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微信,金色布拉格
明天要去布拉格。晚上在准备行李。已拿出几本书了,诗歌,散文,小说,都是和捷克有关的。但最终还是决定什么书也不带。正是九月,就带一双眼睛,去读金色的布拉格。
早晨五点从北京出发。九个小时后抵达维也纳。都说北京机场最近安检提高了级别。但我可以做证,比起维也纳机场,北京机场算是温和的。维也纳机场安检,无论男女老幼,统统都得脱下外套,解下腰带,还要将两只脚先后放进一台仪器。仪器显示OK,过关。否则,就要脱下鞋子细查。这一点倒是比我们先进。建议引进这一仪器。
在维也纳逗留五个小时。再转机前往布拉格。如此,费了近二十个小时,终于来到布拉格。此刻,布拉格时间晚上九点五十分,而北京时间已是凌晨三点五十分。兄弟们啊,你们正在熟睡,可我为了倒时差,还在苦苦地熬着。
断断续续睡了两个小时。还在倒时差中。我所下榻的RoyalStandard饭店面对伏尔塔瓦河。早餐后,到河边走走。河边大道,整洁,宽敞,是漫步的好地方。见到几位垂钓者,还有一些自行车爱好者。天阴,后又下起小雨。拍了几张照片,但色彩感不好。不拍了。我就在雨中一边走着,一边漫无边际地想着。
按计划,下午去见捷克科学院文学所所长帕维尔。贝特莱博士来饭店接我。步行,深入市中心。每一处都有故事。我和帕维尔聊了许多。卡夫卡。哈谢克。赫拉巴尔。塞弗尔特。他们为我制订了详细的接待计划,还为我准备好了办公室。帕维尔送了我一大批书,但全是捷文书。要是会捷克文,就好了。只好看看封面了。
阳光中,下着雨。没多久,天又放晴了。我背着书,边溜达,边拍些照片。布拉格似乎排斥英语,路名,店名,广告,均用捷文。连给我发的邀请函都不例外。上面“高兴”两字,我倒是认得。还有布拉格。捷克人读作布拉哈。我走走停停,不时地,被一些街头小景所吸引。脑海中不断闪出昆德拉、赫拉巴尔或塞弗尔特们的文字。
早晨,坐过一趟电车。布拉格的街市上方挂满了电线,凌乱,却似乎并不破坏景致。相反,它们倒成了街头景致的一部分。公共交通极为发达。长而结实的红色街车几乎一刻不停地在轰隆隆行驶。多数人选择公共交通。包括那些推着婴儿车的少妇。短短几分钟,就有十几位少妇推着婴儿车上来。这在北京难以想象。
布拉格的街巷大多是石子路,富有韵味,尤其是在下着细雨的时刻。路面泛着一层光,仿佛城市的灵魂。在那些不知名的街道和巷子里漫步,实在是一种享受。整座城市贴着你的心呢。这是座有温度有气息有情调的城市。而不像那些冷冰冰的都市。
昨晚十一点多就睡了。醒过一次。又入眠。睁开眼,已是早晨五点半。这么说,我已融入欧洲时间了。真好!睡眠保证了精神。今天起,我要正式向布拉格致敬。查理四世的布拉格。斯美塔纳的布拉格。卡夫卡的布拉格。哈谢克的布拉格。里尔克的布拉格。昆德拉的布拉格。哈维尔的布拉格。第一站:老城广场。
出门,坐有轨电车。车票25克朗,30分钟内有效。在布拉格,你完全可以依赖公交。想去老城转转。没有方向感。坐车坐过了头。打听。再往回坐。觉得差不多了,下车。确定方向。走着走着,就到了一个景致非凡的地方。看到那么多的游客,我就知道我来到了我想到的地方:老城广场就在眼前。
我的漫游是随意的,从容的,探索性的,18世纪式的。每遭遇一个景点,都有一种发见的快乐。走着走着,就看到图片中的查理大桥变成了面前的真实。它几乎就是布拉格的标志。远远地看着,不愿一下子走近。找各种角度,拍照片。天阴着,不时还有细雨飘落。一声声的呼唤。太美了,美得近乎忧伤。
美得如斯美塔纳的音乐。我不能马上踏上查理大桥。斯美塔纳的雕像闯入视线。斯美塔纳纪念馆紧挨着查理大桥。当然要参观一下。门票50克朗。一个小型的展览,摆放着一些图片、乐谱和文字介绍。还有几件作曲家用过的乐器和物品。一些学生在翻看乐谱,或听音乐。工作人员说,你想拍照吗?交30克朗就行。
又出太阳了。布拉格的天气,像深爱中的恋人的情绪。我在适当的瞬间走上了查理大桥。天哪,这简直就是一件硕大的艺术品。难怪昆德拉、克里玛、塞弗尔特都不断写到它。桥头堡,仿佛就是一个巨大的教堂。那些宗教题材的巴洛克雕塑,让游人一次次地停顿。从桥上望去,河面上的风景是一幅让人心动的油画。
捷克民族是温和的,幽默的,欢快的,有时还是及时行乐的。这是他们生存的秘诀。否则,在历史中,这个弱小的民族恐怕早就灭亡了。你看看桥上那些艺人。他们似乎并不在做生意,而是在那里自得其乐。而那小型乐队,热情洋溢地演奏着一支支曲子,乐手们个个都露出享受的神情。生活不在别处。生活就在这里。
走过查理大桥,便走进小城。是聂鲁达笔下的小城吧。太多的景致,容易让人偏离和迷失。好在身处小城,你始终能找到大的方向。朝上走,没错,一步一步朝上走,我要抵达那辉煌得耀眼的城堡:布拉格城堡。从高处,我看到了一大片红色的屋顶。光的作用,它们看起来又像是金色的。金色的布拉格!
