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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与孤独的拥抱
1.4.5 词语深处:光伸出它的手——读刘恪的《词语诗学》
词语深处:光伸出它的手——读刘恪的《词语诗学》

冷。风吹来。光秃秃的枝丫。裸露的地。湖已冻结。冰上,没有舞者。

灰色,或白色。含糊的天空。手握不住笔。坠落。那是雪。不成样子的雪,在子夜飘洒,仿佛要替代所有言语。

站在冬天的中央。呼吸变得艰难。表达也变得艰难。你还能说些什么?只有念想。没有表达。一切都冻结在心里。

这是我在某个冬夜写下的文字,表达词语的艰难。

词语。词语。其实,无论阅读,还是写作,说到底,都是在与词语打交道,是与词语的纠缠、妥协和搏斗。妥协永远是相对的,纠缠和搏斗却无穷无尽,没完没了,贯穿一生,有时甚至到达近乎残酷的地步。你若彻底投降,你的阅读和写作也就流于平庸,难以进步,你的创作生命也就结束。这一点,我想,真正的阅读者和写作者肯定都有深刻的体验。永不满足,创造才能插上翅膀。正因如此,探究词语,激活词语,便具有一种挑战和开拓的意义,便需要相当的勇气、学识和功底。

又是刘恪。他总是给人惊喜,令人钦佩。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他喜欢说这句话。一个文学上的拼命三郎。2008年8月,正是仲夏时节,我们约好要见面。他来了,依然横挎着那个破旧的书包,依然那身朴素又有点古怪的打扮。一进门,大汗淋漓的样子,二话没说,就从书包里掏出两本书,摆在了我的书桌上,定定地望着我。是他最新出版的两卷本专著《词语诗学·空声》和《词语诗学·复眼》,印制得十分大方,精致,封面鲜艳,却又不失雅致,满溢出视觉的诱惑。词语,被刘恪照亮的词语,反过来又照亮了我。当我在第一时间捧起这两本书时,惊讶、目眩和钦佩,竟让我一时失语,都忘了叫他赶紧坐下,喝口水。

记忆,感觉,忧郁,孤独,想象,梦境,文化,形象,神话,人性,情爱,符号,存在,认识,神秘,真实,隐喻,灵魂,时间,空间,自然,生命,物质,寂静,自由,正义,平等,身体,地缘,权力。一共五个单元,三十个词语。这些词语,我们几乎天天都会听到,看见,或挂在嘴边,早已习以为常,而正因习以为常,对于它们,表面熟悉,内里恐怕已然麻木,机械,冷淡,忽略了它们的根本和轻重,仅仅将它们视作日常的部分,同吃饭和睡眠并入一道。天天被词语包围着,反而会视而不见。有些词语甚至全然偏离了它们的本义。词语已到严重的时刻。这样的时刻,刘恪恰恰挥舞起各种兵器,解剖它们,重新审视它们,掂量它们,擦亮,并复活它们。

没错,读《词语诗学》时,我的目光,我的心灵,始终都有一种被照亮的感觉。这说明它在闪光,是部闪光的杰作。读过几页,我就意识到了刘恪的优势和特色,意识到了他的厉害。风格依旧,只是又朝高处迈出了一大步。向高处的进军,悲壮,而又辽阔。书籍自有书籍的命运。与其说刘恪写出了这本书,不如说这本书只等着刘恪写出。必然的诞生,绝对是一种宿命。一次书本与作家的诗意邂逅。刘恪既是优秀的小说家,又是出色的理论家。这有他的几十部小说和理论作品为证。用他自己的话说,他是“一个行走于小说与理论之间的写作者”。这种双重身份意味着天赋,意味着兴趣、修养和境界,意味着自由,意味着如虎添翼,意味着有效的文学通行证。艺高,方能胆大,说的是同样的道理。一个作家一生能赢得一张通行证,已是件幸运和幸福的事。而在我看来,刘恪已拥有了好几张文学通行证。《蓝雨徘徊》,《城与市》,《梦与诗》,都不愧为刘恪的文学通行证。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达到这种境界的。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得到这种幸运和幸福的。

