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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与孤独的拥抱
1.2.10.3 |仿佛在开联合国会议|
|仿佛在开联合国会议|

80年代,编辑部人才济济,最多时共有各语种编辑近三十人,分为苏东组、英美组、西方组、东方组和秘书组,每周一必开例会,先是主编高莽、副主编李文俊、编辑部主任冯秀娟和苏杭、郑启吟、金志平、唐月梅等各位组长碰头,随后再招呼全体编辑开会,主要讨论选题、组稿和发稿。各语种编辑在介绍选题时都会自然而然地夹杂一些外语,比如作家名、作品名等。这时,你就会听到英语、法语、俄语、德语、日语、朝鲜语、阿拉伯语、捷克语和罗马尼亚语先后响起,此起彼伏,十分热闹。头一回参加这样的会议时,我不由得产生了一缕幻觉:仿佛在开联合国会议。某种意义上,《世界文学》就是一个文学联合国。

有意思的是,每位编辑受专业影响,举止和行文上都会多多少少表现出不同的风格。总体而言,学俄语的,豪迈,率真,稍显固执;学英语的,幽默,机智,讲究情调;学法语的,开明,随和,不拘小节;学德语的,严谨,务实,有点沉闷;学日语的,精细,礼貌,注重自我……当然,这并非绝对的,事实上常有例外。学俄语的高莽先生似乎就是个典型。学英语的李文俊先生也是,每当聚会结束,总会主动帮女士从衣架上取下风衣或大衣,将衣服打开,双手捧着,方便女士穿上,即便在他后来当上主编后照样如此,极具绅士风度。学法语的金志平先生在李文俊先生退休后成为《世界文学》主编,他总是那么温文尔雅,与世无争,从未见过他计较什么,平时特别关照年轻编辑。记得有一次,几位前辈在为我们几位年轻编辑讲述编辑工作的意义。高莽先生以一贯的豪迈说:“马克思当过编辑,恩格斯当过编辑,列宁当过编辑,李大钊当过编辑,毛泽东当过编辑,周恩来当过编辑,历史上无数的伟人都当过编辑……”正说得激动时,李文俊先生轻轻插了一句:“可是,他们后来都不当了。”会议气氛顿时变得轻松和活泼。高莽先生毫不在意,也跟着大伙哈哈大笑。事实上,正是这些不同和差异构成了编辑部的多元、坦诚和丰富,构成了一种特别迷人的气氛。

而逢到节日将临,编辑部先是开会,然后就是会餐,算是过节。这一传统还是茅盾先生当主编时形成的。先生当时担任文化部部长,兼任《世界文学》主编,公务繁忙,偶尔会来编辑部开会。每次会后都会餐叙。《世界文学》出了好几位美食家。茅盾先生绝对是美食家。编辑部老主任庄寿慈也是。还有李文俊、张佩芬、严永兴诸位先生。高莽先生独爱北京烤鸭,常常说:“发明烤鸭的人,应该得诺贝尔奖。”李文俊先生时常回忆起庄寿慈先生家做的狮子头:“实在太好吃了!即便有人那时打我嘴巴,我也不会松口的。”杨乐云、严永兴、庄嘉宁等前辈还有制作美食的才华。李文俊先生甚至开玩笑道:“来《世界文学》工作的人,都得是美食家。”他的逻辑是:热爱美食,就是热爱生活,而热爱生活,才有可能热爱文学。

郊游、会餐等聚会为编辑部平添了不少人情味,也加深了同事间的相互了解,增强了整个团队的凝聚力。

原文校对和刊物检查已成为《世界文学》编辑工作中的两大传统。

一部译稿交到编辑手里,光读译文或许感觉不错,但一对原文,就有可能发现种种问题:理解误差,腔调不对,细微含义缺失,笔误,漏译,常识谬误,等等,等等。再优秀的译者也难免会犯错的。但凡做过一点译事的人都明白,文学翻译中,完美难以企及,也根本无法企及,仿佛一场永远打不赢的战争。虽然如此,无论文学译者,还是文学编辑,都应该尽量追求完美。文学译者和文学编辑都应该首先是完美主义者。换句话说,正是完美的难以企及,让我们时刻都不敢懈怠。尽量让译品好点,再好点,经得起推敲,经得起检验,对得起读者,对得起作家,对得起文学。这就是《世界文学》编辑坚持校对原文的理由。

每次新刊出版后,编辑部都会召开刊检会,几十年不变,一直延续至今。刊检会最实质性的环节就是挑错,而且是互相挑错,领导和编辑一视同仁,毫不客气。每一次都会检查出一些问题,有时还会发现一两个硬伤。这实际上是在不断提醒大家,编刊物本身就是项遗憾的事业,一定要细而又细,认真再认真,不能有丝毫的疏忽,尽量减少遗憾。80年代曾经有好多年,每次刊检会一开始,我们先会读一封特殊的来信,那是《世界文学》的老译者和老朋友水宁尼先生的“校阅志”。水先生实际上是电子工业部的高级工程师,但他喜好文学,业余还从事写作和翻译,曾在《世界文学》上发表过好几篇译作,还曾兼任过《北京晚报》栏目主笔。每次收到《世界文学》,他都会从封面、封底到内文和版权页,一字不差地仔细校阅,并写下一页页校阅志,然后邮寄给编辑部。水先生的来信通常五六页,多时竟达二十来页,一一列出他发现的错误或可商榷之处。如此坚持了十来年之久。这得花费多少心血和工夫啊。用他的话说,他就想通过这样的方式来表达对《世界文学》的爱。2001年某一天,时任编辑部主任李政文先生忽然意识到水先生好久没有来信了,于是派庄嘉宁先生到电子工业部一打听,原来水先生已于1999年4月因心脏病突发离开了人世。由于他单身生活,且又在家里,悲剧发生时,现场没有任何旁人。听到他领养的好多只猫不停地在叫,邻居们觉得奇怪,才在几天后打开水先生的家门,但为时已晚。我们说不出的难过。一份杂志是有自己的亲人的,水宁尼先生就是《世界文学》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