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谓孔子曰：“来！予与尔言。”曰：“怀其宝而迷其邦④,可谓仁乎?”曰：“不可。”“好从事⑤而亟⑥失时,可谓知乎?”曰：“不可。”“日月逝矣,岁不我与。”

孔子曰：“诺；吾将仕矣。”

①阳货：又叫阳虎，季氏的家臣，季氏几代以来把持着鲁国的政治，而阳货这时正又把持着季氏家的权柄。最后因企图消除三桓而未成，逃往晋国。②归孔子豚：归同“馈”。豚：蒸熟了的小猪，按当时的礼节，大夫有赐于士，不得受于其家，则往拜其门。③时其亡也：探听到他不在家。④迷其邦：让国家处于迷惑的状态。⑤好从事：想做官。⑥亟：多次，屡屡。

阳货这个人是季氏的家臣，季氏家是把持鲁国政治的，而阳货作为季氏家的家臣，他又把持着季氏家的权柄，这叫“陪臣执国命”。这个人是那种玩弄政治阴谋的人，孔子不喜欢他，但他想来见孔子。

他为什么想见孔子呢？因为孔子是有很高名望的人。不光是阳货想见孔子，季氏、鲁哀公都想见孔子。但是阳货想见孔子，孔子却不想见他。不想见他，他就耍一个小聪明：“归孔子豚。”他趁孔子不在家的时候送去一头乳猪。因为按照当时的礼制，大夫家送东西，是要回拜的。去回拜不就见到了吗？阳货想这样见孔子，耍小聪明。

孔子看出了阳货的用心，亦用其智，“时其亡也，而往拜之”，探听到阳货不在家时去拜谢他。结果两个人在路上相遇了。阳货就对孔子说：“来，来，来，我跟你说说话。”说话的口气不小，没有礼貌，颐指气使的样子。他质问孔子：“你一肚子的学问，一肚子的治国方略，但是却使国家处于迷惑状态，这叫作‘仁’吗？”孔子没怎么理他，就回答了两个字：“不可。”阳货又说：“想当官，却屡屡错失良机，这可以叫作‘智’吗？”孔子说：“不可。”又是两个字。阳货又劝孔子：“时间过得很快，如果现在不抓住机遇，恐怕等你老了就没有机会了。”孔子说：“好，好，好，我打算当官。”孔子答应了吗？没答应。孔子懒得跟阳货纠缠，便说打算当官。事实上孔子并没有答应阳货，只是为了快点走人。

这段对话把阳货和孔子的形象都刻画得栩栩如生。阳货总想给孔子讲道理，劝孔子当官，而孔子则不想理睬他，不跟他多说一句话，采取敷衍但不失礼的权变策略。《论语》里有些章节是栩栩如生的。

17.2　子曰：“性相近也,习相远也。”①

①“性相近”句：《集释》：性者，人所禀以生也。习者，谓生后有百仪常所行习之事也。人俱禀天地之气以生，虽复厚薄有殊，而同是禀气，故曰相近也。及至识，若值善友则相效为善，若逢恶友则相效为恶，恶善既殊，故云相远也。

这句话你们很熟习了，这就是孔子的人性论。

前面讲通过学习改变命运。人与人之间生来本无多大差别，但最终可能有天壤之别。这种差别是如何产生的？前面讲到了“学”，这里讲的是“习”。要具体区分起来，这两个字的意思是有差别的。学是学文，学行。习是习行，实践。但在这里“学”和“习”是一样的。学习与不学习造成人与人之间的巨大差异。不学习的，特别是困而不知学的，一辈子都不去学习的人，民斯为下矣。而学习的人，学而优则仕，变成了君子、贵族，差别很大。人生来平等，是自己造成了自己和别人间的不平等。中国是这样的，自孔子以后，春秋以后，通过学习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西方不一样，贵族是世袭的，再怎么努力也很难改变自己的命运。这不公平，所以赚了钱的资本家要革命，推翻封建贵族统治。而中国的老百姓可以通过学习改变自己的命运，革命就缺少了西方那样的理由。中国革命的理由是统治者昏庸无道，弄得民不聊生，所以要革命。革命的目的也不一样，不是要推翻一个阶级，而是为了清除腐败，恢复社会的公平和正义。

“性相近”，只是说相近，大体如此而已。还是有点不同的，有上智与下愚之别。上智与下愚是后天无法改变的。所以“性相近也，习相远也”，还要补充一句“唯上知与下愚不移”这样才比较完整。

17.3　子曰：“唯上知与下愚不移。”

只有天才和白痴是不能改变的。有些人天生就很聪明。昨天在电视节目上看到一个孩子，小时候是自闭症，后来迷恋上了画画，成了有名的画家。他坐飞机在伦敦上空转了一圈之后，就把伦敦的全景画出来了。连楼的层数，开着多少窗户都画出来了。他看过一遍之后，那些具体的东西就印在脑子里。这种人是上智，是天才。天才就是天才，天才不是教出来的。同样的，白痴就是白痴，谁也拿他没办法。

但这句话要和上面一句同看。这一句话不能成为不努力学习的借口。上智与下愚的人有，但很少。孔子自己就不承认他是生而知之的上智，他只是因为比别人更加好学才成为博学多能的人的。

17.4　子之武城①,闻弦歌之声。夫子莞尔而笑曰：“割鸡焉用牛刀?”