有关词语书写的作品不少,萨特写过,福柯写过,威廉斯写过,昆德拉写过,还有一些中外作家写过。有些不乏精彩,肯定给过刘恪无数启示。但它们大多偏重于理论,或艰涩,或枯燥,或局限于一个层面,停留于一个文本意图,或说教味浓,以灰色的沉重,使得阅读同样变得沉重。而在刘恪,则是另一番情景,另一片天地。感性和理性、想象和逻辑、诗与思的结合,显然是他的文本策略,也是他的行进路径。正是这种完美的结合,让刘恪充满了自信,让《词语诗学》散发出了独特的魅力,呈现出了闪光的品质。

在导论部分,洋洋洒洒几万字,刘恪便如此亮相:从童年出发,步履轻轻的,声音轻轻的,笔调也轻轻的,却自由,却灵活,却有力,却艺术,却饱满,却直抵心灵。走近词语,从一开始就意味着走向童年,走向生命的源头。童年记忆,乡村经验,女教师白皙的手,叮叮当当的钟声,田野,河畔,都在滋生着词语,围绕着词语,呵护着词语。“乡人素来保持着对词语的敬畏,只要孩子们大声地念词语,农人们就互相做手势,保持安静,看着那些咿咿呀呀的词语从柳叶上滑下来,滴在渠道沟里发出铮铮的声音。”肯定不是纯理论,而是画面,而是诗歌,而是思绪穿越悠远的时空。基调既定,只待言说。尽兴尽致地言说。关于词语,刘恪说得多么诗意,多么形象,又多么准确:

词语首先是感性化的,像鸟一样会飞,像鱼一样能游,像花一样地散发香气。它是一个精灵,你必须用心血喂养,让它染上血的红色,让它葆有青春,让它携带体温,你一遍又一遍地抚摸它、亲吻它,在阳光下把它放在手心里细细地长久地凝视,是那种X射线透视,又把它置于黑箱内用耳朵去听,感受词语的秘密如何从每根羽毛的绒线里传感出来。词语从黑暗处飞出来,在空中划出了弧形,落在你的手指尖,用拇指辗一下,斗箕与斗箩会摩擦出词语的纹路,从词语的纹线里会散发气味:酸甜苦辣辛都有,用指尖弹一弹,那里有词语金属般的声音,每一个弹性会有重量、压力。把词语紧紧地贴在脉管上,让血液的涌动渗出词语内在的灵性。

词语在闪光。这段文字,闪烁着散文诗的光泽,仿佛源自内心的秘密花园,写作的秘密花园,我读了一遍又一遍,无比地喜欢,同时又深深地感动。这是作家与词语的动人默契。是生命与词语的隆重约定。从中我读到了敏感,柔情和敬畏。我想,这是每一位读者和作者,对词语所应保持的敏感、柔情和敬畏。有了这样的敏感、柔情和敬畏,阅读才有可能深入,写作才会有生命力和创造力。

绕不开的词语。比如:忧郁。评论家王一川先生说他最喜欢刘恪写的这个词语。我也喜欢。忧郁人人都感受过,遭遇过,是人生永远的伙伴,谁都摆脱不了。可忧郁是什么?谁又知道。刘恪知道吗?他否定。或者说不愿正面回答,而是先给你讲述一段个人体验。是一个秋天的夜晚。静。细微的风。偶尔有几声狗吠。忽然,一阵战栗袭击了他。“有一种从全身抽丝的东西涌动,我仔细地体验,仿佛都回到大脑,从所有头发的根部溢出来,停在额前,我企图抓住它,无形无色,它滑走的状态我已感到,不能让它在强暴我身体之后便悄悄地溜走。”作家明白,这是忧郁,是“他从童年便带在身边的种子”。但他觉得这是一粒奇怪的种子,因为在他刻意寻找它的时候,它常常了无踪影。而当他几乎忘记它的时候,它又会出其不意地击中他。接着,刘恪从生理学、心理学、社会学、文学等各个角度出击,探寻忧郁的来源,分析它的状态,认为它与恐惧、痛苦、焦虑、空虚、伤感等情绪同根同源。所不同的是,忧郁的感觉难以描述。在具体考证和分析后,刘恪又运用命名的力量,将忧郁分为境遇性忧郁和原发性忧郁。巧妙的迂回,成为最好的贴近。读着读着,我们分明感觉,原本无形无色的东西渐渐长出了腿脚,生出了翅膀,有了形,有了色,有了香息,有了声音和动静,变成了精灵。忧郁的精灵,在蓝光中奔走,嘴里衔着一朵花,刘恪称它为忧郁花。

