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英咀华
烟雨苍凉[23]
胡晓明
雨 中 愁
倘若要从所有的感伤意象中,拈出一个优美、典型的意象,最容易想到的就是“雨”。现代诗人戴望舒,被人称为“雨巷”诗人,那一首“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雨巷》)之所以有令人心醉的美,正是这个“雨巷”的存在,古老得没有尽头,是完全由中国旧诗词组成的一个雨世界。不懂得“雨”之美,便与中国诗整个儿的无缘了。
中国诗的襁褓时代,就已经歌咏“雨”了。如殷代四方受年的卜辞云:
其自东来雨,其自西来雨,其自北来雨,其自南来雨。
(《卜辞通纂》三十五)
雨一开始就与生命的祈求愿望联系在一起,渗透了最原始的生命存在需求的情感意味。到了《诗经》里,远戍的征人不断唱着:“我自来东,零雨其濛”(《豳风·东山》);“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小雅·采薇》)已经自觉地用“雨”来表达生命的悲哀,感伤至极。先秦时的古歌《梁甫吟》,正是雨中思念父母的诗歌,“曾子耕于太山之下,天雨雪冻,旬月不得归,思其父母,作《梁山歌》”。(《琴操》)
中国山水自然诗中的雨世界,发端于思乡、怀亲等基本的情感需求,到后来俨然成为无边丝雨织成的愁世界。唐人刘禹锡诗云:“巫峡苍苍烟雨时,清猿啼在最高枝。个里愁人肠自断,由来不是此声悲。”(《竹枝词》)是说即使没有猿啼的悲音,这纷纷、飘飘的雨世界,本身就足以教人肠断了。唐人杜牧的名篇《清明》诗云: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断魂”这个词儿,究竟是什么意思,恐怕真的说不清楚。但是这种体验却有普遍的性质:细雨纷纷、春衫尽湿,心头涌起莫名的忧伤,无端的感动。这时最需要有酒,或许不是消愁,是品味雨中愁情的美。
因而写雨中的风景,实际上是写人的心境;雨的迷蒙,表示着生命的某种缺憾,某种怅惘。刘长卿诗云:“瓜步寒潮送客,杨花暮雨沾衣。故山南望何处,春水连天独归。”(《送陆沣还吴中》)“独归”的风景中,便是心灵跌入一种无限的渺茫。山川草木,亭阁楼台,小桥曲径,本来是存在的,然而因为有了雨纱、雨幕、雨帘,便全都消失了,不再那么明明白白地存在了。
这种风景,最易于拍合某种心境,那样一种特定人生境遇中的失落感。无怪乎唐人王昌龄写离愁,就篇篇离不开雨了。昌龄写雨,喜用“入”字,如“江风引雨入舟凉”(《送魏二》);如“寒雨连江夜入吴”(《送辛渐》),是雨,也是人的心境进入一种迷蒙。因为一旦雨景跟心境契合,雨丝便延伸着人的愁绪了。“日暮酒醒人已远,满天风雨下西楼”(许浑),雨的潇潇而“下”,延伸着人的寂寂而“远”。“登台北望烟雨深,回身泣向寥天月。”(姚月华)烟雨之“深”,濡染着离愁之浓。“相送情无限,襟比散丝。”(韦应物)这时,是一天丝雨都化作了满襟零泪,还是一腔愁情都化作了满天丝雨呢?