子游对曰：“昔者偃也闻诸夫子曰：‘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子曰：“二三子！偃之言是也。前言戏之耳。”

①武城：县治，子游为宰。

这段话也很生动。孔子到了武城，听到弦歌之声。弦歌之声代表学校在教礼乐。听到弦歌之声，夫子莞尔一笑，说：“割鸡焉用牛刀？”武城这种地方需要办这么好的学校吗？治理这么小的地方不需要这么大动干戈吧！子游听了之后便说：“我听老师说过，君子学了道理就会爱人。小人学了道理就易使唤。”孔子马上承认错误：“同学们啊，子游说得对，我刚才是开个玩笑。”孔子看到子游把武城治理得这么好，其实是很高兴的。可见，孔子有时候也是和学生开玩笑的。

17.5　公山弗扰以费畔①,召,子欲往。

子路不说,曰：“末之也②,已③,何必公山氏之之也④?”

子曰：“夫召我者,而岂徒哉⑤?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⑥?”

①畔：同“叛”。②末之也：没有地方去。③已：罢了。④何必公山氏之之也：何必之公山氏的倒装。⑤而岂徒哉：徒下省略动宾结构，说完整应是：而岂徒召我哉。⑥吾其为东周乎：我不是在东方复兴了周王朝吗?

子路对老师有不同的意见就大胆地提出来，像大人教训小孩一样：“你没有地方去吗？没有地方去就算了，何必到公山氏这种人那里去呢？”对老师有意见，你们也可以像子路这样，大胆地说出来，但要礼貌一点。

子路这么说，孔子也没有生气，他只是跟子路讲道理：我去不是白去，我是想去干一件大事，在东方复兴周王朝。孔子总想找个机会干这样一件大事。前面阳货说孔子“好从事”，想当官，可是总是错失良机。这又是一个机会，他不想失去这个机会。他的心中有一个梦想，就是恢复周代的礼制。

但最终孔子还是听了子路的劝告，没有去。

17.6　子张问仁于孔子。孔子曰：“能行五者于天下为仁矣。”

“请问之?”曰：“恭,宽,信,敏,惠①。恭则不侮,宽则得众,信则人任②焉,敏则有功,惠则足以使人。”

①恭，宽，信，敏，惠：恭敬、宽厚、信实、勤敏、恩惠。②任：信任。

仁有多种表现。恭、宽、信、敏、惠分别是仁的具体表现。恭恭敬敬的就不会遭受侮辱，宽厚待人就会得到大家的拥护，讲信用就能得到信任，勤敏就会立功，对老百姓有恩惠，老百姓就会听你使唤。仁是有具体表现的，表现在每一种品德上。

17.7　佛肸①召,子欲往。

子路曰：“昔者由也闻诸夫子曰：‘亲于其身为不善者,君子不入也。’佛肸以中牟畔,子之往也,如之何?”

子曰：“然,有是言也。不曰坚乎?磨而不磷②；不曰白乎?涅③而不缁④。吾岂匏瓜⑤也哉?焉能系而不食?”

①佛肸(bìxī)，人名。②磷(lìn)：薄。③涅(niè)：黑色的染料。④缁：黑。⑤匏(páo)瓜：有苦甘两种，苦者不能食，蓄之为壶。

和前面一章一起来看。佛肸也是一个叛变者，召孔子，孔子也打算去。孔子想当官，这又是一个机会。子路又劝他，说：“老师教导我们，亲自干坏事的人必定是不善良的人，君子不和他们打交道。叛变者占领的地方，你怎么都想去呢？”孔子说：“对，我是跟你讲过这句话。但是我还跟你讲过另外一句话。坚硬的东西是磨不薄的，真正白的东西是染不黑的。”什么意思？佛肸是叛徒，我去了我不是叛徒，我还是我。我是那种磨也磨不薄、染也染不黑的人。我是真正的坚强稳固的人，是不会被改变的人。这是一方面，叫子路放心。另一方面，孔子说：“难道我是一只瓠瓜吗？”孔子觉得这么好的人才不用，浪费人才了。儒家想当官，什么时候都可以当，什么情况下都可以当。但是要坚守自己的志向，如果自己的政治理想和现实发生了矛盾，就走人。在乱世中能治理好国家，才是真正的有功。国家都治理得那么好了，还要你去当这个官干什么呢？

儒家的自信来自于对“磨而不磷、涅而不缁”的独立人格的自我肯定。他们不但不厌弃污浊的现实世界，反而有坚定的信心去改变它。在红尘中磨炼自己，在红尘中澄清宇内，这样一种精神值得景仰，值得追求。

17.8　子曰：“由也！女闻六言①六蔽矣乎?”对曰：“未也。”

“居②！吾语女。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好知不好学,其蔽也荡；好信不好学,其蔽也贼；好直不好学,其蔽也绞③；好勇不好学,其蔽也乱④；好刚不好学,其蔽也狂⑤。”

①六言：仁、智、信、直、勇、刚。②居：坐下。③绞：说话尖刻。④乱：捣乱闯祸。⑤狂：胆大妄为。

前面讲过类似的话，某种品德如果不以礼节之，就会走向极端、走向反面。

“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喜欢仁但不好好学礼，不好好习礼，不懂得礼后面的那些道理，那就是愚，就会被遮蔽。被遮蔽的东西往往是自然的东西。仁这种品德，你去追求它，如果过头了，就会愚蠢，连自然的品质也会丢掉。

