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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述而不作”这句话也被反复引用。“述”，陈述；“作”，创造。孔子说自己做学问没有多少创造，只是传承了西周的思想。西周大学所教的内容在《礼记》中有记载：“乐正崇四术，立四教，顺先王《诗》《书》《礼》《乐》以造士。”西周的辟雍和泮宫教的是《诗》《书》《礼》《乐》，孔子也是以《诗》《书》《礼》《乐》教弟子。所以孔子只是把官学中的教学内容用在他创办的儒家私学的课堂上。但有两本书在西周的学校里是不教的，一本是《易经》，另一本是《春秋》。《易经》是卜筮之书，掌管在太卜的手上，只传授给自己的儿子或很看重的弟子。孔子把《易经》改造了一下，把一部占卜之书改造成了一部哲学思想著作。孔子为《易经》作传，称《十翼》。《易传》里有很多“子曰”，即使《易传》不是孔子写的，孔子的思想也反映在《易传》里面。我们说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都是孔子对《易经》的解读。这算不算孔子的创作呢？这当然算他的创作。至于《春秋》，从史料记载的楚国太子的教材来看，就有《春秋》，还有《故志》等。从楚国太子的学习内容可以推出其他国家的太子的教育大约也是有《春秋》的。《礼记》中记载，《诗》《书》《礼》《乐》是当时大学的主要教学内容。孔子作《春秋》以后，这部史书就成了以后的教材。

人们常将孔子自己编定的圣人的著作叫作经，孔子及其弟子对这些经典的注释和解读叫作传。孔子创作的《春秋》人们也把它叫作经，而把其他人对《春秋》的解读叫作传。

即使人们认为《春秋》《易传》是经，但孔子自己认为这些无非也是传承了西周时圣人的思想。我们也可以这样理解，认为孔子是以“述”为作。但他的“述”不是单纯地、没有任何创新地、照本宣科地给学生讲课，他在讲西周的经典的时候，还加进了自己新的阐释。孔子认为，能做到“温故而知新”，才可以为人师。我们看《礼记》就和《周礼》《仪礼》不一样，《礼记》是孔子讲周礼的时候他的学生整理的笔记，其中对礼的解释和西周时的旧礼就不一样了，有了新的内容。

解读这句话，隐含了这样一些信息：其一，要成为一个大学者、大思想家，首先最重要的工作就是“述”，也就是要阅读经典，理解经典，然后传承经典。孔子是怎样成为大思想家、哲学家、圣人的？就是述。一定要有这样的基础，抛弃历史，抛弃传统和民族文化的经典不可能创造出自己的东西。其二，“述”和“作”要结合起来。孔子虽说自己“述而不作”，但是实际上在述的过程中有“作”，而且他自己也有独立的创作，但他的著作的思想是根源于他所述的经典的。有“述”有“作”才能体现思想的传承与发展，体现时代和社会的进步。其三，这句话表明孔子是很谦虚的，他有“作”，但自己说“不作”。孔子的“述而不作”可与文艺复兴相比，可惜近代没有第二次这样的文艺复兴。

“信而好古”，“古”就是孔子所述。对于古代的经典，他有两种态度，一个是信，一个是好。史学家对于古代经典也有两种态度，一种是信古，一种是疑古。孟子就是个疑古的人，他说“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孔子是一个信古的人。到底是疑古好还是信古好呢？是孟子说得对还是孔子对呢？其实他们的观点之间并不矛盾。孔子信古，所信的是西周的经典，他为什么有这个信心呢？因为他自己就是周代的人，文献都还找得到。他问礼于老聘，访官名于郯子，他找这些熟悉并且实践过西周旧礼制的人考察过，他就信。对于夏朝和商朝的旧典信不信呢？“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征之矣。”他不敢信，因为文献不足，只是听说一些，没有足够证据，不敢跟别人讲夏礼和商礼。孔子信的是那些经过考察得到文献论证的史实和经典。孟子的疑，也是经过考察后发现值得怀疑的事，跟孔子一样。孟子说我考察了，觉得不对，就疑；孔子说我考察了，觉得对，就信。所以他们讲的是一回事。“好”，就是喜欢。“好”是非常重要的，孔子说“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信，是一种理性判断，好，则倾注了一种情感。当我们的理智和情感都倾注到我们的古代文化中的时候，这种文化就融入到我们的血液当中了。你对古代的文化只是做理性的思考，只能起到锻炼你的理智的作用，经典很难进入到你的生命当中，一种事物能引起我们深刻的感情的时候才与我们的生命不可分割。孔子对古典文化既融入了理性也倾注了感情。

“窃比于我老彭”，有人说“老彭”是指老子和彭祖两个人，也有人说指彭祖一个人，“老”是个冠词，像老张、老姜、老李，但这是今天的用法，古人不这么称呼别人。彭祖是传说中的一个人物，是一个得道的高人，有人说他活了800岁，有人说他活了700岁。这里到底是指老子还是彭祖我们无从考证，但我们知道老彭一定是孔子所崇敬的人，肯定也是学问做得好，而且信而好古，所以要和他比一比。加上一个“窃”字，表明孔子对老彭非常崇拜尊敬，觉得自己比不上他，表现了一种谦虚。

我还想借此发挥一下。夏商西周走到孔子时代，礼崩乐坏，逐渐走向衰落，社会正面临着危机，面临着重大变革，那孔子是怎么做的呢？孔子的做法是传承，在传承的基础上再创新。我们今天希望中华文化复兴，就要取法于孔子的态度和做法，在继承本民族文化的基础上再创新。学习西方不错，但把自己本民族的文化丢掉了之后，学西方也学不像。因为西方的文化是以西方深厚的历史为源头的，也有几千年的渊源，源自古希腊罗马时代，源自《圣经》，很辉煌。东西方文化源头不一样，我们不能忽视文化的源头和已有的历史，而照搬西方近现代某一家的东西。我们要沿着自己的历史长河向前奔腾，在这个过程中汇聚一些西方的支流，使我们的大河越变越宽阔，这样做才是对的。

7.2　子曰：“默而识①之,学而不厌,诲人不倦,何有于我哉?”

①识(zhì)：默记，记住。

孔子说：“把所见所闻默默地记在心里，努力学习而不厌弃，教导别人而不疲倦，这些事情我做到了哪些呢？”我常讲儒家是有内省智慧的，前面讲到曾子是“日三省吾身，与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孔子说：“何有于我哉？”也在反省。

孔子反省是否“默而识之”，还反省是否“学而不厌”。“学而不厌”和“默而识之”有什么区别？学文和实践都叫学习，这里“学而不厌”和“默而识之”对举，讲的是学习行为，这种行为不是指礼乐射御书数的学习，不是指“入则孝，出则悌”等基本道德行为，而是指“亲仁”，“就有道而正焉”，“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也就是向他人学习，向品德高尚的人学习。我们平常可以把“学而不厌”理解为不厌倦学习书本知识，但在这里有“默而识之”讲学文，所以我们把“学而不厌”的“学”理解为向他人学习。孔子在自己学习的同时也将知识教与别人，所以他还反思是否“诲人不倦”。孔子反思的不仅是否做了这三方面的事情，重点还在“不厌”“不倦”的态度。读书、学习、教书很容易厌倦、放松，发现自己有些厌倦的时候提醒自己，才能把事情干好，取得更大的进步。

孔子非神人，德高而已。不厌、不倦，以教学为乐，为目的，为生命的一部分，所以成了大家。

7.3　子曰：“德之不修,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徙①,不善不能改,是吾忧也。”②

①徙：趋义。②“德之”句：《集注》：尹氏曰：“德必修而后成，学必讲而后明，见善能徙，改过不吝，此四者日新之要也。”

