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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与孤独的拥抱
1.2.4.3 |街坊邻居|
|街坊邻居|

严格说来,街坊邻居这几个字是属于我们这一代人的。对于我们,这几个字具有一种特殊的温馨,装饰着我们的童年,我们的种种欢乐和悲伤,我们生命中的一些重要时刻。可惜,如今的孩子已不太明白这几个字的含义了。

我小时候住在河边的一条弄堂里,算是小桥流水人家。弄堂里住着几十户人家,每家情形各不相同,有的富,有的穷,有的孩子多达十几个,还有的干脆就没孩子。这几十户人家的百十口人,每天都要见上好几回面,上班时要见面,下班时要见面,买菜时要见面,洗衣服时还要见面。早晨见面时互相问一声:吃早饭了吗?中午见面时又问一声:吃午饭了吗?晚上见面时还问一声:吃晚饭了吗?这就是我们之间的特殊的问候。

我们前后左右挨着的几户人家关系最密切,互相走动得也最勤,就像一家人似的。门从来都是敞开的。那时候,白天哪用得着关门呀。那时候,门就是用来遮风挡雨的。家里要招待客人,需要椅子,需要碗和盘,你就径直到隔壁邻居家去借好了。有时饭不够了,你都可以到邻居的锅里去盛几碗。

弄堂很安静,没什么车水马龙。母亲们做家务活一般都在弄堂里。各自搬上一个小凳子,坐在自家门口,边说话,边干活儿,剥毛豆,检韭菜,挑螺蛳肉,缝衣服,或打毛线衣,一上午就这么过去了。

有时,要饭的来了,街坊邻居还会统筹行动,你家给饭,我家给菜,他家给几件旧衣衫。那时候,要饭的就是要饭的。你给他一碗饭,再加上点菜,他会感激不尽,立时立地就在那里吃了。确实是饿坏了。不像如今,就连要饭的也不纯粹了。你如果给他饭,他根本不要。钱给少了,他还会骂你一句。如今,纯粹的东西是越来越少了。

邻居中,小真家比较贫困,孩子多,母亲又长期在家病休,全靠父亲一点菲薄的收入。他家用不起电,全年都点着煤油灯,家里始终黑乎乎的。平时总是喝粥,就点自家腌的咸菜。我们都叫他母亲唐嫂子。唐嫂子患的好像是胃病,老胃病了,每隔几分钟就要打一个嗝,让人听着挺别扭的。夏天,我们都在弄堂里吃饭。唐嫂子常常走到我跟前,拿起我的筷子,夹上一口菜尝尝。她怕我嫌脏,总是反着用筷子夹菜,见她这样,我倒也没什么意见了。后来,有一天,我从外面白相回来,走到弄堂口时,就听到一阵哭声,从小真家传来的。唐嫂子死了。只有三十多岁。她得的其实并不是什么很严重的大病。她就是没钱治病。

谁家吵架了,所有邻居都会去劝,而孩子们则兴奋得要命。看吵架比看戏还带劲。再说,那时也没什么戏看,就只好看吵架了。看吵架时,你能听到各种各样最有表现力也最有刺激性的语言。那些语言真是生动啊,可惜我不能在此复述,因为许多都属于少儿不宜的。

一道分担艰难,一道分享喜悦,这就是那时的街坊邻居。比如,谁家有孩子参军了,或者谁家有孩子结婚了,都是要发喜糖的,挨家挨户地发,大家吃了糖,脸上都喜滋滋的。我清楚地记得我的中学同学陈永林新婚第二天来给我们发糖时的情形。永林外号“老瘪嘴”,说话含混不清的,好不容易娶到了媳妇,而且还是个如花似玉的。当我夸他娶到如此漂亮的媳妇时,他笑眯眯地回答:“有什么呀,关了电灯都一样的……”嘿嘿,这个老瘪嘴!我明白,嘴上虽这么说,可他心里得意着哩。

此刻,在钢筋水泥的公寓里,在两道防盗门的背后,我想着儿时的街坊邻居,温馨中又有一种错综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