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立宪派态度的转变
立宪派为早日实现宪政,一再请愿,清廷亦一再不准,他们只好接受谕令,解散组织,静悄悄地离开北京,各归故里。[1]他们怀着热情而来,颓丧失望而去。我们不禁要问,立宪派人是那样的绝对服从吗?上文曾经提到,立宪派人对于缩短预备年限三年,除了江苏、浙江和贵州三省外,大多表示不能满意。那么,他们是否真心服从清廷,作消极的解散了事?答案是否定的。立宪派人并不像一只驯服的羔羊,至少大部分的人不如此。
《国民公报》的主持人徐佛苏在他的记述中说,立宪派人对于清廷的拖延敷衍,进而迫令解散请愿组织,极其愤懑,因之态度转变,曾有不再效忠清室的决定,且谓将密谋革命,推翻现有政权。原文说:
其第三次请愿书中,措词则甚激昂。略谓:“政府如再不恤国民痛苦,不防革命祸乱立开国会,则代表等惟有各归故里,述诉父老以政府失望之事,且代表等今后不便要求国会矣”等语。窃按末次请愿书如此愤激者,其言外之意,系谓政府如再不允所请,则吾辈将倡革命矣。更不料清廷因此震怒,立下明谕,勒令代表等出京还里。各代表闻此乱命,亦极愤怒。即夕约集〔国民公报〕报馆中,密议“同仁各返本省,向谘议局报告清廷政治绝望。吾辈公决密谋革命,并即以各谘议局中之同志为革命之干部人员,若日后遇有可以发难之问题,则各省同志应即竭力响应援助,起义独立”云云。此种密议决定之后,翌日各省代表即分途出京,返省报告此事。然清廷毫无所闻,方幸各省请愿代表已经出京,则中央政府仍可苟安无事矣。[2]
徐氏又谓:
因请愿代表被清廷驱逐,吾辈同志有密谋地方革命之一段事实……鼓吹政潮,推翻清主。[3]
以美洲华侨代表名义参加请愿的伍宪子,亦谓立宪派人将以各省独立要求宪政,与徐佛苏所记颇有不谋而合之处:
当请愿代表被勒令出都之日,曾经秘密会议,将以各省独立要求宪政。汤化龙、蒲殿俊等同为请愿代表参与密议之人,其一触即发,并非偶然。[4]
徐佛苏是梁启超的至交,也是梁氏与立宪派人之间的桥梁。伍宪子是康有为派遣归国参加请愿的代表。他们两人于第三次请愿时都在北京。以他们的身份及其与立宪派的关系,所记所述,应该是真实的。但是对证请愿书,并未发现“政府如再不恤国民痛苦……今后不便要求国会”之言,不能不怀疑徐氏所记的真实性。再就立宪派人的社会地位,他们的君主宪政理想,他们与清政权的关系来看,尤难令人置信徐、伍传述了正确的事实。
但是,问题在立宪派人是否真有所改变。从三次请愿书语气一次比一次的加强,进而攻击清廷的腐败敷衍,徐氏所引的词句,似乎在初稿时有其可能性。定稿不如此,或许是被删改了之故。惟此并无太大关系,我们要问的,究竟徐氏所指的“吾辈公决密谋革命”与伍氏的“将以独立要求宪政”,是否确有如此决定?
首先,当检视立宪派人所发表的公开文字。第三次请愿之后,代表团曾发表“告各省同志书”。原书说:
某等承全国诸父老委托之重,匍匐都门,请求国会。积诚罄哀,一年于今。三次上书,幸值各省督抚连翩之电奏,力争于外,资政院全体之通过,主持于中,王大臣乃始临朝震悚,翻然改图,会议数四,顾犹回翔容与,疏慢不促,定为宣统五年实行开设议院……千气万力,得国会期限缩短三年,心长力短,言之痛心。以诸父老希望之殷,而效果止此,委任非人,能无惭悚![5]
充分看出他们不满意于请愿的结果。告同志书中又指出未来三年难以等待,盖国势之危,外有列强环伺,内则一二“昏耄老臣”把持,“肆其奸谋”,将有亡国之祸。处此情境,必须求变。原书结尾说:
朝命既下,度非复挟一公呈、一请愿书可以力争也,又非复少数人奔走呼吁可以终得请求也,惟诸父老实图利之。鹄候裁示,以定进止。[6]
如此的措词,明知受书者不能提供任何意见,而“鹄候裁示,以定进止”之言,除了暗示清廷既不接受劝告,而不图自变,岂不坐令国亡!
