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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与孤独的拥抱
1.2.8 诗里诗外的树才
诗里诗外的树才

汪曾祺先生在写泰山时发觉,“它太大了,写起来没有抓挠”。我写树才,遇到了类似的困难:在我的脑海中,树才太密了,反而不知道从何说起。

干脆老老实实从第一次见面说起吧。

那是上世纪80年代末。在朋友王伟庆的宿舍里,树才端着一杯红葡萄酒等候我的到来。谦和,安静,质朴,说话永远不紧不慢,身上隐隐有点沉重和忧伤的气息,同时又让人感到某种温暖的力量,这是我对树才的最初印象。

我们几乎一开始就谈起了诗歌。那个冬天的夜晚,似乎也适合谈论诗歌。树才谈起了我译的索雷斯库。我谈起了树才译的勒韦尔迪。我接着又谈索雷斯库。树才接着又谈勒韦尔迪。索雷斯库和勒韦尔迪,成了我们的名片。

关于勒韦尔迪,树才说过这样的话:“感受勒韦尔迪的诗,就像在淡泊朦胧的月光下感受悲凉。他把身心都靠在宁静上。”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句话成了我理解树才的重要线索。

树才又约我见了几次面。在青年湖高大的塔楼上。在社科院狭窄的办公室里。话题总是围绕着诗歌。那时的树才似乎只愿谈诗。大多是树才在说。他有奇特的语言艺术,不动声色中打开话题,然后用低沉的、富于变化的声音缓缓地、不断地说,像一条河,绕着许多弯子,但一直在向前流淌。他的味道恰恰在他的弯绕中。而且,他的说一点不让人觉得闹,反而使你看到他内心的静。丰富的静。常常,我听得入迷,而忘了言语。有树才在说,我就不用说了。

一天,树才请我到东单吃匈牙利烤鸡。老远就见他胸前挂着一个买菜用的布袋子,一晃一晃地来了。好玩的形象。“知道里面放着什么吗?红皮护照!唉!谁又能想到呢?!最安全不过了。唉!”树才一本正经地说。他是来告别的。他就要去非洲当外交官了。

而且一去就是四年。这段时间,正好可以读读他的诗了。他早期的诗。一些忧伤的、内在的、灵魂和生命意识很浓的抒情诗。字里行间有水和泥土的印痕。在一个不容易被感动的年代,他的不少诗,还是深深地感动了我。比如,那首《母亲》,至今还记在心里:

今晚,一双眼睛在天上,

善良,质朴,噙满忧伤!

今晚,这双眼睛对我说:“孩子,

哭泣吧,要为哭泣而坚强!”

我久久地凝望这双眼睛,

它们像天空一样。

它们不像露水,或者葡萄,

不,它们像天空一样!

止不住的泪水使我闪闪发光。

这五月的夜晚使我闪闪发光。

一切都那么遥远,

但遥远的,让我终生难忘。

这双眼睛无论在哪里,

无论在哪里,都像天空一样。

因为每一天,只要站在天空下,

我就能感到来自母亲的光芒。

天空般的母爱,无处不在的母亲的眼睛,照亮了树才的心灵,并成为他时时刻刻的安慰和支撑。“要为哭泣而坚强!”直抵心窝的诗行,让我看到了树才根子上的东西,看到了他善良、质朴、坚韧、沉重,甚至忧伤的源头。天上的母亲,也让他过早地参透了生与死:“生必须慢慢完成。而死却是一下子。”

从非洲归来后,树才似乎敞开了许多。可能是那片遥远的土地的神奇影响,也可能就是树才的本来性情。他那仿佛是与生俱来的亲和力,使他自然而然地成了友谊的中心。无论住在哪里,水碓子,马甸,还是法华寺,他都是中心。想想,我都觉得纳闷。朋友中,树才的年龄其实算是小的。可偏偏是他扮演着某种青年领袖般的角色。而且,不管男女老少,都服。男女皆宜、老少皆宜的树才啊!他和他妻子的真诚、热情和慷慨,许是我们一次又一次聚会的理由。每次都好吃好喝。每次都尽兴尽致。有时,十几个人聊得忘乎所以,都到凌晨了,树才和他妻子照样微笑着给递烟倒茶,还放上点法国音乐当背景,适意极了。聚会聊天还不算什么,有的时候,外地甚至国外来的朋友,就这么住下了,在他们家并不宽敞的两居室里。有的一住就是个把月。我从来没听树才有过半句怨言。如此的家,如此的主人,恐怕打着探照灯都难找啊。

正是在树才家里,我认识了一拨又一拨的人。写诗的,写小说的,写评论的,当编辑的,教书的,拍电影的,搞出版的,都有。一般都和文学有些瓜葛。有几位意气相投的,成了我的可以称兄道弟的哥们。刘恪,莫非,车前子,高尚。我和车前子是老乡。我们在苏州并不认识,却在树才家相遇了。

还碰到了那么多的漂亮女孩。有些把树才当诗歌一般爱着,有些把树才当哥哥一般亲着,并且都和树才的妻子成了好姐妹。刘恪老大哥代表我们大家说了句绝妙的话:“女孩要是不喜欢树才的话,那这个女孩准有病。”不喜欢树才,是不可能的。当他的两个比亲人还亲的妹妹一口一声“树才哥!”叫着的时候,让我们好生羡慕啊。树才身上有些东西,我们是永远学不来的。比如他的语调,比如他的用词,比如他的目光。只要他一开口,我们就只好旁听了。刘恪称树才的语言具有抚摩的力量。是语言抚摩,杀伤力很强的。当然,最最关键的还是树才本质上的某种东西:他的善良,他的亲切,他的慷慨,他的细心,他的体贴,他的宽厚,他的纯洁无邪,他的善解人意,他对人生和世界的独特理解。而所有这些又来自灵魂。“上半身是树,下半身是泥土”的树才是把灵魂看得高于一切的:除了灵魂,我一无所有/我只能拿它,去热爱亲人/我只能凭它,去度过一生。