听雨的心境
因而天下雨而人下泪。夜深点点滴滴的雨声,在中国诗中总是微妙地感应着点点滴滴的泪水,于是“听雨”,最能体现出中国诗人那一份天然的敏感。南朝何逊“夜雨滴空阶,晓灯暗离室”,可算是最早的听雨感受。
声音的听觉或许还不够美。到了唐诗、宋词里,听雨的能力大大发展,普遍审美化了。白居易《夜雨》诗:“隔窗知夜雨,芭蕉先有声”,似最早写出了芭蕉听雨;李商隐《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袞》:“竹坞无尘水槛清,相思迢递隔重城。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又写出了荷花听雨,而且是残荷听雨,再不听,就听不到了,诗人的相思之情,因为有雨来同情,更深挚一层。王昌龄《听流人水调子》诗云:“岭色千重万重雨,断弦收与泪痕深。”当音乐雨声化了时,雨声也就音乐化了,还问离愁深几许?唐宋诗词中的听雨感受,丰富得不得了。有的是当下的身心欢悦,如“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韦庄《菩萨蛮》);“客来时,酒尽重沽,听风听雨,吾爱吾庐”(辛弃疾《行香子》);有的是回忆中的魂牵梦萦,如冯延巳《归自谣》词上阕句:“何处笛,深夜梦回情脉脉,竹风檐雨寒窗滴”;如李清照《声声慢》有句:“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等等。中国诗人的听雨感受,不仅已成为一种人对自然的诗化感受,不仅已成为中国诗人的一种生活艺术,一种“销魂”艺术,而且成为中国诗人对人生的哲理感悟。
宋代诗人陆游有《冬夜听雨戏作》诗:
少年交友尽豪英,妙理时时得细评。
老去同参惟夜雨,焚香卧听画檐声。
诗人的听雨感受,已经具有一种“参”的理趣。是老年心境对少年意兴的追怀,是少年心境对老年心境的照亮,或者是同学少年一时零落云散的感伤?宋代词人蒋捷的《虞美人》说得更明白直截: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听雨”伴随着一个完整的人生全过程,不同的听雨感受,正是不同的生命体验境界。像这样的诗歌,不仅是艺术,而且是生命哲学的一种表达。
风雨江山外有不得已者在
当听雨中融合、渗透了某种人生体验时,雨中愁绪就带有很大的概括性、弥漫性。雨所引起的愁不见得跟具体的一时一地一人一事相关联,而是无头无绪无始无终无来由。所谓“无端织成愁成片,堪作骚人酒病衣”,“雨”“愁”“骚人”,似乎天然地联系着,诗人“无端”地在雨中感受到一种莫名的悲哀。这一点,最能说明中国自然山水诗所体现的生命的诗情。
晚唐诗人韩偓,遭逢乱世,晚年两度被权奸朱温远贬入闽,眼睁睁看着大唐帝国日薄西山。同时,他又有一段与宫女刻骨铭心的爱恋,入闽之后有不少作品写这一段恋情。韩偓痛苦体验,很难分清是政治的情结,还是爱情的悲哀。他所感受到的痛苦,是人生根本性的痛苦。
韩偓最喜写的一个自然意象,就是“雨”。他在雨中引起的寄托的情怀,不止于政治、不止于爱情,俨然是他所感受到的一种弥漫于天地的大悲苦。如:“岸头柳色春将尽,船背雨声天欲明。”(《寄湖南从事》)“古来幽怨皆销骨,休向长门背雨窗。”(《咏灯》)“绕廊倚槛更惆怅,微雨轻寒花落时。”(《远廊》)“正是落花寒食雨,夜深无伴倚空楼。”(《夜深》)我们看他《登南神光寺塔院》诗的中间四句:
中华地向城边尽,外国云从岛上来。
四序有花长见雨,一冬无雪却闻雷。
这里摧花的久雨,分明是中华文化受到危机的一大预感。尤其是一首题为《雨村》的诗,写得极为含蓄:
雁行斜拂雨村楼,帘下三更幕一钩。
倚柱不知身半湿,黄昏独自未回头。
我们不必知道这“雨村”在哪一个具体的地理方位,可以感受到的,是秋天里的雨村,黄昏时的雨村。我们甚至可以不必指实这是一个真实存在的雨村,因为这多半是诗人心中的雨村,那个“倚柱不知身半湿”的诗人形象,不是正告诉我们:诗人巳全身心浸淫在一个无边苍然的雨世界吗?