“好知不好学，其蔽也荡”，“荡”，浮荡，没有根基。看来学不仅是学礼，包括学习方方面面的知识，学习文献，学习历史经验，获得智慧。讲仁，讲爱人，但没有历史智慧，没有社会经验，是会被人愚弄的，这就是我们讲的老实人总是被人愚弄。如果有了历史智慧就不会被愚弄了。智也是这样，聪明但没有学问，没有根基，就会无知，耍小聪明，就会飘荡不定，干轻薄的事情，聪明反被聪明误。

“好信不好学，其蔽也贼”。“贼”，就是伤害。讲信用但不好学，就会伤害自己。践履自己的诺言的时候往往要牺牲自己的利益，甚至牺牲自己的生命。这不就伤害自己了吗？学了之后，就不至于伤害自己了。既可以实现自己的诺言，又不会伤害自己。因为学了以后就有能力、有本事办得到。而且，学了以后就知道什么事能答应，什么事不能答应，什么人能答应，什么人不能答应，这就避免了很多麻烦。

“好直不好学，其蔽也绞”，就是前面讲的“直而无礼则绞”。说话太直了，太尖刻了，听起来很刺耳、伤人。读了书就不一样了，读了书变成了文明人，说起话来很委婉，很讲策略，能说到点子上，还能引经据典，有条有理，合情合理。好学的人说话，既能把自己的真实意思表达出来，又不至于伤害别人。

“好勇不好学，其蔽也乱”，勇敢而不好好学习就会闯祸，就会出乱子。读了书就知道什么事该做，该怎么做，不会莽撞，不会出乱子。

“好刚不好学，其蔽也狂”，刚毅但不好好学习就会是狂人。读了书的人是很谦虚的，不会那么狂。

讲来讲去，还是要我们好好学。

所以，好的品德一定要和学问联系在一起。为什么苏格拉底说“知识即美德”呢？有了知识，品德才有了一种理性的指导，道德和品质离开理性的指导就会走向偏激。因为道德行为往往受道德情感的支配，那种情感如果很强烈，行为就容易走向极端。这个时候特别需要理性的指导。因为情感只是一种行动的动力，它不能告诉我们如何行动。学了以后，遇事先想一想，就不会出问题。

17.9　子曰：“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①,可以观②,可以群③,可以怨④。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⑤于鸟兽草木之名。”

①兴：启发想象力。②观：观察。③群：锻炼合群性。④怨：表达哀怨。⑤识(zhì)：记。

这是孔子很重要的美学思想。文学艺术的作用就是兴、观、群、怨。“兴”，产生，激发情感，启发想象力。情感和想象力是生命中很重要的两种力量。智力，最初只是一种想象力，然后才发展出理性思维。当理性思维发展了以后，想象力仍然是一种很重要的力量。意志力就是一种情感的力量。情感和想象是联系在一起的，理性的逻辑的语言很难激发情感，而具体的情境总是能激发出某种相应的情感。文学艺术作品为了表达某种情感，就要描写和塑造出相应的情境。哲学只能引起沉思，很难激发情感。黑格尔说：“生命是向着否定之否定的痛苦中前进的。”读了这句话，你会感到痛苦吗？不会的。想象力和情感要靠诗来激发，要用诗来教育。所以诗的教育也是最初的教育。孔子说“兴于诗”，这个我们前面讲了。给小学生上课要生动形象，给大学生上课就不讲生动形象了，因为大学生早就进入了发展理性思维的阶段。但古代刚入大学时也是先学诗的，因为古代是十五岁读大学，这个时候正是情感最丰富的时候。少男少女的情感最好用诗来激起，而不是用具体的情景来激起。用“同桌的你”去激发一个少年的情感，那就麻烦了，那他就不读书了。但是用《关雎》去激发就没问题，因为《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思无邪”。所以“诗”是要打引号的，专指《诗经》。如果用那些淫秽的文学作品、录像视频来激发中学生、大学生的情感，问题更大，比“同桌的你”更有危害。少年犯罪就是那些作品造的孽。写出好的诗来给青春年少的学生读，是当今文学家的伟大使命。没有诗的年代是彷徨沉沦的年代，有诗的年代是积极进取的年代。

“观”，观察。诗能培养观察力。文学作品对情感、情境的描写非常细腻。文学家的情感比我们常人丰富，文学家的观察比我们常人细致。你看宋玉写的《风赋》，“风生于地，起于青萍之末”。春风微微地一动，蛰居的人们都还没有感觉，而青萍的末梢感觉到了，动了。那微微的一动，被千万双眼睛错过，却被敏感的诗人观察到了，一丝春天到来的暖意和生气油然而生。对自然，对人情，对社会，诗人体察入微，多读诗，我们就会有一双敏锐的、明亮的眼睛，就会有一颗敏感的细腻的心。诗的观察的细腻是其他文艺作品难以替代的。因为诗是最精粹的语言，需要读者用心细细地去品味。

