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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1　卫灵公问陈①于孔子。孔子对曰：“俎豆②之事,则尝闻之矣；军旅之事,未之学也。”明日遂行。

①陈：阵，战阵。②俎豆：装肉的器皿。俎豆之事，祭祀等礼仪活动中要做的事情。

卫灵公问孔子怎么打仗的事情。孔子回答说：“祭祀礼仪要做的事情，我还是了解一些。打仗的事情，我还没有学过。”第二天便离开了卫国。

孔子走人是走得很快的，当官当到大司寇了，说走就走了。这里也是这样。孔子在卫国待过一段很长的时间。“鲁卫之政，兄弟也”，鲁国和卫国本来就是兄弟，不能在鲁国当官，在卫国当官也行。鲁国还好，“周礼尽在鲁矣”，卫国不行了，国君无能，女人干政。期间孔子很想当一个官来推行仁政，卫灵公也想重用他，但是卫灵公关心的是战争而不是礼制，是争斗而不是文明，孔子很失望，觉得没有办法干，于是很干脆地就走人了。孔子在卫国虽然没当官，但卫国给他的津贴和他在鲁国当大司寇的俸禄是一样的，也是六万。这么多的津贴，说走就走了。儒家知识分子，虽然像孔子这样“知其不可而为之”的人，但干不了也不会硬干。“明日遂行”，马上走人，走得很干脆。所以“知其不可而为之”只是儒家的一面，儒家的另一面是“知其不可而不为”。

15.2　在陈绝粮,从者病,莫能兴。子路愠见曰：“君子亦有穷乎?”子曰：“君子固①穷,小人穷斯滥②矣。”

①固：固有，本来的意思。君子固穷，君子本来就是很穷的。也有另一种解释，程颐曰：固穷者，固守其穷。即君子陷入危机的时候仍然刚强稳固，不改变自己的志向。后者更为通顺。②滥：《集注》：溢也，言君子固有穷时，不若小人穷则放溢为非。

孔子在陈国的时候断粮食了，跟随的学生有的病得很重，起不了床了。子路很生气地跑到孔子面前撒气说：“君子也有穷途末路的时候吗？”孔子总是要学生好好读书，学而优则仕，前途光明，现在你看，饭都没得吃了。孔子说：“君子在穷困的时候，仍然刚强稳固，不改变自己的志向。而小人陷入穷困的时候就会变节，走歪门邪道，不能固守正道。”

人即使是君子也有陷入困境的时候，但是只要在关键的时刻不改变自己的志向，最终前途是光明的。虽然也有君子为正道慷慨赴死的，有饿死的，但是就整个社会整个历史发展的阶段来说，君子的生活境况要比小人好，前途也更为美好。

15.3　子曰：“赐也,女以予为多学而识①之者与?”对曰：“然,非与?”曰：“非也,予一以贯之②。”

①识：通“志”，记住。②一以贯之：用一个基本思想贯穿它。

孔子对子贡说：“赐，你以为我是那种读书读得很多，而且把所学的东西都牢记在心里的人吗？”子贡回答说：“对啊，难道不是这样吗？”孔子说：“那不是，我只是用一个基本的观念来贯穿它们。”一以贯之，在《里仁》篇里孔子也问过曾子同样的问题，曾子认为孔子“一以贯之”的思想是“忠恕而已矣”。在子贡这些学生看来，孔子的学问是博闻强记而来，而孔子告诉他们做学问要“一以贯之”。一以贯之和博闻强记是不同的，博闻强记是指博杂，而“一以贯之”是简约，做学问要在博闻强记的基础上再“一以贯之”，也就是要由博返约。

其实伟大的思想都是很简单的。平平常常的话语一定要由大家说出来才能成为伟大的思想，因为这些话在大家说出来的时候，它的背后有广博的知识。比如“忠恕之道”，就是“将心比心”的意思。“将心比心”别人说出来没有分量，孔子说出来就沉甸甸的。

15.4　子曰：“由,知德者鲜矣。”

孔子对子路说：“仲由，真正理解道德的人还是很少的。”

大学和小学所学的德是不一样的。小学生的“知德”是指懂得道德行为规范，而大学生的“知德”是“明明德”，一定要懂得道德行为规范背后的道理，要知其然更要知其所以然。懂得了道德生活背后的理由才是真正的“知德”，所以孔子感叹真正了解道德的人很少。

15.5　子曰：“无为而治者其舜也与?夫何为哉?恭己正南面①而已矣。”