再比如:孤独。诗人的恒常主题。现代人的普遍景况。你不用寻找,它就在那里。写这一词语时,刘恪主要在梳理,提升,表现出了严密的逻辑,和冷静的姿态。那是一种笃定,一种酷。“生命,单子。活着,意味着固守肉体的单独存在。”因此,“孤独,是生命的本体。”刘恪认为,认识孤独,对人类,意义重大,因为“认识孤独,人类明白了拥有不过是一种幻觉。认识孤独,人类明白丧失才是人与事物的本质。认识孤独,人类明白了个体占有的位置是一种局限”。这种认识也就是顿悟。有了这种顿悟,人们便会懂得去享受孤独,甚至去创造孤独。而这时,孤独常常就上升到了哲学的高度,艺术的高度,成为一种权力,成为一种想象力和创造力。古往今来,孤独造就了多少不朽的思想和艺术。荷马,但丁,伽利略,凡·高,卡夫卡,司马迁,屈原,李白,杜甫,曹雪芹……这一大串的名字,都让我们想到了孤独。因而,它也就同高贵、智慧、修养、崇高、牺牲和神圣连接在了一起。伟大的孤独。伟大的孤独者。

想象是人生的关键词。也是写作的关键词。没有想象的人生一定单调,乏味,灰暗,缺乏原动力。而对于写作,想象就是创造力的最好体现。想象力,在某种意义上,就是创造力。但这又是个被人用滥,用坏的词语,常常同空想、联想、瞎想混淆在一起,背离了它的原本。看看刘恪是如何贴近,捕捉,擦亮这个词语的。“象是事物的必然逻辑。创造的象,是想的结果,思维造象是人类的一种本能,也是塑造世界的一种技术。想象因此而诞生。”刘恪还特别指出,想象有一个极为重要的前提:那就是自由。“消灭自由实际上也就消灭了想象,它们几乎可以互为表里。有了自由的精神才有想象的升腾。自由托着想象去远游,有了想象的抵达才可以扎下自由的根基。”至此,似乎还停留于理论和抽象,只是说出了想象诞生的动力和环境。那么,想象到底是怎样展开它的翅膀的。刘恪首先定义想象:“想象是非原物的,它是增值的,改装的,略缩的,变形的。”接着,他又以树为例,为我们完整演绎了一次文学想象:“树的想象要逸出树的自身……我们说了,想象要有异于自身而增值的东西。树变成非树。树不是树是什么,是生命形态的一种执着表演,它以高于云层的心情阅万世的流芳,揽百年之逸事,人事沧桑在树的躯干里听到了回想,伸出无数只手臂,向天敞开,它对日月星辰,云雾水滴的交融,倾诉。树是大地对天空鸣唱的一部固体音乐,它耸身一摇倾泻而出的是绿色的音笛,飞扬则行云,坠下则雨滴,汇成音响的河流,流动的是树的灵魂。”这就是想象。这就是永远动人心魄的想象之美。在这鲜活的想象中,刘恪进一步深入词语想象,认为有两类写作者,一类对词语已经麻木,只是把词语当作砖瓦一样的东西,堆砌起来;另一类将词语当作血肉,每一个词语都是一个庞大的世界,充满了无限魅力。一个词语是一生的心血。不言而喻,前者的写作生命实际上已经停止。而后者,在与词语的对望中,在对词语的想象中,让创作成为舞蹈、倾听和歌唱。

我们时时都在说文化。可如果有人问:什么是文化?我们能说得清楚吗?刘恪深知它的丰富性、含混性与包容性。因此,面对这一词语,主要运用知识和理论这两大武器。他对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的分析和批评,精到而又严密,体现出了他的理论修养和批评水准。而在清算现实主义时,我们甚至可以感觉到他的激动,他的不可抑制,他的势如破竹:竟像机关炮似的一下子射出了六发炮弹,每发都击中了要害,充满了理论激情和批判锋芒。俨然一位雄辩家和演说家,思辨能力和演说能力都发挥得淋漓尽致。这不禁让我想到了讲坛上的刘恪教授。对于传统,对于时尚,对于空间,对于基本人格,刘恪也都有着自己鲜明的观点。如此谈论文化,底气十足,同时又毫不做作,毫无保留,让人觉得实在过瘾,大开眼界。刘恪还特别强调我们必须重视乡村文化,因为它是我们心灵深处的无意识力量,是我们的文化起点,是人生的根基,有着巨大的凝聚力。不同于其他词语,这一词语写得密集,凝重,激昂,速度极快,洋溢着理性色彩和知识光芒。

