他的主人,忍受着他左腿的无意打击,因为射击声而耸起耳朵,正如同它在彼得堡阅兵场上所做的一样,不明白它所听到的这些枪声的意义,不明白法兰西斯皇帝黑马在旁的意义,也不明白骑在它背上的人这天所说、所想、所感觉的一切东西的意义。

皇帝微笑着,向侍从中的一个人指示着勇敢的阿卜涉让兵士们,向他说了什么。

16

库图索夫由副官们陪着,在步枪骑兵的后边,骑马缓行着。

在纵队的末尾走了半里,他停在一个孤独荒凉的屋子旁边,这屋子大概是一个旅店,在两路口的附近。两条路都通山下边,军队在两条路上走着。

雾开始消散了,大约在两里之外,已经可以模糊地看见对面高地上的敌军。下边左方的射击声更清晰了。库图索夫停住了,和一个奥国将军在谈话。安德来公爵,站在后边一点的地方,望着他们,井且转向一个副官,希望借用他的望远镜。

“看啊,看啊,”这个副官说,他并不是望着远处的军队,却是望着他前面山下的军队,“这是法军!”

两个将军和副官们开始急抓一个望远镜,互相争夺着。所有的面孔都忽然变色了,都显出了恐怖。他们以为法国人在两里之外,但法军却忽然意外地在我们面前出现了。

“这是敌人吗?……不!……但是,您看吧,敌人……一定的。……这是怎么一回事?”各人的声音说。

安德来公爵用肉眼看见下边右方密集的法军纵队向山上阿卜涉让兵迎面而来,离库图索夫站立的地方不过五百步。

“时机到了,决定的关头来到了!我们的任务来到了。”安德来公爵想,然后打了马,走到库图索夫的面前。

“一定要叫阿卜涉让兵停下来,”他大叫着,“大人!”

但是正在这个时候,一切都被烟气遮蔽了,附近发出了射击声,在安德来公爵两步之外一个幼稚的惊惶的声音喊出:“哦,弟兄们,完蛋了!”这声音好像是命令。大家听到了这个声音,都拔步逃跑了。

混乱的、数目逐渐加多的人群,跑回到五分钟之前军队从皇帝身边走过的地方来了。不但要使这个人群停止是困难的,而且要自己不跟着这个人群向回跑也是不可能的。保尔康斯基只是力求不离开他们,他环顾着、迷惑着,不明白他面前所发生的是怎么一回事。聂斯维次基脸红得不同寻常,带着愤怒的神色向库图索夫大声地说,假使他不马上走开,便一定要被俘了。库图索夫站在原来的地方,没有回答,取出了一条手帕。他的腮上流血了。安德来公爵挤到他面前去了。

“您伤了吗?”他问,不能约制下颌的颤抖。

“伤不在这里,却在那里!”库图索夫把手帕按在受伤的腮上,指着奔跑的士兵说。

“止住他们!”他大叫着,同时又大概相信不能够止住他们,便刺马向右边走去。

又有一群拥上前来的逃跑的兵包围了他,带他向回走。

军队那么密集地向回跑,以致一旦卷在这样的人群之中,便难以脱身。有人大叫:“走呀!为什么阻挡我们?”有人在那里转过身向空中放枪:有人打库图索夫所骑的马。库图索夫费了大劲才从人群潮流中向左边走出来,他和少了一半以上的侍从们向附近的炮声那里走去。安德来公爵从逃跑的人群中挤出,力求不要离开库图索夫,看见了山坡烟气中有一个俄国炮兵连还在射击,看见法军向他们冲去。俄国步兵站在稍高的地方,既不前进去协助炮兵,又不随同逃跑的兵向后退。一个将军骑着马离开步兵,来到库图索夫面前。库图索夫的侍从只剩下四个人了。大家都面色发白,无言地面面相觑。

“叫这些坏蛋停住!”库图索夫喘息着,指着逃跑的兵向团长说,但是就在这一瞬间,似乎是对他这句话的谴责,一阵子弹,好像一群鸟雀一样地,咝咝地从步兵团和库图索夫的侍从的上边飞过去了。

法军在攻击炮兵连,看见了库图索夫,便向他射击了。随着这排枪声,团长抱他自己的腿了,有几个兵倒下来了,拿军旗站立着的上士放掉了军旗,旗子晃荡了一下,倒下来了,挂在附近几个兵士的枪上。兵士们没有等命令即开始射击。

“呵呵呵嘿!”库图索夫失望地哼着,环顾了一下,“保尔康斯基!”他用他的因为觉得自己年老无力而发抖的声音低低地说。“保尔康斯基,”他指着溃散的一营兵和敌人,低声地说,“这是怎么回事?”