这也是自我反省。忧虑担心什么，要时刻提醒自己什么？要担心“德之不修，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学之不讲”和前面的“诲人不倦”意思相同，但要仔细分析也有点差别：讲学和诲人，在现代汉语中的语意是不一样的，“讲学”是讲知识学问，“诲人”是道德方面的教育。但孔子讲学讲的是六经，都是人文方面的知识，主要涉及如何做人的问题。“闻义不能徙”也就是前面讲的“学而不厌”，“就有道而正焉”，“三人行必有我师焉”。要向比自己强的人学习，要有“无友不如己者”的虚心的态度。讲学也好，闻义则徙也好，都是要修德，为了改正自己不好的方面，纠正自己的行为。所以圣人不是天生的，是修养而成的，是不断反省自己而成的。

7.4　子之燕居①,申申②如也,夭夭③如也。

①燕居：闲居。②申申：整齐貌。③夭夭：和舒貌。

孔子平时在家里穿戴得整整齐齐的，心里很快乐，很舒缓平和。这是闲居在家的样子，那么他在朝廷，在上课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呢？他在朝廷的样子，在《乡党》篇里面有很多描述。儒家特别重礼，要穿符合礼、符合身份的礼服，要穿戴得整整齐齐的。不过“申申如也”不是工作中的那种整齐的穿戴，不会穿戴儒服。“夭夭如也”，很舒缓，很放松，很和乐的样子。“君子不重则不威”，在家却是很舒缓的。闲居在家的时候，不至于太放松自己，太随便，也要整整齐齐，但也不像在工作中那么庄严肃穆，要舒缓放松。

7.5　子曰：“甚矣吾衰①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②

①衰：《今读》：又有两解，一是志衰不梦，复兴东周，恢复旧礼不可能了，所以不梦。一是志在身衰，因年老心有余而力不足了，所以不梦。②“甚也”句：《集注》：孔子盛时，志欲行周公之道，故梦寐之间，如或见之。至其老而不能行也，则无复是心，而亦无复是梦矣，故因此而自叹其衰之甚也。

孔子为什么会常常梦见周公？孔子崇尚周礼，周代制度的奠基人是周公。武王的军师是姜太公，善于带兵打仗，开创文治的是周公。周公开创周代八百年的文明，前四百年是很辉煌的，属于西周，到春秋战国时期就乱了。春秋战国时期虽是乱世，但文化非常繁荣。

西周文化的精华是周礼。《诗》大部分采自民间，《书》是历史，《礼》《乐》不分，都是周公制作的。孔子“述而不作，信而好古”，述的、信的、好的都是周公，所以常常梦见他。你们做梦很少梦见圣人吧，这是因为圣人还没有和你们的情感联系得很紧密。经常梦见自己爱的人，这是因为他和你的生命联系得很紧密。周公和孔子相距四五百年，算是历史人物了。但孔子会常常梦见周公，说明周公制作的礼乐文化和孔子血肉相连，孔子心之所系，在于继承和发展周代的礼乐文化。孔子信而好古，对礼乐文化倾注了他的理性又倾注了他的情感。

但孔子说他好久没有梦见周公了，他在想是我老了，还是志向不远大了？“衰”可以解释为身体方面的衰老，也可以理解为意志方面的衰弱。孔子在这两方面都有反省。是不是丧失了恢复周礼的志向？孔子在恢复周礼的过程中确实遇到了很多困难。他到老子那里去问礼的时候，老子说：“子所言者，其人与骨皆已朽矣，独其言在耳。”是不是他遇到打击以后，志向就泯灭了呢？是不是灰心丧气了呢？不再倾注那么多的情感了呢？也有可能是还存有高远的志向，但身体衰老了，心有余而力不足了。人身体衰老了，意志就不会那么坚强，志向也不会那么远大了。身体和精神是结合在一起的。这句话让我们看到，孔子与周代的文化紧密联系在一起。

人生应该有幻想，有梦想。没有幻想了，没有梦想了，那就真的老了。

7.6　子曰：“志①于道,据②于德,依③于仁,游③于艺⑤。”

①志：目标。②据：根据。③依：依靠。④游：游憩。⑤艺：礼、乐、射、御、书、数。

李泽厚先生说，这大概是孔子的教育总纲。

道、德、仁、艺之间是有差别的：“道”是最高的目标，是天地万物之根本。“德”是为人做事的根据，体现在具体事物中，也体现在人身上，是人能够得到的道，能够把握的道。“仁”是做事的依靠、工具和手段，是行事的方法和原则。万事万物有德，体现在人身上的德就是仁。“艺”就是六艺：礼、乐、射、御、书、数，比德和仁更具体。“游”，最基本的含义是反复练习、反复实践，但这种实践不是死板机械的操练，而是悠闲的，自得其乐，有把玩的心态在其中，但玩的背后要有理论、有根据。

道、德、仁、艺，从抽象到具体。最抽象的是理念，只能作为追求的目标；德和仁是理念在事物和人身上的具体体现，可以作为人行事的根据和依靠；艺是人自身的具体行为，人可以悠游其间。人生目标要高远，做人要有原则，行事要有根据，而做起事来则要游乐其间。很多人反过来了，生活没有目标，游戏人生，做人没有原则，行事没有根据，而到了具体的事情上却和你较劲，不达目的不罢休。

7.7　子曰：“自行束脩①以上,吾未尝无诲焉。”

①束脩：一曰十条干肉，一曰年十五以上。

束脩有两种解释，我们搞教育的一般都认为束脩是十条腊肉。但说年十五以上也是有道理的，孔子不教小学生，只教大学生，古代年十五以上才上大学。古代年十五成年，要将头发束起来，儿童是垂髫。但这样解释的话，“自行”就不好理解了，难道解释成自己将头发束起来？有些不通。解释成腊肉就很好理解了，“自行束脩以上”就是自己主动提十条腊肉送到老师那里。所以古代入学拜见老师叫作行束脩礼。现在学生都不行束脩礼了，改成交学费了。

“吾未尝无诲焉”，自己提了腊肉来求学的人，孔子一般都不拒绝。为什么要“自行束脩”？没有提腊肉教不教？不是自己提来的教不教？那孔子就要考虑了。如果不是自己主动提腊肉过来，而是父母拉着过来，还扭扭捏捏的，那孔子是不会收他当学生的。这是古代大学教育的规矩：“礼闻来学，不闻往教”，“学如撞钟，扣则鸣，不扣不鸣”。这就是读大学和读小学的区别，读大学一定要积极主动、诚心诚意，不是积极主动诚心诚意就读不好大学。小学学习礼乐射御书数等技艺，大学学习诗书礼乐等思想，要理解，要信还要好，要有积极性、主动性。知识光是记住是没有用的，要理解，参透其中的意思，让知识进入到你的血液中。

7.8　子曰：“不愤①不启,不悱②不发。举一隅③不以三隅反,则不复④也。”

①愤：心求通而未得。②悱(fěi)：口欲言而未能。③隅：墙角。④不复：不再教他。

《集注》云：“愤者，心求通而未得之意。悱者，口欲言而未能之貌。启，谓开其意。发，谓达其辞。物之有四隅者，举一可知其三。反者，还以相证之。复，再告也。”

这是孔子的启发式教学原则。当你还没有处在“心求通而未得”，“口欲言而未能”的急切状态的时候，孔子是不会启发你的。只有当学生处在想要想通但想不通，想要说清但说不清的时候，孔子才会启发学生。启，就是帮助学生想通问题；发，就是帮助学生表达准确。启发式教学是有前提的，学生自己对问题已经有深入的思考，并试图表达自己的想法。明知这个问题还可以继续深入，可思维卡住了，深入不下去了；尽力想表达，但总是表达不够全面。来求学要“自行束脩”，来了之后要自己思考问题，自己表达思想。老师只是在你自己做不到的时候帮一把，所以老师的水平一定要比学生高。

老师怎样才知道学生“心求通而未得”呢？等学生来问，不懂才问。问题从平时自学中来，大学主要是自学。学生在读书的时候遇到问题，经过思考，想不通了，才去问老师。在《论语》和《孟子》中有很多问答式对话，问什么答什么。“不愤不启，不悱不发”，这才是真正的启发式教学，这样才能真正培养学生的自学能力、思考能力、表达能力，这样才能做到因材施教。