①正南面：朝着南面坐着，指治理天下。

孔子说：“什么也不做就能从容地把国家治理好的人不是只有舜帝吗？他是怎么样做好的呢？他只要总是认真谨慎地对待自己的工作和日常行为就好了。”

儒家也推行“无为而治”，但不如道家那般极力推崇，这是因为在儒家看来真正的“无为而治”是很难做到的。“其舜也与”？不是只有舜帝能做到吗？意思是别人都难以做到。舜帝前面的尧帝，和他后面的禹帝都没有做到。尧帝时天下大旱，羿射九日，夸父追日，都发生在尧帝的时候。大禹时有大洪水，尽力乎沟洫，三过家门而不入，那不是无为，而是大有作为。舜帝的时候天下太平，无为而治有客观条件。“恭己”就是“居处恭”，“敬事而信”。“恭己正南面而已矣”也就是前面讲的“其身正，不令而行”。不令而行就是无为而治。所以，无为而治是建立在统治者修身的基础上的。其实，道家也是这样，老子总是要“侯王”怎么怎么样，就是要统治者“为道”。

15.6　子张问行①。子曰：“言忠信,行笃敬,虽蛮貊②之邦行矣。言不忠信,行不笃敬,虽州里行乎哉?立则见其参③于前也,在舆则见其倚于衡④也,夫然后行。”子张书诸绅⑤。

①行：处处行得通。②貊(mò)：古代东北方的民族。③参：并排站着。④衡：横木。⑤绅：腰带。

子张问要怎么样才能够处处行得通，孔子说：“只要言语讲忠信，行为讲笃敬，虽然身处不文明不发达的地方，也会处处行得通。如果言语不讲忠信，行为不恭敬老实，就算是在自己生活的小范围内，能行得通吗？站立的时候就看见‘言语忠信，行为笃敬’这几个字并排地出现在我们面前，在车厢里的时候也看见它们刻在我们的面前，这样就处处行得通。”子张听完后把这些话写在了腰带上。

有些话，你把它写在衣带上，或者刻在座位上，或者写成条幅挂在家里，天天念着它，无形中会对人产生影响，矫正你的行为，改变你的性格。人是有意识的人，受观念的支配。孔子为什么作主把哥哥的女儿嫁给南容？因为南容“三复白圭”，老是念着“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为也”，老是念着，一种观念就会进入他的生命。《论语》只讲那么十几个小时，或者只是听谁作一场报告，效果不大。一讲讲一年，有些思想反复地讲，就会有些效果。古代的儒者，他们读圣贤书，反复地读，把它背诵下来，就会受圣贤思想的影响。当然，一个人也有难以改变的东西。儒家思想背得烂熟，仍然可能是个伪君子。教育有作用，教育有时也没有作用，人是很复杂的。但总的说来，思想会影响人的，教育是有作用的。

这一章还告诉我们，人类文明的基本要素是一致的。无论东方还是西方，发达或落后地区，都要讲忠信、笃敬，这是人类共同的文明准则和文明的行事方式。教育学派中有“要素主义”和“永恒主义”，他们认为，人类文明的基本价值是永恒的，人类有共同的文化基础。因此他们主张读经典，用人类文明史中那些永恒的、共同的要素教育青少年。赫钦斯的名著阅读运动在美国影响很大，二战以后，很多大学的通识教育课程几乎就是名著阅读课程。

15.7　子曰：“直哉史鱼！邦有道,如矢；邦无道,如矢。君子哉蘧伯玉！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①。”

①卷而怀之：收藏起来。

孔子说：“史鱼，正直啊！国家政治清明的时候他像箭一样直，国家政治黑暗的时候他也像箭一样直。”箭是直的，不拐弯的，形容史鱼刚直不阿，不管世道如何，他都是一样的直。另一个人就不是这样。孔子说：“蘧伯玉，是个君子啊，他在国家太平的时候就出来为官，国家危乱的时候就把自己的想法和本领都藏起来。”卷就不是直了，箭能卷起来吗？

儒家所追求的人格是灵活的。只做到了直，还不是君子。直的人格价值没有君子的人格价值那么高。直是不可少的，文质彬彬的“质”就是直，但是直来直去，拐不了弯，并不是儒家所追求的理想人格。直有两种，一种是生命本真中的直。小孩子饿了就哭，吃饱了就笑，这是生命本真的直。还有一种是为了某种理想信念的直。“杀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这是正直。这里赞美的史鱼的直就是这种信念中的直，他就讲真话，不拐弯抹角。但儒家觉得这样不够，两种直都有些问题。生命本真中的直需要文明加以提升。即使是坚守某种理想信念的直，孔子也觉得有点过，这是“文胜质”，史，刻板，没有灵活性。这个“史”字是不是就是从史鱼的“直”中悟出来的呢？很有可能。但是这灵活性又是有限度的，理想的信念不能丢弃。丢弃了就是前面所说的“滥”，没原则了。不能改变，要坚守，但又不能那么直地坚守，怎么办？“卷而怀之”嘛，卷起來，藏起来嘛。不直接地对着干，藏而不露，退隐，这就留住了文明的种子。一旦邦有道的时候，就大有作为。所以，隐逸文化很值得研究。通过隐逸来坚守信念，恰恰就保存了信念。