上午去超市,想买点日用品,让生活过得惬意些。比如,我特别想买只电热壶,可以随时煮点热水,沏上一杯茶。带来的罗布麻茶和铁观音一直在静候着呢。可惜逛了半天,也没买到。看来布拉格人大多没有这种需求。不可一日无茶。可我已经熬了三天了。环境造就人。心理上,已做好准备,二十天,只喝矿泉水。
什么是文明?看看细节就明白了。在布拉格,人行道前,车绝对会让行人。坐街车,没有一人会抢位置。我还注意到,车上,没有检票员。一切都靠自觉。再热闹的酒吧里,你也听不到喧哗。几乎所有的街道都干净,整洁,随处可见摆放的鲜花。这是座安静的城市,也是座浪漫的城市。芬芳在空气中浮动。
到河对岸去。那片山坡上的景致像是在召唤。随意溜达着,并不想走远。看到一家书店。不由得走了进去。到布拉格的一大任务就是淘书。卡夫卡、里尔克、昆德拉、恰佩克、赫拉巴尔、哈维尔、克里玛都在显眼的位置。捷克人毫不含糊地把卡夫卡和里尔克都当作布拉格作家。因为他们都是布拉格居民。
你要是在我身边,那该多好!这极容易被当作恋人絮语,实际上却是对风景的最高赞美。你要是在我身边,就能同我一道分享那美得动人心魄的景致了。是我在邀约吗?不,是景致在邀约。黄昏时分,我又到河边漫步了。同一片景致,同光线合谋,在不断变化着它的韵致。
稍微走几步,就看到了好几家中餐馆。真是神哪。如今,中餐馆在全世界遍地开花了。还是没抵挡住诱惑。一次次走了进去。已连续吃了几顿中餐了。想想看,在布拉格,竟然吃到了砂锅丸子、炒猪肝、扬州炒饭,绝对算是奢侈吧。此刻,砂锅丸子、炒猪肝、扬州炒饭,对于我,就是祖国,尤其是在中秋将至的时刻。
睡眠好,精神就有了保证。五点多醒来,躺在床上,无边地想。远离,其实是另一种贴近。快到中秋了,不断地有祝福传来。在异乡,听到这些祝福,感觉分外亲切和温暖。我将在布拉格过中秋。一个人的中秋,会是怎样的滋味。今天是周末。计划去老城和小城转转。看看波西米亚博物馆。再看看卡夫卡纪念馆。
难得的晴天。为了早点出门,我甚至放弃了饭店的早餐。已经熟门熟路。不到二十分钟,便来到老城广场。我就在喧闹到来之前,在大批的游客还没涌现之前,开始从容地漫游。老市政厅,天文钟楼,那些我还叫不上名的小巷,查理大桥……在宁静中,有着更加贴近人心的魅力和更加神秘的气息。
布拉格究竟有多少酒吧,恐怕谁也说不清。反正你走不了几步,就会见到一家。不少酒吧都开在巷子里。在布拉格,你甚至可以说,没有酒吧的巷子不叫巷子。门面都不大,却讲究环境的宜人和细节的味道。布拉格有酒吧文化。酒吧文化孕育了许多作家。哈谢克和赫拉巴尔就是酒吧文化的代表作家。
捷克作家喜欢在酒吧聚会。一些诗人和作家甚至就在酒吧里写作。人们难以想象,哈谢克的《好兵帅克》就是在酒吧里一章一章写出来的,而且是为了挣稿费,买啤酒喝。赫拉巴尔也喜欢泡酒吧。他的不少语言和词汇都是在酒吧里听到的。在酒吧里,他肯定遭遇了各种各样“中魔的人”。他称他们为巴比代尔。
我一直在寻找卡夫卡纪念馆。我也知道它的大概位置。但奇怪的是,有两回,几乎就到了它的跟前,却最终没走进去。似乎还没做好心理准备。那不是参观,而是膜拜,是一种无法匆忙举行的仪式。那就再等等吧。
布拉格到底有多少钟楼,同样无人说得清。有一点,让我惊叹:起码我所见到的钟楼都在一丝不苟地发挥着报告时间的作用。或者说,它们就是时间本身,让人信赖。仿佛有项法律在监督似的。因此,在布拉格,人们无须戴手表。不由得想起了国内许多大楼上的钟表,仅仅是装饰,而且还是误导人的装饰。