老师告诉我们一个墙角是直角，并教给了我们测量的方法，我们就应该能用同样的方法推出其他类似的墙角也是直角。也就是老师教给我们一种解决一个具体问题的方法，我们要用这种方法解决其他类似问题，这是我们中国人的思维方式。老师讲的是一件具体事情的解决办法，其他的问题可以比照这种方法解决。问题不可能完全相同，但是有些问题是类似的，类似的问题比照同一方法去解决，稍加变通即可。有法，但无定法。既要学习他人的经验，也要自己加以变通。西方人则不同，是告诉学生解决问题的总的原则、原理和方法，都是些抽象的理论，学生需要运用理论、原则、方法解决具体问题。这是一种从抽象到具体的逻辑思维模式。中国人的思维是类比推理。例如汉朝人喜欢比照《春秋》里面的事例来解决汉朝的问题，这叫“《春秋》断事”。举一反三，类比推理。中国人擅长具体思维，不擅长抽象思维，不擅长用一种理论来解决问题。所以当我们学习西方人，用理论来指导实践时，弱点全暴露出来了，反而变得教条主义，一点也不灵活，一点也不能变通了。倒是“不谈主义”，“摸着石头过河”以后，问题反而少了，事情反而办成了。具体的事情具体解决，这是中国人的智慧。

7.9　子食于有丧者之侧,未尝饱也。

如果邻居家有人办丧事，孔子吃饭从来没有吃饱过。这说明什么？是有意不吃饱，还是吃不下呢？是被哀戚的气氛感染了，产生哀戚的情绪而吃不下饭。人都有恻隐之心，虽然不是自己的亲人去世，但在那样的气氛中，有人哭泣，有人哀歌，心中有哀伤自然吃不下饭。恻隐之心人人都有，但不是所有人参加丧礼都吃不下饭，有的甚至有说有笑，又喝酒又吃肉的。

孔子由于悲切的心情吃不下饭，也说明平时他和邻居乡亲相处得很好，有很深厚的感情。这句话也可以这样理解：孔子是按照礼行事。按照礼的规定，邻居办丧事时应该怀有悲戚的心情。

7.10　子于是日哭①,则不歌。

哭，为什么哭？当然是吊丧的时候哭。按照礼的规定，吊丧的时候，主人哭，你才能哭，主人没哭，你也不能哭。孔子在吊丧的时候哭了，就不歌唱。一方面是真正的哀戚，逝者是自己的朋友、亲人，有很深的感情。另一方面，可能并不是出于真正的哀痛，是出于礼的规定，也不歌。儿童才又哭又笑，儿童的感情随情景而变化，成人的情感因理智与记忆的渗入，变得凝重、细腻而长久。

7.11　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夫。”

子路曰：“子行三军,则谁与①?”

子曰：“暴虎冯河②,死而不悔者,吾不与也。必也临事而惧,好谋而成者也。”

①则谁与：与，动词，偕同。②暴虎冯(píng)河：徒手搏虎，徒足涉河。

孔子在这里赞美了颜回：“国家要用人，就出来尽力；不用的时候，就深藏不出。能够做到这一点的人只有我和颜回两个人。”这里孔子把颜回和自己并列在一起，这当然是对颜回的赞美。也表明了孔子和颜回的生活态度：“用之则行，舍之则藏。”与其相反的态度就是“用之则藏，舍之则行”，国家要用你的时候，扭扭捏捏，不用你的时候却拼命钻营。君要用你，即使是乱世也要出来，要有牺牲精神，要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因为对于儒家来说，作为国家的子民，当然要为国家尽心尽力。君不用你的时候，你就不能赖着不走，要“舍之则藏”。孔子就是这样的。他曾经在鲁国当过几年官，分祭肉的时候，孔子没有分到，他知道鲁君不喜欢他了，就走了，不再赖在那里。孔子按照自己的原则行事，鲁君不喜欢他了就不会积极主动留在那里改变现实。

“用之则行”，不是轻易能做到的，有人不愿参与朝廷的事，喜欢在家过清静的日子。特别是在乱世，不愿入世，所以有刘备三顾茅庐请诸葛亮出山。“舍之则藏”，也是很难做到的，没有做错什么，却被冷淡，有的人就会想不通。

这段对话主要还不是要说明孔子和颜回的生活态度，重点在后面。子路见孔子赞美颜回，立刻表明，我子路也很不错，要是带兵打仗，你会带谁呢？子路的话隐含另一层意思，他认为颜回只会读书，如果要打仗还是我子路勇敢。孔子知道子路的意思，于是说：“我不会带你去的，你这人太鲁莽，不谨慎，就算要你赤手空拳打老虎，徒足涉河，你也会去的。”要有怎样的态度才能做好一件事呢？要“临事而惧，好谋而成”。首先要觉得这件事情很难，有畏惧的心理，然后再集中精力，出谋划策，想办法如何克服困难，办好事情。这样才能将一件事做好。所以孔子觉得子路有勇无谋，办不成事情。贫者励其志，勇者教其智。孔子借这次子路鲁莽地吹嘘自己勇敢好好教训了他，告诉他什么是真正的勇敢，怎样才能把事情做好。

7.12　子曰：“富而①可求也,虽执鞭之士②,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

①而：用法同“如”，假设连词。②执鞭之士：市场的守门人。

孔子不否定求富。通过正当职业获得的正当收入是无可指责的。“执鞭之士”，市场的守门人，孔子并不认为低贱。只要是通过合法的劳动获得的财富都是可求的。通过不法手段如盗窃、抢劫等获得财富，是不可求的。

什么可求，什么不可求，都是以道义为标准的。“从吾所好”，孔子好什么，求什么呢？孔子好什么前面讲了很多，“好古敏求”“信而好古”。“好古”就是喜欢古代的文化，喜欢研究古代文献。在精神财富和物质财富之间，孔子选择的是精神财富。求之不得或不可求时仍要有所好。好古，而不好非正当手段获得的财富，这就是孔子的选择。

7.13　子之所慎：齐①,战,疾。

①齐：同“斋”，祭祀前的身心整洁工作。

我们前面讲过，为人处世要慎重。古人所讲的“慎”含有深层次的宗教意义在里面。慎、敬这些情感是和祭祀祖先的宗教活动以及国家大事联系在一起的。后来宋明理学就从中抽出一个“慎”字，特别讲“慎独”。“慎”字从构字来看，意思就是一颗真心，真心实意，诚心诚意，并不仅仅指我们现在所说的小心谨慎。

西周时，国之大事，唯祀与戎，祭祀和战争是国之大事，当然要慎重。孔子这里讲的是他个人最慎重的事情。首先是斋，斋是祭祀之前身心的整洁工作，要洁身净手静心。洁身要天天洗澡，连续洗三天；净手，在斋戒期间，手不能接触到不洁不祥的东西；静心，在斋戒期间不能胡思乱想，要排除私心杂念，要想美好的东西，如荷花盛开、旭日东升，让心干干净净、洁白无瑕。

孔子也带兵打过仗，不过是小范围的。“夏后氏以射造士”，那时的士多是武士。西周所造之士为文士，很长时间是和平的。到了春秋，战争越来越频繁。孔子写《春秋》表达了一种观点，“春秋无义战”。侵略也好，保卫也好，都是不正义的，只要是战争就会造成人员伤亡，破坏财富，破坏和平。虽然如此，战争还是会发生，所以不管是进攻还是防御，都要慎之又慎，尽量减少战争带来的财产破坏和人员伤亡。

疾、病以及疾病三者是有区别的：疾是有点小病，不严重；病就是重病；疾病就病得非常重，快要死了。生病了要慎重，这是爱惜生命的表现。

祭祀的时候要“慎”，我们都理解认同，但战争要不要慎，就有不同的看法。有人认为要“慎”，有人认为要凭借勇敢取胜，小心谨慎、犹豫不决、担心死亡，不可能取胜。孔子就认为要“慎”，不能鲁莽勇猛。对于疾也有不同意见，有人对于一点小病持无所谓态度，也不吃药，锻炼锻炼也就好了。孔子认为要慎重，病来之前要锻炼身体预防疾病，生病后要及时医治，不能马虎大意。《论语》里几次提到孔子问疾，弟子病了，他总要去看望，这是孔子珍惜生命的表现。

