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也第六

6.1　子曰：“雍也可使南面①。”

释词

①南面：《译注》：无论天子、诸侯、卿大夫，当他作为长官出现的时候，总是南面而坐的。

释义

天子、诸侯、卿大夫当他们作为长官出现的时候，总是对着南面坐着。这里肯定不是说冉雍也可以当天子、诸侯，而是说冉雍可以做一个部门或一个地方的长官。孔子的学生中有很多当官的，上篇中孔子说子贡是瑚琏之器，子路可使治赋，冉求可使为宰，这里说冉雍可以当长官。当长官要有全局观念、战略眼光、协调能力，还要有决策能力，孔子说冉雍可使南面，估计是因为他具有这四个方面的能力。

6.2　仲弓问子桑伯子。子曰：“可也,简①。”

仲弓曰：“居敬②而行简,以临其民,不亦可乎?居简而行简,无乃③大④简乎?”子曰：“雍之言然。”

释词

①简：简单。②居敬：存心严肃认真。③无乃：表反问。④大：太。

释义

孔子觉得子桑伯子“简”，还用了一个判断句“可也”。我们有时赞美一个女孩没有心机，就说她单纯，但如果说她简单就好像她没有头脑，是贬义。这里说的是一个男人，不光是说他单纯，还有行事简约，干净利落，抓大事，小事放得开的意思。

孔子赞美子桑伯子，但仲弓对他是有疑问的，想和孔子讨论。在课堂上光提问还不够，听了老师的回答，如果还有不同意见，应该提出来再讨论。

一般说来，小心谨慎、严肃认真，做起事来就会三思而行。仲弓觉得如果只有简，没有居敬，那就是头脑简单，容易出错。能做到“居敬而行简”就很好了，特别是为政当官的人。心存敬畏，行事就不会随随便便。可是子桑伯子心里想事很简单，行事也很简单，那岂不是太简单了。孔子一听，觉得仲弓说得很有道理，及时肯定了他。

6.3　哀公问：“弟子孰为好学?”孔子对曰：“有颜回者好学,不迁怒①,不贰过②。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未闻好学者也。”

释词

①迁怒：拿别人出气。②贰过：犯同样的错误。

释义

鲁哀公问孔子的弟子中有谁好学，孔子只说了颜回一个人。孔子在两个方面赞美了颜回：第一点是“不迁怒”，不拿别人出气；第二点是“不贰过”，不犯同样的错误。能做到这两点就是好学。为什么做到这两点就是好学？我们如果有什么事情做不好，或者任务太多完不成的时候经常会埋怨别人，拿别人出气。好学的人总是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反省自身，反身而诚。学习的最终目的不是读很多书，掌握很多知识，而是要提升自己的品质，改正自己的过错，完善自己的人格。这需要正视自己的不足和缺点，所以“不迁怒”是好学的前提。要做到“不贰过”是特别难的，恐怕只有颜回能办得到。人的弱点就在于总是犯同样的错误，有多少历史的经验和教训摆在面前，却置之不顾。历代王朝灭亡的原因差不多，都是由于朝政腐败。历史的错误总是在人类和个人身上重演。

颜回是孔子最喜欢的学生，不幸命短，孔子对于颜回的死是很惋惜的，在《先进》篇中可以见到孔子悲恸的心情。颜回三十多岁就死了，其他人都认他为孔子的大弟子。颜回的父亲颜路也是孔子的弟子，但没有颜回有名气。颜回有幸留有后代，写《颜氏家训》的颜之推是他的后代，到唐朝颜氏家族很兴盛，颜师古、颜真卿都是他的后代。

6.4　子华①使于齐,冉子②为其母请粟。子曰：“与之釜③。”

请益。曰：“与之庾④。”

冉子与之粟五秉⑤。

子曰：“赤之适齐也,乘肥马,衣轻裘。吾闻之也：君子周⑥急不继富。”

释词

①子华：姓公西，名赤，字子华。②冉子：冉有。③釜：当时六斗四升为一釜，约合今天一斗二升八合。④庾：当时容量二斗四升。⑤秉：当时十斗为一斛，十六斛为一秉。⑥周：周济。

释义

公西华出使齐国，冉有替公西华的母亲向孔子请求补助些小米。孔子说：“给他六斗四升。”冉有要求多些。孔子说：“再给他二斗四升。”冉有却给了他八十石。孔子认为给多了，就批评了他，说：“公西华去齐国，乘坐肥马驾的豪华车辆，穿着轻柔暖和的皮袍，生活水平还挺高的。我听说，君子雪中送炭，而不锦上添花。”

“君子周急不继富”，子华富，应少给，冉有多给了所以招致批评。冉有请求多给，可能因为有惯例，孔子则认为要因人而定。按制度和惯例办事好呢，还是按“周急不继富”的伦理原则办事好呢？各有利弊。按制度办事，学生会有意见，你看看，公西华乘肥马，穿皮衣，老师还给他这么多粮食。颜回家里穷，怎么不多帮帮他呢？“周急不继富”，学生也会有意见，别人给八十石，我公西华就一釜，老师也太偏心了。那怎么做好呢？我想，公共事务中，还是按制度或惯例办事为好。冉有是一个严格按惯例办事的人，难怪孔子说他千室之邑，百乘之家，可以让他去当个总管。个人的私事就不一样了，按伦理原则办事为好。孔子只给公西华一釜，一是基于“周急不继富”的伦理原则，二是教育公西华不可奢侈浮华。如果公西华领悟不到老师的苦心，有意见，孔子还可以教育他。

6.5　原思①为之宰②,与之粟九百,辞。子曰：“毋！以与尔邻里乡党③乎！”