但在他说完这句话之前,安德来公爵已经感觉到自己的喉咙里涌起了羞耻与愤怒之泪,从马上跳下来,向军旗那里跑去。

“弟兄们,前进!”他用儿童般的尖锐声大叫。

“它来了!”安德来公爵想,抓住了旗杆,欢欣地听着显然正是向他射击的子弹咝咝声。有几个兵倒下来了。

“乌拉!”安德来公爵大叫了一声,双手费劲地拿着那沉重的军旗,他向前奔跑,无疑地相信全营都要跟着他跑。

果然,他只单独地跑了几步。一个兵动了,另一个兵动了,全营的兵大呼“乌拉!”向前奔跑,并且越过了他。营中的军曹,跑来抓住安德来公爵手中的因为沉重而摇晃的军旗,但他立即被打死了。安德来公爵又抓住军旗,拖着旗杆,和全营的兵一同向前跑。他看见了前面我军的炮兵,其中有的在战斗,有的丢了炮向他迎面跑来:他看见法国步兵在夺炮兵马匹,在掉转大炮。安德来公爵和全营离大炮只隔二十步了。他听到头上不断的子弹咝咝声,在他的左右两边,兵士们不停地哼着倒下。但他没有看他们,他只注视着他前面所发生的事,看着炮兵连。他清楚地看见了一个红发的炮兵,戴着打歪了的帽子,拖着炮帚的一端,一个法国兵拖着炮帚的另一端。安德来公爵还清楚地看见了这两个人的慌张而又愤怒的表情,他们显然不明白他们所做的事情。

“他们在做什么?”安德来公爵想,看着他们,“红发的炮兵在没有武器的时候为什么不跑呢?为什么法兵不刺他呢?法国人想起了刺刀并且要刺他的时候,他便来不及跑了。”

果然,另一个法国兵,横拿着枪,跑到在争斗的士兵们面前,红发的炮兵还不明白他要遭遇的事情,胜利地夺回了炮帚,他的命运就要决定了。但安德来公爵没有看到这是怎么结束的。他似乎觉得,附近的兵士中有人举起硬棒猛力地打他的头。这并不很痛,但最糟的就是,这个疼痛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使他看不清他所看着的事情。

“这是什么回事?我倒下了吗?我的腿子站不稳了,”他想着,并且仰着跌倒了。他睁开了眼睛,希望看见法国兵和炮兵的斗争是怎么结束的,想要知道红发的炮兵是否被杀死了,大炮是被夺去还是被保全了。但他没有看见任何东西。在他头上,除了天,崇高的天,虽不明朗,然而是高不可测的、有灰云静静地移动着的天,没有别的了。“多么静穆、安宁、严肃呵,完全不像我那样地跑,”安德来公爵想,“不像我们那样地奔跑、喊叫、斗争:完全不像法兵和炮兵那样地带着愤怒惊惶的面孔,互相争夺炮帚,——云在这个崇高无极的天空移动着,完全不像我们那样的哦。为什么我从前没有看过这个崇高的天?我终于发现了它,我是多么幸福啊。是的!除了这个无极的天,一切都是空虚,一切都是欺骗。除了天,什么、什么都没有了。但甚至天也是没有的,除了静穆与安宁,什么也没有。谢谢上帝!……”

17

在巴格拉齐翁的右翼上,战斗在九点钟还未开始。巴格拉齐翁公爵,不愿同意道高儒考夫的开仗的要求,只希望卸却自己的责任,向道高儒考夫提议派人去向总司令请示。巴格拉齐翁知道,由于两翼之间几乎十里的距离,假使派去的人不被打死(打死是很可能的),并且即使他找到了总司令(而这是极难的),他在天晚之前是来不及回转的。

巴格拉齐翁用他的毫无表情的、带着睡意的大眼睛看了看随从们,罗斯托夫的小孩子般的脸,由于兴奋与希望而不禁神色失常,最先映入他的眼帘。他派了他去。

“假使我在遇见总司令之前遇见陛下,怎么办呢,大人?”罗斯托夫说,把手举在帽边。

“您可以报告陛下。”道高儒考夫说,连忙地打断了巴格拉齐翁。

从前哨下班之后,罗斯托夫在天亮之前睡了几小时,他觉得自己愉快、勇敢、果决、动作灵活,相信自己的幸运,并且有这样的心情:觉得一切都似乎是轻易的、愉快的、可能的。

他的全部希望都在这天早晨实现了:有了大会战,他参与了这个会战:此外,他做了最勇敢的将军的传令官:此外,他奉了使命去见库图索夫,也许会见到皇帝本人。早晨天气明朗,他所骑的马是善良的。他的心是高兴而快乐的。接到了命令以后,他放纵了马,顺着阵线急奔。起初他顺着巴格拉齐翁军队的阵线前进,他们还未作战,不动地站立着,然后他走进乌发罗夫骑兵所守的阵地,在这里他已看到了移动,和准备作战的迹象,过了乌发罗夫的骑兵,他便清楚地听到前线枪炮射击的声音。射击声越来越猛烈。

在早晨的新鲜的空气中,已经不像先前那样在不均匀的间隔中发出两三枪声,然后是一二炮声,而是在卜拉村前面的山坡上可以听到排枪射击声,夹杂着那么密的炮弹声,有时几个大炮声彼此分别不清,混合成为一个共同的吼声。

可以看到,斜坡上的枪烟好像互相追赶着在奔跑,炮烟团团地冒起、散开然后又互相混合。由于烟中刺刀的闪光,可以看见运动的步兵团体,和带着绿色弹箱的炮兵的狭窄阵线。

罗斯托夫在小山上把马停了一会,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无论他怎样地集中注意,他却什么也不能够了解,他不能够明白所发生的事:烟里面有人在动,有军队的行列在前面和后面移动,但是,为什么?是谁呢?到何处去呢?却不能明白。这种情形和这些声音不仅引不起他任何沮丧或畏怯情绪,且反之,增加了他的毅力和决心。