唐人诗歌的浑含意境,到了宋人写雨的诗歌里,就用明确的语言说出来了,说出了超越具体与特定境遇的悲哀感。如陈与义《雨》诗云:
霏霏三日雨,霭霭一团青,
雾泽含元气,风花过洞庭。
地偏寒浩荡,春半客竛竮。
多少人间事,天涯醉又醒。
尾联即清楚说出,这个悲哀乃是经历了种种人间的醉醒之后,提取出的一种抽象的悲情。他的另一首《雨中》诗云:
古泽生春霭,高空落暮鸢。
山川含万古,郁郁在尊前。
这里甚至体验出了永恒的悲哀,于是那千山淋漓的雨气,不仅具空间意味,而且具时间上的无限,转成了万古郁郁的伤心。
这种体验,写雨诗中并不少见。如杨凭《雨中怨秋》云:“日暮隔山投古寺,钟声何处雨濛濛”,雨中有了这样一座古寺,愁郁之情就深深探入了时间。姚合《杨柳枝词》:“桥边陌上无人识,雨湿烟合思万重”,“无人识”的那一份沉痛,与陈子昂《登幽州台歌》的深哀相同,但却将后者那怆然的呼喊,化入一片迷蒙。崔橹《华清宫》:“红叶下山寒寂寂,湿云如梦雨如尘”,“寒寂寂”的那一份苍凉,跟杜甫“无边落木萧萧下”式的悲怀类似,却又将后者的历史沉浮感,化为一个烟雨般的梦。
清人况周颐说:“吾听风雨,吾览江山,常觉风雨江山外有万不得已者在,此万不得已者,即词心也。”(《蕙风词话》,中华书局1982年版,北京)这话穿透了诗海中那无边的雨丝、雾泽青霭,抉发出了犹如万川之月的“词心”。“词心”,即中国诗人面对宇宙自然所感悟到的生命意识;不具这一份词心,就缺少了作为诗人最基本的感情特质。
◎我思我在
1.中国山水诗中的“雨世界”是如何变成“愁世界”的?
2.“雨中愁”“听雨的心境”“风雨江山外有不得已者在”三部分,体现了一种什么逻辑?
3.古代词论云:“吴梦窗《唐多令》第三句‘纵芭蕉不雨也飕飕’,此句谱当七字,上三下四,句法则‘也’字当为衬字,观后‘燕辞归客尚淹留’。”
其实,诗人总是选择合适的意象与“雨”发生关系。“雨”常常与哪些意象发生关系?
曲径通幽[24]
朱良志
《二十四诗品》有“委曲”一品。这品说道:“登彼太行,翠绕羊肠。杳霭流玉,悠悠花香。力之于时,声之于羌。似往已回,如幽匪藏。水理漩洑,鹏风翱翔。道不自器,与之圆方。”何谓委曲?其实,委就是曲。委的本意为曲折,从女,从禾。“女”表顺随,“禾”表委曲。委曲作为一个艺术批评概念,在南朝时已有运用,如南朝陈姚最《续画品》评毛惠秀“遒劲不及惠远,委曲有过于稜”。
此品说曲的妙处,与直露无遗相对,委婉、曲折、深邃、幽远。这一品前十句多是比喻,委曲如莽莽太行山中的盘山曲道,如朦胧雾霭中滑出的细泉,如无意中传来的幽幽花香,又如那缠绵悱恻、绕梁三日的歌曲,委曲还如那水的漩涡,又像那高空中盘旋的大鹏。要得委曲之妙,必须心存委曲。最后两句就说这一问题。“道不自器,与之圆方。”器是道的载体,“道不自器”意思是,万物万类品貌各各不同,以不同的形象显现道。万物变化无常,曲折万端,因而人的艺术创造也应该与万物婉转徘徊,物运我也运,物潆我也潆,和万物共击着一个节奏。大自然中蕴藏着委曲,如春虹饮涧,轻烟戏林,藤蔓盘旋,虬枝蜿蜒,它们就是艺术家创造曲折回环的艺术境界效法的对象。
在美学中,曲标示一种美感、一种美学情趣。美学家荷迦斯说,曲线往往产生优美。从造型心理学角度看,横线能使人产生稳实感,竖线有力量感,而曲线则最富优美感、运动感。在中国美学的谱系中,曲线具有和西方人不同的意韵。曲线代表一种自然本有的节奏,它是非人工的。从审美上说,柳暗花明,山穷水复疑无路,忽然开朗,带来一种审美的惊奇感。曲线是柔和、温雅的,反映了中国美学重视和谐的精神。曲线在唐代以后为许多文人所重视,这是文人意识崛起以后在审美领域的反映。曲线所关心的是那悠远的纵深,那层层推进的妙处,那深藏于有形之象背后的有意味的世界。