释词

①原思：原宪，字子思。②宰：孔子家总管。③邻里乡党：五家为邻，二十五家为里，五百家为党，万二千五百家为乡。

释义

原思给孔子家当管家，给他的工资是“粟九百”，没有量词，到底是多少现在也说不太清楚。《史记·孔子世家》记载，孔子在鲁国俸粟六万，也没有量词。《索隐》说是六万斗，《正义》说大约相当于二千石。这里大概是九百斗，并不多。原思推辞，不要这么多。孔子说：“如果多了就给邻里乡亲吧。”

孔子为什么要给原思这么多呢？和前面为子华请粟有什么不一样呢？原思是在孔子家当管家，按照当时大夫家的管家的工资级别，他应该得那么多，这是按照礼制办事。对子华孔子是按照“君子周急不继富”的伦理原则办事。都做得很恰当。按礼的规定办事不会让人说闲话。不然别人会说，孔子请学生当管家少开工资，那怎么担当得起呢？

按礼制办事就没话说。比如毕业论文中的致谢，先写谁后写谁，要按礼的规矩排列，不能乱写。先感谢的是自己的导师，后面按人伦关系排列。你们都知道“三纲五常”，三纲分别讲的是尊卑有等、长幼有序、男女有别。尊者排在卑者前，长者排在幼者前，男的排在女的前。这是中国的人伦关系。在人伦中亲疏是很重要的，岳麓书院的学规规定：“时常省问父母；朔望恭谒圣贤”，父母排在第一，圣贤排在第二。导师就像父母，应该排在最前面。这样排任何人不会有意见。受西方礼仪的影响，把女的排在男的前面，现在的人不会有意见了，但如果把一个你喜欢的、年轻的讲师排在老教授前面，老教授就会有意见，那个年轻教师看了也不舒服。当然如果你的导师交代你，要把他放在后面，那恭敬不如从命。为什么说“立于礼”呢？懂礼并且按礼办事，就站得稳，行得通，别人就没闲话说。

6.6　子谓仲弓,曰：“犁牛之子骍①且角,虽欲勿用,山川其舍诸?”②

释词

①骍：音xīng。②“犁牛”句：《集注》：犁，杂文。骍，赤色，周人尚赤，牲用骍。角，角周正，中牺牲也。用，用以祭也。山川，山川之神也。言人虽不用，神必不舍也。仲弓父贱而行恶，故夫子以此譬之。言父之恶，不能废其子之善，如仲弓之贤，自当见用于世也。

释义

周礼对中国影响很大，中国人喜欢红色大约是从周朝传下来的。周朝人喜红色，连祭祀的时候也要用红色毛的牛，而且牛角要长得很周正。这种牛很难得，即使人不用它作牺牲，山川之神也不会舍弃它的。

这句话是用来说仲弓的。仲弓贫贱，而且他的父亲名声不好，孔子把他比喻成耕地的犁牛。而仲弓却是“骍且角”，不仅毛色很纯而且两只角长得很周正。父亲不怎么样，儿子可以很不错。孔子不以血统论人，认为父之恶不能废其子之善。不幸的是，两千多年后的中国，出身论、血统论、阶级论、成分论曾经盛行一时，制造了许许多多人间惨剧。

6.7　子曰：“回也,其心三月①不违仁,其余②则日月至焉③而已矣。”

释词

①三月：作长时间解。②其余：其他学生。③日月至焉：一两天、一两个月想起。

释义

这里孔子赞美颜回能长时间维持仁爱之心，其他学生只是几天、几个月有仁爱之心，都比不上颜回。仁就是爱人，心中充满着善良和快乐，说到底就是身心协调，心能指挥身，不被身所困扰。我们的心能够对善恶作出判断，心控制着身的行为，心里想着要行善事，可是有时候我们的行为却不听指挥。这是身心之间的矛盾。心不能指挥身，儒家说“不仁”。

其实每个人心里都是有仁德的，有善性的，关键是看你的行为是否会违背你的心，是否会按照你内心所告诉你的去做。有没有从不违心的人呢？至少孔子的学生当中没有，做得最好的颜回也就“三月不违仁”。不过做得最差的人也会在某些时候按照心中的善行事。顾炎武说，孔子时刻都在讲人性，是有道理的，这里虽然是在讲颜回，其实就是在谈人性，每个人都有仁爱之心，差别在于能不能在行为上把握好这颗心指引的方向。

李泽厚先生认为，“仁”在这里可指是某种具有神秘性的人生最高心理状态。只有颜回长期体验到了仁，其他人只是偶尔体验到。其实，仁并不那么神秘，每个人都能体验到的心理状态有什么神秘的呢？颜回与其他人不一样，并非生来就不一样，他的不一样与第三章中讲的不一样相关。孔子的学生中，只有颜回称得上“好学”。性相近，习相远。颜回最好学，最有仁爱之心，所以其他学生和他相差较远。

6.8　季康子问：“仲由可使从政也与?”子曰：“由也果①,于从政乎何有②?”

曰：“赐也可使从政也与?”曰：“赐也达③,于从政乎何有?”

曰：“求也可使从政也与?”曰：“求也艺④,于从政乎何有?”