斋，对先祖而言，战，对国家人民而言，疾，对自己而言，都关乎生命和死亡。儒家对于生命非常关注，要严肃认真地对待生命，避免无谓的牺牲和非常的死亡。乐生畏死，慎于生死，这是积极的人生态度。“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以及上文对子路暴虎冯河的批评，都是出于这样一种态度。

7.14　子在齐闻《韶》①,三月②不知肉味,曰：“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

①《韶》：舜乐。②三月：言其久。

《韶》是舜帝时期的音乐，到孔子时已很难听到了。一是能演奏的场合不多，二是会演奏的人也不多，能演奏得很好的乐队就更少了。在古典音乐中孔子最喜欢《韶》乐。前面提到，《韶》乐尽善尽美，《武》乐尽美矣未尽善也。九嶷山有座玉琯岩，那里曾经出土过一支玉笛，所以叫玉琯岩。那支玉笛可能就是舜帝南巡时演奏《韶》乐后留下的。有人会怀疑舜帝时能否加工出玉笛来。因为《尚书》里典乐的夔演奏音乐时不过“击石拊石”而已。在河南省舞阳县北舞渡镇贾湖村发现了多支骨笛，是九千年以前用仙鹤的骨头做的笛子，可以演奏七个音阶。我们总认为我们古代的音乐是五音，这支笛子却有七音，而且其音准度跟现在专业音准标准只有五度的差别，连专业的辨音师也分辨不出来。我们可不要以为舜帝时的音乐就是盆盆罐罐乱敲一气。尧帝时有大旱，羿射九日、夸父追日就是发生在尧帝时期，禹帝时有大水。舜帝在位时社会最和平，如《南风歌》中所描述，是很安详、很和谐的景象：“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和谐的环境、安宁的心情才可以奏出最和谐的音乐，所以我们可以想象出《韶》乐是最和谐的音乐，尽善尽美。孔子音乐修养很高，又信而好古，自然喜欢庄重、平和、恢宏的古典音乐而不喜欢流行音乐，如郑卫之声他就不喜欢。鲁国作为周公的后代伯禽的封地，“周礼尽在鲁矣”，但在鲁国却听不到《韶》乐。在齐国听到了，所以孔子很激动，很震撼。

7.15　冉有曰：“夫子为①卫君②乎?”子贡曰：“诺；吾将问之。”

入,曰：“伯夷、叔齐何人也?”曰：“古之贤人也。”曰：“怨乎?”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

出,曰：“夫子不为也。”

①为：动词，去声，本意是帮助，这里是赞成。②卫君：指卫出公辄。曾与父蒯聩争王位，与伯夷、叔齐形成鲜明对照。

孔子的学生议论一些事情的时候也经常问问老师的态度。这天，冉有、子贡在议论卫国的事。卫出公辄曾与他的父亲争王位，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有些复杂。辄是卫灵公的孙子，太子蒯聩的儿子。蒯聩得罪了卫灵公宠爱的夫人南子，逃在晋国。卫灵公死后，立辄为君。晋国的赵简子把蒯聩送回来，借机侵略卫国。卫国出兵抵抗，拒绝蒯聩回国。像是父子俩争王位，又不像是争王位。学生们争持不下，想听听孔子对这个事情的看法，看他是否赞成卫君的做法。子贡的胆子大，答应冉有去问问老师。他跑到孔子家里，可他并没有直接问：“夫子为卫君乎？”而是问：“伯夷、叔齐何人也？”伯夷、叔齐是两兄弟，这两兄弟为了让王位，双双隐遁到颍水之阳的箕山饿死了。孔子回答说，他们是古之贤人。子贡又问：“他们这么做会怨悔吗？”孔子说：“他们相互谦让，为了仁而得到了仁，得到了希望得到的，何怨之有？”子贡听了孔子的回答，出来后说：“估计老师不赞同卫君的做法。”

子贡问问题是转了一个弯。拐弯抹角，是中国人谈话的一个特点。

《论语》中记载这一件事情，主要是因为这一次讨论引发出了孔子的一个重要思想：“求仁得仁，又何怨？”前些年，大学生中也曾讨论过这样一件事情：一个大学生跳到粪坑里救一个农民，淹死了。大家的疑问也是值不值。孔子认为，有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那就是“仁”，求仁得仁，死而无怨。

7.16　子曰：“饭疏食①饮水②,曲肱③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④。”

①疏食：粗粮。②水：古代常以汤和水对言，汤是热水，水是冷水。③肱：胳膊。④浮云：《今读》：天际浮云，与我无关也。“乐”什么?某种准宗教的心理情感状态也。它高于任何物质生活和境遇本身，超乎富贵贫贱之上。而此语的诗情画意更使人流连不已，千古传诵。说它是审美境界，固宜。义而富且贵，其中有乐，疏食凉水其中也有乐。富贵难求，必争而得之，夺他人之有为己有，不义。疏食凉水，自然可得，不至陷于不义。浮云虽美，风吹即散，无根无基，难保长久。

这是被引用得很多的一句话。我们常说的孔颜之乐，就是安贫乐道。什么是孔之乐，什么是颜之乐？颜回之乐是“一箪食，一瓢饮，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这里说的是孔之乐，和颜之乐很相似，吃粗粮饮冷水，睡觉不用枕头，过着最平淡的生活。物质生活对于读书人来说，有中等生活水平就满足了。就身体需要来说，粗茶淡饭最有益于健康。

“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前面我们讲过什么可求什么不可求，不可求的财富就是不义之财，孔子认为不义之财就像天上的浮云。浮云是什么样的状态？拥有一时的美好，但漂浮不定，风一吹就散了。我们获得的财富是符合道义的，拥有它才会长久，不义的富贵就像浮云，不长久。孔子并不反对“义而富且贵”，前面讲了，“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

如果是“义而富且贵”，就不需要“饭疏食饮水”了，可以食不厌精。如果还“饭疏食饮水”，别人会觉得你矫揉造作。你拥有多少财富，处于什么地位，就应该过与其相适应的生活。

孔子的观点就是要做符合自己身份的事情，享受符合自己身份的待遇。即使没有财富，没有官位，孔子也可以“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乐亦在其中矣”，给人带来快乐的并不是物质的享受。富贵并不是不好的东西，但要符合道义，取之有道。

7.17　子曰：“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①

①“五十”句：《集注》：学《易》，则明乎吉凶消长之理，进退存亡之道，故可以无大过。

“加我数年”，按字面上解释是让我多活几年，但我们可以理解为早点学《易》，五十岁就学《易》。孔子学《易》是在六十多岁，早年他教学生《诗》《书》《礼》《乐》，晚年才教《易》和《春秋》。《易》是国家决定重大事情的卜筮之书，专由王官掌管，早年的孔子觉得普通老百姓不应该涉及《易》。可到了晚年孔子觉得《易》不应该仅被国家掌握，普通老百姓也可以学习。但孔子学《易》却不是用来占卜的，而是把它作为哲学著作来学。他学了《易》以后才后悔，当初应该早点学，五十岁就应该学《易》。早点学《易》就不会犯大错误。我们不清楚他指的大错误是什么，但我们可以推测。他当鲁司寇的时候是五十岁以后，后来辞职不干了，是不是一个错误？在《论语》其他章节里也提到，他的学生认为他做错了一些事，比如说去见南子，想到叛变的地方去当官等。但孔子是不是也觉得这些事做错了呢？可能也觉得。所以他后悔自己没早点学《易》。