15.8　子曰：“可与言而不与言,失人①；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失言②。知者不失人,亦不失言。”

①失人：错过了人才。②失言：浪费了言语。

孔子说：“有些话能够找到一个志同道合的人说而没有说，就错过了一个好的人才。有些话不能够与人说而说了，就浪费了自己的言语，多费了自己的口舌。聪明的人不会错过好的人才也不多费自己的口舌。”

失人可以分为两种情况，一是失去一个好的人才，一是失去一个好朋友。失言也可以分为两种情况，一是多费了自己的口舌，对牛弹琴；一是不该说的话与人说了，使自己陷入困境。失言的前一种情况是针对教育人才而言的，在《雍也》篇里孔子说：“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也。”了解教育对象的资质就不会失去和浪费教育培养人才的机会。失言的第二种情况涉及对象问题，心怀叵测的人利用言语使人陷入困境，智者了解说话的对象，“知人者智，自知者明”。

15.9　子曰：“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①仁,有杀身以成②仁。”

①害：损害。②成：成全。

孔子说：“志士仁人不会为苟全性命而去损害仁德，他只会牺牲自己来成全仁德。”

“杀身成仁”是影响了很多中国知识分子的一句话。也因为这一句话，成就了很多志士仁人。刚才不是说，做人要有灵活性吗？怎么就到了杀身成仁的地步了呢？一点灵活都没有了呢？刚才讲的灵活性是“卷而怀之”，“明日遂行”。这样的一种灵活性，也是为了坚守道义。明日不行，他要拖着你去打仗，叫你告诉他布阵，所以只能走人。邦无道，如矢，得罪了人，会招来杀身之祸，所以只能走人。但是有时候，也找不到这样的灵活性，会碰到没有退路的时候。想明日遂行？关羽就想行，但是曹操一道一道的关卡挡住了他的去路。关羽过五关斩六将，还是行了。但没有这个本领怎么办？那就杀身成仁了。诸葛亮想“卷而怀之”，但是刘备带了张飞和关羽一次又一次去找他，那就只能出山，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诸葛亮还好，只短了三十年阳寿，但有的就真被逼到没退路了。行也行不了，卷也卷不了，那就只能杀身成仁。这样的人，刚毅节烈，是国家的脊梁。

所以成仁有三种方式。邦有道，出来好好地做官，惠及百姓，这是成仁。邦无道时，卷而怀之，坚守内心的信念，有条件时还可以教学生，保存文化的种子，这也是成仁。被逼到了就要害仁的地步，没有退路了，就杀身成仁，这是最后的一种方式，不得已的方式。

15.10　子贡问为仁①。子曰：“工②欲善③其事,必先利④其器。居是邦也,事其大夫之贤者,友其士之仁者。”

①为仁：培养仁德。②工：工匠。③善：干好，做好。④利：磨利。

子贡问孔子怎么样培养仁德，孔子说：“做工的人要做好他的工作，一定要把工具磨得很锋利。住在一个国家，就要给这个国家的大夫中的贤者办事，交朋友要亲近那些有仁德的人。”

这也就是前面讲的“就有道而正焉”，与贤者、仁者在一起，可以砥砺德行，就像做工的磨利工具一样。

15.11　颜渊问为邦。子曰：“行夏之时①,乘殷之辂②,服周之冕,乐则《韶》《舞③》。放④郑声,远佞人。郑声淫,佞人殆⑤。”

①时：历法。②辂(lù)：车。③舞：同“武”，武王的音乐。④放：舍弃。⑤殆：危险。

孔子给颜渊讲的东西是比较高深的。颜渊问孔子怎么样治理国家，孔子说：“用夏朝的历法，坐商朝的车子，戴周朝的帽子，用舜帝和武王的音乐。舍弃郑国的曲调，远离小人。郑国的曲调使人糜烂腐败，小人危险。”

