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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宪派与辛亥革命
1.6.5.1 一、张謇拥护袁世凯的计划
一、张謇拥护袁世凯的计划

江苏是清季二十二省精华之一,如果说直隶是北方政治的活动中心,南方便是江苏,而且该省又为全国经济重镇,若能加以控制,往往有左右全局之势。武昌起义后,上海和苏州先后在九月十四、十五(11.4、5)独立,江宁于十月十二(12.2)为革命军克复,与湖北遥相呼应,成为与北方对峙的两大势力。革命党在江苏的声威最盛,立宪派亦举足轻重,有地位的人物最多,活动方面最广,影响的力量最大。这里仅举具有代表性的张謇为例子,作为个案研究。张謇不仅代表江苏一省,全国立宪派几乎一半惟其马首是瞻。如果立宪派中尚有阶层之分,张謇实居于最上。汤化龙、蒲殿俊、谭延闿等人虽然有其面的影响,但与张謇比较起来,大有瞠乎其后之感。

武昌起义的当天,张謇正在汉口料理大维纱厂的事务。当他乘坐轮船离开的时候,看见武昌火光“横亘数十丈不已”,还不知道革命军已经夺下湖北首府。(前一天他在武昌,听说有两个革命党人被捕。离武昌去汉口的当夜,武昌起事。)到了安庆,才知道大事“不好”,武昌“失守”。他本来要在安庆与巡抚朱家宝商谈导淮问题,“但势处大难,无暇更说导淮事矣”,立即赶赴江宁。在船上,几经揣度,认为武昌事件可资利用,还不曾意料到事态的严重性。所以一到江宁,更要求将军铁良藉武昌的动乱,“奏请速颁决行宪法之谕”,同时派兵援鄂“平乱”。过去,他与铁良曾经多次商讨过有关立宪的问题,以为这一建议必定获得铁良的同意。岂知铁良推委,要他先征求总督张人骏的意见。不料张人骏竟“大诋立宪,不援鄂”,说“谁能首祸,谁能自了”。张謇晓以革命军顺流而下的利害,张人骏更抢白说,“我自有兵能守,无恐。”张謇失望而去。[1]但他的意志仍不动摇,又前往苏州,却得到了巡抚程德全的赞同。八月二十五日(10.16)便与他的门生雷奋、杨廷栋为程德全草拟了速布宪法开国会的奏议,这就是他文集中的“代鲁抚孙宝琦苏抚程德全奏请改组内阁宣布立宪疏”。其要义是“先将现任亲贵内阁解职,特简贤能,另行组织,代君上确实负责,庶永保皇族之尊严,不至当政锋之冲突。其酿乱首祸之人,并请明降谕旨,予以处分,以谢天下。然后定期告庙誓民,提前宣布宪法,与天下更始。”[2]此外,他又以谘议局的名义,去电北京,作相同的表示。[3]大体说来,武昌起义后十余日,张謇仍持反对革命的态度,欲利用革命,达成解散亲贵内阁及即开国会的目的。换句话说,张氏依然在立宪运动路线上努力。

到了九月中旬,张謇的态度完全变了,放弃了立宪主义,转而拥护共和。在“劝告铁将军函”中,他要铁良“纳满族于共和主义之中”,这是“共和主义”四字第一次出现于他的笔下。[4]九月二十三日(11.13),他与汤寿潜、熊希龄、赵凤昌等合电张家口商会转内外蒙古赞成共和。[5]及至清廷派他为江苏宣慰使,并简为农工商大臣,不仅不就,反而痛数政府的腐败劣政,谓“环观世界,默察人心,舍共和无可为和平之结果”;“与其殄生灵以锋镝交争之惨,毋宁纳民族于共和之中。”[6]

此后,张謇发表了许多主张共和的文字,征引卢梭(J.J.Rousseau)的理论,谓“国土过大,则中央之支配力有鞭长莫及之虞”;征引老子的“治大国若烹小鲜”,证明中国“宜于共和分治”。他又说:“大抵君主立宪,最宜于国小而血统纯一之民族;民主共和国,最宜于国土寥廓,种族不一,风俗各殊之民族。”中国是一个大国,不宜于君主立宪。今全国倾向共和,“为满计,为汉计,为蒙藏回计,无不以归纳共和为福利。”[7]他要求清廷同意共和,呼吁全国人民拥护共和。[8]在他所影响下的立宪派报纸,也“一折而为革命言论”。[9]