《易》是要学的，特别是要学孔子和他的弟子作的《十翼》。翼就是翅膀，十翼就是十只翅膀。孔子给《周易》装上十只翅膀以后，《周易》就飞起来了，一部国家掌管的、神秘的卜筮之书就变成了普通老百姓可以研究学习的书，变成了儒家和道家知识分子都要学习的经典。《十翼》不是讲如何卜筮的，而是讲宇宙人生的大道理，讲的是哲学。《周易》是经，《十翼》是传，是孔子解释《易经》的著作。我们所熟悉的一些话其实是出自《易传》而不是《易经》，如“自强不息”“厚德载物”“化成天下”，都是《易传》里的话。

《易》要学，但不宜学得太早。有两个原因，首先，当我们还不具备较多的理性，前途和命运还很不确定的时候，学《易》很容易迷上占卜。找对象占卜一下，找工作也占卜一下，买房子占卜一下，买股票也占卜一下。尽人事而听天命，自己的命运自己把握，这是儒家的人生态度。前途怎么样，要靠自己去奋斗，占卜是没有用的。其次，《易经》高深莫测，《易传》精妙玄通，当我们的知识、阅历、智慧还不够参透易理的时候，学《易》会把人弄得晕头转向。孔子说“五十以学《易》”，我想还可以早一点，但再早不要早过三十岁。“三十而立”，立起来后再学《易》比较好。立是立于礼，也就是说具备了做人的理性精神以后再学《易》比较好。

7.18　子所雅言①,《诗》《书》、执礼,皆雅言也。

①雅言：当时的普通话。别解：雅言，正言也，雅，常也；雅言，文言也，与口语相对。

孔子在诵《诗》、读《书》、行礼的时候都用雅言。孔子教四面八方来的弟子，所以用雅言授课。我们的学生也来自各个省份，我要是用长沙话讲课，恐怕都听不懂。

雅言是当时贵族说的话，读书人说的话。任何时候，语言都有雅有俗。说雅言而不说俗语，不说粗鄙话，就像个读书人，像个有文化的人，像个有教养的人。但孔子也不是什么时候都说雅言，他只在读书上课、执礼等正式的场合才用雅言，平常用的是方言，也说俗语。不然就会文绉绉的，与老百姓格格不入。

普通话要学，方言也要学。方言中有许多很生动、有智慧的语汇。奇志大兵的相声、赵本山的小品很受欢迎，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他们汲取了许多方言中的民间智慧。我主张农村里要积极推广普通话，城市里要提倡讲方言。很多城里人不会说方言了，同样可惜。还是雅俗共赏好。

7.19　叶①公问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对。子曰：“女奚不曰,其为人也,发愤②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

①叶(shè)：地名。②发愤：用功。

叶公和孔子有交往，是好朋友，他问子路孔子这个人怎么样，子路不回答，子路不知道如何评价老师，或是不敢随便评价老师。孔子知道这件事后对子路说：“你怎么不这样回答他呢？我老师是一个发起愤来忘了吃饭，自得其乐忘了忧愁，不知道自己快要老了。他就是这么一个人。”

孔子的确是一个很让人感动的人。从十五岁到七十岁，他的变化多么大，每过十年就不一样，就上一个大的台阶。他不是一个天生的圣人，他凭借的是“发愤”两个字，他好古敏求，研究夏商西周的文献典籍，还研读了各国的历史，那些书他都是反复地读，反复地钻研，到了发愤忘食的地步。他早就是一个大学问家了，早就功成名就了，鲁哀公、季康子、孟懿子有疑问都去问他，他仍然如此发愤，这让我很感动。

发愤的人很多，特别是某一段时间发愤的人很多。但是，是不是“发愤忘食，乐以忘忧”呢？那就少了，孔子却是一个“乐以忘忧”的人。儒家文化是“乐感文化”，儒家知识分子总是乐陶陶的。其实他们也有很多忧愁，凡是大学问家、大政治家、大思想家都有很多忧愁。所谓思想就是那些解决人生和社会难题的主张。人生和社会有很多问题，任何时代都这样，特别是社会变革时期，春秋战国时期就是社会大变革时期。这个时候社会是有很多问题的，人生是有很多困惑的。儒家说要“乐”，在黑暗的现实中怎么乐得起来呢？只能在乐道的过程中忘掉忧愁，解忧的方法就是乐以忘忧，要找到自己的乐处。孔子的乐处在于研究典籍，上课传道，传承文化，而且是不知老之将至，一刻不停地这样做。有人拼命工作以忘忧，有人沉迷赌博以忘忧，有人沉迷酒色以忘忧，有人吸毒以忘忧，但通过这些办法忘忧都是暂时的，终究解不了忧愁。唯有找到属于自己的精神生活，并且乐此不疲，才可以超越现实人生的苦闷。

7.20　子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①以求之者也。”

①敏：速也，谓汲汲也。

这一章可以和前面一章联系起来读，孔子确实不是一个“生而知之者”，他之所以知道这么多是因为“好古，敏以求之”。“好古”我们在前面说过的。“敏”是迅速，喜欢的事就马上去做，迅速采取行动，也指思维敏捷。我们有时候觉得记忆不好，理解不深刻，脑子不灵活。其实，脑子灵不灵活与读不读书、动不动脑筋有关，读多了达到融会贯通的程度，就变得灵活了、敏捷了。

孔子这么说可能是因为当时有很多人认为他是“生而知之”，后天学习是学不了他那么多的东西的，常人达不到他的境界。孔子在这里要纠正别人对他的错误认识，他强调自己是学知的，不是生知的，是个平常人。他的博学来自于“好古敏求”“发愤忘食”。

7.21　子不语怪、力①、乱②、神。

①力：暴力。②乱：叛乱。

“子不语”里面包含着孔子不喜欢但是有人喜欢的东西。你们喜欢怪、力、乱、神吗？喜欢看《宝莲灯》《西游记》吗？很多人喜欢，尤其是小孩子喜欢。为什么孔子不喜欢谈论这些东西呢？因为这些东西是处在人的理性范围之外，超出日常生活，是凭借人的理性、逻辑、经验解释不清楚的东西，仅仅只是满足了人的好奇心，并不能提高人的理性，也不能丰富人处理社会生活问题的经验。儒家很现实，读书做学问的目的就是为了解决现实人生的问题。怪、力、乱、神离现实生活远得很，所以孔子不感兴趣。诗书礼乐才能解决现实问题，才是有用的。

这也遭到一些人的批评。一种批评认为科学的探索是和好奇心联系在一起的，喜欢谈论怪、力、乱、神是出于一种好奇心。好奇心是人的本性，如果不谈论这些东西，很理性地把这些东西从知识体系中去除掉，我们就没有好奇心了。特别是儿童，儿童就喜欢这些东西，如神话、童话。如果是很现实的故事、很理性的说教，他们就不喜欢。对于这种批评，我们可以这样看：孔子教的是大学，他教课的对象是大学生、成年人，成年人进入了理性的阶段，要培养成年人的理性精神。现在一些大学教师不懂大学和小学的差别，在大学课堂上也是生动形象，寓教于乐，讲故事给学生听，把大学生当成了小学生。另外，孔子教的学生将来是要当官的，如果是普通老百姓喜欢谈论怪、力、乱、神他也不干涉。孔子虽不谈论怪、力、乱、神，但他还是有兴趣的。有人问他一些奇怪的问题他也答得很好。有一次，有人从井里挖出一只动物，别人都不认识，孔子却知道是土羊，还能说出古籍中关于它的记载。孔子也有很强的好奇心，远古时代“人皇鸟官”，用鸟的名字来命官名，很奇怪，他特地跑去问郯子。

还有一种批评认为儒家教育过早理性化，使得中国古代很早就祛魅了，没有宗教情怀。同时期的西方热衷于谈论怪、力、乱、神，像古希腊的神话，很多国家都有神话谱系。中国就没有，中国的神话散记在《山海经》《淮南子》里面，流传下来的很少，很不完整，也没有发展出宗教来。这就是儒家的理性精神，从历史上看，中国人在童年时代就变成小大人了。我想这种批评也可以看成是一种赞美，我们民族确实成熟很早。梁漱溟就有一个判断：中国文化是一种早熟的文化。我们看不到中国童年的样子，古希腊文化是典型的童年文化。恩格斯说，古希腊是人类最健康的童年。我们不能用西方的标准来看中国，在我看来，中国的礼乐文明优于西方的宗教色彩浓厚的文明，至少可以说东西方文明无优劣之分，各有特点。