释词

①果：果敢决断。②何有：有何困难。③达：通情达理。④艺：多才多艺。

释义

季康子也算是鲁国重权在握的人，他可能要在孔子的学生中招募“公务员”。首先问到仲由，孔子说：“仲由果敢决断，当个官有什么困难的？”然后问到子贡，孔子说：“端木赐通情达理，当个官有什么困难的？”然后又问到冉求，孔子说：“冉求多才多艺，当个官有什么困难的？”所以孔子认为只要有某种性格上的优点、能力上的强处，就可以当官，当一个官不一定需要完人。

你们看，《论语》中孔子的教育思想，是不是全面发展的教育观呢？不是，孔子并没有强调全面发展。他总是培养学生一个优点，这个优点与学生的本性相关。子路生来就胆子很大；子贡生来就很聪明；冉求生来就情感丰富、很活跃。柏拉图也讲到人性中有三个要素：理智、激情和欲望。有理智的人可以当哲学王，有激情的人可以当军人，欲望很多的人可以当工人、商人、农民。人是有本性的，本性是天生的，金子做的人生来就有智慧，银子做的人生来就有激情，铜铁做的人生来就是欲望多的人。孔子觉得他的学生都有其个性特征，要发挥其长处，要长善救失。子路有时表现得太勇敢了，就需要打击一下，以免太过；子贡很聪明，孔子就拿他和颜回比，养成他不耍小聪明、谦虚的性格；冉有情感丰富，就发展他多才多艺的一面，多交给他一些事情做。

全面发展是一种理想主义，简直没办法达到，老师还是因材施教好。

6.9　季氏使闵子骞①为费②宰。闵子骞曰：“善为我辞焉！如有复我③者,则吾必在汶上④矣。”

释词

①闵子骞：闵损，字子骞。②费(bì)：鲁邑。③复我：再来找我。④汶(wèn)上：汶水之北。

释义

季氏派人请闵子骞去做费邑的长官，闵子骞对来请他的人说：“请你替我推辞吧！如果再来找我，那就到汶水那边来找我。”意思是闵子骞要过隐居的生活。古人隐居喜欢去两个地方，一是山林，一是江湖，隐居山林中的叫樵隐，隐居江湖的叫渔隐。君子有所不为，强使为之，逃以自保。

6.10　伯牛①有疾,子问之,自牖执其手,曰：“亡之②,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

释词

①伯牛：冉耕，字伯牛。②亡之：死。之，语助词。

释义

孔子去看病重的伯牛，可是很奇怪，孔子“自牖执其手”，为什么不直接进房间去看呢？朱熹是很懂礼的，他认为这是伯牛尊敬孔子的表现。按礼的规定，病人的床在北面的窗户下面，君王来探视，则移到南边的窗户下，这样君王就可以南面探视病人。伯牛也用这样的礼尊孔子，孔子不敢当，也怕劳动病人，没有进屋，就在窗外看了看。

命，生死有命。通过个人的努力不可改变的就是命。既然是不可改变的就要保持豁达的心态。人总是想违抗命，比如想永葆青春，长生不老，这是做不到的。命有的是必然的，如生死，这是不可抗拒的；有的是偶然的，凭自己的力量预见不到的，那就尽人事而听天命。

这样的好人竟然得了这样的恶疾！孔子很感慨，很伤心。天命无常，孔子送走了几个学生，每一次他都难以自持。

6.11　子曰：“贤哉,回也！一箪①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②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

释词

①箪(dān)：盛饭的竹器。②堪：忍受。

释义

儒家追求什么？从这里就可以看清楚，就是要追求快乐的生活。人的快乐从哪里来呢？就是我们的需要获得满足时。可是这种快乐是不长久的，因为当我们的某种需要得到满足的时候，又有更高的需要，欲望无止境。人在穷的时候能吃上一顿肉就很快乐了，当能吃上肉的时候就不稀罕肉了，希望能吃上其他的山珍海味，无休无止，所以这种快乐靠不住。而且在很多时候我们的需要得不到满足。怎样才能获得长久的快乐呢？儒家觉得要获得一种理性：既然有些欲望是很难满足的，那么我们就应该不去追求这种虚无缥缈的欲望的满足。理性要求我们放弃虚幻的追求和不可能实现的愿望。其实佛教也要求我们这么做，不要执着，要看破，要放下。所谓看破就是看出它是虚幻的，所谓放下就是不要再抓住这些东西不放。佛家说世间的东西都是梦幻泡影，但儒家不觉得是梦幻泡影，食物、衣服、房子都是人必需的，怎么会是梦幻泡影呢？是实实在在的东西。那么怎样才能不执着，才能放下呢？我们要获得一种理性，看清楚一个人活着到底需要多少物质的东西。食物需要多少？一箪食足够了；水需要多少？一瓢饮足够了；住的地方需要多少？在陋巷里有几间房子就够了。所以儒家觉得一个人所需的物质只要能维持生命存在就够了，再多就是多余的。用竹筒装一碗饭能饱肚子，何必要用金碗盛一碗肉吃呢？一瓢清水能解渴，何必要用紫砂壶泡龙井呢？几间陋室能避风雨，为何要把房子装修得金碧辉煌呢？这就是儒家对知识分子的要求，维持生命的存在需要多少，我们就拿多少，除此之外就是多余。生命所需是“天理”，过此限度是“人欲”。

可是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不满足箪食瓢饮陋巷，追求越吃越好，越住越豪华呢？这还是生命所需吗？不是，这就是精神的需要了。请客时山珍海味要摆满一桌，这就有面子；住着别墅，很高档，很有面子。人是有精神需要的，如果只是满足基本的生活需求，这不符合人性的要求。可是和物质需要相联系的精神需要是无止境的，永远得不到满足。所以我们要把物质和精神的需要区别开来，物质需要由生理需要决定，精神需要由我们的心、头脑、理性来决定。

儒家要求的理性归根到底就是四个字：“安贫乐道”。“安贫”是从物质方面来说的，“乐道”是从精神方面来说的。儒家认为，在生理需求方面获得永久的快乐是不可能的，在精神上获得快乐才是真正的快乐。颜回快乐，“三月不违仁”，精神境界很高。又穷又没有精神境界的人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人；富有但没有精神境界的人的快乐是靠不住的，总是在快乐和痛苦之间徘徊；精神境界很高，但穷得连饭都没得吃，也不可能快乐。生理上的痛苦是能直接感觉到的，精神上的满足不可能与生理上的痛苦相抵消。精神境界高，基本生活有保障，像颜回那样，才有长久的快乐。