但是,告同志书究竟含糊其辞,虽有暗示求变之意,而不能确证徐佛苏之所记。
为求进一步的探索,再看梁启超的态度。梁氏借徐佛苏与立宪派人士联络,对如此重大的决定,不能不知。如果立宪派人态度改变,梁氏为立宪派的言论指导者,理当领导先变。他在民国初年回忆他于革命前夕的言论说:
晚清政令日非……刿心悚目,不复能忍受,自前年〔宣统二年〕十月以后至去年〔宣统三年〕一年之《国风报》,殆无日不与政府宣战,视《清议报》时代,殆有过之矣。犹记当举国请愿国会最激烈之时,而政府犹日思延宕,以宣统八年、宣统五年等相搪塞。鄙人感愤既极,则在报中大声疾呼,谓政府现象若仍不变,则将来世界字典上决无复以宣统五年四字连属成一名词者。[7]
检视宣统二年十月至三年二、三月间梁氏在《国风报》的言论,颇与事实有所出入。是年十月,清廷以缩短预备年限来应付请愿,梁氏虽指责其措施有若“买菜之论价”,[8]大体上还是接受的。他的激烈言论,出现在宣统三年三月以后。因为四国借款的签约,梁氏的“呜呼!新外债竟成”一文,力诋清廷的非法借债。又因三月二十九日黄花岗之役,始流露同情革命之意。何以梁氏迟迟始改变言论,他给徐佛苏的信中,透露了一些来龙去脉。原信说:
此次之书欲别出他途以从事,此则有以商略之余地耳。……仆数月以来,此种〔革命〕思想往来于心上者,日必数次,故终不肯自易其说者,非自惮以翻云覆雨,为人笑也。实自审其聪明才力,不能任彼事〔革命〕,无取用其所短耳。公若从事于旧主义,未为不可,但不识公欲以此为目的耶,抑以此为手段耶?彼辈〔革命党〕则以此为目的者也。若如来书言,一部人狂□,而使一部人有所挟以自进,则以此为手段者也。今诚欲以此为目的,则固有商略之余地,若欲以为手段,则不诚无物,吾绝不敢赞同耳。要之,此问题非面见不能决,公能一来,所最盼耳。[9]
这封信写于宣统三年二月十三日(1911.3.13),显示在此之前,徐佛苏曾有函告知梁氏关于立宪派人的种种。徐氏原函今不可得见,惟从徐氏在梁的来书上所批注:“时余欲再倡革命,故梁函劬问之”一语,[10]知其痛愤清廷之无可救药,曾有再度从事革命的念头。[11]读梁氏的信,又可以了解他得悉立宪派人动向之前,仍是循着一贯鼓吹宪政的路线发言,其讨论国会如何组织,如何督责责任政府实现,[12]虽不无愤激之言,大体上还是温和的。
梁函透露,徐佛苏促请他领导改变舆论,作革命的鼓吹。但是这时候再要他改变论调,似乎已无可能。无论时人如何批评他善变,他与革命党的关系,四五年前已经一刀两断,而今如何“自诒伊戚”取辱于人。
但是,梁氏思想中本有革命的原质,[13]当他实在忍耐不过时,不得不以笔墨泄其愤怒。经徐佛苏的敦促,往往于不知不觉中流露了同情革命之言。譬如他论清廷腐败,必将“雕瘵以死”。革命之事有似一帖毒药,毒药虽致人于死,有时亦可治病;以毒药攻雕瘵,或可以起死回生。换而言之,以革命推倒清朝,或可以救得国家。[14]此为梁启超在宣统三年三、四月以后痛诋清廷的原因。[15]
汤叡请愿归来,也曾向梁氏报告过北京请愿人士的情形,因此梁氏另有一函致徐佛苏说:
连日与荷老〔汤叡字觉顿别号荷厂〕促膝,益有味乎公之言。第兹事〔革命〕体大,非数日面谈莫究,坐是益盼公来耳。[16]