“群”，群居，合群，现在叫团队精神，合作精神、国民党时期有“群育”，1949年以后不叫“群育”了，叫“集体主义教育”。其实，“群育”这个概念还是蛮好的，与传统联系起来了。孔子讲“诗可以群”，《学记》还讲什么？讲“敬业乐群”。所以说“群育”与传统联系起来了。什么样的人才乐群、合群呢？首先这个人要开朗、不孤僻，有丰富的情感，而且善于表达自己的情感，从不压抑自己的情感，是一个真实鲜活的人。诗人正是这样的人，诗人都是所谓“性情中人”。多读诗就会受到诗人气质的感染。其次，合群要能包容不同的观点和意见。每一个人对文学作品的理解是不一样的。“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莱特”，同样一部《红楼梦》，“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群有“群居相切磋”的意思，大家聚在一起，讨论诗的含意，各自发表不同的观点，相互启发，相互包容。久而久之，你就学会了容纳不同的意见，听取不同的声音。理性的知识是线性的，答案是固定的。像数学，虽然也有不同的解题思路，但毕竟没有解诗那么灵活。所以在培养包容性方面，文学艺术教育有不可替代的作用。再次，合群要懂得应酬。诗人之间的应酬是非常高雅的。他们经常以诗会友，相互酬唱。你送我一首诗，我和你一首诗。和诗往往用“元韵”，也就是用赠诗的韵，这个难度很高，但诗人们乐此不疲。因为这样既能表达对赠诗者的尊重，又能体现出自己不凡的诗才。诗人们还经常聚会，结伴远游。“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褉事也。”修褉事就是三月三上巳日那天诗人们聚会。“三月三，蛇出山。”蛰伏的动物感于春天温暖的阳光，纷纷爬出洞穴。诗人们也诗情荡漾起来，聚在一起相互酬唱。聚会的地点往往选在风景优美的地方。“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然后“引以为流觞曲水”，“一觞一咏”，尽情地“畅叙幽情”，能不合群，能不乐群吗？唐代的两个大诗人，李白和杜甫，两人结伴游齐鲁，从此李杜结下了深厚的友谊，杜甫就写了多首怀念李白的名篇，如“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但李白怀念杜甫或是赞美杜甫的诗却很少，也不有名，说不定这一次壮游之后，李白并不喜欢杜甫那种性格的人。可以肯定的是他们并没有结怨，不欣赏归不欣赏，但还是能结伴而游。李白不欣赏杜甫，但能包容杜甫，杜甫也照样欣赏李白。这就是诗人的乐群性格。学什么是和性格有关的，学理工科的就可能孤僻一些，内向一些；学文学的，学艺术的就活泼一些，开朗一些。

“怨”，埋怨，怨刺上政。诗可以表达对现实的不满情绪。怨气是要发出来的，怨气不发出来，埋在心里头，就会纠结在一起，成为心中块垒。怨气不发出来，积累得太久了、太多了，老百姓就会造反。怨气发出来了，被统治者知道了、改正了，社会就进步了、和谐了。创建和谐社会，首先要让老百姓把怨气自由地表达出来。《诗经》里面有很多这样的不满。“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不满。“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悬獾兮”，不满。西周的统治者不是压制这样的不满，而是希望倾听到更多这样的不满。西周专门制定了采诗和献诗的制度，了解民间的怨气。怨，当然更多的是那些属于私人生活范围的怨情。古诗中有很多怨妇诗。女人似乎总是和怨情联系在一起。春怨、闺怨，离愁、别绪，人生有那么多的不完美，以至于没有了愁怨反倒不美了。鲁迅曾刻薄地说，对着寒夜吐半口鲜血的女人才是美的。到现在，我们仍然对戴望舒笔下那个“结着愁怨的姑娘”怜惜不已，这是因为怨情中有一种对于人生完满的追求和向往。这些怨情都是需要表达的。懂得表达，表达出来了，心里就舒缓了很多。

除了兴、观、群、怨外，诗歌还有一些其他的具体的作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近点讲，学了诗可以处理好家庭关系。父子关系只是家庭关系中的一种。《诗经》中有很多诗是描写家庭关系的，《蓼莪》就是讲孝德的，“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读了这样的诗你怎能不对父母深怀感恩呢？远了讲，学了诗可以处理好君臣关系。《诗经》中描写君臣关系的诗就很多了，《小雅》《大雅》中多半是写君臣关系的。“大学始教，《宵雅》肄三”，《宵雅》就是《小雅》，《小雅》的头三首诗《鹿鸣》《四牡》《皇皇者华》都是写君臣关系的，大学一开始就要学这三首诗，就是要告诉学生现在要好好学习，将来好好当官。另外，学诗也是学辞令，学会文雅得体地说话。事父也好，事君也好，会说话是很重要的。

还有，学诗可以“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广增知识，广增见识。城市生活使我们远离了大自然，很多鸟兽草木我们都不认识了，甚至连那些字都不认识了。“关关雎鸠”，雎鸠是什么鸟？“有鸣仓庚”，仓庚是什么鸟？“参差荇菜”，荇菜是什么菜？“采采芣苢”，芣苢是什么植物？“采采卷耳”，卷耳又是什么？“采葑采菲”，什么是葑，什么是菲？前面讲蓼莪，那是什么植物？我不知道，有的看了注释也不知道。我自己做了一套汉字输入法，有一天编码的时候非常激动，带草字头的、带竹字头的、带木字旁的、带禾旁的字，有好几千个，其中绝大部分我不认识。有些植物恐怕早已消失了。读《楚辞》时我就有一种愿望，能找到那些屈原佩戴过的香草就好了。“沅有芷兮澧有兰”，我去过沅水，还在沅水中游过泳，就是没有采到芷草。走进大自然，能叫出那些草木鸟兽的名字，我们就和大自然亲近了许多，我们就有了安全感、幸福感，就像在陌生的城市里见到了很多熟人一样。叶圣陶写过一篇散文，叫《没有秋虫的地方》，大学时读过，至今记忆犹新，还时常想起。住在城市里，听不到秋虫的呢哝，是一种无尽的惆怅。如今，即使回到农村，也正如诗人余光中先生所说的，“只怕是找得回蒲扇也找不回萤火”了。我们这些从农村来到城市的人，对大自然的一草一木的回忆是一种难以排遣的乡愁。大自然不仅是生活中的一种记忆，而且是我们生命中的一种记忆。那些城里长大的孩子，即使没见过鸭子，但他们会喜欢唐老鸭，没见过绵羊，但他们会喜欢喜羊羊、美羊羊。孩子们天生就喜欢童话的世界。对大自然的热爱是人的天性。排遣我们的乡愁，滋养我们的天性的是诗歌。