但颜回的快乐还不是最高的快乐。我们说“孔颜之乐”，其实孔之乐与颜之乐还是有些不同的。当我们精神上很富有的时候，对物质的追求就能把握一个度，物质的追求会变得艺术化。古代的君子就是这样的。颜回是箪食瓢饮陋巷，但孔子不是，他“席不正不坐”，肉“割不正不食”，“沽酒市脯不食”，还有车，生活很讲究。孔子是君子，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并不是他贪恋这些物质的东西。颜回境界高，孔子的境界更高。但孔颜之乐毕竟有些相同的地方。到了孔子的境界，仍然能做到安贫乐道，仍然能过箪食瓢饮陋巷的生活，“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在其中”，这是孔子说的。在求学的阶段，还没有成名，没有获得地位之前，就应该像颜回这样安贫乐道。一旦获得官职，得到俸禄，生活水平就要获得相应的提高，而且要将物质生活艺术化、礼仪化、精神化，像孔子那样。但即使身份地位提高了，物质生活合于身份也就够了，再多，就是非分之想。这时，应追求精神上的更高的境界，以防止物质生活的腐化堕落。要像孔子那样，富裕之后，仍然能过粗茶淡饭的生活，并且乐在其中。

6.12　冉求曰：“非不说子之道,力不足也。”子曰：“力不足者,中道而废。今女画①。”

释词

①画：《集注》：谓之画者，如画地以自限也。

释义

冉求胆子也很大，除了子路就数他胆子大了，他竟敢对孔子说：“不是我不喜欢老师您讲的这些道理，而是我没有那个能力。”孔子回答他：“所谓能力不足，是指走到中途实在走不动了，只能停下来；而你现在是还没有起步，就画地自限，再也不思进取。”这里涉及很重要的教育思想，一方面，我们无论对学生还是对自己都不能先念地划定一个界线，认为这个事情办不到。我们不要对自己、对孩子、对学生说“这个你办不到”，应该说“你行”，“你能”，“你可以”，“支持你”。另一方面做不到就是做不到，做不到时就应该放弃，这是不能强求的。这种放弃是在我们尝试了、尽了力之后才应该做出的选择。做一件事这两点都是不可少的。没有尝试过的事应该认定自己能做好，要不然人的潜能就得不到发挥。真的不行就是不行，一定要面对事实，承认现实，来不得半点虚假，否则就是虚伪。在这两点上，第二点更难做到，特别是对自己，因为人总有些虚荣，有些不真实。普通老百姓这样做还好，顶多一个虚伪，伤害的是他自己；政治家、政府这样做就很糟糕，明明实现不了的理想，一定要坚持，硬撑到底，不管老百姓的死活，将铸成无法挽回的灾难。

经历过，才会明白，不要轻言放弃；力不足，就要中道而废，不要虚伪骗人。要谨记孔子的教导。

6.13　子谓子夏曰：“女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①

释词

①《论语新解》：推孔子所谓小人儒者，不出两义：一则溺情典籍，而心忘世道。一则专务章句训诂，而忽于义理。子夏之学，或谨密有余，而宏大不足，然终可免于小人儒之讥。

释义

根据钱穆先生《论语新解》中对小人儒的解释，第一种小人儒是书呆子，只懂经典，不懂现实生活；第二种小人儒是学问家，只知道钻研经典的章句训诂，而忽视对义理的解读。相反的就是君子儒，既通典籍又明世道，既通章句又晓义理。君子是不脱离现实生活的人。这句话为什么孔子只对子夏说呢？因为子夏是重视经典章句训诂的，孔子要提醒他一下。

孔子逝世后，韩非子认为“儒分为八”。哪八家说不清楚，但至少有两家是大体说得清楚的。一家是曾子—子思—孟子这一条线，叫思孟学派，这一派重义理。还有一派是子夏—荀子—韩非子，这一派是重经典的学习和礼的规范，后来发展成了法家。子夏在孔子死后带着他的同学和学生来到西河，做了魏文侯的老师。魏国是春秋后第一个接受儒家思想的诸侯。子夏在这里培养了一批很不错的学生，如吴起、李悝，他们后来成了法家的代表人物。荀子和他们有什么直接关系，说不清楚，但荀子和子夏有惊人的相似，两人都是重经典、重礼法的儒家，都培养出了法家的弟子。子夏和荀子有小人儒之嫌，历来正统儒家都不喜欢他们。但是要感谢他们的是，儒家经典在经过孔子整理之后能传承下来，子夏那一派有很大的功劳。

6.14　子游为武城宰。子曰：“女得人焉耳乎?”曰：“有澹台灭明者,行不由径①；非公事,未尝至于偃之室也。”

释词

①行不由径：走路不插小道。

释义

子游做了武城的长官，相当于现在的县官，官职也不小了。孔子问他：“你在那里求得人才了吗？”治国也好，治县也好，人才才是最重要的。子游说：“有一个叫澹台灭明的人是个人才。第一，他不走捷径，不插小道；第二，没有公事从来不到我的办公室来。”

为什么凭这两条就说他是人才呢？看一个人往往要到他平常的行动中去观察，一看他工作中的事，二看他日常生活中的事。“行不由径”就是不走捷径。你们平常插小路、走捷径吗？校园里的草坪中总有两条清晰的对角线，是学生走出来的一条条捷径。插上“严禁践踏草坪”的牌子也好，写上“我有生命，请勿踏我”的温馨提示也好，总有人走捷径。澹台灭明从不走捷径，这个人的日常生活是很规矩的，小事情上也非常注意。这样的品质表现在工作当中就是按程序办事，按政策办事，就不会出问题。没有公事就不到领导的办公室去，说明这个人公私分明。如果是为了私事去找领导，就会做出假公济私、因私废公的事来。人才到处有，要像子游这样善于从小事情上观察。

