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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　子曰：“先进于礼乐,野人也；后进于礼乐,君子也。如用之,则吾从先进。”①

①“先进”句：《译注》：先学习礼乐而后做官的是未曾有过爵禄的一般人，先有了官位而后学习礼乐的是卿大夫的子弟。如果要我选用人才，我主张选用先学习礼乐的人。《今读》：先实行礼乐制度的，是居于城外的殷民族。后来采用礼乐制度的，是今日住在城内的君子们。如果要实施，那我追随前者。

我认同杨伯峻先生的翻译，这章表达的是学而优则仕，选贤任能的思想。孔子自己也是先进于礼乐的野人，他的学生中也有很多这样的人。国君还经常跑到孔子那里去打听他的学生，招聘人才呢。

孔子的这一思想非常了不起，中国社会制度在秦汉发生了重大变化，从封建制变成郡县制就和孔子这些思想家的思想有着很大关系。朝廷如果要用人，就要用民间读书出身的人，而不用贵族子弟。秦汉以后，中国社会基本上就是民间读书人的社会，就是民间优秀读书人管理的社会，不是由贵族管理的社会。欧洲到资本主义革命之前都是由贵族统治的封建社会。而我们很早就结束了封建制，推行郡县制，由读书人来管理社会。这个思想应该说最早是由孔子提出来的。谁来管理社会？野人，但必须是读了书的，学习了礼乐文化的野人，也就是从民间成长起来的优秀读书人。

一个社会由读书人来管理，不是由贵族、军事首领来管理，它就是一个文明的社会。由贵族管理，贵族子弟中会有很多不肖之子，时间长了，就会出问题。由军事首领统治，谁掌握了军队，谁有战功，谁敢杀人，谁就有政权，这样的国家当然更危险。

你们要努力读书，通过读书改变自己的命运。

11.2　子曰：“从①我于陈、蔡②者,皆不及门③也。”

①从(zòng)：跟随。②陈、蔡：孔子曾困于陈、蔡，绝粮，从者病。③皆不及门：都不在我这里了。

孔子带着学生周游列国的时候，在陈国和蔡国曾被围困，三日绝粮，学生一个个病倒了。据《史记》的记载，事情是这样的：吴国讨伐陈国，楚国出兵相救。楚国听说孔子在陈、蔡之间，就派人去礼聘孔子。陈、蔡的大夫知道后，商量说，孔子是一位贤者，对各个诸侯国的问题十分了解，他在陈和蔡又待了这么久，对我们这些人没有好印象。楚国是一个大国，他们礼聘孔子，对我们这些人恐怕非常不利。于是派人把孔子围困起来。子贡跑到楚国去搬来救兵才解了围。在危难之中孔子和学生结下了深厚的感情。

孔子老了想起那些在陈蔡一起受难的学生，现在死的死了，走的走了。孔子想念他们，发出这样的感慨。

11.3　德行：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言语：宰我、子贡。政事：冉有、季路。文学①：子游、子夏。

①文学：指古代文献。

这十个人，是孔门十大弟子，他们各有所能。道德高尚的有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口才好的有宰我、子贡。政事办得好的有冉有、子路。《诗》《书》等文献掌握得好的是子游、子夏。

孔子这些学生当中，德行方面颜渊排在第一。颜渊在孔子心中是很重要的一个学生。在后面几章中我们会看到，颜渊的死对孔子打击很大。孔子对颜渊的感情是很深厚的。

在言语方面，宰我排在第一。这个学生可没少受孔子批评。“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 pagenumber_ebook=225,pagenumber_book=214

也”说的就是宰我。还有一次是孔子和宰我讨论三年之丧，宰我说只需一年就够了，孔子批评他。但是孔子也认他是大弟子。

政事方面，子路是很能干的。千乘之国，可使治其赋，带兵打仗，子路是个人才。

文学方面，子夏是很值得一提的。孔子死后，子夏带了一帮学生到西河，即现在的山西和陕西交界一带，在此传授诗书礼乐。古代的文献可以流传至今，与子夏、子游做出的贡献有很大关系。

从这一段话可以看出，孔子的学生并不是全面发展，而是各有特长。

11.4　子曰：“回也,非助我者也,于吾言无所不说①。”②

①说：同“悦”。②“回也”句：《集注》：助我，若子夏之起予，因疑问而有以相长也。颜子于圣人之言，默识心通，无所疑问。故夫子云然，其辞若有憾焉，其实乃深喜之。

前面说孔子和颜回说上一整天，颜回却只是听着。这里讲颜回不仅不提反对意见，而且认为老师说的都对，都喜欢。孔子说这个学生对他没什么帮助。《论语》中子夏和子贡最喜欢和孔子讨论问题，樊迟最喜欢问孔子问题，子路和宰我最敢向孔子提意见，颜回和曾子最能领会孔子的意思。这些学生孔子都喜欢，个性不一样，没关系。

11.5　子曰：“孝哉闵子骞！人不间①于其父母昆弟之言。”