布拉格的狗们真是幸福。它们可以跟主人一起进酒吧,逛公园,甚至坐街车。主人当然得牵着它们。我正乘坐有轨电车,忽见一美女牵着一条大狗上得车来。乘客和狗相安无事,倒是一幅和谐的景象。关键还是人少。人少,事情就好办。要在北京,在那些拥挤不堪的车上,人都快疯了,更甭说狗了。说不定谁咬谁呢。
我在教堂的钟声中醒来。拉开窗帘,光涌了进来。布拉格,用晴朗的天气迎来了礼拜日。一会儿就出门,去圣维特教堂,听听赞美诗。布拉格,晴朗的早晨,我的内心唯有感恩和祝福!
布拉格街车有好几种票:月票,日票,和半小时票。一般去和回,两张半小时票就可以了。今天想多逛逛,买了日票,二十四小时内,街车和地铁,随便坐。还是先到老城广场。已把它当作坐标。第三回来此地了,觉得熟门熟路,有意开辟新天地,走进了一条陌生的巷子。没想到,这一下,竟让我完全偏离了方向。
越走越陌生,越走越荒凉,方向一准错了。没事,有日票呢。顺便还拍了几张照片。踏上一辆街车,往回坐。果然,不一会儿就看到了熟悉的景致。今天目标明确:卡夫卡纪念馆。问了好几个捷克人,都说有,但不知在哪里。卡夫卡和犹太区有关。去犹太区打探。刚迈进犹太区,就看到了卡夫卡街。心里一阵惊喜。
卡夫卡展览,橱窗上写着。门楣上还有卡夫卡像。终于找到了。我心想。没想到,侍者告诉我这是餐厅,卡夫卡曾在此用过餐的餐厅。那卡夫卡纪念馆在哪里?他耸了耸肩。继续寻找。阴差阳错,来到犹太纪念馆。就参观一下吧。顺便问问工作人员。听到我的询问,一位美国女游客告诉我在河的另一侧。从她自信的口吻,我明白这回没错。
位置确定,步子也就变得从容。朝河对岸走去。遇到一个明白人。也不知是捷克人还是美国佬。他的美国英语太棒了。绕过这幢建筑,向左拐,就是。谢天谢地!不到五分钟,卡夫卡纪念馆仿佛从天而降。门票在卡夫卡纪念馆商店出售。商店里全是和卡夫卡有关的图书和纪念品。自然要挑选一些。
一张明信片上,卡夫卡和哈谢克一同畅饮。这仅仅是人们的想象。我也曾问过:两位大师,同住布拉格,却从未相遇,真是遗憾!现在看来,这是个幼稚的问题。宗教背景、社区和写作风格的不同,他们根本不可能见面。再说,卡夫卡和哈谢克当时还都名不见经传。大师称号,是后来人封予他们的,已与他们无关。
我还在拖延。什么心理?该迈出脚步了。纪念馆不大,但布置极特别,或者说极卡夫卡,像迷宫,光线幽暗,气氛诡异,背景音乐阴郁得让人发冷。几束光,照着一些手稿、档案、图片和书籍。不时地,白墙上还有投影,呈现出布拉格的往昔。无人说话。无人敢说话。你绝对感觉到了卡夫卡的眼睛。他在望着呢。
一面能一下抓住你的黑墙,上面是一个个的抽屉,每个抽屉上都贴着卡夫卡小说中一个人物的名字。有一个拉开,里面放着档案,其余都是封死的。右边,还挂着一个电话,仿佛可以和那些人物通话。但通话永远都实现不了。又一个卡夫卡式的隐喻。这时,我听到了鸟叫声。也许,从鸟的角度去理解卡夫卡,会更好些。
不大的空间,好几处都靠墙摆着椅子,一来让你看投影,二来让你走走停停。那些介绍文字,用德语和英语,都是些常识,在幽暗的光线下,看着费劲。我索性不看了。就那么坐着,感受那特殊的气氛。卡夫卡的幽灵在徘徊。也许,策展人就要这样的效果。
走出纪念馆,不想马上离去。院子里开着两家酒吧。我在那家露天酒吧坐了近两个小时,望着来来往往的游客。那些游客来到纪念馆门前,更多地关注那两个在撒尿的雕像,那是捷克著名先锋派雕塑家大卫的作品。不少青年男女还会在雕像前恶搞一番,拍几张照片,然后走开。几乎没有进纪念馆参观的。他们可能知道卡夫卡,但对他没有兴趣。卡夫卡不会见怪的。