翻到身体词语时,说实话,我的心中带着某种好奇。我想看看刘恪究竟能把身体写到什么地步。因为,说到身体,一不小心,就会险入狭隘、庸俗或虚伪。刘恪一开始就站在了极高处:“世界是什么?世界是我们的身体。我们的身体便是世界灵魂的表述。”如此,便确立了一个广阔的身体概念。我们于是明白世上所有事物都有身体。有生物的身体,无生命的身体。血肉的身体,物理的身体。自然的身体,社会的身体。价值的身体,理性的身体。审美的身体,生命的身体。甚至水也是一个身体:“人类的童年洗涤干净,也把自己清纯,于是它经过了风云的循环,在岩石和沙砾中,淘洗祖宗抄录的经典,阴影透过水滴送递,保存了自己复杂的姓氏。水没有苍老,力量在山谷之中储存,保持旋涡般的记忆,手足遍布大地的内部,无论埋没多少世纪,你的眼睛依然清亮如故。”紧接着,刘恪又进入局部,进入细节,一一描述了头脑、脸面、眼睛、鼻子、耳朵、嘴等各种器官。身体充满了悖论。中部器官最最重要,却长期遭到忽视。刘恪的观点一针见血:中部器官包括乳房、臀、生殖器,往往涉及性,涉及道德因素和社会禁忌,因此,人们只好止步不前。但刘恪没有止步不前,而是把目光投向了女性乳房:最容易受到异性抚摩的地方,最能体现女性优美体态的地方。不仅是优美,还有悲哀,还有沧桑,还有时间感叹和生命遗憾,就这样,一对乳房,被刘恪写出了无限的意味。身体还充满了残酷。为了生存,所有动物身体,尤其是人类,都需要吞食其他生物和动物的身体,有时甚至是自己的同类。“人类战争铁证如山。”读到此处,我感到悲凉的气息在空中弥漫。身体引发种种的欲望。而欲望既有推动的力量,也有毁灭的力量。我们就在这样的矛盾和悖论中生存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身体。因此,我深深理解刘恪的无奈:“我是身体的文盲。”我们都是身体的文盲。

《词语诗学》不太容易归类。我也不太愿意将它归类。实际上,任何归类都会显得过于简单和狭隘,有遮蔽和偏颇的危险。我倒更愿意称它为一部杰作,或者一件艺术品。只有这样,才能维护它的丰富性和艺术性。在读《词语诗学》时,我又恢复了青春时代的习惯:一边读,一边记。情不自禁。记下那些精彩的段落和句子。这样的段落和句子在《词语诗学》中俯拾皆是,有些简直就是格言和警句,不禁让我想到拉罗什福科、蒙田、帕斯卡尔、齐奥朗等欧洲文学家和思想家的著作。“记忆,是思维的双刃剑。记忆是历史,是传统,是恶魔,它也是一个沉重的负担,所以向过去告别,从本质上说是不可能的。”“准确只是记忆一个相对的特性,而偏移却是记忆确凿无疑的特性。也许因为有这种功能,记忆里有幻想与想象,这倒成全了记忆的创造能力。”“艺术家的任务:修复人类的感觉,使之成为审美创造。医学家的任务:修复人类感觉,拯救人类身体。”“古典主义诗人把忧郁写在诗中。现代主义诗人把忧郁写在诗的背后。”这些精练而优美的句子闪烁着词语之光,思想之光,是长期思索的结晶,是孤独高处落下的果实,让人拍案叫绝。它们还不时地透露生命的秘密,写作的秘密。谈论记忆,刘恪便说出了一个秘密:“我有一个经验,在激活记忆时写下的想象,把它放置一旁,假以时日之后,再来阅读自己的文本,你会觉得陌生与精彩,感叹记忆里留下了闪光的东西,那么你的写作就是成功的,最好的;如果再阅读时它的全部信息都在你的记忆里熟悉,那样的写作基本上是失败的。”

在探究词语时,刘恪融入了许多人生体验。这顿时让他的文字有了活力,有了生命气息和灵魂色彩。就好比一幅画有了人的踪影和气息。就好比一个女人有了曲线、表情和声音。就好比一棵树因了风而开始微微摇曳。我特别喜欢听刘恪讲述自己生命中的故事。这些故事穿插其中,既能调节文字的节奏,又能丰富文字的韵致,还能增加文字的生动性和可读性。文本也因此变得更加饱满,艺术,充满了灵性。