①间：无异议。

上面一章说德行：颜渊、闵子骞。闵子骞是个大孝子，别人对于他爹娘兄弟称赞他的话没有异议。

《正义》引《说苑》云：“闵子骞兄弟二人，母死，其父更娶，复而有二子。子骞为其父御车，失辔，父持其手，衣甚单。父则归，呼其后母儿，持其手，衣甚厚温，即谓其妇曰：‘吾所以娶汝，乃为吾子，今汝欺我，去无留。’子骞曰：‘母在一子单，母去四子寒。’其父默然。故曰：‘孝哉闵子骞！一言其母还，再言三子温。’”

《论语》中很多话后面是有故事的，不知道这些故事就不能理解其中的意思。舜帝也是一个很孝顺的人，和闵子骞一样对待后母的恶行没有怨言，体现出博大的胸怀。

后母欺前妻之子，自古有之，后母慈爱前妻之子的甚少。母性亲子，出于天性；父亲亲子，出于理性。

11.6　南容三复白圭①,孔子以其兄之子妻之。

①三复白圭：三，多次；白圭：《诗·大雅·抑》：“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为也。”南容慎言，所以能做到“邦有道，不废；邦无道，免于刑戮”。

在《公冶长》第一章中，我们看到孔子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了公冶长，把自己的侄女嫁给了南宫适。他将侄女嫁给南宫适的原因是：“邦有道，不废；邦无道，免于刑戮。”在这一章又看到了南容的另外一种品质。“三复白圭”是说他说话谨慎，慎言与免于刑戮是联系在一起的。曾子也是很慎言的，还劝自己的学生要“战战兢兢”做人，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不想坐牢。由此可见，公冶长很可能就是因为说错了话，被抓去坐牢的。我们说春秋战国时期言论自由，事实好像并非如此。

在当官的人面前说话要慎言，上课的时候就不需要这样的，偶尔说错一些话，偶尔记错一些内容，这是难免的。老担心说错了，思想就不自由，思维也不活跃。一点错误也不出，就只能是查了文献，备了课，然后在课堂上照本宣科。凭记忆讲课，自由发挥，出错是难免的。我的记忆力还算好，有时就讲错了。所以，过于慎言也不见得好。这样会拘谨、呆板、没趣。但不慎言，以至于惹出不必要的麻烦，也是不可取的。

11.7　季康子问：“弟子孰为好学?”①孔子对曰：“有颜回者好学,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

①“弟子”句：鲁哀公曾有此问。

鲁哀公和季康子都问过同样的问题，孔子的回答是一样的。前面讲了颜回好学的理由是“不迁怒，不贰过”。也有可能是两个同学记载了这件事，有人记的是鲁哀公，有人记的是季康子。《论语》中多次出现重复的句子，有些有点差别，有些是一样的。

11.8　颜渊死,颜路①请子之车以为之椁。子曰：“才不才②,亦各言其子也。鲤也死,有棺而无椁。吾不徒行以为之椁,以吾从大夫之后,不可徒行也。”

①颜路：颜回的父亲。②才不才：有才或无才。

颜渊死了，他父亲颜路请求孔子卖掉车子来替颜渊办外椁。孔子就说：“不管有才能或者没有才能，总归是自己的儿子。我的儿子鲤死了，也只有内棺，没有外椁。我不能卖掉车子步行来替他买外椁。因为我也曾做过大夫，是不可以步行的。”

颜路作为父亲当然是爱自己的孩子，希望颜渊有棺又有椁，这是可以理解的。颜渊是个人才，孔子很喜欢他，颜渊死了，孔子也很伤心。但是，人死后是否厚葬，是要讲礼制的。所以孔子对颜渊的父亲说，“才不才，都是自己的儿子”，意思是说，我的儿子鲤虽然不如你儿子那么有才，但他死了，作为父亲，我也是痛不欲生，但我就没有给他办椁。一个没什么官职的年轻人，只是一个老百姓，死了有棺就可以了，不需要有椁。如果是有一定的官职，按礼的规定要有内棺有外椁，还要举行隆重的仪式，那就照办好了。才不才不是理由，合不合礼才是理由。所以，儒家主张厚葬，并不是无节制的。礼崩乐坏之后才出现无节制的厚葬，这种情况甚至出现在孔门弟子中，说明情与礼确实是有冲突的。

下面还有一个理由：做过大夫的人不能步行，不能没有车。这也是因为礼制，并非养懒了。

颜路爱他的儿子，孔子也爱他的学生，但爱归爱，不能违背礼制。办事要讲理性，不能只凭感情，否则就没有节制了。人的理性是要以制度为依据的。这涉及道德和伦理的关系。

道德是个人的行为规范，伦理是社会的风俗习惯，是社会对个人行为的规定。道德是具体的，落实在每个人的身上，伦理是道德背后的道理，这道理就是社会的风俗习惯，大家都认同的统一的规定，共同的行为准则。伦理和道德是分不开的，共同的准则是个人行为的依据。礼正是这样的共同的行为准则。个人的道德行为应该以礼为依据，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否则，各讲各的道理，就讲不清道理。因为在处理人与人关系时如何行动并没有一个大家都能推论出来的、答案都一样的科学道理。你问颜路，为什么有了棺还要做椁？他会说，他是我儿子，他是孔子的好学生，他是大才子。理由会很多。各讲各的道理首先会造成个人行为的无节制，其次会造成社会的不和谐。生存的感受很大程度上是在与同类的比较中产生的。为了消除因差别带来的痛苦，道家讲“齐物”，佛家讲“无差别”，儒家主张既有差别又无差别，等级是差别，等级内无差别。礼既规定了等级，也规定了不同等级内的共同行为规范。道家和佛家思想适合得道高人，儒家思想适合凡夫俗子。