7.22　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①

①“三人行”句：《集注》：三人同行，其一我也。彼二人者，一善一恶，则我从其善而改其恶焉，是二人皆我师也。

这句话很早就出现在初中课本里了。我们现在理解这句话是有偏差的，认为“三人行必有我师”的“师”就一定是比我们强的人。其实并不能这样理解，联系下面一句“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来看，善者是师，不善者也是师。三人当中一定会有善者或者不善者，否则随便找两个人其中就一定会有比你强的人吗？那不见得。像孔子这样的人找谁去当他的老师？

这样的言论在《论语》其他章节中也出现过。儒家对人的看法是有善有不善，看自己也是这样的。孔子经常讲要改过，看到自己不善的一面就要改掉，看到别人善的一面就对照自己，向他学习。人有善与不善，己也有善与不善，人无完人，只有越来越完美的人。

7.23　子曰：“天生德于予,桓魋①其如予何②?”

①桓魋(tuí)：宋国人。《译注》：《史记·孔子世家》有一段这样的记载：“孔子去曹，适宋，与弟子习礼大树下。宋司马桓魋欲杀孔子，拔其树。”②其如予何：能把我怎样。

孔子说这句话的背景在《史记》中有记载。孔子离开曹国到宋国去，和学生在大树下习礼，宋国有一个司马叫桓魋的欲杀孔子，带了人跑去一看，不在，气呼呼地把树给拔了。桓魋并没有杀得了孔子，也没有伤害到他，于是孔子发出这样的感慨：桓魋这么粗鲁的人想杀我，居然没有成功，我天生就有好的品德，桓魋能把我怎么样？

桓魋为什么没有杀得了孔子，具体情况我们也不清楚，但我们可以想象一下当时的情形。或许有人通风报信，孔子事先逃走了，或许是学生保护了他。不管是什么情况，总之孔子得到了保护，只有有德之人才会有人帮助他，才会得到保护。有德有威望有声望的人碰到危险的事总会得到帮助，能躲过一劫。

7.24　子曰：“二三子以我为隐①乎?吾无隐乎尔。吾无行而不与二三子者②,是丘也。”

①隐：隐瞒。②吾无行而不与二三子者：我没有一点不向你们公开。

学生以为孔子会隐瞒他们什么，隐瞒学问、知识产权。现在的老师倒是真会这么干，很少有人会在公开场合公开自己未发表的学术成果，很多老师上课都是照本宣科，从不讲自己的东西，生怕别人盗用了他的观点。孔子那个时代就不会存在这样的问题。那么学生会以为他隐瞒什么呢？这要和古代的教育联系起来理解，师傅对徒弟需要隐瞒一些真传秘诀，那点最高深的、不同于别人的看家本领是不会轻易传给徒弟的，特别是巫医药师百工之人，都是有秘诀的，要传授的时候还需举行神秘的仪式。这是有原因的，一方面师傅是凭借着自己不同于别人的本事来养家糊口的，所以要到老的时候才传授秘诀，而且只传给对他忠心耿耿、有本领将他的技术发扬光大的人。另一方面，这样做也有好处，一是能保护师傅自己的利益，二是能让徒弟有更多时间自己领悟，自己发明创造看家本领。

孔子的学生也以为他有秘诀和绝招。孔子不是最早办私学的，可能其他私学中也有绝招不传授的。但夫子“无行而不与二三子”，个人行为可向学生公开，学问知识悉皆传授。这就是儒家私学和当时带徒学艺的教育的不同之处。孔子传授的是学问，那些巫医药师百工之人传的是技艺。学问是自由学术，是可以公开探讨的。技艺是养家糊口的本领，是有专利权的。

孔子是非常坦荡的人，不论从学术方面还是从个人隐私方面，他都没有什么要隐瞒的。当老师的要有这种无私，要有这么坦荡，这是师德。

7.25　子以四教：文、行、忠、信①。

①文：文献；行：行为；忠：衷心，忠实；信：信用。

这里强调的不是这四个方面的内容，而是教的顺序，先教什么再教什么，要按照文→行→忠→信这样的顺序教。我们会有一个疑问：前面不是讲过“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吗？这不是有矛盾吗？“行有余力则以学文”，是将教育分为小学和大学两个阶段来讲。小学学行，教之以乡三物：六德、六行、六艺，小学学好了才能读大学；大学学文，教之以六经：《诗》《书》《礼》《乐》《易》《春秋》。在大学阶段主要教文，但也不止于教文，最后还是要落实到行和德。学文，就是学《诗》《书》《礼》《乐》《易》《春秋》等典籍，目的是明圣人之理，先要获得一种历史、哲学的智慧和理性，获得了智慧和理性以后，要转化为一种行为和品德。学了文之后就要去做，就像曾子所反省的那样：“传不习乎？”

“学而时习之”，学了文之后的行跟小学阶段的行不一样。小学阶段的行，一个就是孝、友、睦、姻、任、恤，这是每个人都必须遵守的社会公德；还有生产和生活的技术以及行为规范：礼、乐、射、御、书、数。但是这些行为规范只是做人的基本行为规范。学“文”之后的“行”就不一样了，我们联系《大学》来加以理解：“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学文就相当于“明明德”，也就是要懂得做人的根本道理，这些道理《诗》《书》《礼》《乐》可以教，是人文方面的学问。光“明明德”还不行，还要“在亲民”，要亲近民众、体察民情。这个时候的行是引领社会进步的行为，忠和信就相当于“止于至善”。“忠”就是真实的自我，没有任何虚伪的心。小学阶段的行不一定是出自自己的真心，也许不很情愿，只是按照规范做，心并没有达到至善。只有觉得自己这么做是幸福的、快乐的，这才是忠。“信”就是不仅心是真实的，行为也是真实的，没有任何虚伪和做作。这时候的真实的自我和小时候的真实的自我是不一样的。小时候是天真，自然而然的真实，有好的方面的真实，也有坏的方面的真实，按照行为规范行动就会压抑某些自然的真实。读了大学以后，有了理性以后，明白了做人的道理，展现出一个道德的自我，一个真实的自我，这就到达了至善。至善也就是孔子说的“从心所欲不逾矩”，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当然是一个真实的自我，但这种真实不会超过理性对人的规定。既是真实的，又是符合理性的，这种理性来自于大学阶段的学文。

7.26　子曰：“圣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君子者,斯可矣。”

子曰：“善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有恒①者,斯可矣。亡②而为有,虚而为盈,约③而为泰④,难乎有恒矣。”

①恒：有一定操守。《今读》：恒，似对执政者而言，坚持的意思。②亡：无。③约：穷困。④泰：豪华。

孔子说：“圣人我是没有见过，能见到君子就不错了；善人我也没见过，能够见到有一定操守的人就不错了。要做一个有操守的人是很难的，因为人有这样的弱点：本来没有(财富、权力、学问），却要装作有；本来空虚，却装作充足；本来穷困潦倒，却要装作富有。有这样一些毛病就难以做一个有操守的人。”

为什么圣人难见？什么样的人是圣人？能博施济众的人才是圣人。前面有一篇讲到了什么是圣人。子贡曰：“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济众，何如？可谓仁乎？”子曰：“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尧舜其犹病诸！”要做到“博施于民，而能济众”，首先要有权力，要有资本，要位高权重。但有权力也不一定愿意“博施于民”。所以圣人很难见到，见到君子就不错了。什么是君子？“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君子怀刑，小人怀惠”，“君子周急不济富”。君子和下面讲的善人差不多。可孔子又说：“善人，吾不得而见之矣”，真正有德的君子也没见过。他的学生颜回很不错，但也只是“三月不违仁，其余则日月至焉”。“有恒者”，是能持久追求仁德的人。仁、善、君子、圣人都是一些理想的目标，通过努力可以无限接近它，但要持之以恒。孔子并不是理想主义者、完美主义者，他觉得能持久追求就很不错了。有一个学生说，要求太高了，达不到，孔子教训他说：“力不足者，中道而废，今女画”，你这是给自己画地为牢，你要是能持久追求，到了中途筋疲力尽，真的达不到，中道而废，那才说明你真的达不到。

