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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与孤独的拥抱
1.3.10.4 |历史,兴许都会蒙上层层雾霭|
|历史,兴许都会蒙上层层雾霭|

贺楠来过,为我带来电热水壶,电压转换器,和拖鞋。在萨拉热窝,沏上一杯白茶,坐在阳台上,望着面前又高又直的白杨,望着一片密集的暗红色的屋顶,是何等的惬意。麦克法兰说:“茶叶改变了一切。”茶叶是否改变了一切,我没有研究,不敢妄言,但起码,此时此刻,它确保了我的心情。

想写点什么,最终还是放下了笔。感觉还不够充沛。事实上,关于这座城市,还没有太多清晰的印象。毕竟,刚来一天。一切还没有完全展开。

思绪却在散漫着。

英国女作家韦尔登在她的短篇小说《萨拉热窝失恋记》中如此描绘这座城市:“萨拉热窝是个美丽的城市,巴尔干风格,四面环山。一条宽阔湍急的浅河穿城而过,送走了山上的积雪,河上有一座座的拱桥。”

我所供职的《世界文学》杂志发表过这篇小说。是黄梅老师的翻译。这篇小说之所以给我留下了印记,是因为它把萨拉热窝刺杀事件当作了小说有机的部分。一场前途莫测的恋爱,和一个发生在遥远的过去的历史事件,成为两条线索,不断地交叉,又分离,再交叉……女作家这样做,似乎就是要让现实遭遇历史,从历史中获取某种启示,再理性地看待现实,处理现实。这样,历史上的“大事”同现实中的“小事”之间还可形成某种张力。此外,她可能还在强调时间、地点和人物的意味。有时候,时间和地点,再加上人物,就是宿命,就注定了一切。有点像中国古人所说的“天时地利人和”。普林西普,十七岁的塞族青年,因患肺结核而显得病弱、苍白,两次行刺费迪南大公,第一次未遂,他消失在人群中,走进一家咖啡馆。没想到,大公的司机由于惊慌失措,迷了路,把车停在了街拐角,正好被坐在咖啡馆中的普林西普撞见。天赐良机。他站起身,冲出咖啡馆,举枪,瞄准,开枪,第一枪未中,第二枪打中大公的妻子索菲亚,第三枪打中了大公本人。而这三枪的后果便是一场世界大战。三千万,或四千万人被战争夺去了生命。这些都只是韦尔登的叙述。此刻,身处萨拉热窝,我感兴趣的当然只是小说中的历史叙述。作为文学作品中的历史叙述,韦尔登特别提供了一些细节。这些细节流露出诸多言外之意,也增加了作品的真实性。比如普林西普开枪时手的颤抖,毕竟他是头一遭在杀人。比如他的年龄,就因为他才十七岁,所以还不够上绞刑架。比如他死于监狱,肺结核病可能是重要原因,而不仅仅是迫害和折磨。再比如,战争死亡人数是三千万,或四千万,这一含混不清的说法正好证明了人们的冷漠和健忘。

再看其他书籍,有关这一事件,许多细节已不一致。有的说,普林西普当时十九岁,是塞族爱国青年团体的负责人。他共开了两枪,击毙了大公和他的妻子。有的说,普林西普一直在人群中伺机行事,看到车队驶近拉丁桥,离他仅仅两米时,才冲出人群,刺杀了大公和他的妻子。还有的说,普林西普是波斯尼亚恐怖组织“黑手会”成员。那天,他已行刺过一回,却失败了,原本已放弃了这项任务。没想到,就在咖啡馆里,看到了大公的车。他完全是因为种种偶然因素才成为历史人物的。在塞尔维亚,他被视为爱国英雄。而在某些西方国家,他却被当作恐怖分子。关于费迪南大公,也有着种种的说法。其中一种是:他已遭遇过一次刺杀,却坚持要去医院探望那些为保护他而受伤的人。就这样才坐车重新进入了普林西普的视野。据说临死前,大公还对怀有身孕的妻子说:“别死,你要为我们的孩子活着。”谁能想到,这样一个历史事件,不到一百年,已众说纷纭,竟有了好些个版本。

有一天,贺楠专门陪我来到了这个历史地点。街角处嵌有一块石碑,上面用英语和当地语两种语言写道:“1914年6月28日,加弗格里·普林西普从此处刺杀了奥匈帝国王储弗兰茨·费迪南大公和他的妻子索菲亚。”但人们所说的脚印我好像没有注意到。墙面的橱窗里展览着一些当时的照片:车队,大公和他的妻子,受审中的普林西普,等等。不远处便是拉丁桥,后来改名为普林西普桥。说实在的,街角和桥,都并不特别起眼。也没有什么人驻足。萨拉热窝人显然已把它们当作了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并不刻意去牢记它们的历史意义。我记得,头一天漫步时,也曾经过此地,但并没有想到,这竟是一个如此重要的历史地点。

望着这一地点,我感慨万千。起码这一地点是真实的。起码萨拉热窝是真实的。可历史,我们所读的历史究竟还留下多少真实性呢?历史,兴许都会蒙上层层雾霭。角度,情绪,记忆失误,语境,各种需要,以讹传讹,这一切都有可能扭曲历史,以至于到最后,历史,可能会演变成历史传说。因此,在任何时候,面对历史,怀疑和考究,都应有必要的姿态和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