所以，这个时候要凭理性，不能凭感情。要说感情，孔子对颜回的感情可能比颜路还深，你们看下面。

11.9　颜渊死。子曰：“噫！天丧予！天丧予！”

孔子对颜渊的感情非常深厚，对于他的死十分痛惜。孔子本来寄希望于颜回，希望颜回能继承他的事业，可是这么好的一个学生偏偏英年早逝。孔子不是舍不得卖车，是因为厚葬颜回不合礼制。你们再看下面。

11.10　颜渊死,子哭之恸①。从者曰：“子恸矣！”曰：“有恸乎?非夫人之为恸而谁为?”

①恸：哀过也。

颜渊死了，孔子哭得很伤心，说：“我的哀伤过度了吗？不为这样一个人哀恸为谁哀恸呢？”孔子确实是非常哀恸了。

孔子的儿子孔鲤也死得早，可是《论语》中没有记载孔子哭得有这么伤心过。颜回死了，孔子为什么哭得那么伤心？如果是其他学生死了，他会不会也这么伤心？“从我于陈、蔡者，皆不及门矣”，有的可能就已经死了，孔子也没这么哀伤。爱是有差等的，感情有深有浅。对待颜回这样的好学生就是和其他学生不一样。说要平等，在外在行为上可以表现得对每个学生平等，但感情是不能控制的。感情是一种体验、一种感受，没办法平等。感情是建立起来的，孔子可以和颜回整天整天讨论问题，别的学生就不行。

孔子这么哀伤，还有更深一层的原因，他真的把颜回当成了他的继承人。孔子的学问做得这么大，是希望有人继承的，而要找个继承人确实又很难。弟子三千，贤人只有七十二，大弟子就那么几个。在颜回之后，孔子很看重曾子和子夏。在《礼记》里面孔子和子夏有很多讨论。如果颜回在，他肯定会更多地和颜回讨论，把学问传给颜回，而不是子夏。颜回是一个很聪敏的人，好学的人，又是一个道德很高尚的人，是一个很难得的好学生。“天丧予”的感叹有更深的含义。前面讲“天之将丧斯文也”，孔子死了，还有谁能把周代的礼乐文化传下去呢？颜回是传孔子思想的人，像颜回这样的好学生死了，孔子的思想还有谁能传下去呢？孔子的伤痛不单纯是因为一个学生的死，更是伤痛文化不能传下去。孔子死后，按照韩非子的说法，“儒分为八”，弟子各得其一端，如果颜回在，情况应该会好一些。

11.11　颜渊死,门人欲厚葬①之。子曰：“不可。”

门人厚葬之。子曰：“回也视予犹父也,予不得视犹子也。非我也,夫二三子也！”

①厚葬：《译注》：厚葬——根据《檀弓》所记载孔子的话，丧葬应该“称家之有亡，有，毋过礼。苟亡矣，殓首足形，还葬，县棺而封”。颜子家中本穷，而用厚葬，从孔子看来，是不应该的。孔子的叹，实是责备那些主持厚葬的学生。

颜渊死了，门人想厚葬他，孔子说不行，不符合礼制。颜渊乃一介平民，而且是年轻人，家里又穷，不能厚葬。可是他的同学还是厚葬了他。孔子感叹道：“颜回把我看成父亲，我却没有把颜回当成自己的儿子。”因为孔子的儿子死的时候没有厚葬。孔子说：“这不是我的错，都是他的那帮同学干的好事。”孔子没有同意厚葬，他的同学为什么还要厚葬，他们知不知道违礼呢？当然知道。他们既违了礼，又违了老师的意愿，可能还违了颜路的意愿。因为颜路要孔子把车卖了给颜回办椁，我总觉得有些不合情理，颜路可能是想借孔子的口表明不能违背礼制。如果是富人家有棺又有椁，也说得过去，不至于太违礼。可那帮同学还是厚葬了颜渊。由此可见，我们在情感和礼制之间做出选择的时候，有的时候情感会占上风。一个这么好的同学这么年轻就死了，大家都想齐心协力想办法让他体面地下葬。同学们都这么想的时候，有些事情就顾不了礼数，也顾不了老师的意愿。

但孔子仍然坚持以礼节情，并且批评了那些学生。

11.12　季路问事①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曰：“敢②问死。”曰：“未知生,焉知死?”

