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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与孤独的拥抱
1.2.10.1 |空气中的召唤|
|空气中的召唤|

上世纪80年代初,杨乐云先生已在《世界文学》工作了二十多个年头,临近退休,开始物色接班人。当时,我还在北京外国语学院读大学。出于爱好,更出于青春的激情,课余大量阅读文学书籍。诗歌,小说,散文,中国的,外国的,什么都读。不时地,还尝试着写一些稚嫩的文字,算是个准文学青年。在上世纪80年代,不爱上文学,在我看来,简直就是不可能的事。那真是难以复制的年代:开放,真实,自由,阳光明媚,个性空间渐渐扩展,整个社会都在倡导读书,鼓励思考、创造和讨论,号召勇攀科学高峰,就连空气中都能感觉到一种积极向上的氛围。关于那个年代,我曾在《阅读·岁月·成长》一文中写道:

80年代真是金子般的年代:单纯,向上,自由,叛逆,充满激情,闪烁着理想主义和浪漫主义的光芒。那时,我们穿喇叭裤,听邓丽君,谈萨特和弗洛伊德,组织自行车郊游,用粮票换鸡蛋和花生米,看女排和内部电影,读新潮诗歌,推举我们自己的人民代表;那时,学校常能请到作家、诗人、翻译家和艺术家来做演讲。有一次,北岛来了,同几位诗人一道来的。礼堂座无虚席。对于我们,那可是重大事件。我们都很想听北岛说说诗歌。其他诗人都说了不少话,有的甚至说了太多的话,可就是北岛没说,几乎一句也没说,只是在掌声中登上台,瘦瘦的、文质彬彬的样子,招了招手,躬了躬身,以示致意和感谢。掌声久久不息。北岛坚持着他的沉默,并以这种沉默,留在了我的记忆中。我们当时有点失望,后来才慢慢理解了他。诗人只用诗歌说话。北岛有资本这么做。

通过文字、印象和长时间的通信,杨先生确定了我对文学的热情,问我毕业后是否愿意到《世界文学》工作。“爱文学的话,到《世界文学》来工作,最好不过了。”她说。那一刻,我仿佛听到了空气中的召唤。从小就在邻居家里见过《世界文学》,32开,书的样子,不同于其他刊物,有好看的木刻和插图。早就知道它的前身是鲁迅先生上世纪30年代在上海创办的《译文》。新中国成立后,鲁迅先生创办《译文》时的战友茅盾先生在北京与其说创办,不如说又恢复了《译文》,后来才更名为《世界文学》的。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索性称它为鲁迅和茅盾的杂志。不少名作都是在这份杂志上首先读到的。我所景仰的冯至先生、卞之琳先生、季羡林先生、楼适夷先生、戈宝权先生、王佐良先生等文学前辈都是《世界文学》的编委。于我,它有着难以抗拒的魅力。我当然愿意。

“你还是多考虑考虑。这将是一条清贫而又寂寞的道路。”杨先生建议,脸上露出严肃的神色。为让我更多地了解《世界文学》,也让我感受一下编辑部的氛围,杨先生安排我利用假期先到《世界文学》实习。

1983年7月,我从西郊坐了好几趟公交车,来到建国门内大街5号,第一次走进中国社会科学院大楼,第一次来到《世界文学》编辑部。当时,编辑部有两间相通的大屋子,还有六七个小隔间。编辑部主任冯秀娟(诗人李瑛先生夫人)同秘书组,以及金志平先生负责的西欧组在大屋子里。其他人都分散在向南和向北的几个小隔间里。小隔间也就五六平米大小,主编高莽和副主编李文俊各自有个单间,其余编辑都是两人一间。印象中,苏杭先生和张晓军老师一间,杨乐云先生和沈宁老师(夏衍女儿)一间,郑启吟先生和贺晓风老师(贺敬之女儿)一间。两张办公桌一摆,基本上就没什么空间了。我只要来找杨先生谈稿子,沈宁老师就得让出去。如此工作条件让我感到意外,但杨先生告诉我,搬进科研大楼,已经比原先条件好多了。在过道里,正好遇见从小隔间出来的高莽先生,他高大威武,身着沾有不少颜料的工装服,一副艺术家大大咧咧的样子,握手的刹那,突然大声地对我说道:“要想成名成利,就别来《世界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