在布拉格待了五天。自己还没留过一张影。在卡夫卡纪念馆,让人拍了两张。看完,沮丧。旅行,最好还是有一人相伴,可以和你说说话,还会给你拍拍照。当然,如果能与你爱的人一道旅行,那就是奢华的幸福,那就是今晚的月亮:圆满……总有一天的,我对自己说,心里充满了期待。活着,你总得有所期待吧。
又是晴天。诱惑啊!连续几天出门,该稍微歇息会儿了。顶多就到河边走走,再去逛逛书店。买书已花了不少银两。可遇到喜爱的书,再贵,也得买。淘到一本英文版的《过于喧嚣的孤独》。毫不犹疑地买了下来。赫拉巴尔的作品中,我最最喜欢这本了。一直在找赫拉巴尔常去的酒吧。见了捷克作家,再打听打听。
一个人的中秋,不说思念,只说圆满。晚上,我就买几块捷克馅饼当月饼吃了。然后再到河边,看教堂顶上的月亮……
我还要找这几个地方:赫拉巴尔常去的酒吧,哈谢克故居,塞弗尔特故居,卡夫卡墓地,黄金巷,里尔克故居,佩特馨山……下午要见克里玛,也许能从他那里获得些线索。
见克里玛。老人年届八十,但精神矍铄。在他宽敞的别墅里,我们的交谈流畅而愉快。我主编的“克里玛作品系列”就放在他书架显要的位置上。他说能面向中国读者,对他意义重大。至今,他已有七本书被译成了中文。其中就有《布拉格精神》。不久,花城出版社还将出版他好几本书,其中有他自己相当看重的《我的疯狂世纪》。
我说:“尽管经历坎坷,您却总是那么平静。”克里玛说:“平静能保护自己的心境。捷克50年代最为糟糕。其他时候,生存都没问题。我完全可以定居国外,但最终还是坚持留在祖国。这里,我用母语写作,自如而舒服,而且生活在亲人和朋友中。政治高压时期,我一无所有,但有大量的时间可以写作。”
克里玛夫人海伦娜是捷克著名心理医生,正忙于照顾病人。老人便亲自动手招待我。他建议喝点红酒。我说还是茶吧。他说他有印度红茶。于是亲自去厨房沏茶。喝茶,一定要茶点。他特意摆上了两种饼干。他的温和,谦卑和平静,让我觉得特别亲切,没有丝毫的隔膜。他乐于与人对话,你说话时,他会专注地听你。
克里玛小说中的女性大多优雅、美好。我说您是位尊重女性的作家。他说没错,事实上,我同女人相处得更好。他坦承生命中有过好几位出色的女人。妻子海伦娜就特别优秀。同男人,你顶多谈谈足球,可同女人,你可以谈论生活中的一切,老人笑着说。他的好几部小说都是献给心上的女人的。
我译过克里玛的《我的初恋》,是部短篇小说集。你最喜欢哪篇,他问。我说《米里娅姆》和《真话游戏》。他说那都是他生命中真实的故事。《米里娅姆》中的初恋故事发生在集中营。当人处于饥饿状态时,食品便最最重要。而一个能多给你食品的姑娘,你肯定会爱上她的。初恋就这样同饥饿连接在了一起。
机会难得,我想拍些照片。可以吗,我问克里玛。当然,他说。他很配合。换了好几种姿势。还建议到饭厅拍几张。那里光线更好。桌上摆着一束鲜花。两天前,他刚刚过完生日。他特别善解人意,说我们该合影留念。可屋子里就我们两人。他说孙女海娜就住在隔壁,他可以请她来帮帮忙。
海娜一走进书房,你就感到了她的活力。一位阳光、大方的美丽姑娘,笑起来,太迷人了,显然是克里玛的掌上明珠。她热情地伸出手,用标准的美国英语发出问候。在捷克,我遇到好几位年轻人,都说一口美国英语。在波黑,情形相同。我说要请你帮忙。她说:No Problem.随后又灿烂地笑。克里玛也在笑。
国际,在欧美是个寻常词。因为在欧美,一不小心就是国际的。上午,捷克科学院文学所,十来位学人凑在一起,每人做一个发言,就算是开了一次国际研讨会。没有会标,没有开幕式,没有领导致辞,没有主席台,直接按顺序轮流发言。然后讨论。我应邀参加并发言,主题是“捷克文学在中国”。