“哦,再来,再来!”他在心中向这些声音说,又纵马顺着阵线奔驰,向已经作战的军队区域愈进愈深了。

“那里情形将要如何,我不知道,但一切都会很好的!”罗斯托夫想。

经过了奥军的部队,罗斯托夫注意到,这个阵线后边的一部分(这是禁卫军)已经作战了。

“这样更好!我要就近地看看。”他想。

他几乎是顺着前线在走。几个骑马的人向他奔来。他们是我方进攻之后回转的、一群没有秩序的宫廷禁卫矛枪骑兵。罗斯托夫避开了他们,不禁注意到其中之一在流血,然后他又向前奔驰。

“这事与我无关!”他想。

他骑马向前走了不到几百步,便从左边来了一大群骑黑马、穿白色华丽制服的骑兵,他们横越全部的田野,向他对直地驰步而来,要穿过他的路线。罗斯托夫纵马飞腾,以便让开这些骑兵的路线,假使他们还照着原来的步伐前进,他便避开他们了,但他们增加了速度,有几匹马已经在奔跑了。罗斯托夫听到他们的马蹄声和兵器声越来越清晰,看见他们的马、他们的身躯甚至面孔越来越清楚了。这是我们的禁卫骑兵,去进攻向他们迎战的法国骑兵。

禁卫骑兵奔驰着,但仍然约制着他们的马。罗斯托夫已经看见了他们的脸,听见了一个放纵他的纯种的马全力飞腾的军官喊着命令:“进攻,进攻!”罗斯托夫恐怕被撞倒,或者被卷带去攻击法军,尽他的马所能有的力量,顺着前线疾驰,但还是来不及避让他们。

顶边上的禁卫骑兵,一个麻面大汉,看到罗斯托夫在他前面,一定不可避免地要和他相撞,愤怒地皱了皱眉。假使不是罗斯托夫想到把鞭子在禁卫骑兵的马的眼睛前面抽了一下,他一定会把罗斯托夫和他的沙漠浪人撞倒,(罗斯托夫觉得他自己和这些大汉和马匹比较起来是那样渺小而软弱。)黑色、沉重、高大的马惊了一下,翕贴了耳朵,但麻面的禁卫骑兵用大马刺猛刺马腹,马摆了摆尾巴,伸直了颈子,跑得更快了。禁卫骑兵们刚刚穿过罗斯托夫面前,他已经听到他们的呼喊:“乌拉!”他回顾了一下,看见他们的最前列已经和挂红肩章的、外国的,大概是法国的骑兵混在一起了。他不能够再看到什么别的了,因为在这以后,大炮立刻在什么地方开始了射击,一切都被烟气罩住了。

在禁卫骑兵越过了他并消失在烟气中的时候,罗斯托夫迟疑了一下:他要跟他们疾驰呢,还是到他应该去的地方去呢。这就是使法军吃惊的禁卫骑兵的光荣的攻击。罗斯托夫后来听到这件事觉得可怕,——在这群魁梧、漂亮的人当中,在所有的这些灿烂的、骑千金之马的、富有的、年轻的、从他身边疾驰而过的军官和见习官当中,在攻击之后,只剩下了十八个人。

“我何必羡慕他们,我的机会还未失去,我也许马上就可以看到皇帝!”罗斯托夫想,又向前疾驰。

和禁卫步兵平齐时,他注意到炮弹飞过他们头上,落在他们旁边,他注意到这个,与其说是因为他听到炮弹声,毋宁说是因为他看见了兵士们脸上的不安,军官们脸上不自然的、军人的严肃。

在禁卫步兵团的一个行列的后边走过时,他听到了一个声音在呼喊他的名字。

“罗斯托夫!”

“什么?”他回答,没有认出保理斯。

“哦,我们到前线来了!我们的团进攻了!”保理斯带着第一次上火线的年轻人们所有的那种快乐的笑容说。

罗斯托夫停住了。

“果真吗?”他说,“哦,怎样了?”

“把他们打退了。”保理斯兴奋地说,他变得多话了,“你可以想象得出吗?”

于是保理斯开始说到禁卫军如何进了阵地,看见了前面的军队,以为他们是奥国人,忽然由于这些军队所放出来的炮弹,发觉了他们自己是在前线上,于是不得不意外地加入了战斗。罗斯托夫没有听完保理斯的话,就刺了他的马。

“你到哪里去?”保理斯问。

“送信去给陛下。”

“他来了!”保理斯说,在他听来,罗斯托夫是要见“殿下”,而不是见“陛下”。

于是他向他指示了大公,大公在他们百步之外,戴着盔帽,穿禁卫骑兵的上装,耸起肩膀,皱着眉毛,向穿白衣服的、脸色发白的奥国将军大声叫着什么。

“但这是大公,我要去见总司令或者皇帝!”罗斯托夫说,正要刺他的马。

“伯爵,伯爵!”别尔格叫着,他和保理斯一样兴奋,从另一方面跑来,“伯爵,我右手伤了,”他指着流血的、用手帕包裹的手,“我留在前线。伯爵,我左手拿剑,伯爵,我们封·别尔格全家都是武士。”

别尔格还在说什么,但是罗斯托夫没有听完,就走开了。

经过了禁卫军和一段空地,罗斯托夫为了不再像他在禁卫骑兵攻击时那样地走上前线,便顺着后备队的阵线前进,远远地绕过了枪炮声最激烈的地方。忽然,在前面,在我军的后方,在他绝没有料到会有敌人的地方,他听到了很近的枪声。

“这是怎么回事?”罗斯托夫想。“敌人在我军的后方吗?不可能的!”罗斯托夫想,但忽然感到一种为他自己、为全部战事结果而有的恐怖惊惶。“但是,无论怎样,”他想,“现在已经绕不过去了。我一定要在这里找到总司令,假使一切都毁灭了,我也应该和大家一同毁灭。”

罗斯托夫向卜拉村村庄后边被各兵种所占据的地方走得愈远,他所忽然感觉到的凶兆愈被证实了。

“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向谁在射击?谁在射击?”罗斯托夫问,他遇到了跑着的、横截他的去路的俄、奥兵士的混乱人群。

“鬼晓得他们!把所有的人都杀死了!一切都完了!”逃跑的人群用俄语、德语、捷克语回答他,他们也和他一样不明白那里所发生的事。

“杀死德国人!”有一个人喊叫。

“鬼来抓他们这些奸贼!”