先讲的是历史。“时”是历法，治理一个国家，历法是非常重要的，特别是在中国这样一个农业国家。“时”讲《学而》的时候就详细地讲过。夏朝订立的那部历法是一部很好的历法。《大戴礼记》中还保存了《夏小正》，里面有很多当时物候的记载。根据物候来确定季节，最符合农业生产的需要。商朝的器物制作得很好。你们到博物馆去看，那些做得很好的青铜器大都是商朝的，工艺水平很高。“服周之冕”，冕代表什么？代表礼乐文化。《韶》是舜帝的音乐，《武》是武王的音乐。一言以蔽之，要治理好一个国家必须汲取中华民族优秀的历史文化的精华。夏朝的历法、商朝的车、周朝的制度，包括舜帝的《韶》乐、武王的《武》乐，都不错，这些都是历史文化的精华，这里只是举了几个例子而已。

下面讲的是现实。要“放郑声，远佞人。郑声淫，佞人殆”。郑声是淫声，代表了腐朽的、糜烂的社会风俗。佞人，花言巧语的人，代表了污浊的官场生活。一言以蔽之，要敦风俗，反腐败。

如何治理国家？继传统，敦风俗，反腐败。

15.12　子曰：“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孔子说：“人没有预先做好筹划，提早做好防备就会使现实生活陷入困顿。”人能预先做准备，运用智慧过有目的的生活，这是人和动物的差别。懂得事物原因原理的人才能运筹帷幄，仁者无忧，智者不惑，勇者不惧。世间的事物处在长长的因果链当中，现在的状况与过去发生的一切是联系在一起的，而现在所发生的一切又与未来联系在一起。原理是本原之理，必然如此的道理。运用原理探讨原因，就知道现在为何如此，将来又会怎样，这就是远虑。有远虑就不会有近忧。一方面，知道现在为何如此，就不会怨天尤人，最多是怨自己：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汲取教训。另一方面，知道将来会怎样，早做准备，早做防备，当将来成为现实时就无忧了。

大学是探讨自由学术的地方，什么是自由学术？亚里士多德是怎么说的？自由学术就是探讨原因和原理的学术。所以读大学就是要获得一种深谋远虑的智慧，就是要解除生活中的困扰和忧愁。

15.13　子曰：“已矣乎！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

孔子感叹说：“完了完了！我没有看到喜欢仁德像喜欢美色那样的人。”

把色理解为美色也可以，大家都是这么理解的。像佛家那样把色理解为现象世界的东西也可以，美色只是众色之一。把德理解为道德也可以，推而广之，把它理解为精神世界的东西也行。

一个社会到了末世，人们关心的是物质实利，没有了精神追求；关心的是欲望的满足，而不是内心的宁静和安详。有人把这句话看成是孔子对普遍人性的论断，我不这么看，孔子这句话只是对末世发出的沉痛感叹。如果是对普遍人性的看法，那太悲观了，那就真的完了。一个社会，即使是到了末世，仍然会有人关心精神世界的东西，追求道德的完美和内心的宁静。“未见”和“已矣”无非一声叹息。

15.14　子曰：“臧文仲其窃位①者与！知柳下惠之贤而不与立②也。”

①窃位：窃取官位。②不与立：不给他官位。立同“位”。

孔子说：“臧文仲大概是个窃取官位的人，他在位的时候没有履行职责，他明知道柳下惠是个很不错的人，但是却没有给他一个位子。”

在位的人有责任举贤，没有好好履行举贤的职责就是窃据其位，这是一种理解。我想，不光是自己那个位是窃取的，其他由他安排的位子更是窃取的。各个职位应归于适合该职位的贤达，没有举贤，而把官位安排给了亲信和买官的人，当然是窃位。这位子本来应该是柳下惠的，臧文仲把它给了别人，不就等于盗取了柳下惠的官位吗？

15.15　子曰：“躬自厚①而薄②责于人,则远怨矣。”

①躬自厚：多责备自己。②薄：少。

孔子说：“多责备自己，少责备别人，就能够远离怨恨。”

严格要求自己，宽以待人。按照自己的标准去要求别人，就会带有理想主义的色彩，就会招致怨恨。老师、家长的要求往往很高，学生、孩子做不到，就会心生怨恨。政治生活更是这样，对下级官员、对老百姓要求太多太高，会招致怨恨。多多责备自己，则能够带来进步，因为一个要求是否过高自己心里清楚。

15.16　子曰：“不曰‘如之何①,如之何’者,吾未如之何也已矣！”

①如之何：怎么办。

孔子说：“不说‘怎么办，怎么办’的人，我不知道拿他怎么办。”