美国学者米歇尔提到,在美国,出版社可以根据市场需要随意改动一部译著。这让我想到,所谓的审查制度其实有两种:政治审查制度和市场审查制度。人们一般都在痛骂政治审查制度,殊不知,市场审查制度有时更加可恶。它将一切都同金钱挂起钩来。当然最最糟糕的是,既有政治审查制度,又有市场审查制度。
不想睡,也睡不着,仅仅是因为时差吗?有时,所谓时差,就是身子到了异乡,可心还留在故土……
总也看不够的布拉格城堡。仿佛在蓝天下闪着光。我再次来到这里,寻找着不同的角度。遇到一个中国旅行团,好几个老人都在奔跑着,一边跑,一边嘟哝着:“还有十分钟,来不及了,来不及了。”比起他们,我觉得自己很幸运,可以从容地漫步,不受时间的限制。真正的漫步就该是从容而自由的。
如果你到布拉格城堡,一定要参观卢勃科维茨家族博物馆。大量的藏画。大量的珍品。有瓷器厅,兵器厅,珍宝厅,名画厅,乐器厅。贝多芬和莫扎特曾为这一家族写过曲子。还有宠物犬厅,里面展出不少狗主题油画。有一幅特别有趣,主人硬要让狗抽烟斗。有时,这里还举行音乐会。可惜,我错过了昨天的那一场。
手头也有布拉格指南。可不想看。我更愿意寻找。那种发现的乐趣让人兴奋。我就在偶然中发现了霍朗故居。他可是捷克的大诗人。有女士在里面办公。是一家什么公司。我问这幢楼都是霍朗住的吗?她说不,他只住其中一套公寓。霍朗晚年住到离此不远的康巴岛。我特意前往。那里景色宜人,但不再宁静。
一直在找黄金巷。找到了。这里原先是城堡射手的宿舍,也就几十个房子,个个窄小幽暗。后来一些艺人住到这里。再后来又有一些艺术家和文学家住到这里,将这些小房子装饰得富有情调,渐渐成为布拉格一个景点。二十二号曾是卡夫卡妹妹的房子。卡夫卡也曾在此寄居并写作。如今,成了卡夫卡书店。
走出黄金巷,已近黄昏。慢悠悠地往查理大桥走着。途中看到一家书店,它的名字吸引了我:莎士比亚和儿子们。进去一看,又是惊喜。这是一家极有品位的书店,而且里面有大量英文版书籍。我买到了霍卢布诗集、霍朗诗集、捷克五诗人诗选等书。钱包渐渐空了。要记得再去兑换克朗。还想看看莎士比亚和儿子们。
哼着王菲的歌走过查理大桥。黄昏时刻,周边一片金黄。金色布拉格。直直地往前走,还在寻找一个目标。打听了几回,终于看到了那家早在书中熟悉的酒吧:金虎酒吧。赫拉巴尔最喜欢的酒吧。里面人声鼎沸,喧闹不已。赫拉巴尔就在这样的酒吧喝酒,聊天。《过于喧嚣的孤独》,我立即想起了他的小说。
多么美好的一天!在一家酒吧坐下,要庆祝一下。点了捷克名菜古拉什。慢火炖出的牛肉,浇上浓汁,配上几片面包,可以蘸着汁吃。微风吹来,已有一丝的凉意。一边吃着,一边想着:那一切的美好都在无限的细节中。文学就是要不断地发现并创造这些细节。生命呢?也一样吧。我因此期待明天。
听说星期四下午,赫拉巴尔的老友会在金虎酒吧聚会。又赶到那里。照样挤满了人。想喝一杯,但没有空座。喧闹中,试图找人说说话。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会英语的。我们聊起了赫拉巴尔。他很惊讶。我说中国读者很熟悉赫拉巴尔。他更惊讶,立即将我的话翻译给同伴听,然后对我说:太好了!我们为他感到骄傲。
金虎酒吧里,不少外国游客显然是来凑热闹的。他们并不知道赫拉巴尔是谁,但知道美国前总统克林顿到过金虎酒吧。墙上除了赫拉巴尔的雕像,还挂着克林顿、哈维尔和赫拉巴尔一道喝酒的照片。照片上,哈维尔把赫拉巴尔介绍给了克林顿。我纳闷:金虎酒吧生意如此火爆,到底是因了赫拉巴尔,还是克林顿?
