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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与孤独的拥抱
1.3.2 到同里去
到同里去

同里是我的家乡吴江的一个镇,离我的出生地松陵镇也就五六公里的样子。五六公里现在看来已不算什么距离,放在北京上海这样的大都市甚至都可以说就在家门口了。但在我小的时候,在交通尚不发达的情形下,五六公里意味着相当远的地方,是需要好好走上一阵的。况且,同里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基本上只有水路同外界相连。正由于“路途遥远”,交通不便,说来惭愧,长大成人前,我好像都没怎么去过同里。也正因为没怎么去过,同里在我的童年记忆中始终是朦胧的,是缥缈的,隔着水,隔着树。

中学毕业后,我远离故土,求学,工作,为了所谓的事业,忙碌、奔波,甚至漂洋过海,天南地北地转了一大圈后回到家乡,终于来到同里,不禁生出相见恨晚的感慨:原来天堂就在自己老家。而这时,我和同里差不多错过了整整三十年。

到过同里之后才知道同里不大,只有六平方公里,在六平方公里的范围内生活和工作,是不需要任何机动车辆做交通工具的。顶多一条小船,顶多一辆自行车。没有了车水马龙,小镇便显得格外的宁静。这种宁静如今越来越难得了,对于众多的城市居民来说,这已是一种奢望。小镇周围全是湖:同里湖、叶泽湖、南星湖、庞山湖、九里湖、通澄湖,等等,等等。镇内的河流形成了一个大大的“川”字,又衍生出无数的支流,十几个各式各样的圩岛就这样出现了。我从没见过这么多的水。整个小镇的布局也完全是篇水做的文章:因水成街,因水成路,因水成市,因水成园,而且家家户户都临水而居。水使小镇有了灵性,水又巧妙地将河桥、街路、宅园融汇成一道道风景。一个典型的由水养育、由水滋润、由水衬托、由水造就的古镇。到了同里,你会明白水乡的全部含义了。

有水的地方自然就有桥了。几乎站在同里的任何一个方位,你都可以看到桥或者桥的痕迹。尽管我每次到同里,都试图数点一下同里的桥,可每次数点的结果都不一样。因此同里究竟有多少桥,到现在我也说不清。我想起码有五六十座吧。如果说水是同里的灵魂的话,那么桥就是同里的命脉了。同里的桥,造型讲究,姿态万千,质地不一,有的用龙岗石垒就,有的用青条石砌成,有的呈拱形,有的为梁式,有单孔桥,有多孔桥,有三曲桥,有九曲桥,有些任绿树围绕,略显神秘,有些由清波映衬,分外明净……这些桥既有实用功能,又有美学价值。它们连接起了圩岛,连接起了街市,使整个小镇成为一个通畅的立体的整体,同时又珍珠宝带似的装点着小镇,为小镇平添了几分美丽和情趣。正是因了这些桥,同里除“水镇”外,又有了“桥乡”的美称。不知怎的,看到同里的桥,看到桥畔的人家,我就会想起我们的老前辈、诗人卞之琳的著名诗行: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我想同里的夜晚会常常出现这样的画面的。

所有的桥中最最引人注目的要算太平桥、吉利桥和长庆桥了。这三座桥都已有几百年的历史了。三座桥上都有桥联,其中吉利桥上的南北两副桥联最富有诗情画意,又最吉利,容易让人记住。南侧一联曰:

浅渚波光云影,小桥流水江村。

北侧一联曰:

吉利桥横形半月,太平梁峙映双虹。

三座桥位于三条河的交汇处,相距不远,形成了一个独立的景色。我的印象中,三桥地带有茂盛的合欢树,有整齐的花岗石栏,有轻盈的渔船,有河两岸彼此打招呼的乡亲,相当美丽,也格外热闹。有好几次,我都碰上喜庆的人们用花轿抬着新人,在欢快的音乐和鞭炮声中,绕着三桥走上一圈,有人不断地拉长调喊着“太平吉利长庆!”据说,这是同里的一种古老的习俗。同里人相信,只要走一走三桥,生活就会充满幸福和吉祥。