遇到事情，既要想一想该怎么办好，同时也要充满信心去完成它，这叫“敬事而信”。所以，孔子在这里只说了半句，还有半句是：老是说“怎么办，怎么办”的人，我不知道拿他怎么办。不说“怎么办”的人临事草率，老说“怎么办”的人没有信心。有智慧的人临事总要想一想怎么办，同时会充满信心积极去办。

15.17　子曰：“群居终日,言不及义,好行小慧①,难②矣哉！”

①小慧：小聪明。②难：难办，难教。

孔子说：“整天聚在一起，谈的都是一些没有意义的事情，耍小聪明，这些人真难教！”

“言不及义”，这义是道义、义理，本质、原理。聚在一起，讲的都是些谁谁又买了一件新衣服，哪个明星又出了什么新专辑这类的事，不讨论学问。或者是讲些冷笑话，说些黄段子，耍点小聪明。这样的学生真难教。为什么？因为他们对自由学术不感兴趣，只对生活琐事感兴趣。不像魏晋名士那样，清谈玄理。不像五柳先生那样，“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不像刘禹锡那样，“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读大学要对义理感兴趣。群居相切磋，要探讨学问。

15.18　子曰：“君子义以为质①,礼以行之,孙以出之②,信以成之。君子哉！”

①义以为质：以正义为本质，以合宜为原则。②孙以出之：用谦逊的语言表达它。孙同“逊”。

孔子说：“君子以正义为本质，按照礼制实行它，用谦逊的语言表达它，用虔诚的态度完成它。这样才是君子啊！”

在孔子看来，义是一种内在品质，它表现在行为、言语、态度上。人的行为、言语和态度背后有一种道义，有一种精神实质。东方偏重于做人的道理、道义，而西方注重自然之物的原理、规律。总的来说，东西方均追求做人做事背后的道理，而且要让这种道理表现在人的行为、言语和态度上。

15.19　子曰：“君子病①无能焉,不病人之不己知也。”

孔子说：“君子为自己没有能力而发愁，不担心别人不知道自己。”

这已经是第四次讲“不己知”了。看来孔子和他的学生，“不己知”的问题非常突出。

15.20　子曰：“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

孔子说：“到死而名声不被人家称述，君子引以为恨。”杨伯峻先生是这样翻译的。李泽厚先生的翻译也很有意思：“君子憎恶这个黑暗世界，名声不符合实际。”

一切思想史都是当代思想史。杨伯峻先生的翻译作于知识分子被打倒的时代，那个年代很多著名的知识分子就那样默默无闻地在牛棚里消耗生命。李泽厚先生的翻译作于知识分子汲汲于名利的时代，这个时代欺世盗名的人比比皆是，虚伪的表演天天都在上演。

15.21　子曰：“君子求①诸己,小人求诸人。”

孔子说：“君子严格要求自己，小人责备别人。”反求诸己，这也是《论语》里面反复讲的。求诸己，己获益；求诸人，招怨恨，反累身。

15.22　子曰：“君子矜①而不争,群②而不党③。”

①矜：庄矜，庄重。②群：合群。③党：结党，阿比的人混成一团。

孔子说：“君子庄重有威严，不和别人计较，能和别人处理好关系，但是不阿谀攀比，结成一团，闹宗派。”

结党总是和营私联系在一起，因为结党的人都是那些相互攀比、计较个人利益的人。西方人有悠久的党派传统，他们结党明确表明是维护某一群体的共同利益，是公开的。中国文化中，君子要以天下为己任，为天下人谋利益，不营私，也不结党。党在传统文化中多为贬义。群则不一样，群是合群，群居相互切磋，相互砥砺德行，而不是谋取某一群体的共同利益。君子乐群，而不阿比结党。

“矜”与“群”，“争”与“党”是联系在一起的。庄重，有威严，并不阿谀奉承，迁就朋友，这样的人聚在一起才会相互砥砺德行。“阿”和“比”都是为了争一个高低，比一个高下。这样的人结成一团就会闹宗派，引起不团结，不停地搞路线斗争。

15.23　子曰：“君子不以言举人,不以人废言。”

孔子说：“君子不因为别人说得好听而推举他，也不因为别人有一点点问题而废弃他的言论。”

人是完整的人，言只是完整的人的一个部分。因为某一部分好就认为整体也好，这当然不对。而这个人总体说来不怎么样，但是他的某方面是不错的，不能因为一个人有缺点就否定他的优点。