这本书里涉及太多的学科,太多的领域。像一项跨领域、跨学科的庞大而又艰巨的工程。面对它,读者确实容易产生晕眩的感觉。有几位文学博士在读这部作品时,首先感到眩晕,随后便是折服。我能想象他们的阅读感受。如果没有足够的知识储备和扎实的知识结构,如果没有硬功夫,刘恪肯定对付不了这样的工程,做不出这样的绝活儿。

平时,除了教书和写作,刘恪几乎把所有时间都用在了读书上。一川先生在刘恪作品研讨会上,有一段描述,实在是传神,让我难以忘怀:“他长年孑然一身,没有万贯家财却有满腹诗书和万卷藏书。根据他在《耳镜》后记里的不打自招,他至少在湖南故乡、北京、廊坊和开封四地都私藏上万册图书,中外文学作品、文论著作及其他人文社科书籍几乎应有尽有,何其奢侈!说到生平嗜好,他可谓非烟、非酒、非茶、非肉、非玩、非家……之人,仿佛整个人除了书就还是书。好一个生来就如此好书的亡命之徒!记忆中,我同他的交往似乎每次都离不开逛书店,而逛书店就少不了看书、聊书和买书。京城的昊海楼、第三极书局、风入松、万圣书园、盛世情、中关村图书大厦、三联书店、琉璃厂古籍书店等以及地坛书市,是我们时常光顾的地方。我发现他真是那种见不得好书的好书之徒啊,一见就两眼放光,买!那劲头简直就是收藏家见了稀世珍宝!有时甚至还主动替我及其他朋友买来他认为我们应该读而又没有来得及买的书。开始我还劝他审慎一点,例如最好少买一点跨学科的东西。买那么多书干吗呢?你一没地方放,二没那么多精力去读,何必?何苦?但他总是跟我辩,解释说小说写作总是需要知识积累和参考之类,逼急了就干脆一笑置之,仍然我行我素,所以后来我就一律不劝了。简直一个书迷、书呆、书痴!他就是这么手不释卷,读书、买书、写书、聊书、藏书皆成癖,我只好据此把他形容为一个所谓‘五书主义’者了。当然,现在也可以加上教书一项,那他就成了‘六书主义’者了。”如此看来,刘恪一直在积累,在修炼,在摩拳擦掌,随时准备着出击,喷发。

攻读过古典文学,对外国文学了如指掌,喜欢绘画、音乐和电影,钻研过物理学、天文学、考古学,长期为中央电视台《科技博览》节目撰稿,天哪,刘恪长着怎样的一个大脑!我惊讶于他深厚的学识,同样惊讶于他的想象力和创造力。还有他姿态和角色的自如转换。生活中,刘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甚至还有点木讷,有点土里土气,绝对不合时宜。我总说他笨,生活上太笨。十多年前,家里就摆着一台电脑。那时,电脑可是奢侈品。不是人人都能买得起的。他用台布严严密密地盖着。贵重的用品,自然要爱惜。再后来,又有朋友赠他一台笔记本。他将它珍藏在柜子中的柜子里,小心翼翼地加上了三把锁。更贵重的用品,自然要更加爱惜。我们总是对他讲述电脑的种种好处,总是催促,甚至逼迫他学电脑。好几次,他也答应要学,并且像模像样地摆好了架势。家里搁着两台电脑,不学实在说不过去了。我们一直期待着。一年,两年,十年,十五年,时间在流逝。有一天,他拿了个三寸软盘,从石景山穿越整个城市,来到我家,嘱我帮他发篇稿子给《芙蓉》杂志。我说马上就发。这时,他在一旁说话了:“不行,今天不行,今天是周末,办公室没人,收不到的。他们周一上班。那边一有人,我就电话通知你。你就等我电话吧。”真叫我哭笑不得。