张謇由君主立宪而民主共和,作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变,这一变,不过是一个月之间的事。何以张謇会变得这么突然?是否他真正地认识了共和与君宪的区别?或许他在革命起来之后才知道卢梭政治民主论的存在,但决不能说“治大国若烹小鲜”是在这时才读到的。他非不知中国国土之辽阔,非不知中国民族之复杂,何以十年来主张君宪,一旦便完全放弃?答案是:思想进步影响的成分甚少,真正逼使他变的是环境,国家的环境,个人的环境。当然他对朝廷的失望亦极有关系。

先从他失望于朝廷说起。张謇尝回顾他所从事的政治活动,以立宪运动的成毁关系最大。他衷心希望立宪有成,即使到了民国年间,仍不时耿耿于怀。回想革命之前,他从事立宪运动,用力之勤,不让其他任何立宪派人。他所采取的策略,既周密且持重。在文字上,从“变法平议”到刊刻《日本宪法》,草呈《立宪疏义》,种种撰述,不下十余万言;在行动上,联络官吏,奏请颁行预备立宪,奔走于上海、江宁、武汉之间,组织宪政团体,号召同志请愿,无非为宪政的实现而努力。在可以忍耐的情况下,莫不忍耐期待。宣统元、二年间三次请愿所得的结果,人人认为是政府存心敷衍欺骗,张謇岂能例外?但他依然忍耐,心想再忍耐三年,朝廷绝不可能再有拖延躲闪的余地,所以他在表面上故示满意,以期待宪政终能实行。

不过忍耐是有限度的。宣统三年亲贵内阁的出现,使他无法为清廷自圆其说。他在自定年谱中谓:“政府以海陆军政权及各部主要,均任亲贵,非祖制也;复不更事,举措乖张,全国为之解体。”[10]其实,他对清廷的失望,何止皇族内阁一事。在他转向共和之后,曾经把他的不满,做了一次总结。他说:“自庚子〔八国联军〕祸作,迄于事定,前后赔款,几及千兆,海内沸腾,怨叹雷动。謇时奔走江鄂,条陈利害,须亟改革政体,末获采陈。乃专意于实业教育二事,迭有陈说,十不行者五六。自……立宪之诏下,三年以来,内而枢密,外而疆吏,凡所为违拂舆情、摧抑士论、剥害实业、损失国防之事,专制且视前益剧,无一不与立宪之主旨相反。枢密疆吏,皆政府代表朝廷也,人民求护矿权路权无效,求保国体无效,求速国会无效,甚至求救灾患亦无效。……”[11]如果再不求变,国家个人均将走向绝路。

从张謇留下的文字来看,他清楚地了解中国所处的危境,要得中国不亡,必先有一安定的力量。过去他之所以扶持清室,在他来说,清室是安定的象征,必须维持此象征于不坠。万一清室不保,天下必将大乱,一朝大乱,必然给予帝国主义者以可乘之机,中国瓜分将属不免,瓜分之后将是万劫不复。所以保清室便是保中国。武昌事起,他主张扑灭革命,仍是基于此一观念。他以为如果不迅速扑灭革命,乱事一旦扩大,清室显然难保,清室不保,乱无已时,那就到了中国的末日。但是革命如火燎原,其迅速发展是张謇初所意料不到,因此为之震惊失措。他与程德全的独立自保,更属无济于事。[12]这时他才真正感到象征性的安定力量已经消失,个人的安全、国家的安全,都到了存亡攸关的时候。

失去了一个安定的力量,必须找出另一个安定的力量。张謇在革命发生一个月之内转而赞成共和,就是要寻求另一个安定的力量,并不是同情革命,更不是把革命党看作了新起来的安定力量。他的目光注视着再度出山的袁世凯,他认为只有拥护袁氏,大局才可以收拾。[13]但是要想使袁氏掌握政权,必须得到革命党的合作,要得到革命党的合作,只有与他们妥协。

张謇要在袁世凯与革命党之间发生作用,必须自身具备举足轻重的力量,在此必须先将与他有密切关系的江浙派略为说明。张謇是江浙派的中心人物。自从光绪二十四年从北京回到南方,从事实业与发展教育,历时十四年之久,已经奠定了个人的崇高社会地位。在实业界,南通的建设,开民间投资的风气,与上海的金融界已经建立了密切的关系,与志同道合的汤寿潜,已成了好友。在教育界,他是江苏教育会的首领,从事教育的士绅们,对他有如众星拱月。在新闻界,张氏举足轻重,与《申报》、《时报》、《东方杂志》等行销广大,具有不可估计影响力的报刊的发行人如狄葆贤、席子佩、张元济等,都有深厚的交情。在政界,由于预备立宪公会的组成,他与赞助立宪的江苏巡抚程德全,是知己知彼的政治同志,与退隐上海而却与各方面都有关系的赵凤昌,更是一唱一和。张謇与这些金融、实业、教育、政治各界有关系的人物所形成的势力,便是所谓的江浙派。[14]这个似无形而有形的团体,加上他自己的得意弟子,如雷奋、孟森、杨廷栋,至交如马良、沈恩孚等,均是他的得力帮手。他经常来往于上海、南通、江宁之间。每至上海,三五聚谈,不是在跑马厅前的教育会,便是望平街时报馆的息楼,[15]或赵凤昌的惜阴堂。[16]辛亥革命爆发后,张謇等的密商大计,即是在这几个地方。[17]