当然,隐不等于晦,必须要处理好隐和露之间的关系,如果一味讳莫如深,欣赏者一头雾水,如坠五里云中,那不是很好的隐。我们说,隐而不露,藏而不显。其实,隐是为了更好的露,勾起人更幽深更玄远的用思:藏是为了更好的显,显出那更丰富、更感人的世界。雾太大了,就影响了交通,影响了人的观瞻;梦太深了,就会以幻象世界掩盖了真相的世界。刘勰说:“深文隐蔚,余味曲包。”关键要有味,要有启迪人想象的空间。
苏轼《前赤壁赋》说:“于是饮酒乐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客有吹洞箫者,倚歌而和之,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馀音袅袅,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所谓绕梁三日,余音不绝。不在于这种乐曲给人强烈的震撼,如现代的摇滚,而在于艺术品在人们心目中引起悠长的回味。我并不怀疑现代音乐带来的美感,但它与这里所说的古典的、悠长的音乐享受是完全不同的。“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我似乎听到了音乐家柳永的绵长咏叹。
婉曲是中国诗中的高妙境界。卢照邻《曲池荷》:“浮香绕曲岸,圆影覆华池。常恐秋风早,飘零君不知。”香味袅袅,荷影绰绰,曲岸风荷响,其韵传出遥远。影的舞动、味的轻扬和婉曲的小径、澹荡的清池,构成了一个和谐的整体。如果说高树下的小荷、直路旁的大水塘,这就不能算是和谐的组合。它的境界是流动的、清幽的、绵长的、内蕴的。如宋李结的一首《浣溪沙》:“花圃萦回曲径通,小亭风卷绣帘重,秋千闲倚画桥东。双蝶舞馀红便旋,交莺啼处绿葱茏,远山眉黛晚来浓。”这首词的内容很贫乏,但对自然景物的描写极尽委曲之致。一痕山影成背景,在远方,曲曲弯弯,画桥的婉曲、小亭的翼然如飞、弯弯曲曲的溪流、萦回婉转的小径。词中以曲线为其基本格调,意在展现轻盈婉转的艺术世界。所谓“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即是同一格调。
张炎《扫花游》词云:“烟霞万壑,记曲径幽寻,霁痕初晓。绿窗窈窕。看随花甃石,京泉通沼。几日不来,一片苍云未扫。自长啸。怅乔木荒凉,都是残照。 碧天秋浩渺。听虚籁泠泠,飞下孤峭。山空翠老。步仙风、怕有采芝人到。野色闲门,芳草不除更好。境深悄,比斜川,又清多少。”如寒潭雁迹,孤鸿轻影,飘飘落落的败叶,若隐若现的霁烟,花草随意绿,曲径自绵长,此境真是“深悄”。
深悄者,自妙也。深在婉曲,悄在静谧。园林之妙更在深悄。曲是中国园林的至上原则之一。曲曲的小径、斗折萦回的回廊、起伏腾挪的云墙、婉转绵延的溪流、虬曲盘旋的古树,等等,都体现了这一原则,所谓“景露则境界小,景隐则境界大”。陈从周说:“园林造景,有有意得之者.亦有无意得之者,尤以私家小园,地甚局促,往往于无可奈何之处,而以无可奈何之笔化险为夷,终挽全局。苏州留园之华步小筑一角,用砖砌地穴门洞,分隔成狭长小径,得庭院深深深几许之趣。”(《说园》三)曲的艺术趣味,显然是内倾型的中国文化思想的影响。造园家这方面的努力,大概可以概括为三个字:隔、抑、曲。
