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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宪派与辛亥革命
1.6.1.1 一、蒲殿俊与川路风潮
一、蒲殿俊与川路风潮

武昌起义后,十四省响应,四川是最后的一省。十月初七(11.27)四川宣布独立的时候,革命形势已经大定。然而论四川与辛亥革命的关系,不因它最后的独立而减轻,且因川人争路风潮导致革命的提前爆发而重要。孙中山曾经说过:“若没有四川保路同志会的起义,武昌革命或要迟一年半载。”这是研究辛亥革命者所公认的。但是川人自五月十七日(6.13)决定“破约保路”,五月二十一日(6.17)成立保路同志会,对以后所展开的争路运动的领导者——立宪派人,不是只字不提,便是轻描淡写。史家承认川路风潮与武昌起义有直接促成的关系,却没有给予争路的领导人一个定评。

四川立宪派人在清末的维新运动中,反应迟钝而行动缓慢。但是当他们一旦加入了运动的行列,表现之热烈,从不让人。当宣统元、二年间全国立宪派人卷入了请愿潮的时候,四川由于消息的阻隔,交通的不便,该省谘议局寂然无闻。到了第二次请愿的前夕,立宪派人的《蜀报》[1]揭载“评蜀人对于请愿国会之冷落”及“论蜀人由今当竭诚竭智竭力于立宪”等文,谘议局始与教育会发起国会请愿同志会,方与孙洪伊等的请愿团体联为一致,展开了立宪活动,于是谘议局议长蒲殿俊、副议长罗纶、萧湘等始崭露头角。宪友会组成之后,四川的立宪派一跃而为骨干之一,蒲殿俊等对于清廷缩短三年国会期限的措施,极为不满,曾响应直隶的第四次请愿,有罢课的举动。[2]

蒲殿俊、罗纶、萧湘等是四川的名士,素有崇高地位。在实业界有势力的邓孝可,亦属于四川立宪派中核心的领导者之一。[3]由于他们的名望,而且又是“新时代人物”,四川的一切,无不有他们参与其间。或许是受了当时风尚的影响,他们热衷于地方的建设,川汉铁路的筹建,因为他们的支持而能实现,且亲身主持一切。[4]

护路运动是立宪派蒲、罗、萧、邓等人所领导的。[5]远在蒲、萧等留学日本的时候,他们就已有所表示,认为四川铁路必须自办,[6]所以一闻邮传部宣布铁路国有政策,准备借款筑路,立即反对。蒲、罗等领导反对铁路国有,且得川人全力支持,这是由于他们直接控制着川路公司。凭借他们的新知识,蒲、罗等从组织川路公司开始,便占尽了人事搭配上的优势。公司由十三人组成董事会,第一届有同志六人联为一气。宣统二年第二届股东大会改组董事会,谘议局议员五人当选,另外又拥出两位圈内人为主席董事。[7]立宪派人与川路的关系如此,这是研究争路风潮者所不可忽略的。

立宪派人争路,第一是争政治权力,第二是护持经济利益。当清廷宣布铁路国有的时候,蒲殿俊、萧湘等正在北京参加宪友会的成立大会,他们认为此一决策是乖张错误的,曾向政府建言,不宜借款筑路。由于他们的建议不能改变政府的决定,因此愤然离京。蒲殿俊在出京之前,曾对湖南议员粟戡时说:“国内政治已无可为,政府已彰明较著不要人民了。吾人欲救中国,舍革命无他法。我川人已有相当准备,望联络各省,共策进行。”[8]愤愤之情,可想见其对政府的失望。自去年请愿目的不达,立宪派人的离心力已是难以挽回,如今的政治“倒行逆施”,进一步威胁到他们的切身利益,当然不能缄默。

所谓经济利益,四川至少有两千万人与铁路有关系,他们都是直接的投资者。[9]这两千万人多数家道富有,也是有社会地位的人。他们认为铁路国有无异侵夺其财产。“人为财死”,与铁路有关系的人,必定要誓死力争。

为了争路问题,蒲派人士原先并没有与清廷决裂的意思。邓孝可在《蜀报》上的文字似可代表士绅们的意向。邓氏认为只要政府把川汉铁路四年来用去的款子、在上海损失的股本,一并用现金偿还,四川人还是可以勉强同意铁路国有的。[10]清廷未予接纳此一建议,争路风潮因此无法避免。