①事：事奉。②敢：表敬副词。

研究儒家思想的人经常引用这句话来说明儒学和其他宗教是不一样的。其他宗教和儒学相反，关心的是神而不是人，关心的是死而不是生。

这一章是孔子人文思想和宗教思想的集中表达，特别表明了孔子的态度，讲明了理由。“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未知生，焉知死？”我们最终关心的是人还是鬼？是生还是死？理性的回答当然是人，是生。我们终究关心的是此生此世活着的人的事情。但西方人的终极关怀恰恰是相反的，他们的终极关怀是对人死后的生活的关怀，是对鬼神的关怀。宗教为什么会关心死亡的问题？如果让宗教人士回答的话，他们会说人死后是有灵魂的，会有至高无上的上帝、全能的真主在照顾人，所以我们首先要知道怎样事神，这是信仰。我们能不能在理性范围中寻找到信仰的理由呢？能。如果人没有灵魂，死了就死了，一切都随着死亡而消失，人会有什么样的价值观呢？人会悲观地、绝望地、厌世地抑或享乐地度过这一生。“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无论你曾经怎样辉煌，结局都是一堆黄土。财富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此生应该尽情享乐。做好事也是死，干坏事也是死，最终都免不了死。如果人死了没有灵魂，没有天堂，那人就会产生悲观厌世，纵欲享乐的价值观。人人都平等地死去，“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人就不会有更高的追求。有灵魂，有鬼神，有上帝，有极乐世界，人活着的时候就会好好做人，活着的时候承受痛苦，死后可以摆脱痛苦，渡到幸福的彼岸世界，为了将来的生活人也要好好生活。这是宗教存在的一个理由。其实还有另一个理由，人是很渺小的，生活有太多的苦难，用人的力量解决不了所有问题，人的力量不够，没有那么大的本领，有许多的问题仅凭人的理性和能力解决不了。这时，人就会变得没有信心，变得悲观、自卑、瞧不起自己。如果有一个全能的上帝，我们有苦难的时候就可以祈求祷告。因为有信仰，我们能找到信心，因为有神眷顾我们，有神为我们解决问题。在遇到苦难、丧失信心的时候，我们需要这样一种信仰。这就是宗教存在的两个理由。

儒学又是如何超越这两个理由的呢？如果儒学不能超越这两个理由，儒学也是有问题的，中国人同样需要宗教。既然都是平等地死去，结局都是这样的悲观，儒家是怎样找到活着的意义的？生活的意义到底是什么？人活着的最高目标是什么？成仁？成圣？这些都是手段。快乐地活着，这才是目的。

儒家能不能达到快乐地活着的目的？怎么样才能快乐地活着呢？

中国本来就没有宗教国家那么多的苦难。中国为什么没有这么多苦难呢？我们还得感谢我们这片土地。其实在中国古代的神话中可以看到，炎黄时代也有过很多的战争，但炎黄争霸以后到了尧舜禹的时代，中国就进入了和平发展的时期，战争远比其他地方要少，特别是周代确立礼乐文明以后，战争就更少了。中国很早就进入了农业社会。黄河长江两岸有着肥沃的土地，在这片土地上人们只要辛勤地劳动，生活就能得到温饱。农业国家的人定居在一个地方，关心的只是他的土地和收成，希望和平安定，战争很少。这和游牧民族不一样，游牧民族关心牛羊，牛羊是在草原上到处跑的，抢了别人的牛羊可以跑。游牧部落之间经常因为争夺牧场和抢掠牛羊而发生战争。农业国家不一样，争夺到土地后还是要辛勤劳动才有收成。所以中国古代的战争往往只发生在饥荒年代，流民活不下去了，揭竿而起，抢掠州县。中国人凭辛勤的劳动获得温饱，丰收年代还能过得比较富裕，这是快乐地活着的物质基础。在这样的条件下产生了以孝悌为根本，安守故土，互助互爱，勤劳朴实，安贫乐道，恬淡闲适的儒家“乐感文化”。

至于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问题，儒家也是无法完全能在世俗的现实世界中解决的，所以儒学又有其半宗教性质的一面。定居的农耕生活，形成了聚族而居的宗族大家庭。在世俗层面，儒家通过繁衍和教育好后代延续自己的生命，确立生命存在的价值。中国人一生的心血，一生的喜怒哀乐，很大一部分都在儿女身上。另外，儒家也通过“慎终追远”等宗教性质的活动获得生命的终极意义。谁来慎终追远？子孙后代，这又与世俗层面的价值追求对接起来了。这一点，我在讲“慎终追远”一章时讲过。

11.13　闵子侍侧,訚訚①如也；子路,行行②如也；冉有、子贡、侃侃③如也。子乐。“若由也,不得其死然④。”

①訚(yín)訚：恭敬正直。②行(hàng)行：刚强貌。③侃侃：温和快乐貌。④不得其死然：不得好死。《集注》：尹氏曰：“子路刚强，有不得其死之理，故因以戒之。其后子路卒死于卫孔悝之难。”

闵子骞站在孔子旁边，恭敬而正直的样子；子路很刚强的样子；冉有、子贡温和而快乐的样子。孔子高兴起来了。说：“像仲由吧，怕得不到好死。”孔子为什么会这样说子路呢？这里又有什么道理？中正温和，得善其终；刚强鲁莽，不得善终。刚而易折，柔弱胜刚强，儒家追求的人的品格和道家一样。孔子一直担心子路性格刚烈，好斗好勇，担心他会不得善终。