以言举人的事经常发生，因为人主要是以言语为表征的，人是符号动物。而且言语能掩盖人的很多东西，能搅乱他人的判断力。以人废言的事也经常发生，特别是在中国，因为中国古代重德行，一个品质不好的人，他的文章再好也没人喜欢。

15.24　子贡问曰：“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子贡问孔子：“有没有一句话可以终身奉行？”孔子说：“大概是‘恕’吧，自己不想要的，就不要强加给别人。”

曾子说“一以贯之”的夫子之道是“忠恕而已矣”，但他并没有解释什么是忠，什么是恕。这里孔子自己解释了恕道。《述而》篇里和子贡讨论“仁”的时候，孔子说：“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也没有说这是忠道。但联系恕道来看，这就是忠道了。恕道是消极方面的，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是做人的底线。忠道才是积极方面的，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是理想的要求。恕道是不害人，忠道是帮助别人。孔子因材施教，对注重利益的子贡所讲的是恕道。

儒家的中庸之道其实也就是在忠与恕之间行走。超过了恕道，就会是己所不欲亦施于人，坑蒙拐骗，专门害人。超过了忠道，就会是毫不利己，专门利人，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坑蒙拐骗的人是坏人，其实超过了忠道的也不见得全是好人，过犹不及嘛。

15.25　子曰：“吾之于人也,谁毁谁誉?如有所誉者,其有所试①矣。斯民也,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

①试：用事实考证、验证。

孔子说：“我诋毁了谁，赞美了谁呢？如果我赞美谁，一定有根据，经得起验证。夏商周三代的人都是如此，所以那时能直道而行。”

毁与誉都要验证，特别是誉要验证。没有根据，诋毁一个人，伤害的只是被诋毁的人一人而已。但是誉如果没有验证，被赞美的人就会成为我们的榜样，我们就会把他推举到重要的位置，如果他是一个伪君子，善良的人们就会受到伤害。一次又一次受到这样的伤害，人们就会对毁誉失去了信任，社会从此不再有诚信。毫无根据地诋毁一个人虽说只是伤害了一个人，但这种伤害比伤害一个人的生命更加严重。名誉受到伤害，活着是痛苦的，生不如死。因此毫无根据地诋毁一个人是极不人道的。

只有对毁誉加以验证，毁和誉都是真实的，这样才能直道而行。

15.26　子曰：“吾犹及①史之阙文②也。有马者借人乘之,今亡矣夫！③”

①及：达到，看到。②阙文：散佚文献。③“有马”句：“有马者借人乘之，今亡矣夫！”解说甚多，都不通顺，存疑。

孔子说：“我还能看到历史著作中那些散佚的文献。”孔子作《春秋》，读到了一些别人看不到的文献。

后一句与前一句好像没有关系。是不是“有马者借人乘之”这一句话在孔子看到的古本史书中有，而在现在的史书中缺失了呢？不可强解。

15.27　子曰：“巧言乱德。小不忍,则乱大谋。”

孔子说：“花言巧语遮障人的眼睛，使人难以验证，败坏道德。小的事情忍受不了，便实现不了长远的计划。”

巧言，前面讲了，“巧言令色，鲜矣仁。”巧言遮障人的眼睛，让人真假莫辨，难以验证，使得毁誉无试。所以乱德。

“小不忍，则乱大谋。”这句话也成了成语了，它经常提醒我们要忍。谋是谋略，长远的计划，长远的打算，周到的安排。前面也讲到，“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这远虑就是谋。所以这两句话是有密切关系的。有远虑，但是眼前的一些小事不能忍，不能按计划安排去做，就不能谋定。

哪些算是“小不忍”呢？现实的，眼前的，让你受不了的，困扰你的小事。比如自己的生活陷入了困顿，别人待你不好，诋毁你，瞧不起你。这些事情让人忍受不了。也包括那些眼前的小利，各种各样的诱惑，你忍不住想得到，或抗拒不了。很多人都因为眼前的困难挺不过去，或是经受不起眼前的诱惑，放弃了自己的计划，抛弃了自己的理想。人的一生中都有过许多美好的愿望，有过许多周密的安排，为什么放弃了？还是因为没有挺过某些关口。