诗歌这么重要，中小学就要学，大学也要学，特别是初中高中要学。我庆幸自己大学学的是中文，那时我们背了很多诗，到现在还记得。现在的大学生基本上不读诗了。大学不是培养理性的地方吗？怎么还学诗呢？柏拉图就不主张大学阶段学诗，纽曼也是这样。西方人总是把情感和理性对立起来，中国不一样，情感和理性是调和的。大学阶段照样学习诗、书、礼、乐。中国的诗和西方的诗也不一样，所表达的情感是那种合于理性的情感。“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思无邪”，这样的审美观本身就是理性的。兴、观、群、怨，每一种作用中既有情感也有理性。兴与怨偏重于情感，观与群偏重于理性。情感与理性在中国不是二元对立的，而是相互调和的。这些都是好传统，我们要继承。

17.10　子谓伯鱼曰：“女为《周南》《召南》①矣乎?人而不为《周南》《召南》,其犹正墙面而立也与?”

①《周南》《召南》：《诗集传》：周，国名。南，南方诸侯之国也。周国本在《禹贡》雍州境内岐山之阳，后稷十三世孙古公亶父始居其地。传子王季历，至孙文王昌，辟国浸广。于是徙都于丰，而分岐周故地以为周公旦、召公奭之采邑，且使周公为政于国中，而召公宣布于诸侯。于是德化大成于内，而南方诸侯之国，江沱汝汉之间，莫不从化。康有为注：《周南》《召南》，诗首篇名，所言男女之事最多。盖人道相处，道至切近莫如男女也。修身齐家，起化夫妇，终化天下。

《周南》《召南》是《诗》的头两篇。“不为”就是不学。不学这两篇诗就像正对着墙壁站着，也就是说，前面有墙壁挡路，寸步难行。这两篇诗为什么这么重要呢？参看朱熹的解释，我们就会明白孔子为什么如此推重这两篇诗。这两篇诗采自周王朝故地，这地方是周代礼乐文化的发祥地，先王风俗之盛就存于这两篇中。孔子推崇周代礼乐文化，当然也就推重《周南》和《召南》。康有为的注释说出了另一个在我看来更为重要的理由。《周南》和《召南》讲男女恋情的诗最多，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最重要的是男女关系，修身齐家是从处理夫妻关系开始的，夫妻关系都处理不好，其他关系也很难处理好。所以《周南》《召南》，十五国风，非常重要。它告诉我们懂得男女恋情，如何处理夫妻关系。人这一辈子幸福不幸福，要看夫妻关系好不好，家庭生活幸不幸福。要读诗，大量的诗歌是描写爱情的，好的，不好的，各种状况都有，都给我们以启迪。《诗经》中一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感动了中国人几千年，到今天，最浪漫的事仍然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

17.11　子曰：“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

礼呀礼呀，仅仅是说的玉和帛这些礼品吗？乐呀乐呀，仅仅是说的钟和鼓这些乐器吗？孔子这样反问，答案显然是否定的。礼品和乐器只是礼乐的表象，礼乐的精神实质是礼乐所表达的内在的情感。这道理孔子反复地讲过。在讲“今之所谓孝者”的时候，我们已经讨论过。孝顺父母，重要的是对父母有感情，而不只是能养活父母。内在的情感才是最重要的，有了内在的情感，外在的形式可以没有。孔子曾和子夏讨论过“无声之乐，无体之礼，无服之丧”，也是说的礼乐不在外在形式而在内心情感。

17.12　子曰：“色厉而内荏①,譬诸小人,其犹穿窬②之盗也与?”

①内荏：内心怯懦。②穿：挖洞。窬(yú)：跳墙。

“色厉”，外表看上去凶得很。“内荏”，内心却又是怯懦得很。这种人是小人。小人不要怕，他们只是外表凶一点。就像小偷一样，小偷其实胆子小，胆子大就不去当小偷了，就去当强盗了。君子是有内涵的，有修养的，有底气，不怕谁，用不着一副凶相。所以对于那些对你凶的人不要怕，离远一点，不让他伤着你就行。也用不着你去收拾他，他本来就胆怯，凶过之后就会灰溜溜地收场。

17.13　子曰：“乡愿①,德之贼②也。”

①乡愿：好好先生。②贼：伤害。

李泽厚先生对学界的好好先生是很有些意见的，他说：“唯唯否否，含含糊糊；左右逢源，摇摆不倒；名誉归，人缘好，大家都喜欢，自己也‘完满’。好些不仍然是今日‘一流学者’么？”

