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豫立宪派对革命的态度
1.直隶
武昌起义后,直隶属于响应而未能独立的省份。该省立宪派十分同情革命,此可于张绍曾、吴禄贞、蓝天蔚等的计划得见。九月初,张绍曾拟自滦州取道天津攻取北京。在发动之前,必须先解决两大难题:第一,辛丑条约规定,天津二十里以内不许中国军队进入,如何始能通过天津?第二,一旦发动,每月十万军需即无着落,如何始可筹得饷源?[1]关于前者,必须与各国使领商洽,后者只有向地方人士筹措。负责进行者为王葆真。与列强使领接洽的情形,不在本文讨论范围之内,可置之不论。至于联络地方人士,王葆真所争取的对象,即是顺直谘议局的立宪派。王氏所透露的情形,说明了立宪派的态度。
王葆真是直隶人,光绪三十年(1904)赴日本留学,在船上结识阎凤阁、王振尧、齐树楷、王法勤等,感情甚好。虽然后来他们所选择的政治路线不一,友谊依然存在。这是革命时期王葆真联络谘议局人士的伏线,因为阎凤阁等人都成了谘议局中的领导人物。下面引录王氏的记述,可以得见直隶立宪派人在革命中的动向一斑:
九月四日(10.25)至天津,五日到顺直谘议局。访问议长阎凤阁,副议长王古愚〔振尧〕和议员王法勤、齐树楷、孙洪伊诸先主。与谈滦州驻军张绍曾统制对武昌起义颇有同情,但不知我省桑梓父老意见如何?阎议长和各位议员听到这话,表示非常高兴。第二日上午,约集在津议员五十余人,让我作一个关于革命形势的讲话。我首先讲……全国革命的形势已经成熟,我省学界、政界、军界都有不少爱国之士,各位议员、乡长代表民意,定能及时奋起,要求各界合作共成义举……
词毕,各议员多表赞同。经由阎议长与几位议员密商,即推王法勤、孙洪伊两人代表谘议局赴滦州访问张绍曾,表示二十镇如宣布起义,经过天津组织政府,顺直谘议局完全担任筹拨军饷,按时供应。[2]
王葆真的初次接触是成功的。他又说:
〔过了三天〕……顺直谘议局约集天津各界士绅百数十人,在河北公园法政研究会开会,讨论时局……我乃大声呼吁我省当要求宣布独立,许多人热烈鼓掌……次日天津《日日新闻》(系日人所办)用头号大字登载我同天津士绅主张宣布独立的消息。[3]
在此种有利的情况下,如若发动,北京指日可下。不幸由于驻兵石家庄的吴禄贞被刺身死,张绍曾失去了犄角之势,“意气沮丧,遂变消极”,滦州起义遂成泡影。但此事已足以反映直隶立宪派人的态度。到了九月底,王葆真再至天津,孙洪伊约王氏“介绍到津的滦州军官在一家饭馆燕谈,王法勤亦到,都希望滦军能有新的办法”[4]。此伏下了十一月间二十镇七十九标王金铭、施从云等的滦州独立,议员李津舟、斐廷楹二人曾联络谘议局暗为响应,[5]不幸又告失败。
在未克实行独立之前,立宪派曾作独立的准备。九月二十七日(11.17)“直隶士绅王邵廉、贾佩卿、李舫渔、阎凤阁等发起直隶保安会,选阎凤阁为会长,王邵廉、李舫渔副之。”[6]订定保安章程六条。其中前四条谓:一,本会以保卫本省治安为宗旨;二,本会对于本省一切有关治安事宜,负调查规划之责;三,本会对于关系全国利害事宜,有与各省协商进行之责;四,本会以现居本省之士绅组织之。[7]显示已准备了随时应变。