“Zum Henker diese Russen!……[这些该死的俄国人!……]”一个德国人也低语着。

有几个伤兵在路上走。咒骂、呼叫、呻吟,混成了一个共同的嘈杂声。射击声开始低息了,罗斯托夫后来知道,这是俄军和奥军互相射击。

“我的上帝!这是怎么一回事?”罗斯托夫想。“在这里,皇帝可以在任何时候看见他们……但不,这一定只是少数的坏人。这就要完结的,这不是那回事,这是不可能的,”他想,“但愿赶快,赶快走过他们面前!”

失败与逃跑的思想不能够进入罗斯托夫的脑子。虽然在他奉命去寻找总司令的那个地方,正在卜拉村山上,他看见了法国的大炮和军队,他却不能,也不肯相信这个。

18

罗斯托夫奉命在卜拉村村庄附近寻找库图索夫和皇帝。但是,这里不但没有他们,而且没有一个指挥官,只有各种混乱的军队人群。他催策已经疲倦的马,以便赶快越过这些人群,但他愈向前走,人群愈是混乱。在他所走的大路上拥挤着许多篷车,各种轿车,俄国和奥国的、受伤和未受伤的各种兵士。这一切在法国炮兵从卜拉村高地打来的炮弹的凄惨声中嘈杂着,混乱地骚动着。

“皇帝在哪里?库图索夫在哪里?”罗斯托夫问着他所能止住的所有的人,但不能得到任何一个人的回答。

最后,他抓住一个兵的领子,强迫他回答。

“哎!老兄!他们早已向前逃跑了!”那兵回答了罗斯托夫,因为什么而发出笑声,并且挣脱着身子。

丢开了这个显然喝醉了酒的兵,他止住了一个要人的侍从兵或马夫的马,开始盘问这个人。这个侍从兵向罗斯托夫说,皇帝在一小时前被人用马车飞快地从这条路上运走了,说皇帝受了重伤。

“不可能的,”罗斯托夫说,“一定是别人。”

“我亲自看见的,”这个侍从兵带着自信的嘲笑说,“我现在当然认识皇帝了,我在彼得堡,就像看见您这样地,看见过他许多次。他面色苍白地坐在马车里。他们赶着四匹黑马多么快哦!我的天,从我旁边轰轰地走过去的!我当然认识御马和依利亚·依发内支了,我看,依利亚除了替皇帝不会替别人赶车的。”

罗斯托夫放了他的马,想要向前走。一个受伤的军官,从他身边走过,向他说话了。

“喂,您要找谁?”军官问,“总司令吗?他被炮弹打死了,在我们的团前面被炮弹打进胸脯打死的。”

“没有打死,是伤了。”另一个军官更正。

“是谁?库图索夫吗?”罗斯托夫问。

“不是库图索夫,他叫什么,——哦,那都是一样,活的人剩下不多了。您就到那里去,到那个村庄上去,所有的指挥官都聚集在那里,”这个军官指着高斯提拉代克村庄说,然后从他身边走过去了。

罗斯托夫骑马慢步行走,不知道,他现在为了什么并且为了找谁要向前走。皇帝负了伤,战事失败了。现在不能不相信了。罗斯托夫顺了指示给他的,可以远远看见尖塔和教堂的方向走去。他为什么还要着急呢?即使是皇帝和库图索夫还活着没有受伤,他现在要向他们说什么呢?

“走这条路哦,大人,走那条路马上就会被打死的,”一个兵向他大声说,“走那条路要被打死的!”

“嗬!你说什么!”另一个说,“他到哪里去?那条路近一点。”

罗斯托夫思索了一下,正向那个据说他会被打死的方向走去。

“现在反正是一样了:假使皇帝已经打伤了,难道我还要当心自己吗?”他想。他进了那个区域,从卜拉村跑走的人大都就死在那里。法军尚未占领这个区域,而受伤的和活的俄国兵早已离开那里了。在原野上,在每一皆夏其那[29]的地方倒着十个或十五个打死的受伤的人,好像耕好了的土地上的肥料堆。受伤的人三三两两地爬在一起,可以听到他们的悲惨的、有时在罗斯托夫看来是虚伪的呻吟和喊叫。罗斯托夫放马驰行着,免得看见这些痛苦的人,他觉得害怕。他害怕,不是为了他自己的生命,而是为了他所需要的那种勇气,并且他知道,他没有勇气看到这些不幸的人的景状。

法军已经停止射击这个散布着死尸和伤员的原野,因为这里已经没有好好的活人了,但看到一个从这里骑马走过的副官,又把炮对着他,向他射出几个炮弹。听到这些咝咝的、可怕的声音,看到四周的死尸,这些见闻在罗斯托夫心中合成了一种恐怖与自怜的印象。他想起了母亲最近的信。他想:“假使她看见我现在,在这里,在这个原野上和许多向我射击的炮,她会有怎样的感觉呢?”