路潮初起,立宪派人所标榜的口号是“和平争路”。但是他们的做法,与今后的发展,实无异一群众运动。六月初七(7.1)川路公司开会,罗纶演说,他的言词和哭声,奠下了群众运动的基础。下面引录某氏的目击记,以见其实况一斑:

罗纶,他是一位很白皙的胖子,人并不甚高。他一登台向满场的人行了一礼,开口便是“各位股东”,很洪亮的声音,“我们四川的父老伯叔!我们四川人的生命财产——给盛宣怀给我们卖了!卖给外国人去了。”就这样差不多一字一吐的,简单的说了这几句。他接着便号啕大哭起来。满场便都号啕大哭起来了——真真是在号啕,满场的老年人、中年人、少年人都放出了声音在汪汪汪汪大哭。

“是可忍,孰不可忍呀!汪汪汪汪……”“我们要反对,我们誓死反对呀!汪汪汪……”“反对卖国奴盛宣怀!反对卖国机关邮传部!”连哭带叫的声音把满场都轰动起来了。罗纶在坛上哭,一切的股东在坛下哭,连公司里跑动着的杂役都在哭,不消说我们在旁边参观的人也在哭的。已经不是演说的时候,已经不是开会的时候。会场怕足足动摇了二三十分钟。……[11]

罗纶的演说,激动了大家的感情的一面。但是一个群众运动还需要冷静的领导。自五月二十一日保路同志会成立以来,蒲殿俊、罗纶等每每召集同志开会,商至更深夜半,他们第一步先将内部组织起来。同志会不设会长,而设总务、文牍、演讲、交涉四部。实际上的会长是蒲殿俊,不过因为他是谘议局议长,不便出面而已。四部人选,大家认为这是任务至巨,而且是要冒险的,不宜采取选举,而要请有决心有勇气者报名自认,再由大会全体鼓掌通过。事实上,人选事先已有安排。这四人是:总务部,谘议局议员江三乘;文牍部,《蜀报》主笔邓孝可;演讲部,谘议局议员程荣度;交涉部,谘议局副议长罗纶、议员刘声元(罗在省,刘赴京请愿。)[12]这是总会的组织,其他各地亦依样组织了分会。

有了严密的组织,“和平争路”便成了有计划的行动。关于争路经过的细节可毋庸叙述。但是从群众运动的观点来讨论,足智多谋的四川人做得十分有声有色。首先他们要表示护路运动是合理合情合法的。他们搬出了已经死去的光绪皇帝,引用“庶政公诸舆论,铁路准归商办”的谕旨,作为争路的口号。这两句话切合他们所要争的政治权力和经济利益。在成都的市中心闹区和通衢要道,他们搭盖起许多席棚,供设着“德宗景皇帝神位”的万岁牌,配上这两句口号作为对联。又在不远的地方另张着一块写有“文官下轿,武官下马”的木牌。演讲部的人员就在矮矮的席棚前高声演说,或痛哭号啕。[13]成群的人围观听讲,官员们的弓杆轿通行不得。此情此景,当时有“鲁酒薄而邯郓围,圣位台低弓轿废”的诗句,写出了它的真相。清季,官僚们一向骑在百姓的头上,但是当一个群众运动展开之后,有谁敢与之抗拒?

立宪派人又利用舆论以激发川人共起争路。邓孝可主持下的《蜀报》,痛诋邮传部,其“卖国邮传部,卖国盛宣怀”一文谓:“今直将路完全卖给外人外,更以两湖财政作抵。自信川人非无人性,非属野蛮之血性男子,今可以起矣!”又谓:“有生物以来无此理,有日月以来无此黑暗,有人类以来无此野蛮,而今乃有盛宣怀如此横蛮以压迫我四川人。”[14]他们发行保路三日刊,后改为日刊,亦以盛宣怀为攻击的目标。另编印宣传小册,劝告川人团结。有一首争路歌的歌词,通俗而带着深刻的意义:

来、来、来,伯伯叔叔,哥哥弟弟,姊姊妹妹,老老少少,要死大家都一路,宁为中国鬼,不为外人奴。[15]