11.14　鲁人为长府。闵子骞曰：“仍旧贯,如之何?何必改作?”①子曰：“夫人不言,言必有中。”

①“鲁人”句：《集注》：长府，藏名，藏货财曰府。为，盖改作之。仍，因也。贯，事也。王氏曰，改作劳民伤财。

鲁国翻修仓库。闵子骞说：“仍然是老样子怎么样？为什么一定要翻造呢？”孔子赞美他说：“这个人平日不大开口，一开口一定中肯。”这和前面讲的“节用而爱民”一个道理。旧的能用不必改造新的，节俭。

11.15　子曰：“由之瑟奚为于丘之门?”门人不敬子路。子曰：“由也升堂矣,未入于室也。”①

①“由也”句：《译注》：“堂”是正厅，“室”是内室。先入门，次升堂，最后入室，表示做学问的几个阶段。

登堂入室的成语就是从这里来的。现在这个成语也是用来比喻做学问的两个阶段，先登堂，然后入室。

孔子认为子路鼓瑟的技巧还未到家，暂时还不宜拿到孔子的门前来炫耀。门人没有理解孔子的话，以为是批评子路鲁莽。孔子因见门人不敬仲由，想维护子路的面子，又夸他已升堂，只是还未到家。对子路有批评，对不敬子路的学生也有批评，同时对子路又有鼓励。

11.16　子贡问：“师与商①也孰贤?”子曰：“师也过,商也不及。”

曰：“然则师愈与?”子曰：“过犹不及。”

①师：颛孙师，子张。商：卜商，子夏。

子贡总喜欢问这样的问题，前面拿自己和颜回比，当然被比下来了，这里又问子张和子夏两个人谁强一些。孔子回答说：“子张，有些过分，子夏呢，又有些赶不上。”子贡又问：“那么，子张强一些吗？”孔子说：“过分和赶不上同样不好。”这就是中庸之道的思想。儒家教人中正平和，不教人走极端。

11.17　季氏富于周公,而求也为之聚敛而附益之。子曰：“非吾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①

①“季氏”句：《译注》：事实可参阅《左传》哀公十一年和十二年文，季氏要用田赋制度，增加赋税，使冉求征求孔子的意见。孔子则主张“施取其厚，事举其中，敛从其薄”。结果冉求仍旧听从季氏，实行田赋制度。

季氏比周公还富有，冉有却又替他搜刮，增加更多的财富。孔子告诉其他学生：“冉有不是我的学生，你们可以大张旗鼓地攻击他。”

这透露出一些什么消息呢？到孔子时代，鲁国已经开始废除井田制了，开始实行税收制度了。井田制和税收制有什么不一样？井田制将田划成九块，中间那一块是公田，收入归国家或贵族，旁边的是私田，收入归自己。耕种的时候，先公后私。税收制度下，没有公田，全是私田，国家从收入中抽取一部分作为税收。这种制度更灵活，收多少也没有严格规定，也就更加有利于统治者剥削百姓。

孔子反对对贵族有利、对老百姓有害的制度改革，所以才大发脾气。季氏已经富于周公了，根据中庸之道，应该减少税收，可是冉有还继续替他聚敛，孔子觉得他过分了。所谓学生，学了老师的思想，继承了老师的思想，发扬了老师的思想的人才算学生，冉求没有继承孔子的思想，所以孔子说冉有不是自己的学生。

中国的税收制是很灵活的。文景之治的时候，曾经很多年不收税。唐朝一开始的时候赋税也是薄的，三十税一。发生了战争，闹饥荒的时候会收多一点。朝廷官员多，养兵多也会多收税，宋朝就是这样。无论如何，中国古代的赋税是比较轻的，比欧洲要轻得多。

11.18　柴①也愚,参也鲁②,师也辟③,由也喭④。

①柴：高柴，字子羔。②鲁：迟钝。③辟(pì)：偏激。④喭(yàn)：鲁莽。

高柴愚笨，曾参迟钝，子张偏激，仲由鲁莽。

孔子对学生的个性有准确的了解。

11.19　子曰：“回也其庶①乎,屡空②。赐不受命③,而货殖焉,亿④则屡中。”

①庶：庶几，差不多，指道德学问。②屡空：穷。③不受命：《译注》：不安本分；《今读》：不接受命运的安排。④亿：猜测，指猜测行情。

颜回的道德学问差不多了，可是常常穷得没有办法。子贡“不受命”，对“命”有两种解释，一种是指自己的命运，一种是指孔子对他的要求。这两种解释都说得通。子贡家里可能条件也不太好，但是他和颜回不一样，想通过做生意改变自己的命运。“货殖”就是不断使财货增加。司马迁的《史记》中有《货殖列传》，专门写那些做生意的人。子贡做生意做得很好，每次都能猜中，能赚到钱。

孔子把这两个人放在一起，是什么意思呢？他是赞美颜回、贬低子贡吗？我看他在这里不是要褒贬谁，而是要表达这样一种观念：做学问和赚钱两难。颜回道德文章都不错，可是穷得没米下锅；子贡赚了不少钱，可是道德文章马马虎虎。两人都不完美。孔子自己当然是偏爱颜回的，他的想法是，求学阶段安于贫困，学好了去当官，吃俸禄。但不是每个人都能安于贫困的，子贡就不能安于贫困。另外，学而优也不一定能当上官，颜回还没当上官就死了，他的死说不定就和贫困有关。所以孔子虽然偏爱颜回，但对他“屡空”也不无遗憾。