汤氏如何叙述立宪派人的求变态度,不得其详。然《国风报》中的“中国前途之希望与国民责任”长文,梁启超与汤叡的一答一问,[17]颇有所透露。汤说:“一二年来,熟察天时人事,无往不令人心灰意冷。殆范尉宗所谓中智以下,靡不审其崩离。”[18]又说:“今日国命悬于政府,政府惟■然不知国家之将濒于亡也,故昏悖日益甚,若恐其亡之不速,而更旦旦伐之。国中仁人君子,历举亡征,大声疾呼,冀政府有所警惕而悔于万一。”[19]这两段话,用以描绘请愿人士的心情,虽不中不远矣。梁氏在对话中亦言:“我国民未尝有事弱于人也……徒以今之恶政府为之梗,我国民不并力以图推翻此恶政府而改造一良政府,则无论建何政策,立何法制,徒以益其敝而自取荼毒。诚能并力以推翻此恶政府而改造一良政府,则一切迎刃而解,有不劳吾民之枝枝节节以用其力者矣。”[20]亦可鉴汤氏叙述请愿人士的失望,使梁氏由衷发出武力推翻清廷的呼声。
根据以上资料判断,徐佛苏、伍宪子二氏的记载,有其相当的正确性,但亦不无渲染与夸张之处。立宪派人接获清廷迫令解散的谕旨后,解散请愿团体,是经过会议决定的。对于这次会议的情形,当时的报纸都有报导。推测正式会议之前,请愿的核心人物似曾举行秘密会议,在秘密会议中,因愤恨清廷横暴而主张采取极端对抗手段,“密谋革命”一类愤激之言,自属难免。一人发出激烈之论,多人从而附和,在群众心理学上说是很平常的。有一位社会学家说:同僚相互的影响,比之于一个领导者的影响要大。[21]立宪派人在未正式结为政党之前,大家以同志相看待,虽说请愿时期颇有人似处于领导地位,心理上则并无领导与被领导之分。大家为请愿奔走,感情上与同僚或同志无异。会议中人人可以自由发言,才能激发同感者,必然获得共鸣。徐佛苏记下了当时的愤慨情绪,正如一位群众心理学者所说:失意驱人走向极端,一群人往往因失意不期而结合,是动乱的根源。[22]立宪派人求和平的改革不成,复受当时笼罩全国革命气氛的影响,除了转趋同情革命,似乎没有更佳的选择。
在立宪派人当中,只有张謇未尝稍改他的一贯主张。据孙洪伊透露,大部分立宪派人于请愿之后,与张謇“中道异趋”。[23]张氏不改初衷,盖因其未曾参与第三次请愿,心情感受当然与代表们不同。但是“党人隐忿之深”,[24]张謇是完全承认的。
总而言之,请愿失望之后,立宪派人的君宪美梦已经觉醒,他们在心理上变了。但由于他们的社会地位使他们还不能公然拋弃原来的理想,仍旧要继续挣扎。然而终因受心理的左右,此后的行动,已不如请愿时的心平气和,而往往公然与清廷对抗。在资政院中,参加过请愿的民选议员,借故猛烈抨击政府,毫不留情地弹劾军机,甚至于不惜提议解散。此种种做法,虽不能使清廷有所警觉,却发泄了他们的郁闷情绪。到了宣统三年四月间,所谓的责任内阁变成了皇族内阁,立宪派人两度要求罢斥,发表“告全国父老书”痛诋政府,诸种做法,已不是一个和平运动所当遵循的轨迹。当他们组成宪友会时,宣称所以结为政党,是“对于时势有一种紧急自卫之意”。[25]益见其离心之由来,已非一朝一夕。
革命的大势已成,且已迫在眉睫。下面将试为探讨宪友会的组成经过及其旨趣所在,以明立宪派人之如何准备应变。立宪派人是否改变了他们拥护清室的初衷,他们在革命时期的活动,自可自我验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