以张謇为首的江浙派,计划拥袁以收拾政局,是在惜阴堂决定的。据黄炎培说,八月二十三日(10.13),赵凤昌、沈恩孚等遣雷奋、杨廷栋迎张謇去上海,八月二十六日(10.15)作成决议,[18]是为拥袁的开始。先是促成袁为内阁总理,进而拥之为共和政府的总统。

再看张謇与袁世凯的关系,愈可了解拥袁的来龙去脉。张謇和袁世凯是在吴长庆的军幕中认识的。从辛亥上溯二十七八年,那时张是袁的老师辈。虽然后来袁一改“师生”的关系,分庭抗礼,甚为张所不满,但袁的才华与机智早已看在张的眼中。到了袁氏掌握北洋大权,种种表现,着实令张大为叹服。[19]立宪运动初起,张认为袁是促成宪政的惟一希望,甚至把袁看成了中国的伊藤博文,[20]立宪大业非袁不可,曾一再函促袁氏向朝廷建言。果然,袁于光绪三十一年(1905)奏请之后,随即便有派遣五大臣出洋考察宪政之举。如果不是摄政王载沣对袁畏忌,予以罢斥,宣统年间的宪政运动,或不致由“真立宪”变为“假立宪”。无论如何,袁是各方面属意的国家“栋梁”,张謇亦持此观念。他知道袁早晚必定再出,袁亦静待时会的到来。宣统二、三年间的局势愈演愈坏,张謇意识到大祸迫在眉睫,只有袁世凯才能收拾。辛亥年五月,张謇进京,特绕道彰德访晤袁氏。这是出于刘厚生、雷奋、杨廷栋的安排。此行张对袁的印象更好,“觉其意度视二十八年前大进”。[21]他把国家民族的安危与袁的再出与否相联系,袁亦把自己的未来寄托在张的身上。袁对张说:“有朝一天……世凯出山,我一切当遵从民意而行,也就是说,遵从你的意恉而行……并且要求你同我合作。”[22]这是武昌起义后,张、袁暗中往还的伏线。

张、袁之间的暗中往还,沟通意见,大约有三条路线:一是藉赵凤昌通过洪述祖转达,[23]一是张謇本人或由赵凤昌通过唐绍仪转达,[24]最重要的是张謇直接与袁世凯密电往还。[25]下面选录十月初一(11.21)洪述祖致赵凤昌的密函一件,以见一斑:

竹哥鉴〔凤昌字竹君〕:上〔九〕月初在少川〔唐绍仪〕处读哥密电。次日弟草一诏稿,托人转说前途,迄未有效。直至项城〔袁世凯〕入京,方以此稿抄两份分途达之,(少川之力)项城甚为赞成而难以启齿。不得已开少川之缺,(非开缺不肯行)于二十七日〔11.17〕入都定商办法。弟二十八日〔11.18〕入都。于二十八日少川自往晤老庆〔庆亲王奕劻〕,反复言之,老庆亦谈之声泪并下,然亦不能独断,允于次日决定。不料一夜之后,(想必与载沣等密商矣)二十九日全局又翻,说恐怕国民专要共和云云。菊人〔徐世昌〕、项城均力争不得。项城退直,焦急万分。少川代谋,即以此宗旨由项城奏请施行。(约五日后即可见)倘不允,即日辞职,以去就争之。时机千载一时,南中切勿松动。(惟到汉议员殊难其人,以少川来,南中人愿否?乞密示)手此密布,敬请道安。敝寓天津宿伟路。弟洪述祖十月朔日。[26]

这封信的内容,从张国淦所记赵秉钧的话,可得进一步的了解:

唐绍仪到北京,住东交民巷六国饭店。直隶候补道洪述祖,在北洋时与唐有旧,力劝其不就邮传部大臣职务,乘此机会,仿照美、法,将中国帝制改造民主。其进行,一方面挟北方势力,与南方接洽;一方面借南方势力,以胁制北方。其对于宫廷、亲贵、军队、外交、党人〔革命党〕都有运用方法。照此做去,能使清帝退位。清廷无人,推倒并不甚难。可与宫保〔袁世凯〕详密商定。制建共和局面,宫保为第一任大总统,公为新国内阁总理。[27]