然而,一反于生活常态,只要一进入书本,他立马就信心十足;只要一进入文字,他立马就神采飞扬,仿佛变了个人。《词语诗学》中的刘恪真是风流倜傥,潇洒至极:有时,他在沉思;有时,他在飞翔;有时,他又在穿越,在舞动;速度、节奏、声色和起伏都听从他的召唤和掌控。好一个文字的君主。有时,感觉他是梦想家和历险者;有时,感觉他是理论家和哲人;有时,感觉他是建筑师和雕刻家;有时,他又当起了心理医生和分析师,开出各种各样的方子。当然喽,更多时候,他还是回到了作家的本色,诗人的本色,在让文字言说,在通过文字命名。本质上,我始终觉得刘恪是个诗人,是诗人小说家,是诗人学者,或者全面地说,是诗人学者小说家。他的文字中总是弥散着挡不住的诗意,有些简直就是诗:“我看到许多灵魂的面影:一朵花凄清凋落,一张紫红艳丽的脸,在日落的草丛、坟岗。灵魂飘动白色的幡,幽谷里蓝色的花与粉红的香,混合成滚动的箫声,长长地迂回在石头的缝隙,洞穴里贴壁的苔藓与泡沫下的蝌蚪,散发出腐败、酸重、黏稠的气息,在自然的迷宫里进行一场神秘的约会。时间的耳朵是伸在风中的漏斗,把色彩过滤成彩丝的河流,长牙齿的土地上,一场神圣的祭奠,抓住天空的手,拧碎几颗星星散成珍珠粉,相信启示的光芒照亮海底。”

日常状态,生命体验,学术考古,这三个维度,三个层面,三种兵器,融为一体,便是一条条通道,幽深,曲折,却敞亮,可靠,沿着知识、审美和研究的方向,抵达词语的深度和高度。风景无限。许多见解独到,而新鲜。他甚至提出词语就是事物的本质直观,就是人生诗意的审美,就是一部学术史,就是一种权力。“词语是一个建筑师,构造了许许多多的乡村别墅。”在相当程度上,这部七十余万字的著作便是刘恪创作中最重要的文字建筑。

刚刚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法国作家勒克莱齐奥在其演说《在悖论的森林中》说:“作家、诗人、小说家,都是一些创造者。这并不是说他们创造了言语,而是说,他们使用言语创造了美、思想、形象。因此,人们不能没有他们。言语是人类最最无与伦比的创造,她牵引一切,分享一切。没有了言语,就没有科学,没有技术,没有法律,没有艺术,没有爱。但是,这一发明创造,若是没有了说话者的支撑,便变得虚无缥缈。它就会贫血,萎缩,消失。作家,从某种方式上说,就是它的守护神。当作家写出了他们的小说,他们的诗歌,他们的戏剧时,他们就让言语活着。他们并不是在利用词语,相反,他们是在帮助言语。他们颂扬它,磨炼它,改变它,因为言语因他们、通过他们而活着,并伴随着他们时代的社会或经济变化而变化。”在深夜,读到这段话,我感到安慰,温暖,心中涌起了某种他乡遇知音的欣喜。我想说而没能说出的话,勒克莱齐奥说出了。这是一种敬意。作家对作家的敬意。这段话用在刘恪身上,用在刘恪的创作上,实在是最恰当不过了。

“一个人,孤独。仅仅因为他是生命个体。”这是刘恪的清醒。他从不通过大众饮品来回避孤独。他甚至有意识地创造孤独。创作需要孤独。创作本质上就是孤独的。在创作中,孤独能成就独特,它甚至就是独特的代名词。孤独深处,思想和想象之花怒放。“所有的人都散去,剩下我自己,独立于高山之巅,孤舟海流,站在风口浪尖,幽谷之中的旅程,清风独语,告别白昼,在漫漫的黑夜里,我一个人,依旧前行。”短短几年,刘恪竟然就有五部著作接连问世,这是怎样的一种奇迹。可我知道,刘恪本人更知道,这绝非偶然。它们背后是厚重的孤独。如果刘恪要感激什么的话,我觉得他最该感激的恰恰是孤独。

每每想到刘恪,想到刘恪的写作,我的心中都会出现一个坚守者、开拓者和牺牲者的多重形象。一个把文学当作中心的人。一个把书当作情人的人。一个把写作当作命根子的人。一个宁可要写作,也不要老婆的人。一个既有古典情怀,又有先锋姿态的人。一个坚信自己的道路、在拒绝中成长和突破的人。这样的人,当今作家中,还能有几个?坦率地说,刘恪的写作,刘恪的价值,刘恪的意义,都远远没有被时代所认识和重视。这不是刘恪的悲哀。这是时代的悲哀。

2008年1月20日深夜初稿

2008年1月23日中午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