当然事情大了，每个人都是受不了的，不得不放弃自己的计划。事情大了，仍然忍着，想挺过去，那就叫“残忍”。所以孔子只是说要小忍，不能大忍，更不能残忍。

中国人有一种品质，能忍。这与我们聚族而居的农耕生活有关，我在别处讲过。俗话说：“忍得一日之气，免得百日之忧。”有的人脾气有些暴，把一个“忍”字贴在墙上，经常提醒自己。忍，心上悬把刀，是很痛苦的事情，因为它损害了人的利益，与既有的价值观念相冲突。但有一个“小忍”与“大谋”的关系在这里，有更大的利益，更高的价值在心中，不能不忍。所以能忍确实是一种好品德。凡能成大事者，都是能忍的。但是忍忍忍，也形成了一种坏的品质，使得那些恶人总是有得逞的机会。忍忍忍，就没有一点脾气了，没有一点棱角了，没有一点血性了。这也是儒家文化教导下的汉民族的一个毛病。忍的文化，加上专制主义，使得一个民族缺少了血性，恶人就能大行其道。

所以一定要记住，孔子是说的小不忍。“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礼崩乐坏，怎么能忍受？“季康子患盗，问于孔子，孔子对曰：‘苟子之不欲，虽赏之而不窃。’”得罪人就得罪人，该说的还是要说。“明日遂行。”要有点脾气。

15.28　子曰：“众恶之,必察焉；众好之,必察焉。”

孔子说：“对于别人喜爱和厌恶的事物，要亲自考察，不跟着别人附和。”

这与前面讲的对毁誉要“试之”是一样的意思。读书人要保持自己独立的、清醒的判断力和思考能力。什么是知识分子？什么是读书人？是自己独立思考，亲自去考察，不跟着别人叫唤的人。

从众也是我们这个民族的一个毛病。这倒是《论语》里面没有这么教导的。孔子是众人合理他就从众，比如戴麻质的礼帽；众人不合理，他就违众，比如不拜下只拜上。孔子是有独立精神的人。

15.29　子曰：“人能弘道,非道弘人。”①

①“人能”句：弘：弘扬。《集注》：人外无道，道外无人。然人心有觉，而道体无为；故人能大其道，道不能大其人也。

孔子说：“人能够弘扬大道，而不是大道来扩大人。”

后一句难解，朱子的解释也通，但也有不通处。如果道心扩大了，人心缩小了，叫不叫“道能弘人”呢？我想孔子这句话有其深刻之处，也有些悲观情绪在里头。人有主体性、能动性，天大地大人亦大，能够发现并能弘扬真理，但是人性之中又有某种不可移易、难以改变的本性，要教化有一定难度。比如孔子说，“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好色不好德，本性如此，难不难？“难矣乎！”“邦有道则见”，因为人能弘道；“邦无道则隐”，因为非道弘人。孔子说“五十而知天命”，其中就包括“知其不可为”在里面。

所以“非道弘人”确实有些悲观情绪在里头。《论语》中是有悲观情绪的。仁者没见过，君子也没见过，尽是些好色之徒，这有些悲观。乱世之中，孔子已经够乐观的了，有时流露出悲观的情绪在情理之中。“上智与下愚不移”，大体如此，但是对于“中人以上”的人，教育是能够使人有所改变的。人在弘道的同时也弘了人，我们通过做学问使自己变得越来越理性，越来越平静，越来越有力量，这就是弘人。

15.30　子曰：“过而不改,是谓过矣。”

孔子说：“有了错误不改正，那就是真正的犯错了。”儒学有宽容精神，它的进取精神、宽容精神就表现在对改过的态度中。

15.31　子曰：“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

孔子说：“我曾经整天不吃饭，整夜不睡觉，以用来思考，结果并没有什么效果，还不如学习。”

学与思要结合起来，这在前面也讲过。

15.32　子曰：“君子谋道不谋食。耕也,馁①在其中矣；学也,禄②在其中矣。君子忧道不忧贫。”

①馁：饥馁。②禄：俸禄。

孔子说：“君子担忧道义，不为吃饭而发愁。让他去耕田，那会饿肚子。让他去学习，倒可以得到酬劳薪资。君子担心的是道德而不是贫困。”

孔子鼓励学生读书，总要讲些读书的好处。有时讲的是大道理，比如好好读书就能成为一个智者、仁者、勇者，就不惑、不忧、不惧，过快乐的生活。有时讲得也非常的现实。好好读书，将来当官，吃俸禄，就能跳出“农门”，就不会再饿肚子。很现实的。“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有女颜如玉”，古代有很多这种很现实的话，激励贫困的农家子弟好好读书。

15.33　子曰：“知及之①,仁不能守之；虽得之,必失之。知及之,仁能守之；不庄以莅之,则民不敬。知及之,仁能守之。庄以莅之,动之不以礼,未善也。”