张謇与袁世凯的密电,更简要而明白。他对袁说:“甲日满退,乙日拥公……愿公奋其英略,旦夕之间戡定大局,为人民无量之休,亦即为公身名俱泰,无穷之利。”[28]袁复电说:“近日反对极多,情形危险,稍涉孟浪,秩序必乱。……非好为延缓,力实不足,请公谅之。”[29]袁氏的姿态,显示进行拥戴的来由已很久了。

袁一时不明白表示接受张謇一派的拥戴,世人皆知其所顾虑者,为革命党人的态度是否与张一致。因此张又不得不再向袁解释,在另一密电中说:“南省先后独立,事权不统一,秩序不安宁,暂设临时政府专为对待独立各省。揆情度势,良非得已。孙中山已宣言,大局一定,即当退位。北方军队由此怀疑,实未深悉苦衷。若不推诚布公,急求融洽之方,恐南北相峙,将兆分裂,大非汉族之福,心窃痛之。”[30]

张謇一面劝促袁氏,一面亦为袁的处境设想——清室的“孤儿寡妇”虽属可欺,究不便立即公然赞成共和。张的计划是用国民会议方式来表决,曾授意雷奋、孟森在上海发起全国会议团。但又怕力量不足以影响全国,进而想利用军人。十一月二十三日(1912.1.10)他给袁的密电中说:“謇前以第三位自任,今危象已露,不容坐视。现以纱厂事须亲自赴鄂,拟借与段芝泉〔祺瑞〕密商。一则表示南方设立政府,绝无拥护权利之思;一则酌拟国民会议办法数条,请其与黎元洪双方结约,作为南北军人之公意,各自电请政府照办。意既出于军人,设南北政府不允照行,军人即不任战斗之事,则南北政府得以军人为借口,可免许多为难。此事与敬舆〔张绍曾〕密议数次而定。知公以为可行,请一面迅速电复,一面密告芝泉,俾可决于陈请。倘公不以为然,亦请明晰电示,謇亦不便再过问。但恐一决裂,此后即难收拾耳。所拟办法如下:一,开会地点及议员,照应〔德闳〕代表与伍〔廷芳〕代表签订办法;二,蒙藏即派在京王公喇嘛;三,开会期至迟不得过两旬;四,多数决定政体后,双方即须照行;五,政体决定共和,即举总统。千万秘密,切盼。謇。养。”[31]

张謇到汉口见过段祺瑞,再致袁一电:“窃谓非宫廷逊位出居,无以一海内之视听,而绝旧人之希望;非有可使宫廷出居之声势,无以为公之助,去公之障。在鄂及北方军队中诚甚少通达世界大势之人,然如段芝泉辈,必皆受公指挥。设由前敌各军以同意电请政府云,军人虽无参预政权之例,而事关全国人民之前途,必不可南北相峙,自为水火。拟呈办法请政府采纳执行,否则军人即不任战斗之事云云。如是则宫廷必惊,必畀公与庆邸为留守,公即可担任保护,遣禁卫军护送出避热河,而大事可定矣。所拟办法如上,公如以为可行,须请密电段芝泉等。謇默观大势,失此机会,恐更一决裂,此后愈难收拾。幸公图之,亟盼电复。謇。鱼。”[32]张謇教唆袁世凯利用军人干政,开了中国现代史上一大恶例。袁虽表示“极多困难”,[33]但诀窍已为张所点破。十二月初七、八(1912.1.25、26)两日,段祺瑞等明电要求共和,[34]此与张謇的策划,自有关系。但袁的办法更为直截了当,索性要求共和,国民会议的幌子也不要了。[35]

及清帝退位,袁氏掌握了北京政权,张謇继续支持,稳定了袁的大权。另有两事亦是出于他的策划:第一件是内阁人选。革命党原不放弃国务总理,经张謇与赵凤昌商量的结果,提出唐绍仪加入同盟会,出任国务总理。通过汪精卫的解说,改黄兴的陆军总长为参谋总长。[36]这样协调了袁与革命党之间的争执。第二件是袁世凯南来就任总统的问题。袁的势力在北方,当然不轻易离开北京。但孙中山所提的条件是南下就职。张謇为了除去袁的困扰,给袁一函说:“目前第一难题即要公南来。解此题者,只有二法:一从在京外交团着手,一从数省人民着手。飞箝捭阖,在少川心知其意而妙用之。若不着一毫痕迹,使不欲南之意不出于公,当可有效。”[37]民国元年二月二十九日的北京兵变,如果不是出于袁世凯的手法,其效果比张謇所提出的计策更为简单。袁在北京就职,达成了袁与立宪派人维持北京为政治中心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