在高斯提拉代克村,有从战场上退下来的、虽然混乱但大体上还有秩序的俄军。法军炮弹打不到这里,步枪射击声也很遥远了。这里每个人都已经清楚地知道并且谈到会战失败了。罗斯托夫无论问谁,谁都不能告诉他,皇帝在哪里,库图索夫在哪里。有的说皇帝受伤的消息是正确的,有的说不是的,并且这样地说明这个散布开了的错误的传闻,说,和皇帝侍从中的人来到战场上的宫内大臣托尔斯泰伯爵确实是面色苍白、惊惶万状,坐了皇帝的车子从战场上跑回来了。有一个军官向罗斯托夫说,在村庄后面的左方他看见了一个高级指挥官,于是罗斯托夫骑马到那里去了,他不再希望找到任何人,却只要对自己消除良心的不安了。走了大约三里,经过了最后的俄军,罗斯托夫看见,在掘了壕沟的菜园旁边,有两个骑马的人对着壕沟站立着。一个人的帽上有白羽翎,罗斯托夫觉得有点儿相识:另一个不相识的,骑着美丽的栗色的马(罗斯托夫好像认识这匹马),走到壕沟前,用马刺刺了马,并且放松缰勒,轻轻地从壕沟上跳进了菜园。只有一点泥土被马的后蹄从沟边上踏落下来。他迅速地掉转马头,又跳过壕沟,恭敬地向有白羽翎的骑马的人说话,显然是劝他做同样的行动。那个骑马的人的样子是罗斯托夫觉得相识的,并且因为什么缘故,不禁吸引了罗斯托夫的注意,他的头和手做了拒绝的姿势,由于这个姿势罗斯托夫立刻认出了他所哀怜的、他所崇拜的皇帝。

“但是这不会是他,独自在旷野上的!”罗斯托夫想。这时候,亚力山大转过头来,于是罗斯托夫看见了那么清楚地留在他记忆中的、可爱的容貌。皇帝面色苍白,双腮下瘪,双眼下凹:但他的容貌却更美丽、更温雅。罗斯托夫觉得幸福,确信皇帝受伤的消息是不对的。他觉得幸福,因为他看见了他。他知道他可以、甚至应当一直走到他那里去,向他报告道高儒考夫命他报告的事情。

但是好像一个在恋爱的青年,当那巴望的时刻终于来到并且他单独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他发抖了,不能自主了,不敢说出他在许多夜里所梦想要说的话,却惊惶地环顾着,寻找帮助或延宕和逃跑的机会,现在,罗斯托夫得到了他在世界上所最巴望的时机,却不知道如何去接近皇帝,并且他想到了成千的理由:认为这是不方便的,不合体统的,不可能的。

“怎么!我似乎高兴我有了机会利用他的孤独和丧气。在这个悲伤的时候,不相识的面孔也许对他是不愉快而痛苦的,此外,现在单单是看见了他我便心发慌、口发干,我还能够向他说什么呢?”他曾在自己的想象中对皇帝说了无数的言语,现在没有一句能想得起来了。那些话大部分是为了完全不同的情况而说的,那些话大部分是预备在胜利与凯旋时说的,特别是在他受了伤躺在死床上的时候说的,那时候,皇帝感谢他的英勇行为,而他快要死,向皇帝表示他的在行动中得到证明的爱。

“况且,现在已经快是下午四点钟,会战已经失败,我怎能请求皇帝对右翼下命令呢?不,我绝对不应该到他那里去,不应该妨碍他的沉思。宁愿死一千次,也不要受到他的不好的目光、不好的意见,”罗斯托夫下了决心,内心悲伤地失望地乘马走开了,不断地回顾着仍然犹豫地站在那里的皇帝。

当罗斯托夫作着这些考虑并且悲伤地离开皇帝时,封·托尔上尉偶然地来到同一的地方,他看见了皇帝,一直走到他面前,要为他效劳,帮助他步行走过壕沟。皇帝想要休息,并且觉得自己不适,坐在苹果树下,托尔站在他旁边。罗斯托夫在远处又嫉妒又懊悔地看见封·托尔热情地和皇帝说话很久,显然皇帝流了泪,用手蒙了脸,并且握了托尔的手。

“我本是可以处在他的地位上的!”罗斯托夫想到他自己,几乎忍不住他对皇帝的命运的同情之泪,十分绝望地骑马向前走,不知道他现在要向哪里去,为什么要去。

他觉得他自己的软弱是他悲伤的原因,因而他更加感到绝望了。

他本能够……不仅能够,而且他应该走到皇帝那里去。这是他向皇帝表示忠心的独一无二的机会。而他没有利用这个……“我做了什么?”他想。于是他掉转了马,驰回他看见皇帝的地方,但是在壕沟那边现在已经没有人了。只有几辆行李车和马车走过。罗斯托夫从一个车夫口里知道了库图索夫的司令部在附近的村庄里,行李车就是向那里去的。罗斯托夫跟着他们走。

在他前面的是库图索夫的马师,牵着一匹披了马衣的马。在马师后边是一辆行李车,在行李车后边有一个老家奴步行着,他头戴尖帽、身穿羊皮袄、两腿向外弯。

“齐特,啊,齐特!”马师说。

“干吗?”老人漫不经心地回答。

“齐特,你去摩洛齐特!”

