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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与孤独的拥抱
1.2.10.4 |高莽,或者乌兰汗|
|高莽,或者乌兰汗|

高莽先生是那种你一见面就难以忘怀的人。高高大大的东北汉子,倒是同他的笔名“乌兰汗”挺般配的,总是一副艺术家的派头,说话时夹杂着东北口音,嗓门特别大。他翻译时喜欢署名“乌兰汗”,画画时才署名“高莽”。凡是接触过他的人,都会被他的热情、豪爽、乐观、直率和善良所感染。外文所长长的过道上,只要他一出现,空气都会立马生动起来。倘若遇上某位年轻美丽的女同事,他会停住脚步,拿出本子和钢笔,说一声:“美丽的,来,给你画张像!”说着,就真的画了起来。他自称“虔诚的女性赞美者”。当然,他不仅为女同事画像,同样为男同事画像。单位里几乎所有同事都在自觉或不自觉中当过高莽先生的模特儿。

他总是调侃自己在编辑部学历最低。可这位“学历最低”的前辈却凭着持久的热爱和非凡的勤奋,基本上靠自学,在翻译、研究、写作和绘画等好几个领域取得了不俗的成就,绝对称得上跨界艺术家。他主持工作期间,《世界文学》同文学界和艺术界的联系最为密切。常常有作家、画家、译家,甚至还有演员来编辑部做客,大多是高莽先生的朋友。我们出去向一些名家约稿时也往往首先声明:是高莽主编派我们来的。有段时间,为了扩展编辑们的艺术视野,高莽先生倡议举办系列文化讲座,并亲自邀请各路名家来主讲。这成为《世界文学》一件引人注目的文化活动。受众已不仅限于编辑部成员,外文所,甚至其他所的科研人员也都会闻讯前来。印象中,小说家邓友梅来过,戏剧家高行健来过,报告文学家刘宾雁来过,指挥家李德伦来过,漫画家方成来过,评论家何志云来过。讲座完全无偿,顶多赠主讲人几本《世界文学》,以及编辑部编的《世界文学》丛书。我们都明白,这其中有着高莽先生的友情。遗憾的是,这一深受大家欢迎和喜爱的系列文化讲座后来不得不中断了。当我有一次聊天中问及具体原因时,高莽先生只用一声叹息回答了我的疑问。

高莽先生策划的各种活动,都充满了创意和亮点,不愧为跨界艺术家。曾长期供职于《世界文学》的庄嘉宁先生在一篇文中为我们描绘了高莽先生举办纪念老《译文》50周年茶话会的情形:

为开好老《译文》五十周年的会,高莽先生动用同人的努力,请了当年老《译文》的撰稿人和《世界文学》的在京编委,他们是胡绳、萧乾、陈占元、唐弢、杨周翰、罗大冈、戈宝权,以及编辑部全体。高莽先生会前做了充分的准备,放大制作了一幅老《译文》第一卷第一期和陶元庆画的鲁迅先生像;另一张放大的当年老《译文》所有撰稿人译者的名单;与会者的签名也用大幅宣纸挂在墙上。这三幅当时颇有新意的作品随着岁月的流逝,成了文物,愈显珍贵。

记得戈宝权先生在签到之后,站在这幅撰稿人名单前,随口就念道:“邓当世是鲁迅,菋茗也是鲁迅,玄珠、方璧、止敬都是茅盾的笔名……”我看见高莽停止了与另外来宾的问候寒暄,找我要了一支笔,随着戈宝权先生念出的名字,在名单上一一记下。会后,高莽将大幅鲁迅画像收了起来。十几年后调办公室时,撰稿人名单被我发现,完璧归高,他大喜。到会签名的那幅一直保存在编辑部。当年的撰稿人胡愈之、冯至因故未能出席,也写了纪念的文章,连同与会老专家的文章发表在《世界文学》一九八五年第五期。为这次活动特意在北京饭店订制了三个大蛋糕,邀请在座的当年给老《译文》撰稿的陈占元先生开切蛋糕。

记得刚上班不久,高莽主编就带我去看望冯至、卞之琳、戈宝权等编委。登门前,他都会到附近的水果店买上满满一袋水果。在这些老先生面前,我都不敢随便说话,总怕话会说得过于幼稚,不够文学,不够水平,只好安静地在一旁听着,用沉默和微笑表达我的敬意。写出“我的寂寞是条蛇”的冯至先生有大家风范,端坐在书桌边,腰板挺直,声音洪亮,不管说什么,都能牢牢抓住你的目光。翻译出脍炙人口的《海燕》的戈宝权先生特别热情,随和,笑容可掬,亲自沏茶递水,让人感觉如沐春风。而卞之琳先生清秀,瘦弱,静静地坐着,眼睛在镜片后面闪着光,说话声音很柔,很轻,像极了自言自语,但口音很重,我基本上听不懂,心里甚至好奇:如果让卞先生自己朗诵他的《断章》,会是什么样的味道?

可以明显地感受到高莽先生对这些先辈的敬重和欣赏。正因如此,他也想让我们这些年轻编辑多多接受他们的教益,哪怕仅仅目睹一下他们的风采。这都是些了不起的人哪,他由衷地说。晚年高莽不止一次提到冯至先生一首题为《自传》的小诗:

三十年代我否定过二十年代的诗歌,

五十年代我否定过四十年代的创作,

六十年代、七十年代把过去的一切都说成错。

八十年代又悔恨否定的事物怎么那么多

于是又否定了过去的那些否定

我这一生都像是在“否定”里生活,

纵使否定的否定里也有肯定。

到底应该肯定什么,否定什么?

进入九十年代,要有些清醒,

才明白,人生最难得到的是“自知之明”。

“要有点阅历的人,才能明白这首诗的深意。”高莽先生轻声地说道。不知怎的,我总也忘不了他说完此话后的片刻沉默和眼神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忧伤。

2017年10月初,91岁高龄的高莽先生病危入院,面临人生最后的时刻。亲友来看望时,躺在病床上的高莽泪流不止,万般的无奈和不舍。他实在太留恋这个世界了。10月4日,同事张晓强和《北京青年报》女记者尚晓岚前来探视。看到年轻可爱的尚晓岚,老人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突然坐了起来,一把抓住尚晓岚的手,久久的,久久的,不愿松开。晓强及时用手机拍下了这一镜头。这一镜头,绝对是个高莽式经典,已深深嵌入我的记忆。两天后,这位“生活热爱者”和“女性赞美者”平静地离开了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