九月,金色布拉格,不时能看到婚礼的场面。婚礼完毕,超长林肯或凯迪拉克会载着新人来到著名景点。布拉格城堡、老城广场,伏尔塔瓦河边,是许多人的首选。摄影师跟着,为新人拍下一个个瞬间。游客们也纷纷举起相机。新人们十分配合,主动摆出各种姿势,对着各种相机镜头,仿佛在说:欢迎欢迎!
朗兹先生访问过中国,热情友好,一定要带我到布拉格郊外转转。去杜博里斯宫殿看看,他建议。那里原是捷克作家之家。1989年之后,私有化了。一个极其美丽的地方,有法国花园和英国公园。又遇见了好几对新郎和新娘。喜庆、浪漫和诗意融合在了一起。望着他们,除了羡慕,还有祝福: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夜已降临。沿着伏尔塔瓦河走。看点点灯火。算不上璀璨,却有一种朦胧的韵味。河面上,一艘艘游轮无声地行驶着,远远远去,似动非动,唯有那些微微泛着光的涟漪证明着它们的运动。一个城市,有河,就有了灵性;有山丘,就有了曲线。布拉格如此。萨拉热窝如此。布达佩斯如此。都是些苦难而美丽的城市。
从夜色中归来。开门的刹那,觉得有人在等。是幻觉吧。走进空空的房间,把所有的灯打开。布拉格之夜,光是唯一的陪伴。光,会说话吗?又是幻觉。摆不脱的幻觉。还是听听歌吧。反反复复,听同一首歌。布拉格之夜,一首中文歌,萤火虫般,小,却让心有了着落。
在老城广场转悠,忽然眼前一亮:达利作品展正在一家美术馆展览。当然要看看。这位超现实主义艺术家有着疯狂的想象力,因此常被人当作一个疯子。可他自己说:“我同一个疯子的唯一区别就是我不是疯子。”他当然不是疯子,他是艺术家。展品有画作、照片、雕塑和陶器。融化的钟、细腿大象、爬行的蚂蚁是他最著名的象征。
蓄着上翘的小胡子,是达利的标志性形象。那撮小胡子仿佛是用胶水或摩丝粘牢似的。看到那撮胡子,我乐了,立即想到了两个哥儿们:拉萨的贺中,和广州的朱子庆。达利有着强烈的自信,或自恋。他说:“每天早晨醒来,我都体验着一种极致的快乐:成为萨尔瓦多·达利的快乐!”他作品的无法无天,让他满足,也决定了人们无法真正读懂他。
你怎么可能完全读懂一个艺术家。越是独特的艺术家,你就越难读懂他。经常的情形是:误读。误读让阅读生出不少乐趣,像一场无边的游戏。像达利这样自命不凡的艺术家压根儿就没期望人们读懂他。可他又那么渴望功成名就。他说:“对我来说,不被认可,简直难以忍受。”这好像不该是他说的话。
明天要去布尔诺,昆德拉的老家。赫拉巴尔也出生在布尔诺附近一个河畔小镇。从布拉格到布尔诺,两百公里,坐火车两个多小时就到。捷克科学院还没通知我行程呢。这是个温和的民族,也是个缓慢的民族。就享受一下缓慢的乐趣吧。今天就随意溜达溜达,顺便去看看捷克国家博物馆。离这里不远,走路过去就行。
夜晚,还是凌晨?布拉格在下雨。我用雨声培养着睡意。结果,另一种声音更大了。
中午要坐大巴去布尔诺。票上写着:12点从布拉格发车,14点30分抵达布尔诺。在国内,恐怕不敢这么写,尤其是航空公司。
在捷克,坐巴士出行,十分方便。Student's Agency口碑极好。早早地来到车站,看各路巴士朝各个方向出发:柏林、维也纳、布拉迪斯拉发,等等。半个小时一趟。车内配置齐全,喝的吃的,都有,还有电影、电视、音乐等娱乐节目。我一路听着音乐,看着风景,想着远方……似乎没多久,就到布尔诺了。
布尔诺是捷克第二大城市。即便如此,从布拉格来到布尔诺,还是有到了乡下的感觉。而我下榻的马萨里克大学公寓,则是乡下的乡下了。呵呵。难怪当初昆德拉要向首都布拉格进军呢。
阿莱娜来接站。秀气的知识女性,讲一口流利的英文。安顿下来后,她执意要陪我去吃午饭,再到市中心走走。一顿美餐,让我又有了精神。我们聊着捷克文学,越聊越起劲。阿莱娜是克里玛的粉丝。这并不出乎我的意料。克里玛就是讨女性读者的喜欢。他是个懂得欣赏女性的作家。
阴天,布尔诺显得更加安静。从城市各个角度,你都能看到彼特罗夫山丘以及耸立其上的圣彼得和圣保罗大教堂。那是城市的最高处。就往那里走。不知不觉来到了大教堂底下。几番举起相机,又放下。缺少点什么。是天空的蓝。几乎见不到游客。好不容易遇到一位日本朋友,会说几句中文,亲切得就像遇到了街坊。
布拉格能在第一瞬间吸引你的目光。布尔诺,你得看两眼,三眼,甚至四眼,才会有那么一点感觉。今天,阴转晴,阳光中,走到市中心,方才觉得:这确实是座城市。
凌晨三点,就在等待白天的来临。布尔诺,被我提前唤醒了。呵呵!