不要做好好先生，好好先生伤害德。好好先生虚伪，无原则，所以是“德之贼”。

17.14　子曰：“道听而涂说,德之弃也。”

路上听说的，随即又在路上说，这就叫“道听途说”。对路上听到的东西，不假思索，不加实证，这是放弃道德责任，也就是说话不负责任。听到的看到的，一定要经过验证，这才是有责任感。出了问题的时候你不能说：“我也是在路上听别人说的，不知道是假的，没想到会伤害你。”这样的解释是推托不了责任的。路上听说的，听了就行了，不要再传，弄清了以后再说。还没弄清楚，道听而途说，就要负责任。

17.15　子曰：“鄙夫可与事君也与哉?其未得之也,患得之①。既得之,患失之。苟患失之,无所不至②矣。”

①患得之：当作“患不得之”。②无所不至：无所不用其极。

“患得患失”，又是一个成语。什么人是语言大师？什么人是思想家？他说出的话是格言，是成语，他就是语言大师，是思想家。你看，才讲了一个道听途说，又来了一个患得患失。所以孔子是大思想家，是语言大师。

患得患失的人是鄙夫，这种人为了个人得失会无所不用其极，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没有得到的时候，患得不到，钻山打洞，求东告西，用尽一切手段要得到。得到了之后，他又患失之，拼命保住自己的既得利益，而且会“无所不至”。得到了某些东西的人，或是有钱的，或是有权的，或是有势的，这些人在保护既得利益的时候会利用手中的权势和金钱欺压他人。没得到的时候为了得到他可以做“孙子”，有了权势以后他就成了恶魔。所以要忌讳和患得患失的人打交道，要忌讳和功利心、名利心很重的人打交道，因为他们会不择手段。忌讳或者不和这种人打交道，这是消极的态度。儒家没有这样消极，公山弗扰、佛肸这样的叛变者，孔子都不怕，还怕那种患得患失的鄙人吗？不过道家又是另一种态度，你自己没有争斗的名利心，和什么人打交道都没关系，鄙人不是计较得失吗？让他们得好了，失了也和你无关，极端的手段也就用不到你身上。

17.16　子曰：“古者民有三疾,今也或是之亡①也。古之狂也肆②,今之狂也荡③；古之矜也廉,今之矜也忿戾；古之愚也直④,今之愚也诈⑤而已矣。”

①或是之亡也：或许连这些毛病都没有了。②肆：肆意直言。③荡：放荡不羁。④直：直爽。⑤诈：欺诈。

孔子感叹今不如昔。伟大的思想都是在乱世中产生的，乱世就是今不如昔的时候，治世没人发出这样的感叹。“三疾”都是可贵的毛病。古代的狂人讲真话，是真狂。今天的狂人放荡不羁，大胆妄言，狂得没边，狂得没根据。古人傲慢但有棱角，不可侵犯，有一股正气。现在那些傲慢的人盛气凌人，有一股邪气。古代的愚人直爽，今天的愚人看起来老实，却会欺诈别人。

17.17　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

这一章前面讲过了。

17.18　子曰：“恶紫之夺朱也,恶郑声之乱雅乐也,恶利口①之覆邦家者。”

①利口：强嘴利舌。

“唯君子能爱人，能恶人。”君子是爱憎分明的。孔子爱什么恶什么呢？孔子“恶紫之夺朱也”，红色变成了紫色。服色变了，也就是礼变了。穿什么衣服是有严格的规定的，服色变了就是破坏礼制。“恶郑声之乱雅乐也”，音乐也变了，雅乐变成了靡靡之音。“恶利口之覆邦家者”，利口，强嘴利舌。春秋时期有一些强嘴利舌的人，到处游说，凭嘴巴子吃饭。这些人实际上不能给国家带来安定，相反却把国家搞得乱七八糟的。孔子引以为恨，但是也没办法。这里又是说的礼崩乐坏。

有法不依，世风颓靡，奸邪当道，孔子深以为恨。

17.19　子曰：“予欲无言。”子贡曰：“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①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夫子欲无言，并不是像老子那样领悟到道即自然无为，而是激愤之言。言而无用，不如不言。

子贡听了就说：“老师您不说了，同学们如何传达、继承您的思想呢？”孔子说：“天说什么了，不是什么都没说吗？四季照样周而复始，万物照样生长。地球照样转。”这种思想像道家的思想：行不言之教，顺其自然。《论语》里面有好几个地方有点像道家思想。前面讲了无为而治，这里又讲到“予欲无言”。不过，儒家和道家还是有差别的，孔子赞美舜无为而治，同时又承认无为而治很难，只有舜才做得到。

孔子的“予欲无言”和老子说的“行不言之教”同样是有差别的。老子说“行不言之教”是说统治者不要发号施令教导老百姓如何做，这和我不想再说了是有区别的。我不想再说了，有些牢骚，因为说了也没用。其实知识分子不必把自己看得太重，你以为你不做学问了，你不写文章了，你不发表意见了，你不批判现实了，你不宣传理想了，现实就会永远黑暗下去？社会就永远不向前发展了？不会，社会还照样向前发展。孔子就有这个信心。“陪臣执国命，三世而已矣”，现在已经两世了，持续不了多长时间了，他有这个信心。他觉得鲁国再过三十年还没什么变化的话，肯定会灭亡。事物的发展确实有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规律。