“哎,傻瓜,呃!”老人说,愤怒地唾了一口。

不做声地走了一会儿之后,这个笑话又开始了。

在下午五点钟之前,会战在各点上都失败了。有一百多尊大炮落在法军手中了。

卜尔惹倍涉夫斯基和他的军团放下他们的武器了。别的纵队,损失了大约一半的人,成了无秩序的、混乱的人群向后退却。

兰惹隆和道黑图罗夫的残余军队,混合在一起,拥挤在奥盖斯特村附近的池沼的岸上和堤上。

六点钟前,在奥盖斯特堤上只听到法军的激烈的炮击,法军在卜拉村高地的斜坡上设了许多炮位,射击我们撤退的军队。

道黑图罗夫和别人在后卫集合了几个营,向追赶我军的法国骑兵射击。天色渐渐地黑了。在狭窄的奥盖斯特堤上,这许多年来,戴着便帽的老磨工,拿着钓竿,安静地坐在堤上钓鱼,他的孙子,卷起了衬衣袖子,把银色的摆动的鱼放进水罐:在这个堤上,这许多年来,莫拉维亚人们穿着蓝外衣,戴着毛茸茸的帽子,安静地赶着他们的装运小麦的双马车,并且身上沾染了面粉,带着变白的车子,从这个堤上赶过去,——就在这个狭窄的堤上,现在,在运送车和大炮之间,在马蹄之下和车轮之间,麇集了许许多多因为死亡恐怖而面色难看的人,他们互相拥挤着,自己快要死,从将死的人身上踏过,并且互相杀死,只是为了向前走几步而被同样地杀死。

每隔十秒钟,便飞过一颗炮弹,压缩着空气,或是在这密集的人群中,炸开一颗榴弹,炸死人,并且溅了血在附近的人身上。

道洛号夫臂上负了伤,和他的连里(他已经是军官)上十个兵士步行着,他的团长骑着马,他们便是全团里剩下来的人。他们被人群驱迫着,挤进了堤口,面面受挤,停止下来了,因为在前面有一匹马倒在大炮下面,人群在拖这匹马。一颗炮弹打死了他们后边的人,另一颗炮弹落在前面,溅了血在道洛号夫身上。人群拼命地前进,互相拥挤,移动了几步,又停下来了。

“走过这一百步,一定会得救:再站两分钟,一定会死。”每个人都这么想。

道洛号夫站在人群中央,向堤边挤去,撞倒了两个兵,跑到遮了池面的滑溜的冰上。

“走这边!”他喊叫着,在冰上跳着,冰在他下边喳喳响着,“走这边!”他向着拖大炮的人们喊叫,“受得住!……”

冰承受得住他,但动摇着发出喳喳响声,显然是,不用说在大炮或人群的下边,就是在他一个人的下边,冰也快要破裂了。他们望着他并且向岸边拥挤,还不敢走到冰上去。团长骑马站在堤口,向道洛号夫举了手,张了嘴。忽然一颗炮弹那么低低地从人群的头上呼呼地飞过,使得人人都弯了腰。有什么东西扑通一声跌到湿的东西里边去了,这个将军从马上跌到血泊里去了。没有人看一看这个将军,也不想扶他起来。

“到冰上去!从冰上走!走!过去!你没有听见吗!走!”在炮弹打中了将军之后,忽然发出了无数的声音,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在喊什么,并且为什么在叫。

在后面的一尊要拖到堤上的炮,拖到冰上去了。成群的兵士开始从堤上跑到结冰的池面上。在最前面的一个兵士的脚下,冰冻破裂了,他的一只脚落到水里去了。他想拔出来,却陷到腰了。附近的兵士们退缩了,一个赶炮车的兵止住了他的马,但是在后边仍然听到叫声:“到冰上去,为什么停下来,走,走!”人群中发出了恐怖的叫声。环绕着大炮的兵士们向马挥手并且打马,要它们转身向前走。马匹离开岸上了。步兵脚下的冰冻破了一大块,冰上大约四十个人,有的向前跑,有的向后跑,互相地撞沉水里去了。

炮弹仍旧有规律地响着,打在冰上、水中,而打在挤满堤上、池上、岸上的人群里的最多。

19

安德来·保尔康斯基公爵躺在卜拉村山上,就是他手拿旗杆倒下的地方。他流着血,失了知觉,发着低微的、可怜的、小孩般的呻吟。

傍晚时他停止了呻吟,完全安静了。他不知道他的昏迷经过了多久。忽然他又觉得自己是活着的,感到头部火烧的、撕割的疼痛。

“我直到现在才知道的,今天才看见的那个崇高的天,它在哪里?”这是他的第一个思想。“这种痛苦我也不曾知道过,”他想,“是的,我直到现在,什么、什么也不知道。但我是在哪里?”