6.15　子曰：“孟之反不伐①,奔而殿,将入门,策其马,曰：‘非敢后也,马不进也。’”

释词

①伐：夸耀。

释义

孟之反这个人不夸耀自己，孔子举了一个例子，在抵御齐国的战役中，右翼的军队溃退了，他走在最后，掩护全军，将进城门，便鞭打战马，一面说道：“不是我敢于殿后，是我的马跑得慢。”孔子讲到孟之反这个人，并不一定是要学生向他学习，而是为了解释什么叫不夸耀自己。夸耀自己，希望得到夸奖，就是有私心，有私心就违背了道德的根本。颜回是孔子最喜欢的学生，他的志向就是“无伐善，无施劳”。

6.16　子曰：“不有祝①之佞②,而有宋朝③之美,难乎免④于今之世矣。”

释词

①祝(tuó)：卫大夫，善辞令。②佞：口才。③宋朝：宋公子朝，《左传》曾记载他因美丽而引起乱子。《集释》：祝以佞谄被宠于灵公。宋朝以美色见爱于南子。无道之世，并以取容。④免：免于祸。

释义

孔子说过，“巧言令色，鲜矣仁。”祝和宋朝，一个是巧言，一个是令色，两人一并得志，所以孔子说当时是乱世。佞，夸大其才能，巧饰其祸心，没有实际才能，办不好大事，怎能免于祸？美，得权贵之宠，乱权贵之志，怎能免于祸？现在有很多人仅凭着美色和谄媚往上爬，我们千万不要羡慕这些人，因为他们只是一时得宠，最终是会招致祸患的。如果我们的朋友当中有这样的人，我们要远离他们。有什么本事就干什么事，踏踏实实的，很好。

然而，孔子这句话是说，在当今社会巧言令色兼而有之的人才能避免祸害。这是一句激愤之言：这个社会，越是小人，越是得志，真是坏透了。

6.17　子曰：“谁能出不由户?何莫由斯道①也！”

释词

①斯道：我这条路，我所指明的人生道路。

释义

孔子是很自信的，谁能够走出屋外不从房门经过？怎么不走我指明的这条道路呢？孔子坚信他所指明的道为正道，人要走正道，不能走歪门邪道。这条正道是一个人通向成功的必由之路。《论语》中很多地方都表明孔子是很自信的，如“百世可知”，“苟有用我者，三年有成”等。只要有真本事，就不算夸夸其谈，人应该有这样的自信。孟子比孔子更自信，他说：“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不需要谦虚的时候就应该当仁不让。

6.18　子曰：“质①胜文②则野③,文胜质则史④。文质彬彬⑤,然后君子。”

释词

①质：质朴，朴实。②文：文采，仪文礼节。③野：粗野。④史：虚浮、死板、迂腐。⑤彬彬：和合貌。

释义

在孔子的思想中这句话是很重要的，涉及他对人性的认识，涉及他对教育目标的看法。对于人性的认识有两个字，一个是“质”，一个是“文”，这两个字也涉及教育的目标，受教育之前是“质”，受教育之后是“文”。儒家和道家都非常重视“质”。老子是孔子的老师，老子用的不是“质”这个词，用的是“朴”，庄子用的是“素”，其实是一样的意思。“质”是质地，本体，“朴”是没有加工的木头，“素”是没有染过的丝，现代汉语中“质朴”“素质”连用。我们说一个人很质朴，意思就是这个人保持了人本真的东西，保持了没有被改变的真实的东西。那么，人生来就具有的，没有被教育和文化所改变的有哪些东西呢？人生来所具有的是：生命中最基本的需要、真实的情感、对家人的依赖和爱，还有智力的潜能。从哲学的角度寻找事物的本质，就是寻找一个事物与其他事物不同的、决定其存在的特征。智力潜能是人和动物本质的差别，也是人与人之间的差别，因而是人的本质特征。智力的差别孔子在别处论述过，“唯上智与下愚不移”；孔子也看到了人生存的基本需要，“箪食瓢饮”是不能少的；性的需要也讲过，“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这些都是“质”，是人生来就有的。“文”就是人通过学习所形成的特征，人的需要欲望通过文化学习以后就变成了人生的追求，变成了高尚的情感，比如性欲变成了爱情，物欲变成了审美情感；人生下来对父母的爱发展成了爱他人的道德情感，“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仁者爱人”；人的智力潜能到后来可以变成智慧，小的时候最多是说这小孩有灵气、很聪慧，长大了才说这个人有智慧、有才能。所有这些高尚的追求和优秀的品质都是通过后天的学习形成的。

和“文”“质”相关的有两个词：“史”和“野”。“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人从出生到长大，总会受到文明的熏陶。有的人接受的熏陶和教育少一些，就是“质胜文”，当然就粗野一些，没文采，没文化，不文明。有的人接受的教育很多，胜过了质，就变得虚浮、死板、迂腐。史就是史官，他们严格按照规定、规则办事，一是一，二是二。古代皇帝身边有两个史官，左史记言，右史记事，所以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特别是春秋以前周代的史官，有一个很有名的史官董狐，秉笔直书，记下来的东西就算是要杀头也不改。齐国太史就因记录了权臣崔杼的“弑君”之罪，结果被杀了，他弟弟接着也写上“崔杼弑君”，差点也被杀了。所以史就和死板、迂腐相联系。正如俗话说的，“读多了书，读蠢了”。