几千年来，中国的知识分子一直陷于这样的困境中。悬梁刺股，囊萤映雪，凿壁偷光，断韰画粥，寒窗苦读，这些故事至今仍在传颂，它激励了许多寒门学子，却也续写了许多的怨曲悲歌。在西方，读书做学问是出于“闲逸的好奇”；在中国，读书做学问是因为“学也禄在其中”，“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可以摆脱贫困的命运。我曾反复赞美过“学而优则仕”，也总是激励你们通过读书改变自己的命运。其实贵族制度并不是没有优越性的。真要认真比较起来，封建制和郡县制还很难分出伯仲来。当时秦统一六国后到底用什么制度是有争议的，李斯极力主张采用郡县制，得到了秦始皇的支持，才强行推行了郡县制。从文化发展的角度看，封建贵族制度更有利于文化的发展。我们现在学习的经典，在严格的意义上称得上“经”的，除了《春秋》，都形成于春秋以前。我也曾经讲过，礼乐文化就是贵族文化。孔子自己就是“述而不作”，孔子之后有些人有心想“作”，也没能“作”出超越“六经”的著作来。大学问，特别是哲学和数学那样的纯粹的学问，是闲得无聊的聪明人出于天生的好奇心，孤独地沉思出来的。孔子说“回也其庶乎”，但“屡空”的颜回到底做出了什么学问，我们不得而知，我们只能从孔子的赞美中知道他可能比孔子还强。

11.20　子张问善人之道。子曰：“不践迹①,亦不入于室②。”

①不践迹：不踩到别人的脚印。②入于室：到家。

“不践迹，亦不入于室”有多种解释，杨伯峻先生解释为：“不踩着别人的脚印走，学问道德也难以到家。”朱子解释为：“不必践旧迹而自不为恶，然亦不能入圣人之室也。”这两种解释都有其道理，也都有些牵强。《论语》中有些话，不知道说这句话的情境，只能强做解释。山梁雌雉，都觉得难解，我解了，好像通了，这一章我确实不知道该怎么解。

11.21　子曰：“论笃是与①,君子者乎?色庄者②乎?”

①论笃是与：“与论笃”的倒装式，推许言论笃实的人。②色庄者：神情上伪装庄重。

李泽厚先生感叹道：“装出来的太多了，今日则干脆不装。‘忠厚老实’几成笑柄，呜呼！”

认为什么样子好，就有人装出那副样子来。

有些人言论笃实，听起来人还不错，他是真君子呢，还是表面看起来是君子？孔子为什么那么了解当时的社会？是因为他看到表面的东西总是要打几个问号，这里打了两个问号。做学问怎样做才算深透？用西方人的话说就是，透过现象看本质。中国人和西方人对“本质”的看法不大一样。中国人理解的“本质”是真实的状态，西方人理解的本质是共同的理念，永恒的实在。

11.22　子路问：“闻斯行诸①?”子曰：“有父兄在,如之何其闻斯行之?”

冉有问：“闻斯行诸?”子曰：“闻斯行之。”

公西华曰：“由也问闻斯行诸,子曰：‘有父兄在’；求也问闻斯行诸,子曰：‘闻斯行之’。赤也惑,敢问。”子曰：“求也退②,故进之；由也兼人③,故退之。”

①诸：之乎。②退：做事退缩。③兼人：胆量有两个人那么大。

退者进之，进者退之，使归于中庸。

同一个问题，有不同的回答，这是因材施教的具体表现。《论语》中这样的例子多。有父兄在，不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这是说给子路听的，子路胆子大，会做冒险的事情，说不定会丧命的。上有老人在，要珍惜生命，这才是孝。

11.23　子畏①于匡,颜渊后。子曰：“吾以女为死矣。”曰：“子在,回何敢死。”

①畏：被囚禁。

孔子在匡被囚禁了，颜回最后才来。孔子道：“我以为你死了呢！”颜回说：“您还活着，我怎么敢死呢？”颜回很会说话，这也是他内心真实的感受。孔子担心颜回这么一个仁义的人会不会跟坏人干到底，舍身来保护老师和同学。但颜回知道，他死了老师心何以安？前面一章说，有父兄在就不能做冒险的事情。颜回事夫子如父母。

11.24　季子然问：“仲由、冉求,可谓大臣与?”子曰：“吾以子为异之问①,曾②由与求之问。所谓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则止。今由与求也,可谓具③臣矣。”

曰：“然则从之者与?”子曰：“弑父与君,亦不从也。”

