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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与孤独的拥抱
1.2.10.2 |那个年代的编辑|
|那个年代的编辑|

我自然明白高莽先生的意思。那个年代,当编辑,就意味着为他人作嫁衣。编辑部的不少前辈就是这样严格要求自己的。几乎所有时间,他们都在阅读原著,寻找线索,挖掘选题,寻觅并培养译者。我和杨先生接触最多,发现她做起编辑来,认真,较劲,甚至到了苛刻的地步。她常常会为了几句话,几个词,而把译者请来,或者亲自去找译者,逐字逐句对照原文,讨论,琢磨,推敲,反反复复。有时,一天得给译作者打无数个电话。那时,用的还是老式电话,号码需要一个一个转着拨。同事们看到,先生的手指都拨肿了,贴上胶布,还在继续拨,看得冯秀娟老师直心疼,在一旁连连说:“老杨,歇会儿,快歇会儿。”在编辑塞弗尔特的回忆录时,光是标题就颇费了先生一些工夫。起初,译者译成《世界这般美丽》。先生觉得太一般化了,没有韵味。又有人建议译成《江山如此多娇》。先生觉得太中国化了,不像翻译作品。最后,先生同高莽、苏杭等人经过长时间酝酿,才将标题定为《世界美如斯》。世界美如斯,多么典雅而又韵致,弥散出艺术气息,真正合乎一部文学作品的气质。先生告诉我,菲茨杰拉德的著名中篇《了不起的盖茨比》也是《世界文学》首发的,译者最初将标题译为“伟大的盖茨比”。研读作品后,李文俊先生觉得这一译法尚不到位,用“伟大的”来形容小说中的主人公盖茨比显然不恰当。“great”在英语里实际上有众多含义,既有“伟大的”基本意思,也有“真好”“厉害”“真棒”“了不起的”等其他含义。而用“了不起”来形容盖茨比恐怕最为贴切。于是,中国读者就通过《世界文学》读到了《了不起的盖茨比》这部汉语译著。为几句话几个词而费尽心血,这样的编辑,如今,不多见了。说实在的,当时,前辈们的这种认真劲儿既让我钦佩,同时又把我吓着了。当文学编辑,同读文学作品,绝对是两回事。文学阅读是单纯的、愉悦的。而文学编辑却是复杂的、劳苦的。

《世界文学》选材向来极其严格,决不滥竽充数。常常,一个选题要经过长时间酝酿,斟酌,反复讨论,还要物色到合适的译者和作者,方能获得通过。稿子到后,还要经过一审、二审和三审,方能备用。刊用前,要求稿子做到“齐、清、定”,还要再过发稿审读这一关,再经过一校、二校、三校和多次核红,方能付印。发稿至印制的每一环节,编辑部主任都亲自监督。不少优秀作品就是如此打磨出来的。有时,一个选题,尤其是篇幅较大的头条专辑,从提出选材到最终见诸版面,往往需要打磨好几年时间。每每刊出优秀的作品,每每看到手稿变成了铅字,杨先生总会激动,眼睛发亮,说话声都洋溢着热情:“好极了!真是好极了!”随后,就叮嘱我快去读,一定要细细读。波兰作家伊瓦什凯维奇的散文《草莓》、匈牙利作家厄尔多尼的《一分钟小说》、法国作家莫洛亚的《大师的由来》、德国作家沙密索的《出卖影子的人》、俄罗斯作家肖洛霍夫的《一个人的遭遇》等作品都是杨先生推荐我读的。读作品,很重要,能培育文学感觉。先生坚持认为。在她心目中,作品是高于一切的。有一阵子,文坛流行脱离文本空谈理论的风气。对此,先生不以为然。怎么能这样呢?怎么能这样呢?她不解地说。

“读到一个好作品,比什么都开心。呵呵。”这句话,我多次听先生说过。面对优秀的作品,永远怀有一种热情,新奇,兴奋,赞赏,和感动,这就叫文学情怀,这就叫文学热爱。

高莽、李文俊、金志平、杨乐云、苏杭等前辈都既是出色的编辑,又是优秀的作家、译家或画家。但他们当编辑时就主要“为他人作嫁衣”,全凭良心和自觉,严格控制刊发自己的文字。只是在退休后才真正开始投入于翻译和写作,主要文学成就大多是在退休后取得的。高莽先生一边照料病中的母亲和妻子,一边译出和写出那么多文学作品。李文俊先生每天翻译五六百字,坚持不懈,日积月累,译出了福克纳和门罗的好几部小说。杨乐云先生在耄耋之年还在苦苦翻译赫拉巴尔赫塞弗尔特,孤独,却不寂寞。许多人不解:工作了一辈子,好不容易退休了,该享受享受清福了,何必那么苦那么累?“没有办法,就是因为喜欢文学。”杨先生有一回对我说。文学照亮了他们的内心。因此,他们都是内心有光的可爱的人。

瞧,这就是那个年代的编辑,这就是《世界文学》的前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