文化和文明实际上就是做人的规范和规则。我们到底是要严格按照这些规范和规则做人，还是按照人的本性去做人？孔子在这里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规范和规则是死的，人是活的，一旦这些条款压制人的本性的时候，就是“文胜质”，我们就认为这些规范和规则是不好的。为什么会存在“文胜质”的问题？规范是人制定的，人为人制定的，为什么又会变成压制人性的东西呢？为什么会变成一种异己的力量呢？因为人的本性如果没有受到文明的约束，就会粗野和野蛮。文明对人性的约束，目的是要使人保持和谐的人际关系，让人的需要欲望不至于伤害到其他人，让每个人的需要都能得到满足，让每个人的智慧都能发挥。这种约束应该是有限度的，底线是不伤害他人。还有更高的要求，你在满足自己需求的时候还要帮助其他人，满足他人的需要和欲望。社会上有些人凭个人力量很难满足自己的欲望，比如残疾人、老人、小孩。人都是从小孩成长为老人的，都有可能在身体上受到某种伤害，所以文明的规范中就有一项是关心爱护他人。在让他人得到满足时，不可避免地要牺牲自己的利益。文明中有一个基本原则：不伤害别人。还有一个理想原则：关爱他人。这两点都涉及对个人欲望的控制和约束的问题。但这种约束太强了以至于伤害到自己的本质，我们就说是“文胜质”，这时文明的规则就会变得死板、迂腐甚至虚伪。

有一种理想的状态：“文质彬彬”，文和质结合得很好。既是文明的，又是本真的，保持了人性的天真和烂漫；既能真实地表现自我，表现出来又不至于伤害到别人，而且能给别人带来利益。

当然我们也会遇到道德两难的困境，保持了文就难保持质，保持了质就难保持文。我们当然要赞美那些在道德困境中作出牺牲的人，牺牲精神是高尚的道德精神，但我们更要努力避免陷入道德困境，“文质彬彬”才是最高的人格境界和最高的道德境界。

这句话很简单，但具有很多内涵，包含了孔子对人性、对教育目的的看法。这样的语言就是哲学语言。

6.19　子曰：“人之生也直①,罔②之生也幸而免③。”

释词

①直：正直。②罔：不正直，邪曲，卑躬屈膝。③幸而免：幸免于祸。

释义

这是孔子说的一句很悲愤的话，从中可以看出他的人道主义关怀。人生下来都是正直的，都是好的，都是善良的，为什么要点头哈腰、拐弯抹角、弯弯曲曲地生活呢？为了免于刑戮。黑暗的政治、不正义的严刑峻法扭曲了人性！国家的权力如果仅用来维护统治者的利益，人民就不敢讲真话，就变得虚伪，久而久之整个国家的人性就会被这样的政治制度所扭曲。专制社会伤害人的本性，让人变得虚伪和狡诈。

6.20　子曰：“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①

释词

①《集注》：尹氏曰：知之者，知有此道也。好之者，好而未得也。乐之者，有所得而乐之也。

释义

知之者、好之者、乐之者这是学习的三种境界。“之”，就是学习的对象。“知之”就是懂得这个道理；“好之”就是喜欢这样的道理，倾心于这样的思想，坚持这样的信念，选择这样的价值；“乐之”就是乐此不疲，以践行这样的道理为快乐。这是认识的三个层次，都是从心理感觉而论的。先知之而后好之，先好之而后乐之，得于心而乐是最高境界。

很多人把孔子这句话与西方人的寓教于乐和快乐学习相提并论，没有理解这句话的精髓。西方人所说的寓教于乐是创设一种快乐的、游戏的、自然的、人性化的学习环境，在游戏中快乐地、自然地学习，并认为这样学习能学习得更好，更有利于学生的健康成长。对于小学阶段的教育来说，这是一种好的教育观念。孔子教的是大学，是成年人。大学阶段是不是也要像小学阶段那样寓教于乐呢？孔子在这里讲的是寓教于乐的道理吗？我认为，孔子在这里讲的是学习的三种境界，这三种境界不是小学生可以达到的，是对大学生的要求。学习首先要知之，懂得这样和那样的知识，明白这样和那样的道理。这一过程是艰苦的，需要意志的力量支撑自己的学习。“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还在苦苦地寻找，不知道自己喜欢的对象在哪里。这是第一种境界。见得多、懂得多之后才会上升到第二种境界，判断出哪些知识、哪些道理好，哪些不好，哪些喜欢，哪些不喜欢。“好”就是喜欢那些好的。也就是说，当你对知识有了一种判断能力和选择能力的时候，你才上升到了第二种境界。第二种境界以第一种境界为基础，当然比第一种境界高。离开广泛的“知之”的“好之”，很可能只是一时的兴趣，不长久；“知之”之后再经过比较和选择后的“好之”才是稳定的兴趣。小学生知之甚少，没有稳定的兴趣。大学生懂得的多，才有稳定的兴趣。有了稳定的兴趣之后，就会对自己喜欢的学问作深入的探讨，心向往之，魂牵梦绕。“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还在苦苦地追求，这是第二种境界。苦苦的追求终究会有结果的，深入探究后，会发现真理，能创造知识。这时创造的快乐是任何其他的体验所不能比拟的。很多人不明白，孔颜之乐到底乐什么？“道”有什么好乐的？这是学习的最高境界，也是人生的最高境界，你没有达到这样的境界，当然不知道“道”有什么好乐的。体会不到悟道的快乐没关系，王静庵先生有一个比喻，用稼轩的一句词描述了这种境界：“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找到了你苦苦追求的心爱的人儿，是怎样的一种快乐呢？悟道的快乐大约就是这样一种快乐。这是第三种境界。

6.21　子曰：“中人①以上,可以语上②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也。”

释词

①中人：中等水平的人。②上：上等的、深奥的学问。

释义

这句话被认为是因材施教、循序渐进教学原则的表达。人分三种，中人以上、中人、中人以下。知识也分三等，上、中、下。上，上等的、深奥的学问，知识的难度要高于学生现有水平；下，基本要求，一般的知识。对智力超群的学生应教以高深的知识，对智力平平甚至智障的就教以基本知识。按照这样的原则，现在很多学校分实验班、普通班好像找到依据了。可是我们反对这样分班，原因在于，基础教育阶段是开发学生智力潜能的阶段，不宜过早对他们的智力潜能做出判断。孔子讲的是高等教育阶段，大学阶段学生的智力基本上已经定型。尽管如此，孔子还是鼓励学生先尽力尝试，就算力量不足中道而废也没关系。

