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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土中国 生育制度 乡土重建
1.4.11.2 三角的团结
三角的团结

家庭的功能若限于抚育,大功告成,大家散伙,也没有什么不可,正像防空团体在胜利日宣告解散,大家还有兴致举杯庆祝。家庭却又不然。抚育本身不是片面的,一个能给孩子完全教育的团体必须是一个经营完全生活的团体。我在第四章已经说过这层意思,而且,社会生活中有一种现象就是很多新的事务发生时,时常会利用现存的组织去经营,只要这现存的组织能胜任;有时毫不相干的事都可以纳入为其他目的而组成的团体中去做。家庭这团体所担任的事务可以累积得很多。举凡政治、经济、宗教等事,没有不部分地侵入家庭中。从这方面说,家庭是一切制度的基本团体。它甚至可以成为一个具体而微的自足社区,一个小工厂、小朝廷、小教堂。夫妇结合虽在理论上说是为了抚育孩子,事实上也是一个分工结构的基本单位。抚育作用有时而已,其他的事务却并不随之而结束。就在这情形下,家庭的结束不能太干脆。

当我们论抚育作用时,我们多少是假定这是亲子间单方面的授予,孩子是父母的负担,供给、保护、教育,都是父母的义务。这其实并不是事实的全相。在实际生活中,孩子在和父母一起居住的时候,很早就参加了家庭的共同工作,成了分工结构中的一分子。这也是抚育所必需的,因为基本的教育是生活的实践,只有在参预具体的社会生活才能学习社会生活所需的技术、知识和道德。既然实际参预了具体的生活集团,孩子们对于这团体也不成为片面的接受者了,他们对于这团体也有贡献。

在一个家庭中,除了在襁褓间的婴孩,孩子们时常有一定的职役。他们喂猪、放牛、割草、采柴;稍长一些就参加重要的生产工作。我在乡下住,看那些农家的女孩子,家事管得比她们母亲更勤快。在日常生活的分工中,各个人互相倚赖的程度加强了。于是为了维持这分工体系,这团体发生了持久的需要。团体的持久性是出于分子间相赖为生的习惯。人是保守的,因为他们的生活中极大部分是靠习惯的安排。在可能范围中,一旦有了一种分工结构,就会有惰性一般一直维持下去。若是有人缺席,时常会寻一个替手来解决,不常另外重新分配工作的。一个家庭既成了一个共同维持、共同享受的生活单位之后,不免就有一种要长久维持下去的倾向了。

怀特黑德(T.N.Whitehead)曾说:“社会团体的团结是靠了日常的关系以及从而发生的感情,反过来说,日常关系的打断是引起社会团体内部离异最可靠的方法。社会的情操(友谊、忠诚和同工)就会这样被锄灭;因为没有任何情操是不相关于行动的,虽则这种关系可以在骤视之间不易觉察。更进一步说,耐久的社会情操大多是比较上慢慢长成的;当它消灭时,不但重建得不能很快,而且破裂本身常牵引起当事人的不安。团体一旦获得了完整,就有它的生命和活力;它会反抗骤然的消灭。”[1]

社会团体在日常生活合作中养成了团结的力量,总是会发生一种要求继续生存的趋势。家庭既是最基本的合作团体,这种趋势必然是很强的。在别种团体,这种趋势是有助于社会团结和完整,而且可以顺势完成团体的持续。家庭却不然。这三角结构是一个暂时的结构。在一定的时间,子方不能安定在这三角形里,他不能永远成为只和父母系联的一点。他要另外和两点结合成新的三角形。于是原有的三角形也就无法保持它的完整性了。这并不是原有三角形的意外结局,而是构成这三角形的最终目的。三角形的破裂是它功能的完成。这有一些像是蚕茧。蚕茧不论怎样结实,怎样美观,它的目的是给茧内的蛹成长和蜕化成蛾的机会。茧壳的完整注定是暂时性的。若是为了要保持茧壳的完整,只有把蚕蛹烘死在茧内。可是杀蛹完茧又岂是作茧自缚者的本意呢?

家庭在抚育作用上是注定要及时破裂的,可是因为其他功能加上了家庭的团体肩上,在日常密切的合作生活中,把这三角形中的联系弄得坚固了。若是太坚固了,对于子方的长成可以发生很大的阻碍。这里又产生了家庭结构中的严重问题。抚育作用本身规定了要在这三角形中有密切的联系,在感情上要亲热,在生活上要形成一个大家参预的分工体系。可是这又不能持久,持久了会阻碍抚育作用的基本目的。抚育作用的基本目的是在养成和实现独立的社会分子去继替社会结构中的缺额。这两难的关头,各种社会又有各种不同的解决办法了。

若是承认家庭的暂时性,孩子长大了就脱离原有抚育团体自己去成家立业,则在原有三角形中就得及早防范亲子间持久的联系。这自是违反人性和社会结构的性质的,但是在家庭这种特殊的社会团体中却不得不然。在相当时间亲子联系必须逐渐切断。这过程我们可以称之作社会性的断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