在捷克,有太多的教堂和城堡,看得都没有感觉了。还是看看捷克姑娘吧。那些捷克姑娘,大眼,高鼻梁,两腿修长,身材挺拔,咚咚咚地走着,金色的披肩发,火焰般摇曳着,怎么看,都看不厌。难怪捷克会诞生出阿尔丰斯·穆夏这样的画家。
无论在布拉格,还是在布尔诺,公共交通都像是福利似的。坐有轨电车和地铁,都没有检票口,直接上车就是了。难道就没人查票吗?我在纳闷。昨天,在布尔诺一路车上,终于目睹了一幕查票情形。一位女士笑眯眯地让大家出示票据。年票,月票,天票,各类票证分别出示。我可以证明:全车,无一人逃票。
说着说着,天就转晴了。教堂顶上,难道有只手在掌控着气候?阳光中,马萨里克大学校园显出几分可爱了。
孟德尔,现代遗传学之父,曾在布尔诺工作过。死后被葬在布尔诺中央公墓。布尔诺一重要广场被命名为孟德尔广场。我每天出行都要经过那一广场。有轨电车上报其他站名,我听不太清,可报到孟德尔广场时,听得异常清晰。广场一侧就是孟德尔纪念馆。我喜欢纪念馆的院子,有绿色的草坪和各类高大的树木。
从孟德尔广场坐长途车,约四十分钟便到达穆夏的出生地伊文奇采。映入眼帘的乡村景色令我兴奋。绿草地,红房子,金色麦田,天空的蓝,已是一幅迷人的画。小镇虽小,却有像样的饭店和好几座漂亮的教堂。穆夏纪念馆同时兼作伊文切斯旅游服务中心。在那里,你能免费得到小镇地图、指南和景点介绍。
说实在的,穆夏纪念馆中的展品比较寒酸。画作不多,手稿复印件和照片不少。热情的工作人员费劲地用英语解释说,画家的代表性作品都保存在布拉格、巴黎等地了。在布拉格,我倒是看到了他的几幅尺寸较大的代表作。穆夏画画时,总是穿一件白色的工作服,看上去不太像画家,倒更像生物学家。
小镇的另一景点犹太墓地吸引了我们。有人要参观墓地时,工作人员便打电话通知守墓人泽邓卡大妈。老人并非犹太人,守墓已二十多年,完全是出于爱心,恒久的爱心。我们到达墓地时,老人提着一只篮子走了过来。她拿出留言簿,给我们看各种留言。同行的安卡会捷文,一老一少就这样站着聊了起来,那么投缘。
伊万奇采犹太墓地就其历史来说,在捷克排名第三。最古老的墓碑立于1552年。郁郁葱葱的树木,仿佛被灵魂滋养着,高大,秀美,庇护着绿色山坡上的墓碑群。一个美丽而宁静的地方,灵魂的理想归宿。每年,都会有些犹太人后裔从世界各个角落专程赶来,祭奠自己的先辈。
生与死,融为一体。在欧美,墓地常常紧挨着居民区,或者就在居民区中。伊万奇采犹太墓地对面就住着不少小镇的居民。各家门前一般都带有一个小花园。有时,居民也会到墓地的树下坐会儿。也许,在墓地,才有可能进行最深刻最本质的对话。无须言语。
深夜,再度醒来,听见宁静在流淌。时间在说话呢。此刻,想,是一片星空,无边无际……
要见捷克科学院布尔诺分院捷克文学所副所长杰里·特拉伏尼切克先生。按照约定时间,我来到布尔诺分院。漂亮的房子,幽静的院子,这样的环境本身就很文学。或者换句话说,这样的环境,还做什么文学。谈恋爱吧。
特拉伏尼切克请我共进午餐。我们边吃边谈,围绕捷克文学这一话题。谈到昆德拉和赫拉巴尔,他们都出生于布尔诺。特拉伏尼切克也觉得赫拉巴尔才是地道的捷克作家。至于昆德拉,他这样为他定位:出生于捷克的法国作家。这已是不少捷克作家和学者的共同观点。昆德拉本人其实也更愿意被当作法国作家。
1989年之后,东欧各国文学普遍面临这样的问题:自由,并未成为写作的灵丹妙药。捷克文学同样如此。特拉伏尼切克承认,捷克文坛现状总体上令人失望。优秀作家和作品寥寥无几。人们依然主要在阅读恰佩克、万楚拉、霍朗、赫拉巴尔等知名作家。而捷克当代文坛,还没有哪位作家写出了经典作品。
自由与写作,这是个复杂而微妙的问题。齐奥朗说过:半自由、半专制的社会,也许才是理想的社会。我们该如何理解他这句话呢?