立宪派中,阎凤阁是革命党公认同情革命的人,[8]他所领导的一派,代表大部分士绅的趋向。另外有刘春霖、李焜瀛一派,则属意于袁世凯。当袁氏再起而尚未在北京稳定势力之前,刘春霖等拟迎之至天津组织独立政府。袁以计非万全,未曾应允。[9]然刘春霖等自此与袁的关系拉近了。及袁氏掌握了大权,刘春霖等的做法,则属于公开的反抗清廷。他们联合阎凤阁的保安会,先后于十月初五及十三日两度电达内阁,表示国家必须共和,请求朝廷“早日行揖让,公天下于民。”[10]他们的意图,与山西、山东的立宪派是相同的。拥袁固为人訾议,然对于北方革命形势则属有利。
直隶两派的态度,无论其动机如何,都是离心或反抗清廷的。其原因亦是绝望于清廷的改革。直隶立宪派得风气之先,在立宪运动中,与江苏站在先导地位。孙洪伊在请愿运动中奔走,呼吁早日立宪,声嘶力竭,是专制时代无上的爱国主义者。由于他们的期望甚高,因此失望亦大。他们曾经发起第四次的请愿,鼓励学生罢课,希望能振聋发聩。而清廷不仅拒绝请愿,更强迫解散请愿组织,惩处其领导人,至是直隶人士才真正到了绝望境地。武昌起义后,力谋响应,惜未成为事实。
2.河南
河南人士于九月二十日(11.10)及十一月初三(12.22)两度计划响应,虽均告失败,然已表现了他们拥护革命的态度,立宪派与革命党几乎难以辨别。
立宪与革命两派在河南之所以没有明显的界限,大概是新知识输入较晚的关系。当沿海各省广被新思潮侵润的时候,河南的文风依然为传统的观念笼罩着。直到光绪二十六年(1900),开封才有一家开启民智的书店出现。这一家书店售卖《政艺通报》、《时务报》、《新中国白话报》、《清议报》、《日本三十年维新史》、《法兰西革命史》等书籍,士人争相购阅,遂激起了留学日本的风尚。数年之后,留日归来的学生渐多,办报办学,河南才显出了蓬勃的朝气。虽然此后立宪与革命两种思想渐有分野,似乎并未形成森严的壁垒。例如,行销甚广的《豫报》,便是两派共同赞助的宣传机关。[11]
辛亥前三、四年,两派的界线渐次形成,立宪派本身也有新旧或进步保守之分。谘议局成立,新旧两派分占了席次。新派人物虽然在议场中与旧派共同议事,实际上与革命党较为接近。革命党对于观念进步的议员,也表示容纳,因此奠下了革命时期两党携手的基础。立宪派的新派人物较为知名者,有谘议局副议长方贞、杨凌阁,议员张嘉谋、李鎜,秘书长胡汝麟等人,他们与革命党人多有往还,共同策划进行独立响应。[12]
关于九月二十日的起事,有两种资料分别记述立宪与革命两派共同运动毅军翼长赵倜、新军第二十九混成协协统应龙翔的情形,和他们举事不成的原因。邹鲁的记载说:
当是时,河南谘议局议员等,亦加入运动。河南陆军协统应龙翔,因与黎元洪有戚旧关系,亦亟谋起事。于是同盟会员与非同盟会员遂为半公开的大联合。……当时因有河南谘议局独立之谣。﹝巡抚﹞宝芬因诱应龙翔至抚署,谓将以汴事交龙翔,而自行携眷去。龙翔不疑,至则为宝芬押锁卫队室,而另易一人统带河南陆军……于是河南省革命,生一大顿挫。[13]
段剑岷的记载说:
武昌起义,各省纷纷响应。河南〔革命〕同志召开会议,以巡抚齐耀琳〔应为宝芬〕官僚无能,所有武力操于毅军翼长赵倜之手。赵,汝南人,与毕太昌〔革命党人〕为莫逆之交。同志杨源懋〔凌阁〕以少年进士任谘议局议员〔应为副议长〕兼中国公学监督。乃由毕说赵,在洛响应,由杨联络新派议员张登云〔嘉谋?〕等,召开紧急会议,定于九月二十日宣布河南独立,并公举赵倜为临时都督……不意袁世凯再起……赵倜犹疑观望,改变初哀。巡抚〔宝芬〕下令张锡元、柴得贵等,派兵监视谘议局活动。杨源懋等秘密开会,推李鎜、张登云为全权代表赴沪汉联络,并另图大举。[14]