①为异之问：问别的人。②曾：竟。③具：具有一定的才能。

季子然问：“仲由和冉求可以说是大臣吗？”孔子说：“我以为你是问别的人呢，竟是问由和求呀。”言下之意子路和冉有还算不了大臣。孔子说，“我所说的大臣，是以道事君的人，如果这样行不通，宁可辞职不干。由和求这两个人，只能说是具有一定才能的臣属。”具体行为的背后是有“道”的，子路和冉有还没有得道，“升堂矣，未入于室也”。季子然又问：“那么他们会一切顺从上级吗？”孔子说：“杀父亲、杀君主的事情，他们也不会顺从的。”他们两人虽然还没有得道，但大是大非还是懂的。

11.25　子路使子羔为费宰。子曰：“贼夫人之子①。”

子路曰：“有民人焉,有社稷焉,何必读书,然后为学②。”

子曰：“是故恶夫佞者。”

①贼夫人之子：害别人的儿子。②为学：做学问。

子路叫子羔去做费县县长。看来子路还挺有威望。孔子却说：“这是害了别人的儿子！”子路说：“那地方有老百姓，有土地和五谷，为什么一定要读了书然后再去做官呢？只要他能管理好那里的人民和土地，保住江山社稷，就可以了。”孔子坚持学而优则仕，读书明理后才能当官。优是优游有余裕，学得轻轻松松的意思。“柴也愚”，学习有些困难，恐怕当不了县长。所以批评子路说：“我讨厌犟嘴利舌的人！”

什么人才能当好官，子路的思想和孔子的思想有什么差别？联系前一章看，子路只是一个“具臣”，不是那种能够“以道事君”的大臣。孔子就觉得要以道治国，治理一个地方也要有道，先要明白道理，然后才能办好具体的事情。子羔虽然很能干，可以管理好费县，可以使那里的人民富裕起来，可是终究没有读好书，不明白事理。为什么不明白事理的人当官就是害了他呢？人毕竟不可能是全才，一件事情能办好，并不意味着所有的具体的事情都能办好。如果你是一个专家，可以干好自己在行的事情。可是治国或者当一个地方的长官，就不是干好一件具体事情那么简单了。作为一个长官，面对的不仅是具体的事情，更要对人有深刻的理解才行，要有全局的观念、总体的观念。具体的事情有公务员去办。为什么柏拉图认为君王应该是哲学王？因为哲学不是研究具体事情的，是讲大道理的。孔子也觉得要读书，要明白大道理，也就是要懂哲学。你们现在学的也是一些大道理，你们去教书肯定会比只懂得具体教学方法的人教得好。

11.26　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

子曰：“以吾一日长乎尔,毋吾以也①。居则曰：‘不吾知也！’如或知尔,则何以哉?”

子路率尔②而对曰：“千乘之国,摄③乎大国之间,加之以师旅,因之以饥馑；由也为之,比④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⑤也。”

“求！尔何如?”

对曰：“方六七十⑥,如⑦五六十,求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如其礼乐,以俟君子。”

“赤！尔何如?”

对曰：“非曰能之,愿学焉。宗庙之事,如会同,端章甫⑧,愿为小相⑨焉。”

“点！尔何如?”

鼓瑟希⑩,铿尔,舍瑟而作,对曰：“异乎三子者之撰。”

子曰：“何伤乎?亦各言其志也。”

曰：“莫○1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夫子喟然○12叹曰：“吾与点也！”

三子者出,曾皙后。曾皙曰：“夫三子者之言何如?”

子曰：“亦各言其志也已矣。”

曰：“夫子何哂由也?”

曰：“为国以礼,其言不让,是故哂之。”

“唯○13求则非邦也与?”

“安见方六七十如五六十而非邦也者?”

“唯赤则非邦也与?”

“宗庙会同,非诸侯而何?赤也为之小,孰能为之大?”

①毋吾以也：没有人用我了；《今读》：不要顾虑我是老师。②率尔：不假思索。③摄：局促。④比(bì)：等到。⑤方：大道理。⑥方六七十：边长六七十。⑦如：或。⑧端章甫：端，礼服之名，章甫，礼帽之名。⑨相：赞礼之人。⑩希：近尾声。○1莫：同“暮”。○12喟然：长叹。○13唯：语首词，无义。

孔子上课的生动描述。平时你们总是听老师讲，今天老师想听你们讲。“毋吾以也”，大胆地讲，要向子路学习。杨丹你先讲。

杨丹说，孔子上课常常以讨论的形式展开。在课堂讨论中，学生发言的态度，关注的问题，都体现出不同的个性。老师可以从中了解学生的性格，这有利于因材施教。

陈亭廷讲了两点。一点是在孔子那里没有那么多师道尊严，他是与学生平等对话。在课堂上，学生可以大胆地、自由地表达自己的观点，孔子也会适当地表达自己的态度，他不赞同子路的态度，就“哂之”。这样学生就可以从老师的态度中看到自己的问题，然后调整自己的观点和态度。在这样的交往、讨论中反复调整自己，人就变得中庸。人在成长的过程中为什么会越来越圆滑？就是因为人的棱角在交往的过程中被磨掉了。人的个性被磨掉了，是可惜的；但同时人又有了更多的共性，变得中庸，变得容易与人相处，这是好事。人的棱角被磨得圆滑了，就不会与别人产生摩擦，产生冲突。孔子的圆滑在于，他能恰当地表明自己的态度，能根据具体情形调整自己的态度。“哂之”是微微一笑，既明白表达了自己的态度，又不是很尖刻的。这样才是平等的对话。太尖刻了，会伤害别人；太圆滑了，意见表达不明确。微微一笑已经稍稍有点过头，求与赤都不敢大胆地说出自己的志向了，一个比一个谦虚。孔子观察到这一情况后，马上调整自己的态度，暂时不评价他们两人。等到曾点大胆地表明自己异于其他同学的志向后，孔子高高兴兴地表示他对曾点的认同。