17.20　孺悲欲见孔子,孔子辞以疾。将命者①出户,取瑟而歌,使之闻之。

①将命者：传话的人。

孔子这个人行事很有意思，孺悲想见孔子，孔子托辞有病不见，传话人刚出门，孔子就拿出瑟边弹边唱，故意让传话人听见，意思是我没病，就是不见你，我说我病了只是托辞而已。他这么做到底是什么用心呢？我们也不清楚。《礼记·杂记》里是这样说的：“恤由之丧，哀公使孺悲之孔子学士丧礼，士丧礼于是乎书。”夫子的意思或者是：我又没病，何必找人来学？或者是：孺悲不堪教育，换个人吧！或者是：礼闻来学，不闻往教，孺悲怎么不自己来？到底怎样，还是不得而知。

孔子确实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他总是能通过某些设计表达自己的态度。

17.21　宰我问：“三年之丧,期已久矣。君子三年不为礼,礼必坏；三年不为乐,乐必崩。旧谷既没,新谷既升,钻燧改火,期①可已矣。”

子曰：“食夫稻,衣夫锦,于女安乎?”

“女安,则为之！夫君子之居丧,食旨不甘,闻乐不乐,居处不安,故不为也。今女安,则为之！”

宰我出。子曰：“予之不仁也！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夫三年之丧,天下之通丧也,予也有三年之爱于其父母乎！”

①期(jī)：一年。

这段讨论记载在《论语》当中，反映了当时对于周礼有两种态度，有保守派，有改革派。这已经反映到儒家内部了。宰予这个学生对于周礼主张做大的改革，孔子不喜欢他，《论语》里孔子骂他骂得最多，也骂得最厉害。孔子自己则是保守派。

宰予觉得居丧三年太久了，一年也够长的了，他的理由是：第一，居丧时，君子三年不为礼，礼必坏。三年不为乐，乐必崩。第二，自然界一年周而复始，居丧应该一年复常。一年的时间，万物都更变了，旧的火种都要更换新的了，礼也要变，三年之丧太长了。这里有一个背景，当时讲的君子和以前的君子不一样，以前的君子是贵族，他们不要种地、做工，行三年之丧没有关系。现在的君子有的是从民间成长起来的，如果还没当上官，他们还要养家糊口，如果守三年之丧怎么能行呢？显然，宰予是从现实需要出发，是从利益方面看问题的，是从社会发展的角度提出变革要求的。有没有道理呢？有道理。

但孔子不是这么看的，孔子是从心理需要出发，从情感的角度看三年之丧的。君子居丧，三年之内，心中有一种强烈的思念亲人的情感，寝食难安，吃好的没有味道，听音乐也高兴不起来，所以要守三年之丧。孔子问宰予：“亲人死了，吃好的，穿好的，你安心吗？”宰予的回答很干脆：“安心。”孔子说：“你安心，那你就锦衣玉食好了！不必守孝三年。”心安，嘴里不吃心里馋，守孝也是假的。宰予走了之后，孔子又跟其他学生讲了居丧时为什么会寝食难安。“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前面讲了《蓼莪》，“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孩子是这么带大的，怎么会没有感情呢？对父母的感情一和血缘有关，二和父母对儿女的抚养和教育有关。不养不教，儿女也会不孝。“予也有三年之爱于其父母乎！”这一方面是对宰予的责备，另一方面恐怕也包含了对宰予父母抚育子女的疑问。既然各人对父母的感情有深有浅，为什么要规定三年之丧是天下之通丧呢？“通”就是通例，统一的规定。制度和风俗习惯都是统一的。这就涉及文化问题了，对父母的感情还和文化有关。为什么早不想家，晚不想家，偏偏到了春节的时候，出门在外的中国人都想家了？礼俗的教化作用恰恰在于它的规定性、共同性，就在这个“通”字上。有了春节的这些习俗，铁石心肠的人也想回家和父母团聚。有了三年之丧的通例，不孝之子也会心有悲戚。所以孔子坚持三年之丧的礼制不能改。

由此我又想到另一个问题。中国有保守派和改革派，西方更是这样。但在这一点上东西方也很不一样。西方的思想派别代表不同的利益集团，而在中国思想派别之间的争论是因为立场不同，常常是现实需要与文化传统之间的冲突引起的。三年之丧的讨论是这样，宋代的改革是这样，近代以后的许多争论其实也是这样。中国古代的知识分子，除了那些为个人和小集团利益作打算的外，无论哪一个派别，心中所想的都是大一统的国家和天下百姓，而不是某一个阶级的利益。宰予代表的是新兴地主阶级的利益吗？孔子代表的是没落奴隶主的利益吗？恐怕都不是。王安石代表哪个阶级？司马光又代表哪个阶级？说不清的。近代引进西方的政党观念以后，硬是弄出阶级的对立来，弄出利益集团的对立来，政党之争再也不是现实需要与文化传统之争了，各个政党不再是为天下、国家、民族谋利益了，而是为所谓的阶级谋利益，最终变成了为少数的统治集团、利益集团谋利益。

17.22　子曰：“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不有博①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已②。”

①博：掷骰子。②犹贤乎已：比闲着好。已：不动，无所事事。

“饱食终日”，一天到晚只知道吃。“无所用心”，也不动动脑筋。“难矣哉！”难呀！这是作为教育者的感叹，这样的人拿他实在没办法！人总要有点事情做，打打牌，下下棋，玩一玩，也比无所用心、只知道吃好。