若要在基础教育阶段实施因材施教，老师要对各人的智力潜能有一个大概的了解。对于智力超群的学生，教以难度较大的知识更有力于开发其潜能，对于中人以下的学生应该照顾到他们能力有限的特点。在我国，基础教育阶段由于教学难度比较大，对中人以上的学生照顾得较多，对中人以下的学生照顾不够，导致这些学生过早放弃自己，自暴自弃，变成问题学生。按照孔子的思想，我们现在的考试成绩平均应该在八十分才恰当，可我们现在的中学的考试很难，很多人考不及格，致使学生丧失信心。现在的班级授课制不便于因材施教。

6.22　樊迟问知。子曰：“务民之义①,敬鬼神而远②之,可谓知矣。”

问仁。曰：“仁者先难而后获③,可谓仁矣。”

释词

①务民之义：心力专一地使民走上义。②远(yuàn)：远离。③先难而后获：艰难在先，收获在后。

释义

“敬鬼神而远之”是儒家思想中一个很重要的观念。怎样教育老百姓？有人道，也有神道。“义”，孟子解为“人路也”，人所走的路就是“义”，即人道。神道在西方称“天路”。儒家很显然要我们走人道，按照文明对人的规定去生活。对于神道，孔子的态度是“敬鬼神而远之”。首先，孔子并没有否定有鬼神，不仅有鬼有神，而且要敬鬼敬神。敬是一种态度，要尊敬他，不能亵渎他。鬼无非就是死去的人。神有各路神仙，有天神、山神、河神等。除了态度之外，我们还要有敬神的礼仪，要按照礼的规定敬鬼神。我们会在清明节、春节、故人忌日、家里有大事的时候祭拜祖先。对于神，礼制规定老百姓不能随便敬神。中国在远古的时候就曾两次“绝地天通”，将神权统归国家。尧帝的时候就把神权收回国有了。国家有巫、祝专司祭神，祭天，祭地，祭山川之神。有些祭祀活动老百姓也可参加，成为一种民间风俗习惯，如社日祭社神。佛教传入和道教兴起后，中国人敬的神多了起来。对于鬼神有敬心，并按照礼的规定去敬神就可以了，平时就离远点，不要有事没事就去求神拜佛。应该尽人道，尽人自己最大的努力，人的问题由人来解决。这叫作“尽人事而听天命”。

樊迟问了“智”后又问了“仁”，孔子的回答是相互联系的。“仁者先难而后获。”我们敬神也好，尽人事也好，无非是想获得什么。我们要有一点品质，有了“仁”的品质，就能获得我们所需要的东西。有什么难事就去敬鬼神的人是想偷懒，是想走捷径，是想不劳而获。我们想获得什么都要经过自己的艰苦努力，人能吃苦，人不畏难，凭本事吃饭，就能得到想要的。通过自己的努力满足自己的需要，这是一种好品质，仁的品质。儒家是很积极的。靠人不靠神，靠自己的努力，不靠神的帮助，也不靠别人的施舍，这是儒家的智慧，中国人的智慧。

6.23　子曰：“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

释义

智慧就是善于抓住变化，也善于变化。我们说动脑筋，不动怎么能叫有智慧呢？智者喜欢水，智者和水都是“动”的，物以类聚。仁者静，如何理解呢？仁者坚守内心的信念和原则，不轻易改变，所以说厚重如山。仁者爱人，是大爱如山，是一种不变的爱，是一种不离不弃的爱。

为什么智者乐呢？智者通权变，能根据事物的变化而变化，总是与物相通，与时俱进，任何时候都能满足自己的需要，实现自己的愿望。能跟着事物变动，能很快适应一个复杂多变的社会，能解决各种新出现的难题，所以能左右逢源，处处走得通，这当然会乐。为什么仁者寿呢？我们先看一些静止不动的，或者动作慢的事物，比如乌龟，寿命就很长；山，很稳固，寿长说“寿比南山”。仁者也是这样，不易动心，心中不起波澜。坚持原则，只是“静”的浅层表现，真正的静是心中不起波澜。达到《中庸》里讲的“喜怒哀乐之未发”“发而皆中节”的中和的境界，心中的情感不过分，心中很安静，很平和，这种人不容易得病，身体很健康。现代人很多身体问题都是由情绪过度而引起的，喜怒哀乐过度就会引发很多疾病，怒伤肝、喜伤心、恐伤肾、思伤肺。仁者心中平和，身心协调，所以寿命长。

智和仁是两种很好的品质，这两者能很好地统一在一个人身上吗？可以的，人总处在动静之间。既仁且智的人能动能静，动中有静，静中有动，收放自如。他们既是快乐的，也是长寿的。

6.24　子曰：“齐一变,至于鲁；鲁一变,至于道①。”

释词

①道：是周道，周朝的治国之道。

释义

孔子主张克己复礼，他推崇的是周道。到春秋时期，孔子认为，即使是鲁国，离周道也比较远了，而齐国离得更远，更不用说其他国家了。孔子觉得鲁国如果能改进一下就能回到周道了，齐国要想回到周道，先要靠近鲁国。当时封在鲁国的是周公的儿子伯禽，封在齐国的是灭商元勋姜子牙，这两个国家从一开始地位就不一样。“周礼尽在鲁矣”，鲁国保存的周礼一直是比较多的。到了孔子这个时代，就离周道较远了，但相比之下鲁国回到周道还是比较容易的。