只有时刻感到自己不足不够，才会努力追求更高的目标。

7.27　子钓而不纲①,弋②不射宿③。

①纲：网上大绳。②弋：用带生丝的箭射。③宿：歇宿了的鸟。

孔子只钓鱼，不网鱼；他也射鸟，但不射归巢的鸟。孔子的这种行为有什么思想在里面呢？

我去湘江游泳，经常会看见很多人在钓鱼。以前湘江里设有很多渔网，还有迷宫，鱼从入口钻进去就出不来了，现在这类捕鱼工具都撤掉了，鱼也就多起来了，钓鱼的人也多起来了。在美国什么鱼能钓什么鱼不能钓，是有标准的。不能钓的钓上了，美国人真把它放了，十分守规矩。有一篇英文文章，讲的是一个老人在湖里看到一条很大的鱼，能在湖面漩起大漩涡，很壮观。他发誓一定要钓到那条鱼，花了十多年的时间终于把那条鱼钓上来了，可是湖里的壮观场面不见了，他很失落，于是又把鱼放掉了。这是人类对生命的体验。有一次我和几个朋友去爬山，看到有人在拉网捕鸟，于是我们齐声念陶渊明的诗：“飞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他可能听到了。我们下山时发现那人已经把网撤掉了。我自己小时候也抓过青蛙、蛇。上大学后有一年回家，拿了邻居家的气枪去林子里打鸟，有些不忍心，怏怏地回了家。以前回乡下，能体验到“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的自然美，现在没有这样的美景了。我估计以后连蟋蟀都会被抓了吃了。《诗经·七月》写道：“十月蟋蟀入我床下”，那时的人是与其他生命共生的。孔子就是一个对生命有深刻体验的人。

那是不是对生命有体验的人就不吃肉呢？那当然不是，只有具有更高生命体验的、某些信仰宗教的人才不吃动物。人也要生存，自然界的生物也是一物降一物，构成一条生物链。孔子是表明一种态度，钓鱼还是能钓，只是不要大鱼小鱼一网打尽；鸟也能射，但不射归巢的鸟，鸟巢里还有幼鸟。人的生命需要自然之物来滋养，同时需要保证自然生命的自然繁衍。这是从生态意识方面来理解。另外一方面是从仁爱之心出发来理解，孟子说“君子远庖厨”，他不杀生，但肉还是要吃的。

7.28　子曰：“盖有不知而作①之者,我无是也。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②之；知之次也③。”

①作：凭空造作。②识：志也，记住。③知之次也：《译注》：仅次于“生而知之”；《新解》(钱穆《论语新解》，下同)：这是次一级的知；《今读》：这是知的次序。

孔子感慨有些人什么也不懂，却也能创作。正如现在有些人什么都不懂，却写了很多文章，出了很多书，申请了很多课题。孔子那个时候搞创作写点文章还是自觉自愿的，现在是有政策逼着你做课题，逼着你写文章。孔子自己就不是这样的人，他的做法是多听，辨别什么是善什么是恶，选择好的跟着做，坏的就不随波逐流；“多见而识之”，就是多看书，多观察社会，还要记清观点，记清事实，这是知的顺序。也有人将“次”解释为次等的，“多见而识之”是次一等的知，也说得通。一个做学问的人先要关注了解现实社会，儒家特别强调要积极入世，重视解决现实问题。其次要多读书，看过的书要熟记于心，不仅仅是走马观花地查查资料而已。做到了这两点，然后才有资格搞创作。

孔子反对凭空造作，主张述而不作。实际上孔子是既述也作，在述的基础上作。社会科学知识不同于科学知识。科学知识是发现，可以是全新的，社会知识是对人的理解，没有完全不同于古人的“新民”，在述的基础上作，不割断历史，渐进，才能被人们接受。近代以后，社会知识不断创新，人们无所适从，真正起作用的还是代代传承的习惯化了的人文知识。

7.29　互乡①难与言,童子见②,门人惑。子曰：“与③其进④也,不与其退也,唯何甚⑤?人洁己以进⑥,与其洁也,不保⑦其往⑧也。”

①互乡：地名。②童子见：夫子接见了互乡一个童子。③与(yù)：赞同，容许。④进：进步。⑤甚：过分。⑥洁己以进：弄得干干净净要求进步(或来求学)。⑦保：保护或守住，记住。⑧往：过去的事情。

互乡这个地方的人不好说话，一个童子得到孔子的接见，弟子们疑惑。孔子道：“我们应该赞成他的进步，不赞成他的退步，何必做得太过分？别人把自己弄得干干净净而来，便应当肯定他的诚意，不要死记住他的过去。”

这是一件很小的事情，也记载在《论语》里了。小事情里往往隐含了孔子很重要的思想。孔子的学生没有深刻理解孔子思想的精髓，他们对于孔子见了互乡的一个童子很疑惑。一种可能是因为孔子只教大学，不教小学。他连自己的儿子也不教，在这里却接见了一个小孩，学生感到奇怪。更大的可能是互乡这个地方的人难于打交道，民风刁蛮，还不思进取，不讲卫生，孔子一般不教这样的人。可是这个小孩把自己弄得干干净净，穿得整整齐齐地来求学，这就是要求进步的表现。所以孔子接见了他。这没有什么过分的。孔子和他的学生一定是在与互乡人打交道时吃过亏，学生对此耿耿于怀。孔子却认为别人诚心诚意改过向善，要求进步，我们就应不计前嫌。圣人总是宽宏大量的。

7.30　子曰：“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①

①“仁远乎”句：《集注》：仁者，心之德，非外在也。

这句话也被引用得很多。孔子的学说叫“仁学”。孔子说仁者他没有见过，就算是最出色的颜回也只是三月不违仁，仁好像离我们很远，是一个很难达到的目标。从另外一方面来看，仁又不远，“我欲仁，斯仁至矣”，只要追求仁，仁就到心里来了。实际上儒家所说的仁就是心中产生的爱心。这种爱心既是人人都有的，又不是时时刻刻都有的。要时时刻刻有爱心，总是很仁厚，这确实很难，确实是很远大的理想。但这种爱心和仁德可以随时来到我们的心中，只要我们有爱人的念头，仁德就已经来到我们的心里了。就像前面讲“子钓而不纲，弋不射宿”的时候，我们的心里就会产生关爱自然生命的爱心。这种爱心是随时可以产生的，我们随时能体验到。

7.31　陈司败问昭公①知礼乎,孔子曰：“知礼。”

孔子退,揖巫马期②而进③之,曰：“吾闻君子不党④,君子亦党乎?君取于吴⑤,为同姓⑥,谓之吴孟子⑦。君而知礼,孰不知礼?”

