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立宪派在闽浙与革命党的合作
1.福建
福建省城于九月十九日(11.9)宣布独立,主力为孙道仁统属的第十九镇,总督松寿吞金自尽,将军朴寿为革命军擒杀,立宪派与革命党在独立前后,合作一致,故能顺利达成。
原来福建颇得风气之先,清季留日归国学生所组织的社团,如长乐二直公益社、普明社、连江公益社、闽南救火会、琼水公益社、万寿公益社、益闻社、茶亭公益社、桥南公益社、管江公益社、福州说报社、龙潭公益社、榕东启明社、禁烟联合会、三山布帮救火会、越麓公益社等,名目繁多,如雨后春笋。此种团体,或由立宪、革命两党直接发起,或间接赞助,目的在推进本省公益。就中最为活跃的为桥南公益社。领导人物,革命党方面有林斯琛、郑藻山(祖荫)、刘通等,立宪派方面有林长民、刘崇佑等。[9]双方合办《建言报》(日报),共同为改革地方而鼓吹。
革命与立宪两派的合作,有两重原因。第一,郑藻山、林长民、刘崇佑等都是留日学生,虽然立宪与革命的倾向不同,但对于地方的亟待改革,看法则属一致;第二,两派之间有调人从中掇合。《建言报》最先由张海珊主持笔政,张氏出身背景不甚明悉,但他认为地方公益,必须大家通力以赴,始可望有预期的效果,因与友人赵桐友联系双方。清季四五年间,立宪派与革命党的来往十分密切,如郑藻山即由于获得立宪派人的支持而成为谘议局议员。[10]
立宪派人不仅与革命党人合作,在请愿失望之余,更有意无意之间表现袒护革命党人。宣统三年四月,总督松寿侦知地方社团有革命党渗透,迫令解散。革命党鉴于无社团名目,活动不便,建议谘议局转请松寿收回成命。谘议局以地方公益社团,宜加鼓励,不宜摧残,呈请保护。松寿以谘议局为地方宪政机关之一,不敢太拂民情,即将所发禁令撤销。[11]此事关系福建的光复至为深巨。
武昌起义之后,副议长刘崇佑自上海赶返福州,九月十七日(11.7)在谘议局年会中报告外省动态种种,与诸议员反复讨论福建动向。多数议员主张组织新政府,宣布独立。旋议定四条件通知松寿:一、满人服从新政府;二、旗军交出军械弹药;三、此后不分满汉;四、满人俸禄照支。[12]谘议局的决议,含有调和之意,一方面满足革命党人的独立要求,一方面顾全了满人的处境。松寿原已同意,若非将军朴寿反抗,十九日的流血事件即可避免。无论如何,谘议局的态度实有其决定性。
福建独立之后,立宪、革命两党继续合作,共推孙道仁为都督。[13]都督府人事,亦由两派人士分担。兹将重要人选列后:
民政部长:高登鲤(谘议局议长)、刘崇佑(副议长)
财政部长:陈之麟(副议长)
外交部长:林长民(谘议局秘书长)
交通部长:黄乃裳(谘议局议员,时年七十,同盟会会员)
教育部长:黄展云(同盟会会员)
实业部长:刘文敏(同盟会会员)
司法部长:梁继栋(法政学堂教员)、郑烈(同盟会会员)
参事:彭寿松、郑藻山、林斯琛、刘通、黄光弼、林晓(多属同盟会会员)[14]
于此可知双方的合作,似乎超过其他各省,革命党刘通的回忆说:“选贤与能,重要政务多畀于党外人士……虽多人反对,不顾也。”[15]美国驻福州领事亦认为“福建的光复,是立宪派人的完全胜利。”[16]从某种角度观之,似亦不无道理。
2.浙江
浙江省于九月十四日(11.4)独立。在独立过程中,立宪派与革命党之间接触频仍,立宪派主张和平转移政权,调和折衷,避免了大流血。光复之后,共推立宪派领袖汤寿潜为都督。在汤氏主政期间,安定地方,并派遣军队进攻顽据江宁的张勋。南京临时政府成立,孙中山邀请汤氏出任交通总长,是全局中两派携手的顶点。
浙江立宪、革命两派人士,在过去也有良好的关系。虽然各自的理想不同,并不影响彼此之间的私谊。譬如说,谘议局议长陈黻宸与章炳麟,早年就是至交好友。章氏之得以出亡台湾,便是由于陈的通风报信。[17]陈氏出身进士,思想进步,浙省青年不论是革命的或立宪的,都多少受到他的启发与影响。辛亥年奔走甚力的马叙伦、汤尔和、楼守光等都是他的高足。马叙伦曾说:“当我在养正书塾读书的时候,陈老师……启发了我们同学的革命思想。”陈氏能在“古书里发出新义,叫人们自然会走上〔革命〕这条路上去。”[18]