特拉伏尼切克问我想点什么菜。我说想吃地道的捷克菜,请他推荐。他说这家馆子倒是有地道的斯洛伐克菜。服务生端上来时,我一看:原来是菜花炒油渣。他吃得津津有味,很快便一扫而光。我勉强地吃着,最后还是只吃了一小半。一个教训:哪怕到异国他乡,吃饭也要有自主精神。
晴空下,布尔诺还是有点魅力的。那些教堂,那些街市,那些建筑上的小小细节,就像可爱的小小宝贝。欧洲许多城市都依地势而建。布尔诺同样如此。几座山丘,便让城市有了起伏、变化和层次。到处的树木,又给城市增添了不少的色彩。不仅仅是绿色,还有紫色,白色,金黄色……有色彩,也就有了生命了。
不知不觉就到了午饭时间。走进商场,一抬头,就看到了中国快餐几个字。出于好奇,看起了菜谱。都是些怎样的菜名啊。有一道菜名为:阿拉上海。你还别说,正是这一菜名让我做出了选择。就要阿拉上海。结果,端上来的是半吊子的糖醋里脊。哈哈!
站在圣彼得和圣保罗大教堂底下,我看到了另一座山丘以及山丘上显著的建筑斯皮尔博克城堡。昆德拉就曾提过这座从布尔诺四周都能望见的城堡。一定要去看看。问路。一位教授模样的老者,手拿地图,叽里咕噜讲了一大段我听不懂的语言,就算是给我指了路,然后用英文说出两个字:贡献。要钱,我明白了。
其实也就几步路,便来到斯皮尔博克山丘。沿小路蜿蜒而上,经过一对对情侣,几分钟就站在城堡面前了。城堡建于13世纪中叶。后逐渐变成了全欧洲臭名昭著的监狱。曾关押过不少政治犯。这可是座外表辉煌而豪华的监狱。城堡,变成了监狱,这就是人类的历史吗?我一边看着,一边琢磨着。
说实在的,整座城堡更像是建筑博物馆,通道,瞭望台,塔楼,炮台,还有各层露天平台,能让你从各个角度和高度观望整座城市。当初,将士侦察敌情;如今,游客欣赏风景。而那些炮台上的大炮也成了一件件摆设。不过,我们可要警惕,大炮随时都有可能变回大炮的。波黑就是血淋淋的例子。
布尔诺,靠近维也纳,你处处能看到德语文化的痕迹。居民许多会德语,不懂英文。因此,问路比较费劲。在捷克问路,你最好找学生模样的青年,一般都会点英语。千万别去问老人。连教授模样的老人都不要去问。无论如何,捷克比奥地利、德国强多了。英语很管用。人们也大多热情,友好,乐于助人。
我们都是没妈的孩子了。早晨,兄弟的话让我潸然泪下。
深秋的夜晚,寒意浓了。有暖的被窝在等着吗?此刻,说,与不说,都是一样的。词语,被词语融化了……
坐在河边,把鞋脱掉,聊,或不聊,就望着伏尔塔瓦河,望着河面上的天鹅,在逆光中游弋;或者骑上一辆自行车,在夕阳中,绕着布拉格城堡,一圈又一圈地游逛;或者就花五十克朗要一扎啤酒,在露台上坐上两个小时,看来来往往的游客,看各种各样的表情……这些朴素的快乐,这些简单的快乐,让我感动。
星灿老师是翻译出《好兵帅克》《我曾伺候过英国国王》等大量捷克文学作品的翻译家。听说她和老伴也到了捷克,欣喜不已。当然要见面。想了想,就在老城广场胡斯像前吧。好找。就像学生时代,我们都爱到天安门广场国旗旗杆下约会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