他开始倾听,听到临近的马蹄声,和说法语的话声。他睁开了眼睛。在他头上又是那同样的崇高的天和升得更高的浮云,在浮云之间可以看见蔚蓝的天穹。他没有掉转头,也没有看那些从蹄声与话声上判断起来,是骑马来到他面前停下来了的人。

骑马来的人是拿破仑和伴随他的两个副官。拿破仑骑马从战场上走过,下了最后命令,要加强那射击奥盖斯特堤的炮兵,他看着留在战场上的死伤的人。

“De beaux hommes![很好的人!]”拿破仑说,望着一个打死的俄国掷弹兵,这兵脸贴地,脖子发黑,肚子向下,远远地伸着一只已经僵硬的手,躺在地上。

“Les munitions des pièces de position sont épuisées sire,[阵地上的炮弹用完了,陛下,]”这时,一个副官从射击奥盖斯特的炮兵那里骑马跑来说。

“Faites avancer celles de la réserve,[到预备队里去取,]”拿破仑说,又走了几步,在安德来公爵面前停住了,安德来公爵仰面躺着,身旁有丢下的旗杆(军旗已经被法军拿去做胜利品了)。

“Voilà une belle mort![这是光荣的死!]”拿破仑望着安德来·保尔康斯基说。

安德来公爵明白这是说他的,而且这是拿破仑说的。他听到他们用Sire[陛下]称呼这个说话的人。但是他听到这些话声,好像听到苍蝇的嗡嗡声一样。他不但不对这些话发生兴趣,而且也没有注意,立刻就把他的话忘记了。他的头发烧,他觉得他流血过多,快要死了,他看见了头上遥远的、崇高的、永恒的天。他知道这是拿破仑——是他心目中的英雄,但是这时候,他觉得,拿破仑,和当时在他的内心与那崇高、无极、有飞云的天空之间所发生的东西比较起来,是那么一个渺小、不重要的人。这时候,无论是谁站在他的身边,无论说到他什么,这一切在他都无关紧要了,他只高兴有人站在他身边,他只希望这些人帮助他,使他回生,他觉得生命是那么美好,因为他此刻对生命的了解是全然不同了。他鼓起了全部的力量,想要动弹一下,发出声音。他无力地动了动他的腿,发出自怜的、微弱的、疼痛的呻吟。

“啊!他是活着的,”拿破仑说,“把这个年轻人抬起来,送到裹伤站去!”

他开始倾听,听到临近的马蹄声,和说法语的话声。

说了这话,拿破仑骑马去迎兰恩元帅,他走到皇帝面前,脱了帽子,微笑着庆祝胜利。

安德来公爵记不得别的事情了。由于放上担架、行动时的颠簸、在裹伤站用探针检查伤处所引起的剧痛,他失去了知觉。直到这天傍晚,当他和别的受伤的、被擒的俄国军官被送入医院时,他才恢复了神志。在这次移动中,他觉得自己的神志稍微好了一点,能够旁顾,甚至可以说话了。

他神志清醒时所听见的第一句话,是一个法国运输军官匆促地所说的话:

“应当停在这里,皇帝马上就要经过这里:他欢喜看见这些俘虏先生们。”

“今天有那么多的俘虏,差不多是全部的俄军了,也许他看厌了这些俘虏了。”另一个军官说。

“不见得!这个人,据说,是亚力山大皇帝全部禁卫军的总指挥。”第一个军官说,指着一个穿白色禁卫骑兵制服的受伤的俄国军官。

保尔康斯基认出了来卜宁公爵,他在彼得堡的交际场中遇见过他。在他旁边站着另外一个军官,也是一个受伤的、十九岁的禁卫骑兵军官。

保拿巴特骑马奔来,勒住了马。

“谁是高级官?”看见了俘虏们,他说。

他们提出了上校,来卜宁公爵。

“您是亚力山大皇帝禁卫骑兵团长吗?”拿破仑问。

“我带领骑兵连。”来卜宁回答。

“您的团光荣地尽了职。”拿破仑说。

“伟大统帅的称赞是军人最好的奖赏。”来卜宁说。

“我愿意给您这个奖赏,”拿破仑说,“您旁边的这个年轻人是谁?”

来卜宁公爵说了苏黑切林中尉的名字。

拿破仑看了他一下,微笑着说:

“Il est venu bien jeune se frotter à nous.[他太年轻了,不能够和我们多事的。]”

“年轻是并不妨碍勇敢的。”苏黑切林用不连贯的声音低语着。

“回答得漂亮,”拿破仑说,“年轻人,您前途远大!”

为了排列全部的俘虏,安德来公爵也被抬到前面,送到皇帝的眼前,他不能不引起皇帝对他的注意。拿破仑显然想起了,他在田野上看见过他,他用同样的jeune homme——年轻人——这个称呼向他说话,在他的记忆中,他第一次也曾这么称呼安德来公爵。

“Et vous,jeune homme?[您呢,年轻人?]”他向他说,“您觉得怎样,mon brave?[我的好汉?]”

虽然五分钟前安德来公爵还能向抬他的兵士们说几句话,他现在却把他的眼睛直视着拿破仑,沉默无言了。……他觉得,和那崇高的、公正的、仁慈的、他所看见的、所了解的天空比较起来,拿破仑所关心的一切兴趣,这时候是那么无关紧要,他心目中的英雄本人以及他的琐屑的虚荣与胜利的喜悦,是那么渺小,——以致他不能回答他了。

和那种严格的、神圣的思想比较起来,一切都显得是那样的无用而不重要,这种思想是由于流血过多而身体虚弱,由于痛苦、由于死亡的接近所引起来的。望着拿破仑的眼睛,安德来公爵想到伟大是无关紧要的,想到生命是无足重轻的,生命的意义是人所不能了解的,他想到死亡是更不足道了,死亡的意义是活人不能够了解、不能够说明的。

皇帝没有等待回答,便转过身,走的时候,向一个长官说:

“要他们注意这些先生们,把他们抬到我的露营里去,让我的拉莱医生看他们的伤。再见,来卜宁公爵。”于是他刺了马,疾驰而去了。

在他的脸上显出自满与快乐的气色。

抬安德来公爵的兵士们,看到并且取走了玛丽亚公爵小姐挂在哥哥身上的金圣像,这时看见了皇帝对俘虏们所表示的善意,又赶快还出了圣像。

安德来公爵没有看到是谁,是怎样替他重新挂上的,但是在军服外边的胸口上忽然出现了细金链上的圣像。

“那就好了,”安德来公爵看了看他妹妹那么热情地、虔敬地为他挂上的圣像,这么想着,“假使一切都像玛丽亚公爵小姐所设想的那么明白而简单,那就好了。要能知道今生在什么地方寻找帮助,死后在那边,在坟墓的那边会遇到什么,那是多么好哦!假使我现在能够说:‘主,可怜我吧!’……我便是多么幸福而安宁呵!但我要向谁说这话呢?是向那个还不明确的、不可了解的、我不但不能称呼而且甚至不能用言语表达的力量——那个伟大的万有或无物,”他向自己说,“还是向这个上帝,就是玛丽亚公爵小姐缝在这个小吉祥袋子里的上帝呢?没有任何东西是确实的,除了我所了解的一切是无关重要的,那不可了解的然而重要的东西是伟大的,此外什么都没有了。”

担架向前移动了。他又在每次的颠簸中感觉到难以忍受的痛苦,烧热更厉害了,他开始昏迷了。关于父亲、妻子、妹妹、未来儿子的幻象,他在会战的前夜所感觉到的柔情,矮小的无足轻重的拿破仑的身材,尤其是,那崇高的天,——这一切是他昏迷幻象的主要根据。

他想起了童山的安静生活和平静的家庭幸福。他正在享受这种幸福的时候,忽然出现了矮小的拿破仑和他的无情的、狭窄的、因为别人不幸而快乐的目光,于是发生了怀疑、痛苦,于是只有天允许给他安宁。黎明的时候,一切的幻象都混乱了,化合成为没有知觉与没有记忆的混乱与黑暗,据拿破仑的医生拉莱的意见,结果大概是死亡而不是复原。

“C'est un sujet nerveux et bilieux,[他是一个神经质的胆汁质的人,]”拉莱说,“Il n'en rechappera pas.[他不得复原了。]”

安德来公爵,和其他的无法挽救的伤员在一起,留下来给当地居民去照顾了。

【注释】

[1]毛洼:政府顾问为文武十一品中之五品官。

[2]爱仑的爱称。

[3]这是描写他们把大道的音说差了。

[4]即尼考拉的爱称。

[5]彼恰为彼得的爱称,即小彼得之意,而彼埃尔是法文的(Pierre)的音译,即是俄文的彼得,故作者称彼埃尔是彼恰的同名者。彼得按原文发音应译为漂特尔。

[6]毛注:第一卷中写保理斯在塞妙诺夫团服务,此处似是本书中托氏的很少的疏忽之一。

[7]这是法文“孩子们,上床睡觉吧!”的俄文音译。

[8]毛注:阿尔瑙特是土耳其人对阿尔巴尼亚人的称呼。

[9]这是祷告文的起首。在《新约·马太福音》第六章第九节。

[10]奥国皇太子称大公。

[11]这是代表法文的一些字音。

[12]毛注;哥萨克兵连是一百个骑兵。

[13]原文черВоНеn是五或十卢布的金币。

[14]这个小城在莫拉维亚。本书中有些地方的“德国”并不是一八七一年后的德国,而是德国以外的地方,大都是“奥国”的地方。

[15]毛注:这是因为Quintus Fabius Maximus Verrucosus的谨慎的战术而给予他的绰号。

[16]毛注:这个波兰指挥官是卜尔惹倍涉夫斯基将军。

[17]毛注:按照俄国旧历,则为十一月十八日。

[18]毛注:关心托尔斯泰生活的读者们,应注意,关于人的最大努力与最大希望为死亡所阻碍的思想,即安德来公爵此时所想到而又逃避的思想,就是写了这一章的十六年后,使他自己的人生观发生革命的那个思想。见《忏悔录》第三章。

[19]摩洛齐特是“打谷”的音译。

[20]“塔斯卡”意思是“皮囊”。“娜塔斯卡”意思是挂上皮囊。“娜塔施卡”和“娜塔莎”发音相近。这句和前面的“塔施”都是描写睡意沉沉时的意识。

[21]可作娜塔莎或挂上皮囊解。

[22]可作攻击或打击我们解。

[23]毛注:号拉不儒恩会战即是托尔斯泰所说的射恩格拉本。这两个地方是在一起。

[24]毛注:俄国兵认为奥国人和非俄语的人都是德国人。俄语“德国人”有哑巴的意思,哑巴不能说话,所以我们不能了解他。

[25]毛注:地在凡罗那省,拿破仑于一七九六年败奥军于此。

[26]毛注:这是库图索夫的教名和父名,这样的称呼在俄国,比称姓更为普遍。

[27]毛注:库图索夫和亚力山大的谈话是一字不易地从米哈伊洛夫斯基·大尼列夫斯基的著作中摘录的,下节中描写战争的段落也是这样的。托尔斯泰在这里第一次表示米洛拉道维支想要模仿牟拉,这在本书后边还一再提及。

[28]这种帽子是两面的,戴在头上时,两面的帽边可以向着前后,也可以向着左右。参看第四卷第四部附注。

[29]一皆夏其那即一俄亩,约合一·〇九二五公顷,十七、七八中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