如此的宣传,其煽动性是令人震撼的。

群众争路运动的高潮,是成都居民的罢市罢课,而威胁最大的是罢市。同志会派人劝告商家闭门停止交易。劝告者分成两队,前队挨户分发传单,“请即关门赞助”;后队向持有怀疑者,施以委婉扼要的说明,必定待其关了门才离开去第二户。说也奇怪,“散传单的走到那里,铺门就关到那里;脚步声和铺板声混成一起不分开了,第二队竟没有说话的机会”。[16]七月初一(8.14)上午发动罢市,半天工夫,成都变成了静悄悄、冷清清的局面。半月之内,全川有十七州县响应了罢市。[17]总督赵尔丰不怕同志会所设的皇帝神位,但对于热闹的成都刹时间变成了死市,却是畏惧十分。他意识到暴风雨的前夕,愈是平静,来势愈为凶猛。

果然,七月十三日(9.5)成都发现了“川人自保商榷书”。这自保商榷书或许并不是立宪派人所为,[18]但是赵尔丰不问青红皂白,认定这是蒲殿俊的造反铁证,立将蒲等为首者九人诱骗至督署拘押起来。[19]萧湘自北京回川,行抵汉口,亦遭逮捕。

“川人自保商榷书”之发现和蒲、罗等人被捕,使川路事件急转直下,和平的争路变成了流血的斗争。当群众失去了他们的领袖之后,如果统治者能运用安抚的方式加以劝导,群龙无首的运动,或可能因而消失。反之,要是一味镇压,往往驱使群众走向极端,发生暴动。赵尔丰辈哪里知道群众心理,当群众齐趋督署请求释放蒲、罗等人时,他竟然下令开枪射击,当场三十二人毙命,全川大乱即由此起。

七月十六日(9.8)保路同志军的起事,可以说是群众运动的继续发展,由和平的争路到流血的斗争,也可以说是另一群众运动的开始。而革命党与立宪派在此后的斗争领导中,无形中联合起来。[20]

此时立宪派与革命党合流,可以说是事实上的需要,并非两党之间有其意志上的结合。蒲、罗等人原不主张以武力夺取政权,他们争路,认为和平的罢市罢课可以达成目的,哪里知道官府会横蛮到将他们集体逮捕。当他们入了囹圄之后,无法预料事件将会如何演变,更无法加以控制或影响。但是在失去自由之后,其愤恨之心,则惟恐争路风潮因此受到镇压。如今同志军起,高举打倒官府的旗帜,正是他们窃窃所希望的。同志军有立宪派人,也有革命党志士。他们用“水电报”[21]呼吁全川共起反抗。不数日之间,沿江各州县都组成了同志军。响应者既多,鼓励了革命党人的举事。果然不久武昌首义的消息传来,四川的争路运动也更进一步变成了革命运动。

在革命迅速发展的形势下,任何人都不易控制轨外的行动。但是赵尔丰认为川乱由蒲殿俊等人揭起,解铃还需系铃人,非蒲、罗等人难以收拾。九月二十五日(11.15)他释放了狱中诸人,十月初七(11.27)将政权交与蒲殿俊。蒲殿俊任都督之前,虽然发布“哀告四川伯叔兄弟书”,要求停止斗争,然十月以后的四川,各派竞争控制,哥老会大肆活动,新军不受节制。十月十四日(12.4)的兵变,蒲殿俊才意识到和平的运动早已成了往事。大变之后,已不是他那文弱书生所能控制的。一位社会学家说,知识分子利用人民的热情来建设新的国家,当新国家形势初定的时候,因为他们之无有经验,必然要从政坛上退了下来。[22]蒲殿俊的情形正是如此。兵变之后,他对过去的和平努力失望了,自此“退居故山,攸然养晦。”[23]罗纶等人虽然继续有所影响,实际仅居于次要地位。[24]

立宪派人首创和平争路,策划领导,他们无意之中完成了一件历史的使命——加速了中华民国的诞生。四川的护路运动,是一个群众运动。虽然此一运动有其局限性,但却是一个多姿多彩的群众运动——知识分子领导,为政治权力及经济利益而争——其对于当时及后日的影响是不可低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