在此次独立运动中,立宪派方面,方贞、张嘉谋、杨凌阁等最为积极。他们曾暗以谘议局名义与黄兴、宋教仁等“往还电报十余次”。[15]若举事成功,方贞是内定的民政部长。[16]不幸应龙翔被执,赵倜观望,致使独立不成。
九月十二日的计划虽然失败,却引起了河南政局的转变。巡抚宝芬因畏惧革命党人而出走,同情革命的谘议局议长杜严,也宣布辞职,遂予袁世凯以改派齐耀琳为巡抚的机会。但谘议局方面却由接近革命党的方贞继为议长。齐耀琳采取严厉镇压独立的手段,方贞与张嘉谋等则进一步与革命党暗中进行第二次的举事。十月中旬他们与教育界李古民、王印川等联络巡防营统领柴得贵,欲利用其军队发动,不幸又因柴得贵告密,再度失败。其后,方贞等转而支持革命党张钟端的十一月初三起义。同样为柴得贵揭发,张钟端等十一人死难。[17]
起义运动是秘密进行的。方贞等以地方代表的身份,又曾做正面的共和要求。他们于十月十七,十一月十四、十五、十六,四度电达内阁,措词激烈,谓“河南人民誓与朝廷断绝关系,宁死不纳租税”[18]。在一片独立共和声中,清廷对他们亦无可奈何,袁世凯且拟加以利用。
此处必须指出,十一月之前谘议局四次要求共和,与后来袁世凯教唆电逼清廷承认共和的电文无关。十一月中旬以后,立宪派虽为袁氏利用,于十二月间电请清廷揖让,[19]但在此之前,他们与袁所派来的齐耀琳却是水火不容。齐氏于十月十三(12.3)继宝芬为巡抚,大肆搜捕革命党人,杀戮无辜。立宪派人既同情革命,又为民意代表,当然反对此种不法行为。他们曾致电北京,抗议所谓“剿匪”政策。电文如下:
豫省各属不靖,滋蔓势成,愈剿愈激,深恐生灵涂炭,靡有孑遗。且不靖者,不能尽目为匪,一概用剿,玉石俱焚,亦与抚鄂及宣慰各独立省分之意,显有强弱而分异同。祈同电令齐抚设法招抚,并饬属勿得于疑似之人,妄事杀戮。乡谊攸关,公理具在,幸垂詧焉!汴议局叩。[20]
谘议局既与齐耀琳对立,袁的亲信赵秉钧主张予以解散。关于此,袁给齐耀琳的电报说:
顷据汴省京官赵大臣秉钧等三十八人联名函称:汴议局自议长杜严、杨凌阁辞职后,议员诸人,举止离奇,多方煽惑,致酿成本月初三日之变。其行事尤骇听闻者,一,清军汉阳之捷,该局暗助南军,飞电指责内阁,且密电黎元洪,泄露消息;二,陕匪残杀,惨无人理,清军进驻潼关,保全豫境,乃该局电诘内阁,指为不应防剿,即如土匪王天纵等三十余起,聚众抢杀,乃该局竟一一电认作民军,不知何故?三,汴议局系本君宪而立,乃该局密电上海,实已占领全省,容俟北伐。陆续又电内阁,誓与朝廷断绝关系,宁死不纳租税等语。按谘议局章程四十八条,议员所决事件,有轻蔑朝廷情形,妨害国家治安者,督抚得请解散等语。今该局既有如许违法情事,不得不据实上陈,恳饬汴抚将该局立予照章解散等因。希即查照办理。内阁,效印。[21]
但是谘议局并未真正解散。到了十二月间,袁已得张謇的献策,转而利用军人及谘议局发电逼请共和。齐耀琳掩耳盗铃,改称谘议局因为“请求共和目的不达,甘于解散”。[22]
综观河南的立宪派,由于早年与革命党之不分彼此,所以在独立风潮广被全国之际,接触频仍,企图独立。及至袁世凯出山,随即转向。他们有维护桑梓的责任心,思考是现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