同里的园林不少,大多是些建于明清两代的私家园宅,规模往往都不大,但小巧玲珑,别有一番韵味。同里的园林中,退思园无疑最具代表性了。因而,到了同里不进退思园,就好比到了北京不登一登长城,到了上海不逛一逛外滩,到了西安不看一看兵马俑一样,是件让人遗憾的事。退思园,建于清光绪十一至十三年。园子主人任兰生,为清朝武官,后仕途受挫,落职回乡,花十万两银子建造宅园,取名“退思”,显然有《左传》中所说的“进思尽忠,退思补故”之意。整座园子简朴、素雅、含蓄,体现了园主当时特殊的心理。当然喽,一般园林所不可或缺的亭、台、楼、阁、廊、坊、桥、榭、厅、堂、房、轩,这里都一应俱全。由于园子中心是一片碧绿的水池,退思园看上去极像一座水上花园。我曾经在不同时段、不同天气走进这座园子,但说实在的,还是没能完全看够和看懂这里的一切。其实,这园子本身就不是被看的。它需要你去细细地体味和感受,而且要带着极为宁静和淡泊的心境。如能住上几晚,那就更妙了。我看到如织的游客匆匆进入园子,在各个景点前匆匆拍照留念,最后又匆匆离去,总觉得委屈了这花园。我想象着园子的主人或登上坐春望月楼赏月吟诗,或来到迎宾居和岁寒居以文会友,或走进水香榭戏鱼弄水,或坐在退思草堂读书习字,那该是怎样一种惬意贴心的生活啊。可惜,如此雅致的园宅还是没能锁住园主心中的“宏图大志”。据说,没住满两年,此公又返回仕途,最后竟客死他乡。耐人寻味的是,不是他的业绩,倒是他落魄时建造的这座园子让他留名青史了。

同里有一条古色古香的石板街巷,对我有着特殊的吸引力。那就是明清街。街巷不宽,也不算长,两侧全是店铺,卖什么的都有,其中经营传统手工艺品和地方土特产的占了相当一部分。说到同里的土特产,我就会直流口水。酒酿饼、芡实糕、青团子、麦芽塌饼、袜底酥、熏鱼、熏虾、腌菜心、酱汁肉……这些永远的传统食品啊,我实在难以用言语形容它们的好吃。记得有一年春节,我和老同学唐建新在北京友谊宾馆,弄了几个小菜,开了瓶酒,算是过年了。吃着吃着,就谈起了同里的土特产,竟谈得眉飞色舞,竟谈得热泪盈眶。那是一次特殊的“精神会餐”,一种特殊的思乡方式。我忽然觉得这些传统食品就是我的童年和少年,就是我的故乡,就是我的根。今年年初,回家省亲时,邱悦、张慧良、周军、张崇丰、吴春芳等几位老朋友又先后陪同我去了几趟同里。他们了解我的喜好,安排的尽是些极中我意的项目:在河边茶馆喝茶聊天,在世德堂吃家乡菜,夜深人静时在古朴的石子路上漫步……无数久违的感觉重新到来。那些时刻,我觉得时光是可以倒流的。

一个地方太美丽、太精致了,你就会尽量慢慢地去打量它、去欣赏它,决不会试图而且也不会舍得一下子将它全部读遍览尽,总是要留一点空间和余地给以后的时光。对于我来说,同里就是这样的一个地方。我每次去,都只看一两个景点或到一两个圩岛,有时甚至就在一座桥边坐上大半天。如此一来,我仿佛永远都处于等待状态,等待着下一回再到同里去。

在许多古代诗人的笔下,同里有点像世外桃源。明代诗人徐贲的《李逸人同川药隐》一诗就传达出了这样的意思:

小墅离村远,门当水竹开。

芷蒲皆药草,云鸟尽诗材。

春雨躬耕去,斜阳访病回。

花藏溪路上,只许酒船来。

如今,千年的古镇已经敞开。现代化的公路已修到镇口,直接连着苏州和上海等重要城市。星级度假村也已在同里湖畔建成。每天,都有游客从四面八方慕名而来。同里的名气也越来越大了。每每有人问到我的老家在哪儿时,我只要说“就在同里附近”,对方准会有所反应:“噢,同里,多美的地方!”我还在同里举办过几次规模不等的文学会议,邀请过数百名作家、诗人、学者和同行到同里参会。凡是到过同里的朋友都会由衷地赞美同里这座迷人的水乡。我最爱听他们说的一句话就是:“那是高兴的家乡。”这句话不仅让我自豪,还能让我心醉,甚至激发起我的灵感。多年前我在同里湖畔写下的《家乡》就是自豪和心醉的产物:

同里湖

举起一杯杯黄酒

把微醺当作最后的奢华

影子徘徊

难以逃脱船的手掌

梦中的少年,登上船头

呼吸,呼吸

夜色滋润想象

在小桥流水间,寻觅一线生机

季节已无界限

所有的路,都被落叶省略

风雨交加,你猛然发觉:

岁数真的大了

深一脚,浅一脚

转了一大圈,还是走不出家乡

已在北京生活了近四十个年头。近些日子来,总有朋友和我谈起都市生活残酷的一面,我自己也颇有同感。拥挤、喧哗、紧张、钢筋水泥的冷漠、防盗门后面的孤独。长此以往,健康的身心怎能不受伤害?承受不了的时候,一个声音便会在我心中响起:到同里去!

是啊,为什么不到同里去呢?哪怕只住上几天!

2018年9月12日修订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