只能拿灵魂去热爱亲人。这就是树才。在树才的眼里,朋友就是亲人,有时比亲人还亲。在朋友的眼里,树才就是亲人,绝对比亲人还亲。

他总是在你最需要的时候,向你伸出手来,给你实实在在的援助。精神的和物质的。在朋友圈里,树才的慷慨和博爱是出了名的。他会主动为无家的朋友提供自己的房子,恨不得再备好半年的米。他会在你遇上经济困难时给你递来一张存款,还加上一句:“拿着吧。这钱要是能帮你救救急,也就真正派上它的用场了。”他会在你沮丧的时候,整天整天地陪你说话,每句话都风一般贴着你的心。比亲人还亲的妹妹在西藏受了伤,他比谁都焦急,立即放下了手头所有的事,每天都要跑好几趟医院,以各种方式安慰她,照顾她。在广州认识了没几天的英国诗人情侣想到北京来,他用异常柔和的英语当着百来人的面说:“用得着我的时候,给我打电话。用不着我的时候,也给我打电话。”有这么好的中国诗人哥们,那对英国佬自然要来喽。树才忙前忙后,天天组织聚会,请客吃饭,还精心安排他们去看戏,去喝茶,去看长城和定岭。“中国诗人太棒了!”英国佬感动得不行,一遍遍地说,最后一定要请大家一顿,以表心意。可到末了,树才又悄悄地去付了账。这样的树才,外国姑娘更喜欢呀。聚会时,那位英国金发女诗人每隔五分钟,都会用悠扬的声音喊一句:“树——才!”那一声声意味深长的“树才”啊!不会汉语,反而让她有了更加丰富的表达。那一个星期,树才家的新房正在紧张装修哩,全撂给了妻子小林。连我们都看不过去了。小林善良,顶多数落树才几句,心里还是离不开他的。

很长一段时间,树才供职于经贸部一家公司。收入颇丰,但时间受限。树才恰恰需要时间去做些他热爱的事:阅读和写作。于是,出现了这么一幅有趣的画面:树才的办公桌上,时常左边摆着公司文件,右边摆着法文诗集。他就这样读完了一本又一本的诗集,还常常让诗歌在办公室里发出了声音。我好几次到他办公室去找他时,他的那些女同事都会热情地接待我,并兴奋地谈起树才。可以想象,在经贸部的公司里,树才肯定是个独一无二的人物。有两位女同事甚至还背起了树才在非洲写的诗。

但树才的兴趣毕竟在诗歌。他需要一个更加贴近诗歌的环境。“生命太重要,每时每刻/都必须放弃。”树才最终放弃了仕途,放弃了优厚的物质待遇,来到了一贫如洗的社科院。

一晃在社科院已经待了五年了,树才仿佛变了个人。浑身的活力和能力都在往外涌。可喜的变化。他显然被某种东西激活、打开了。但究竟是什么东西呢?这属于诗歌机密。

我曾与他共同参加过几场活动。场合中的树才,无论主持还是发言,都能牢牢吸引住所有在场者的眼睛和耳朵。而且,场面越大,他越兴奋,嗓门越高,动作越潇洒,发挥得也越出色。难怪每次活动后,许多女学生女教师女编辑都会围着他,让他签名,邀他合影。树才的诗集就这样一本又一本地送出去了。“害人啊!”程巍的玩笑话兴许说出了某种真实。我还惊讶于树才的号召力。在几次他参与组织的活动中,来的差不多都是他的朋友,有些还是特意从全国各地赶来的,都是来为他捧场的。

向来温和的树才如今似乎也添了不少豪气和野性。这在他打乒乓时体现得尤为清晰:生龙活虎,奋不顾身,常常迸出惊人的爆发力。有时,他挥舞起球拍,正要大力扣球时,会在空中忽然定住。原来是手机响了,他得赶紧接电话,万一朋友们有事哩。听说在杭州,他在酒后跳起了非洲舞。还在太原光着膀子和人拼白干。而在上海,一帮当地诗人陪他和莫非喝咖啡,最后要实行AA制时,树才一下火了:“岂有此理。这还是在中国嘛。今天所有人的咖啡,我请了。”就在最近的广州国际诗会上,他伙同几个诗人剃了光头,隆重亮相,让不少出席者心生疑惑:诗人为何都是光头?

这实在与我原来印象中文静瘦弱的树才对不上号。

再看看他的诗歌,也有了另一番面貌:

酒啊酒在哪里拿酒来

杯中的酒干完了我们就各自回家

空空的大街会送你的

空空的天上你说除了星星还有什么

什么你说天上还有几位神仙

那准是一群摇摇晃晃的酒鬼

他们会醉倒在回家的路上

以为空空的大街就是家

我们都能闻到四处散发的酒气了。然而细细品味的话,在酒气的深处,你依然会感到悲凉和忧伤。大悲凉和大忧伤。

诗里,诗外,树才,还是树才。

2005年7月30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