虽然所有园林创造都会追求旷远的空间感,但在具体的造园中有时却故意封闭空间、隔开景区,使各个景区自成一个生命单元、一个生命整体,由此再与其他园林景区襟带环映。这样既见出园景的参差错落,富有变化,又可使人有迤逦不尽之感,景外有景,象外有象,壶中天地于是变宽了,一勺水也见出了深处,一拳石也葆有了曲处。这就是隔。那种开门见山的方法显然是不适合中国园林的意境创造的。
而抑景真正可以说是在玩欲露还藏的游戏。中国很多园林进门处都不畅通,往往总是横出障碍,或有巨石障眼,如扬州个园一进园门,有一块巨石堵住。颐和园东宫门的入口处,有一大殿仁寿殿挡住人的视线,这都是抑景。然而抑制是为了放,障碍的目的在于开。其命意正在柳暗花明处、曲径通幽处、别有洞天处。一抑,使景物暂时出现空白,犹如发箭时回拉;一放,则如手松箭发,在一片空白中映出最盎然的生机。抑玩的是心理牌。它使游览者心意收敛,犹如给游兴正酣的游客一剂清凉剂,抑后之放,却在此刚刚回抑的心灵中掀起狂澜,达到理学家所说的大快活境界。
而曲更具韵味。钱泳《履园丛话》说:“造园如作文,必使曲折有法。”曲折历来被视为园林的命脉。园林重曲线,看重的就是这种优美中的运动、运动中的优美,曲线的构造自然就具有生命力。其实隔、抑都是曲。曲是园林的灵魂。
古代造园家在曲中追求生机,在一定程度上说,造园可以说是造曲的艺术,山曲水曲堤曲廊曲,曲景处处,造园家曲为之,是要于曲水中见出沧海之浩茫,于曲廊中见出梯云之绵延,于曲栏处使一身黑白之姿显出袅娜之态,于拳石中曲出一贯通天地的气势来。清刘凤浩《个园记》:“曲廊邃宇,周以虚栏,敞以层楼,叠石为小山,通泉为平地,绿萝袅烟而依回,嘉树翳晴而蓊匌,闿爽伸靓,各极其致。”这里的曲廊邃宇,虚栏回环。层楼盘桓,绿萝袅烟之依回,嘉树翳晴之参差,均注意一个曲字,个园似乎是被这曲法曲成的。古人造园在无一笔不曲,无一笔不藏,径越伸越曲,廊越回越深,曲中增加了含蓄,曲中也包含了层深,游者步步移,景色步步改,明刘侗《帝京景物略》记北京城东有曲水园,“府第东入,石墙一遭,径迢迢皆行,竹尽而西,迢迢皆水。曲廊与水而曲,东则亭,西则台,水其中央,滨水又廊,廊一再曲”,就是曲。园林中有所谓漏云透月轩、掩山楼、宜雨亭、住秋阁,都在曲,含蓄蕴藉,一个唤起你更多想象的引子。
明祁彪佳《寓山注·宛转环》论曲最解人颐:“昔季女有宛转环,丹崖白水,宛然在焉,握之而寝,则梦游其间。即有名山大川之胜,珍木、奇禽、琼楼、瑶室,心有所思,随年辄见,一名曰:华胥环。异哉!人安得斯环而握之哉!请以予园之北廊仿佛焉。归云一窦,短扉侧入,亦犹卢生才跳入枕中时也。自此步步在樱桃林,漱香含影,不觉亭台豁目,共诧黑甜乡,乃有庄严法海矣。入吾山者,夹云披藓,恒苦足不能供目,兹才举一步,趾已及远阁之巅,上壶公之缩地也。堤边桥畔,谓足尽东南岩岫之美,及此层层旷朗,面目转换,意义是蓬莱幻出,是又愚公之移山也。虽谓斯环日在吾握可也。夫诚梦幻矣。然何者是真,吾山之寓,寓于觉,亦寓于梦,能解梦觉皆寓,安知梦非觉,觉非梦也。环,可也,不必环,可也。”他这里说了个梦和觉的故事,彪佳之园以寓为名,谓借园以为寄托,梦也觉,觉也梦,皆是其心灵之幻象,彪佳以梦环为喻,华胥环即梦环,园非环,然无往而非环中之妙,无往不见宛转回荡之势,园中物态于环中自现。这个环就是那隐于园林背后的生机流动之精神。