巫马期以告。子曰：“丘也幸,苟有过,人必知之。”

①昭公：鲁昭公。②巫马期：孔子学生。③进：让他上前。④党：偏袒。⑤君取于吴：君，鲁君昭公。取同“娶”。⑥为同姓：吴鲁均为姬姓。⑦吴孟子：《译注》：春秋时代，国君夫人的称号一般是所生长之国名加她的本姓。鲁娶于吴，这位夫人便应该称为吴姬。但“同姓不婚”是周朝的礼法，鲁君夫人的称号而把“姬”字标明出来，便是很显明地表示出鲁君的违背了“同姓不婚”的礼制，因之改称为“吴孟子”。“孟子”可能是这位夫人的字。

陈司败向孔子问鲁昭公懂不懂礼。孔子说：“懂礼。”他也没有多说。孔子出去后，陈司败便向巫马期作了个揖，请他走近自己，然后说道：“我听说君子无所偏袒，难道孔子竟偏袒鲁君吗？鲁君从吴国娶了位媳妇，吴和鲁是同姓国家，都姓姬，但又不能叫她吴姬，于是就叫她吴孟子。如果说鲁君懂礼，谁不懂得礼呢？”巫马期告诉了孔子这件事情，孔子说：“我很幸运，我要是有过错，一定会有人指出来。”

孔子对历史是很熟悉的，别人给他指出错误，他不但不觉得没面子，而是觉得很幸运。我讲课有时候也讲错，整理录音时就发现有好几个地方讲错了，但没有听见你们反映。你们要指出我的错误，要不然其他同学会把错误的当成正确的，我也会一直错下去。

陈司败到孔子那里去问问题，其实是有目的的。他知道孔子很有学识又知礼，于是故意来考孔子关于鲁昭公的事情。孔子回答“知礼”，是不是就意味着他不知道鲁昭公违礼的事情呢？这个很难说。要评价一般人还好，像跟孔子平起平坐的孟懿子、季康子等大夫，如果评价他们不知礼，他也敢说。但现在要评价的是鲁君，孔子能随便讲他不知礼吗？他这是为君讳。孔子写《春秋》的时候就有所讳，一是为尊者讳，二是为亲者讳，三是为贤者讳。孔子情愿自己背负不知礼的名声，也不随便说鲁君不知礼。

7.32　子与人歌而善,必使反①之,而后和之。

①反：再唱一遍。

孔子和别人唱歌，如果别人唱得好，孔子就请求他再唱一遍，自己来应和他。孔子的音乐修养很高，和鲁太师谈过音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觉得《韶》乐尽善尽美，《武》乐尽美不尽善。这表明孔子不仅是一个音乐评论家，而且还是一个歌唱家。大概孔子善于唱和声，喜欢唱和声。所以有谁唱得好，孔子就一定请他再唱一遍，自己唱和声。

7.33　子曰：“文,莫吾犹人①也。躬行君子,则吾未之有得②。”

①莫吾犹人：大概和别人差不多。②未之有得：还没有成功。

孔子是很谦虚的，他觉得虽然《诗》《书》《礼》《乐》的理解和掌握方面和别人差不多，但在实践《诗》《书》《礼》《乐》的思想方面还“未之有得”，没有成功。

在我们看来，在学文方面孔子就比别人强，他却说和别人差不多。在实践《诗》《书》《礼》《乐》的思想方面还没有完全达到理想目标，他说的也是实话，要实现《诗》《书》《礼》《乐》中的思想就一定要当官。因为《诗》《书》《礼》《乐》所讲的一方面是如何成就个人品德，一方面是如何治国平天下。在修养自身品德方面孔子已经做得很好的了，治国平天下，他曾经也尝试过，但没有多久就辞职了，从这个方面来说，他没有成功。不管是讲文还是讲行，我们都可以看到他的谦虚，但这并不只是一种谦虚的态度，而是他真正觉得自己是这样的。前面我们讲过，人的弱点就是“亡而为有，虚而为盈，约而为泰”，即使是达到了像孔子一样的境界，也要感觉到学无止境。学文是无止境的，对文的理解也是无止境的。如果学有止境，那么我们今天就不用这么费力讲《论语》了，去阅读别人的解释就好了。《论语》已经被解读了几千年，应该所有思想都被解读出来了。但事实是把别人的著作拿出来，仍然觉得有没解透的地方。每一次阅读都能发掘出新的东西。对文的学习是无止境的，行就更是这样了。我们掌握一种思想似乎容易一些，要践行这种思想就很难。如果人人都能按照思想做事，那人人都可以达到圣人的境界了。

7.34　子曰：“若圣与仁,则吾岂敢?抑为之不厌,诲人不倦,则可谓云尔已矣①。”公西华曰：“正唯弟子不能学也。”

①则可谓云尔已矣：就是如此罢了。

圣人、仁人，孔子说没见过，若说他是圣人或仁人，他自己也不敢当，没有达到这样的境界。但有一点他也不谦虚，“为之不厌，诲人不倦，则可谓云尔已矣”。“云尔已矣”，如此如此罢了，还马马虎虎。学生把夫子看成是圣人与仁者，而夫子认为自己只是不厌倦地学习、工作，不厌倦地践行所学，就是如此罢了，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他的学生公西华说：“这正是学生所达不到的。”

《孟子·公孙丑》中这样评价孔子：“学不厌，知也；教不倦，仁也。仁且智，夫子既圣矣。”孔子并没有说自己是圣人、仁人，但孔子以后的学生，学生的学生，以及到现在我们都觉得孔子是一个圣人、仁人。能做到“学而不厌，诲人不倦”，就是一个圣人、仁人。努力学习获得一种智慧，然后努力工作，把事情做好，这就是有爱心。如果我们工作不是为了养家糊口，而是为了更多的人获得利益，这就是一个仁人。“博施于民，而能济众”也不是达不到，通过学习获得大智慧之后，就不仅仅是一个养家糊口的人了，就可以是政府官员、大企业的老板、大科学家，就可以做到“博施于民，而能济众”了。像袁隆平，解决了几亿人口的吃饭问题；大企业家，能解决很多老百姓的工作问题；政府官员把自己管辖的地区发展好了，也是“博施于民”。要做到这些，都必须有大智慧。要有大智慧，就要不倦地学习，不倦地工作。

7.35　子疾病①,子路请祷。子曰：“有诸?”子路对曰：“有之；《诔②》曰：‘祷尔于上下神祇③。’”子曰：“丘之祷久矣。”

①疾病：疾病连言，是重病。②诔：音lěi，祈祷文。③祷尔于上下神祇：替你向天神地神祈祷。

涉及孔子宗教思想的还有“敬鬼神而远之”，这是他对鬼神的态度，这里又有他对祈祷的态度。“疾病”是说病得很重了，子路想向神祷告，保佑孔子的病早日康复。孔子说：“有这回事情吗？你祷告，真的有神灵保佑，我的病就会好吗？”子路说：“有啊，《诔》文上说过，替你向天神地神祈祷。”孔子说：“我早就祈祷过了。”孔子并没有直接拒绝子路的好意，但表明他不相信祷告会把病治好。

7.36　子曰：“奢则不孙①,俭则固②。与其不孙也,宁固。”

①孙：同“逊”。②固：固陋，寒碜，固执。

有钱的人就奢侈，会傲慢；节俭的人就显得寒碜，而且很固执。不过要从这两者中选一个，孔子宁愿选择节俭，傲慢还不如固执一点好。前文也说，“与其奢也，宁俭”，许许多多的罪恶都因为骄奢。

7.37　子曰：“君子坦荡荡①,小人长戚戚②。”

①坦荡荡：平坦宽广。②长戚戚：局促、忧愁、烦恼。

孔子说：“君子心地平坦宽广，小人却经常局促忧愁”。为什么会这样呢？简单地说君子就是有道德的人，心里坦坦荡荡，是很幸福的。人人都想做一个有道德的人，人人都想追求道德，但有些人达到了君子的境界，有些人就达不到。要达到不容易，要“学而不厌，诲人不倦”，要“就有道而正焉”，要“闻过则改”，要“日三省吾身”。要持之以恒地修炼自己，“难乎其有恒”。有人达不到这种境界，就只能“长戚戚”。孔子说这句话就是要鼓励他的学生追求君子人格。与其做小人长戚戚，还不如努力追求仁德，心里坦荡荡。

7.38　子温而厉,威而不猛,恭①而安②。

①恭：恭敬，庄严。②安：安详。

这是对孔子外貌的描述：温和而严厉，有威严而不刚猛，庄严而安详。概括来说就是中和的样子。前面子贡讲孔子“温良恭俭让”，这句话说的就是“温良恭俭让”在外在形式上的表现，性格温和的人给人就是温文尔雅的感觉，但温和中又有严厉和威严，是一种中和之德、中和之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