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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与孤独的拥抱
1.7.2.6

懒洋洋地坐着,稍稍有点晕眩,不时地陷入幻觉。白日梦,那么耀眼。我只好闭上眼睛。伸出手,还是一片高原,连接着天,长满了星星般的花儿。只有莫非能叫得出它们的名字。莫非是诗人,也是植物专家,是植物摄影大师。他一眼就能看到草丛中稀罕的紫箢。

红纱巾舞动。一个劲地舞动。拂着云了。白亮的云,就在山顶,就在我们眼前。高处的羊抬起头来。高处的羊,在石头缝中如何养活自己?

在高原行走,需要强健的体魄。我还差一点。我还需要锻炼。兴许,该打打乒乓了,或者网球。坚持打。一辈子打。这很重要。网球能让女人的长发飘起来。网球是一项优美的运动。小时候,看电影,女人的长发飘起来,想忘也忘不了。我因此记住了中野良子。后来,在安徽,很长一段时间,疯狂地开摩托。一边开摩托,一边想象着某一天有个姑娘坐在我的身后,长发飘起来。那个姑娘没有出现。

风和速度能让长发飘起来。高原有风。乡村也有。或者就打网球。或者就骑马。或者就开摩托。累了,就躺下。躺在草地上。躺在乡村的路边。那里,风总在吹着。

那里,女人袒露着胸怀喂奶。那里,男人就分成两类:喝酒的,和不喝酒的。喝酒绝对要用大碗。感情深,一口闷。感情浅,才舔一舔。你说你能不喝吗?不喝也得喝。夏天,光着膀子喝,往死里喝。喝完了,跌跌撞撞回到屋里,倒在地上,昏睡九个小时。在白洋淀,在乡村,我就以这种方式度过了一个夏天。那就叫锻炼。就是让我们去锻炼的。不是挂职,而是锻炼。那是1990年。1990年,在乡村,在白洋淀,我写下了这些稚嫩、婉转却真诚的文字:

也许,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种下迷格般的缘分。它发芽了,在白鸽群振翅欲飞的瞬间。于是,我们走来,沿着华北平原弯弯曲曲的脊背,走进你七月的梦中。

哦,白洋淀,用水写成的故事,你的声声絮语,似乎期待着我们献上动人的情节。而我们过于苍白。我们苍白的微笑实在难以点燃你夏的烂漫。还是让我们捧一掬水吧,洗一洗混浊的眼神。然后,踏上舟子,卸去所有疲惫和干渴,驶向凝望,驶向倾听。

在我们晶莹的目光下,朵朵浪花抹去了水和天的分界。芦苇疯长,一直长到太阳的额头。荷花则默默摇曳着风的情意。白洋淀,你流动的风景,溶解了岁月的蹉跎和路的坎坷。

终于,我们美丽的心跳冉冉升起,升起在水雾结成雨珠的上空,日日夜夜礼赞你的清澈和温柔:

白洋淀!白洋淀!

别再抒情了。乡村不相信抒情。乡民不相信抒情。要抒情也得是坚硬地抒情。咬牙切齿地抒情。要流也得流“英雄泪”。潇潇的“英雄泪”:“回头望望/半生的经历千锤百炼/在刀尖上落脚/在盘根错节中鏖战……”悲壮、大气的抒情。拎得清的抒情。乡民只接受这样的抒情。那些乡民对我们真好。他们端出烤泥鳅和玉米炖小鱼。他们端出二锅头,让我们就着咸鸭蛋喝。真正的咸鸭蛋。而不是红心蛋。有一回,一位先富起来的乡民备好一整桌的饭菜,请我们。他说:“我没有文化。可我喜欢有文化的人。吃!”话音刚落,十几双筷子齐刷刷伸向了大鱼大肉。我总是忘不了那情形。几十年来,我在无数的场合听过无数的祝酒词。我敢说,那是我听到的最最好的祝酒词。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真想再回那里看看。我答应过要去看看的。可我至今还没有兑现自己的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