梦环之神在今存之江南园林中多见,如扬州的小盘谷,此园以小中见大著称,小中何以见大,即是成功地利用曲折幽深的造园方法,进门有厅横前,此乃是抑景,绕厅而后,忽见一汪池水,澄波荡漾,俨然平旷,随后步回廊,过曲桥沿轰墙,随行更步,随步改景,景中见曲,曲景相和,一行回廊、几曲清流、幽深的洞穴、蜿蜒的阶梯和那波浪起伏的园墙、参差错落的花窗遥相呼应,体现出优游回环、流转不绝的大化生机来。
园林的曲景在云墙和回廊的设置上体现最为充分,如拙政园的回廊。中国江南园林中的云墙设置非常有特色。往往如绵延的长龙横卧于一片青山绿水之中,白色的墙壁和黑色的瓦在青山绿水之中勾出一条逶迤的曲线,别具风致。
中国艺术重曲,在书法艺术中,草书和行书对婉曲线条的偏爱最盛,婉若游龙,飘若惊鸿是书法中推崇的至高境界。人们认为王羲之的线条运用中就体现这一精神。南朝袁昂《古今书评》评索靖书说:“如飘风忽举,鸷鸟乍飞”;评皇象书说:“如歌声绕梁,琴人舍徽”;评钟繇书日:“意气密丽,若飞鸿戏海,舞鹤游天,行间茂密,实亦难过”;评萧思话书说:“走墨连绵,字势屈强,若龙跳天门,虎卧凤阕”;评薄绍之书说:“字势蹉跎,如舞女低腰,仙人啸树”,等等。他以为书法的妙境如“万岁枯藤”,即使是正书,在一笔一画之中,要有一波三折的妙处,如怀素的《苦笋帖》。
◎我思我在
1.在中国美学的谱系中,曲线具有和西方人不同的意韵。请你根据《曲径通幽》的内容,分别概括出中国人和西方人对曲线的不同美学感受。
2.《曲径通幽》折射了作者很高的美学素养,作者选取了哪几个方面的材料表现“曲径通幽”的美学内涵的?作者又是如何驾驭这些材料的?
3.仔细阅读选文,看看作者是如何坚守学术规范和道德,尊重他人创作成果和研究成果的?
◎专题研讨
阅读《曲院风荷》一书的目录,探讨后面的问题。
◆目录
引子……………………………………………………………………1
第一讲 听香………………………………………………………1
第二讲 看舞……………………………………………………29
第三讲 曲径……………………………………………………57
第四讲 微花……………………………………………………79
第五讲 枯树…………………………………………………113
第六讲 空山…………………………………………………143
第七讲 冷月…………………………………………………165
第八讲 和风…………………………………………………191
第九讲 慧剑…………………………………………………219
第十讲 扁舟…………………………………………………249
后记………………………………………………………………………280
作者在后记中写道:“本书共十讲,涉及中国艺术理论中比较重要的十个问题。第一讲听香,讲形神问题;第二讲看舞,主要讲动静关系问题;第三讲讲含蓄,我以‘曲径’之名;第四讲讲中国艺术理论中见大的思想,这是东方艺术理论中的特有思想,我以“微花”名之;第五讲枯树,说中国艺术中大巧若拙的思想;第六讲空山,说虚实问题;第七讲冷月,说中国艺术中荒寒冷寂的境界;第八讲和风,论中国艺术中的和谐思想。第九讲名慧剑,说的是妙悟的体验;第十讲名扁舟,说的是中国艺术的写意传统。”
这本书在目录设计方面有哪些值得我们借鉴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