这句话有两层意思：第一，人最重要的还是要多多地运用理智，思考宇宙、人生、社会，做学问、做研究。不能做这些，去玩一玩，动动脑筋也好。人是理性动物，不动脑筋，只知道吃，就变成了猪一样的动物。农村里就是这样骂人的：“吃了睡，睡了吃，一头猪！”孔子没有这样骂人，他还在劝这些人去玩。西方的高等教育强调培养理智，孔子也是注重培养理智的。第二，从孔子的感叹中可以看出很多人是不愿意动脑筋的、不愿学习的。西周贵族统治怎么会衰落？就是这样衰落的。最初打天下的那些贵族都是一些最有智慧的人，先王制作的礼乐制度规定世袭的贵族要习礼乐、学文献。可是一代又一代之后，贵族子弟变成了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寄生虫。西周的灭亡就很可笑，一个天子，为得女人一笑，竟然拿烽火来玩，有这样弱智的吗？

人和人真是不一样，别人问亚里士多德：“你跟别人有什么不一样？”亚里士多德回答说：“别人活着是为了吃饭，而我吃饭仅仅是为了活着。”其中的含义和《论语》里的这一章差不多。

17.23　子路曰：“君子尚勇乎?”子曰：“君子义以为上,君子有勇而无义为乱,小人有勇而无义为盗。”

子路问孔子，君子是不是把“勇”看得最重要？孔子说，君子把“义”看得最重要，“义”比“勇”更重要。这里的君子显然是指的贵族，成德的君子本来就是以义为上的。子路问这个问题，说明当时的统治阶层已经很懦弱了，不是那种敢作敢为的人了。上一章讲那些贵族饱食终日，无所用心，这里又讲他们怯懦胆小，不灭亡才怪呢。君子、贵族家庭是有兵的，有勇而无义，就会作乱。公山弗扰以费叛，佛肸以中牟叛，就是作乱的例子。小人有勇而无义，就会去偷盗。小人有勇最多当个强盗，作不了乱。但在特殊情况下，小人也能作乱。大饥荒来了，大量的流民聚在一起，一个胆大的找到一根竹竿，绑上一根布条，大声一呼：“不怕死的跟我来！”作乱了。

17.24　子贡曰：“君子亦有恶乎?”子曰：“有恶：恶称人之恶者,恶居下流①而讪②上者,恶勇而无礼者,恶果敢③而窒④者。”

曰：“赐也亦有恶乎?”“恶徼⑤以为知者,恶不孙以为勇者,恶讦⑥以为直者。”

①流：为衍文。②讪：毁谤。③果敢：专断。④窒：执拗，顽固。⑤徼(jiào)：偷袭别人的成绩。⑥讦(jié)：揭人隐私。

君子能好人，能恶人，前面也讲到过。孔子讨厌说别人坏话的人，讨厌诽谤上司的人，讨厌勇而无礼的人，讨厌顽固不化、独断专横的人。子贡讨厌偷窃别人成绩、搞学术腐败的人，讨厌不谦逊却以为自己勇敢的人，讨厌揭发别人隐私还以为是直的人。

每个人都有一些让别人讨厌的地方，各人讨厌的也有些不一样。有些人虽然讨厌，但也还能容忍，有些则是忍无可忍的。

17.25　子曰：“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①也,近之则不孙②,远之则怨③。”

①难养：难对付，难共处。②孙：同“逊”，谦逊。③怨：埋怨。

这句话是孔子个人的生活经验，也相当准确地描述了女人和小人的一些普遍的性格特征。孔子是什么人？大思想家、大教育家、大政治家，一身的学问，一身的武艺，据说还是一个伟岸的美男子。追随他的弟子就有三千之众。要是在今天，肯定有很多“粉丝”的。当时就有很多人想见他。“子见南子”，并不是孔子想要见南子，而是南子想见孔子。阳货想见孔子，耍了个小花招，才在路上见到孔子。互乡人想见孔子，担心孔子不接待，收拾得干干净净求见，孔子看他们诚心上进，才接见了他们。那些崇拜孔子的女人，孔子亲近她们的时候，她们会不会表现出轻佻无礼呢？孔子不理睬她们了，又会如何呢？礼崩乐坏的时代，情况不会比今天好很多，你们完全应该想象得到。地位低的下等人也是这样，对他们亲热一点，他们就过分随便、一点也不谦逊，俨然和你平起平坐。你们看阿Q，“赵老爷和我说话了！”洋洋得意，赵老爷和他说了什么？他到赵老爷家要饭的时候，赵老爷对他说：“滚蛋！”小人，如果君子疏远了他们，便又埋怨不已，说你高高在上，不密切联系群众。这种情况就更多了。

所以，男人难做，领导难做。孔子并无贬低女人和下人的意思，这句话实际上是告诉我们，男人如何和女人打交道，地位高的人如何和地位低的人打交道。要掌握交往的分寸，要不近不远，要若即若离。这是很有生活智慧的一句话。

17.26　子曰：“年四十而见恶①焉,其终也已。”

①见恶：被人讨厌。

“四十而不惑”，到四十岁别人还讨厌你，你也就完了。别人讨厌你，意味着你不成熟，所以要改变让别人讨厌的毛病。时不待人，在年轻的时候，就要努力改正缺点，改正那些让别人讨厌的毛病，成为有修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