陈亭廷还讲到孔子赞同曾点的志向，也想过自由自在的生活。对曾点所说的这番话其实是有不同的理解的。大多数人理解的是阳春三月约几个人，大人小孩一起春游，洗澡，吹风，过自由快乐的生活。王充的理解不一样，他在《论衡》中专门写了一章叫《明雩》，他说曾点所述是一种求雨的祭祀仪式，并非春游，讲了很多的理由，很有道理。但大多数人仍然认为是春游，我也认为是春游。这已经不是一个训诂学的问题，而是一个解释学的问题。它说明大多数中国知识分子也是“吾与点也”，而且是不顾训诂地“吾与点也”，他们希望他们心中的圣人的理想也是过自由自在的生活。想过自由自在的、快乐的生活，和孔子在其他章节中表现出来的主张学而优则仕、治国平天下的志向有没有矛盾和冲突？是有矛盾和冲突的，但这种矛盾和冲突才是儒家知识分子内心世界的真实写照。儒家知识分子心中常有两种理想，一种是治国平天下，一种是像道家那样过自由自在的神仙一般的日子。个人生活追求自由，社会生活讲求理性。这两者在不同的社会状态下又有不同的表现。如果是邦有道，更多地表现出治国平天下的志向；如果是邦无道，又更多地追求归隐闲适的生活。即使在邦有道的时候，在为国家大事鞠躬尽瘁的同时，也常常会有归隐之心，不想这样忙，想回老家过田园生活。而一旦已经归隐田园，过着闲适的生活，心里又常常想着朝廷，处江湖之远而忧其君。别看诸葛亮说“壮图奇策无人问，不及南阳一卧龙”，其实他心中想的还是天下。刘备跑去找他，他就告诉刘备天下三分而有其一，他诸葛亮愿意出来效力。自由自在的生活是孔子的最高理想，同时他的心中也有矛盾，这才是真实的。本来就有多种价值，常常会摇摆不定，最高理想也一样，“此事古难全”。

好，谁再补充？不说话？不说话孔子会点名的。那老师我也来点名：“丁莹，尔何如？”对，这一章主要还是要从因材施教这一点来讲。应该让学生各有所长，统一的目标即使是最好的，也培养不出人才。孔子赞同曾点的想法，但他并不反对其他人的志向。人各有志，又各有所长，世界才是丰富多彩的。

“彭蓉，尔何如？还有没有别的角度？”彭蓉读得很细，这很好，她涉及的两个问题老师也讲一讲。一是这一章是不是谈的治国理想。这一章是“各言尔志”，孔子并没有要他们谈治国理想，但几个学生都谈到了治国的理想，因此我们也能从中看出儒家的治国理想。其中涉及以礼治国，富民政策，反对战争等等。孔子经常教导学生要学而优则仕，学也禄在其中，所以他的学生也就大都有去当官的打算。不过孔子这一次是“与点”，这又给学生另一种启示。

还有一点是她发现孔子在讨论中言语很简单，对于学生的回答心领神会，却不做过多的评价。有学生追问，他才解释几句。这就是启发式教育。“不愤不启，不悱不发”，对于需要点拨的学生，来问他的学生，他才给予点拨，点拨的时候也只是点到为止，并不长篇大论地说很多。这样教学生才是真正的因材施教，才能真正发挥出学生的积极性和主动性，培养出学生的不同个性。这一点我们在前面讲过，这里是一个生动的例子。

还有一点，我也想讲一讲，大学教育应该采用什么样的组织形式为好。我们现在的大学教育组织形式跟中小学差不多，都是班级授课制。古代大学的教学组织形式是灵活多样的，总结起来有七八种。我写过一篇文章，你们可以去看一看。孔子这种授课形式叫自由讨论式，自由到课堂上可以弹琴。不过，关于弹琴，有些人的理解也失之偏颇，古代在课堂上弹琴并不是与教学没有关系，而是很有关系。古代说教育兴盛怎么说？说“弦歌盈耳”。弹琴在古代是必须学习的课程，读诗行礼的时候都要弹琴，边弹琴边吟诵边行礼，诗礼乐是不分的。那时的文人都有自己的琴。音乐在古希腊古罗马也是很重要的，古希腊的小学叫琴弦学校。古希腊的读书人喜欢背个竖琴。现在小学还有音乐课美术课，中学的课表上也有这些课，不过大都变成了自习课。到了大学这些课都没了，很可惜。朱镕基总理到吉首大学，来了诗兴，写了一首诗，其中有一句是“吉首大学弦歌盛，张家界顶有神仙”，现在弦歌盛只是一个比喻了。走进大学弦歌盈耳，那该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