①之：代表官位。

这里讲到当官的多种条件。聪明才智达到了当官的水平，也谋得了一个官位，但是没有仁德，得到的官位照样会丢掉。既聪明能干，又有道德，能守住官位，但是办事的时候态度不严肃，行为举止不庄重，在老百姓面前也说不起话，没有威信。有才有德又严肃认真，但是不按制度办事，仍然会出问题。

智与仁讲的是内在的素质，庄与礼讲的是外在的态度和行为。四个方面缺一不可。

15.34　子曰：“君子不可小知①而可大受②也,小人不可大受而可小知也。”

①小知：小智，小聪明，办小事的能力。②大受：接受重大任务。

君子是干大事的，那些细枝末节的事情干不好；小人虽然干不了大事，但也各有所长，能办好那些细活、杂活。从时间从精力上讲，这话都是对的。君子是从小人成长而成的，所以先要学会干粗活、细活、杂活，但成了君子以后，这些活就让手下去干，事必躬亲不像个君子，君子要运筹帷幄，筹划大事。

15.35　子曰：“民之于仁也,甚于水火。水火,吾见蹈而死者矣,未见蹈仁而死者也。”

孔子说：“对于老百姓来说，仁义比水火更重要。我看到过因为水火而丧生的人，却没见过谁为了仁义而死的。”

孟子说，“民非水火不生”，水火当然是生活必需品，但孔子觉得，人要是丧失了道德，同样生存不下去。然而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却不见有人为道义而慷慨赴死的。这也是一种深沉的感慨。

15.36　子曰：“当①仁,不让于师。”

①当：面对，面临。

孔子说：“在追求仁德的路上，就是面对老师也不必谦让。”

亚里士多德也说：“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你看，西方人说的是真理，中国人说的是仁德。真理包括自然、社会和人生的道理，仁德只涉及社会和人生的部分道理。

荀子说过，“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学生比老师强，社会就进步。

15.37　子曰：“君子贞①而不谅②。”

①贞：正固，正直。②谅：小信，不择是非而必于信。

君子刚强稳固同时具有灵活性，不会因小道小义而不分是非。《论语》里反复地讲不要死脑筋，要有灵活性。但君子又不是见风使舵的人，不是墙上草，他是正直的、稳固的、刚强的。

15.38　子曰：“事君,敬其事而后其食①。”

孔子说：“为国君办事，认真谨慎完成工作，再拿俸禄。”现在社会上不讲诚信的老板太多，谈好了价钱还赖你的账。不过真的看中了一个老板，是不要谈价钱的，把事情做好了，有你的饭吃，会给你加工资。

15.39　子曰：“有教无类。”

孔子说：“教育没有等级和地位差别。”

孔子的“有教无类”的思想打破了君子与小人、贵族与普通老百姓受教育的界限，开创了中国古代读书人治理天下的伟大传统，给了许多困顿中的人以希望。我在讲“自行束脩以上”“先进于礼乐”的时候讲过，这里不再发挥。

中国很早就有了平等自由的思想，但到近代我们却要从西方引进平等自由的思想。这说明我们长期踏步不前，他们倒是进步了。这也可以理解，正因为西方人古代等级森严，没有自由，所以到了近代他们要努力去争取平等和自由。我们早就有了平等和自由，只是还不够平等，不够自由，我们反而没有争取平等自由的强烈愿望。加上前面所说的忍劲，忍一忍也就忍过来了。

15.40　子曰：“道不同,不相为谋。”

孔子说：“所走的道路不同的话，不要在一起谋事。”要找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谋事。志趣相反的两个人一起干事情，反而扰乱心志，办不成事。

15.41　子曰：“辞达而已矣。”

修辞只有一个标准，那就是把人的思想感情准确地、真实地表达出来。超出这个标准就是巧言令色，就是绮靡骈俪。所以“辞达而已矣”既是中国人的为人准则，也是中国古代的文艺美学思想。质朴自然好，清新真实好，简洁洗练好。

15.42　师①冕见,及阶,子曰：“阶也。”及席,子曰：“席也。”皆坐,子告之曰：“某在斯,某在斯。”

师冕出。子张问曰：“与师言之道与?”子曰：“然,固相②师之道③也。”

①师：乐师。古代的乐官多为盲人。②相：帮助。③道：方式，方法。

乐师冕来见孔子。走到台阶，孔子说：“注意台阶。”到了座位，孔子说：“请坐。”都坐下后，孔子告诉他说：“某人在这里，某人在这里。”乐师走了后，子张问孔子：“刚才是同盲人讲话的礼仪吗？”孔子说：“是的，这本来就是帮助盲人的礼制。”懂礼的人是一个非常细心的人。这一章好像应该放在《乡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