由于陈黻宸有开明的态度,他在谘议局中诸多兼容并包。革命党人褚辅成、陈时夏等当选议员之后,因为他们的才华及办事能力,力加擢拔,陈时夏任副议长,褚辅成任常驻议员。在前后三届谘议局年会中,陈氏处事平正,决议案折衷一致。若说革命党与立宪派士绅无明显扞拒,浙江也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武昌起义之后,“谘议局中大部分议员同情于革命,热烈拥护”,[19]谋以和平方式达成独立。他们分头与当政的满人接洽,希望不发生流血事件。沈钧儒[20]负责劝说巡抚增韫,请其赞同独立,拆除满城营墙,编满人入汉籍。[21]陈黻宸劝说巡防营协统贵林,陈氏与贵林原为旧交,只求其放弃抵抗,绝对保证满人安全。[22]在和平转移政权的运动中,增韫之降,因为汤寿潜的出任都督而获得解决。设若增韫能及早交出政权,贵林不隐匿一部分军械,浙江本可兵不血刃而独立。及贵林被杀,立宪派人仍竭力维持,秩序得以不乱,又属不幸中之大幸。
拥戴立宪派汤寿潜为都督,是两派之间有力者一致的决定。九月十三日(11.3)陈时夏赴上海迎接汤氏,十五日陈黻宸、沈钧儒、褚辅成及马叙伦等又联名去电上海,向汤氏报告经过,并促及早返浙主持大计。十六日汤寿潜与陈时夏抵达杭州,十七日谘议局大会,褚辅成提议选举汤氏为都督,获得一致通过,浙江的独立告成。[23]
何以浙江的立宪与革命两派皆属意汤寿潜为都督?汤氏为光绪十六年进士,曾以“老虎班”[24]的资格,做过三个月安徽青阳县的知县。他在浙江人的心目中,是一个不仕的高洁人物,享有十分的清誉。[25]原来汤氏的志趣与张謇颇有相同之处,他们均以为救中国之道,必须从发展实业做起,因此弃官从事实业,苏州至杭州的铁路便是由他领导兴筑的。
汤氏中年以后虽志在实业,但对于政治改革,却有一番热情。由于他的士大夫出身背景,思想趋向渐进,远在戊戌变法之前,他对立宪便已发生兴趣,著有《危言》一书,畅论变法及设立议院之道。他的议院思想颇受英、德的影响,但是他认为议政者惟士大夫有此特权:
……自王公至各衙门官翰林四品以上者,均隶上议院,而以军机处主之;(军机处非行走者不得至,可以内阁为之)堂官四品以下人员,无问正途仕子訾郎及翰林院四品以下者,均隶下议院,而以都察院主之。每有大利之当兴,大害之当替,大制度之当沿革,先期请明谕,得与议者殚思竭虑,斟酌古今,疏其利害之所以然,届期,分集内阁及都察院,互陈所见,由宰相核其同异之多寡,上之天子,请如所议行。[26]
此与张謇的“宜合京外四五大臣领之”的议院观念是十分相近的。
清廷预备立宪,正合汤氏之意。五大臣考察宪政归来,即与张謇、郑孝胥等在上海组成预备立宪公会,展开了为士大夫争权利的开设议院运动。宣统元年冬天,汤氏曾上封事,谓“开国会则可达成中央集权……国家必可强盛。”[27]但他并未入谘议局,原因是江浙人士在光绪末年筹议兴筑沪杭铁路,推举其为总理。筑路为汤氏的兴趣所在,欣然接受之余,且以不受薪的服务态度,全力以赴。[28]汤氏虽非议员,但与谘议局人士却有密切的往还,此从该局抵制政府革除汤的浙路总理一案即可得见。宣统二年,汤氏反对盛宣怀借债筑路,曾电军机处斥其为铁路的罪魁祸首,要求将之调离路事。然汤虽名士,而身在野,自不敌盛宣怀的势力,清廷诏责汤氏“自博美名,故作危词耸听,其用心诡谲”,将之革职,不准干预路事。[29]浙路董事会及谘议局得旨,即根据新颁商律,指出总理任革,为股东大会职权,朝廷干涉过当,要求收回成命。巡抚增韫原与汤寿潜为旧交,接受了铁路董事会及谘议局的建议,奏请给予汤氏“戴罪服务铁路”的机会。岂料朝廷不仅不许,反将增韫申饬。谘议局以政府不顾民意,于第二届年会时,用停议方式相对抗。谘议局的强硬态度,固然着眼于地方利益,但若非汤氏与议员们素有交谊,势难出此。
汤氏在地方上的清望,久已深入士人的心目中,浙江宣布独立之后,非其出主大计,决难收拾混乱的局面。第一,浙抚增韫、将军德济,均为满人,都握有一部分兵力,他们投降的条件是将政权交与汤氏;第二,立宪派人一向为地方领袖,革命党中实无声望堪与匹敌的人;第三,汤氏自与清廷决裂后,革命党人认为他已转向革命,请他出来主持地方于一时,确有助于革命的形势;第四,谘议局中褚辅成、陈时夏等,虽为同盟会会员,却一向与立宪派人接近,出而调解,力劝革命党接受汤氏的领导地位。
在汤寿潜短短一月余的执政期中,对内安定秩序,宣布减免赋税;对外发表通电,支持革命,并号召国人及早组织统一政府,最后出任交通总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