有人说孔子这是开倒车，其实不然，孔子主张的不是回到周代，而是回到周道上，回到周朝治国的基本精神上去。周代治国的精神是什么呢？是用礼乐来治国，而不是用法制来治国。西周的礼乐背后有一种精神：“敬德保民。”这是周公提出的，他制定的礼乐制度是符合这种精神的。回到周道，就是要回到“敬德保民”这一基本精神上去，崇尚道德，爱护老百姓，这不叫开历史的倒车。每一个时代的制度不一样，但每种制度的背后都有基本精神，这种精神是不变的，或者变化较慢。春秋战国时期崇尚的不是道德，而是权力，是韩非子说的“争于气力”的时代，统治者丧失了民本的思想，所以孔子觉得要回到周道上去。从这点看，这不叫开历史的倒车，而是坚持制度背后的基本的精神。

6.25　子曰：“觚①不觚,觚哉！觚哉！”

释词

①觚(gū)：古代盛酒的器皿。

释义

古代器物的制作都要依据一定的礼乐制度，形状大小都有严格的规定，不像现在的东西，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制作。但即使是现在，基本的标准还是有的。国家还有个质量技术监督局，一是打击假冒伪劣，另一方面就是检查产品是否符合标准。我国古代很早就制定了这种标准，从秦陵挖出来的兵器的配件都是按一个标准制造的。孔子这里说的标准不是技术标准，而是礼乐制度标准。

孔子感时伤世，以觚不觚发君不君、臣不臣、人不人、家不家、国不国的感慨。

6.26　宰我问曰：“仁者,虽告之曰,‘井有仁①焉。’其从之②也?”子曰：“何为其然也?君子可逝③也,不可陷也；可欺也,不可罔④也。”

释词

①井有仁：井有人；仁同人。②从之：跟着下井救人。③逝：远远地走开；走过去救人。④罔：愚弄。

释义

宰我喜欢提一些奇怪的问题为难老师。《先进》篇里表扬宰我有“言语”方面的特长，看来这个人确实会设计一些巧妙的问题难倒对方，如果那时也有辩论赛，他一定是把好手。对于怪问题，孔子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用相关的道义启发学生不作邪想。这种具体的问题怎么回答都很难，只能用原则性的东西来回答。多年前有个大学生为了救一个掉进粪坑的农民牺牲自己的生命，这个问题也曾经引起过广泛的争论。宰我设计的也是这样一个两难的道德问题。孔子怎么回答都不恰当。孔子一听就知道，宰我问的这个问题是个陷阱，有愚弄人的意味。孔子的回答口气也蛮重的，他说，何必这样呢？你讨厌我可以让我远远离开，别陷害我；你想欺负我就欺负我，别愚弄我！

6.27　子曰：“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亦可以弗畔①矣夫！”

释词

①畔：同“叛”。

释义

字面上的意思是一个人书读得很好了，但还有可能离经叛道；只有行为也符合规范了，才不会离经叛道。《集注》引程子曰：“博学于文而不约之以礼，必至于汗漫。博学矣，又能守礼而由于规矩，则亦可以不畔道矣。”不违背大道，要做到两点，一点是要懂道理，要懂得人类历史上先哲们的思想。道都存在于经典里面，不离经也就不会叛道，所以学习经典很重要，孔子首先教育学生要“博学于文”。但光读这些书是不够的，还要“约之以礼”，要形成好的行为习惯。做到这两个方面就不会违背大道。博学于文，就是要广泛地阅读各家各派的思想著作，不要局限于一家一派，用现在的话说叫“思想自由”。“约之以礼”，是用礼来约束自己的行为，用现在的话说叫“遵纪守法”。思想自由、行为规范的人是不会背叛国家和人民的。没有思想自由，只坚持某家某派的思想，倒是很可能做出离经叛道的事情来，背叛的人很可能就是高喊坚持的人。如果只是思想不自由，但人人遵纪守法，社会也乱不到哪里去。怕就怕人人思想不自由，法制也不遵守，那就是一个彻底的乱世。

6.28　子见南子①,子路不说。夫子矢之曰：“予所否者②,天厌③之！天厌之！”

释词

①南子：卫灵公夫人，把持着当时卫国政治，而且有不正当行为，名声不好。②所：如果，假若。予所否者：假如我不对。③厌：厌弃。

释义

孔子到了卫国，去见了南子，子路不高兴，老师居然去见这样一个名声不好的女人。孔子不知道怎么回答，只有赌咒发誓：“假如我有什么不对，天都会讨厌我！天都会讨厌我！”这是一个很生动的故事，在这里又表现出子路很直率的性格。当别人怀疑你，特别是怀疑你的动机和品质的时候，解释往往无济于事。最好的办法是不做任何解释。但如果当面顶上了，那就只能对天发誓了。很多时候，我们真的需要一个至高无上的裁判者，不然百口莫辩。

6.29　子曰：“中庸之为德也,其至①矣乎！民鲜久矣！”

释词

①至：最高的。

释义

中庸是一种至高无上的品德。孔子讲的这句话，在《中庸》里也引用过，所以《礼记》里面很多孔子的话大约是靠得住的。中庸是一种至高的美德，但是现在大家都偏离中庸之德很久远了。孔子怀古，认为周代的人怀有中庸之德，这是一种很好的品德，可惜现在的人没有了。怀古并不是历史的倒退，怀古的心态往往出现在世风日下的社会里。

中庸怎么是一种最高的品德呢？我想留到讲《中庸》的时候去讲。

6.30　子贡曰：“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济众,何如?可谓仁乎?”子曰：“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尧舜其犹病①诸！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②,可谓仁之方③也已。”

释词

①病：难以做到。②近取譬：就眼下取例付诸实行。③仁之方：实践仁的方法。

释义

子贡举了一个例子，他说，如果有一个人能够“博施于民，而能济众”，对待老百姓很好，老百姓都能得到恩惠，这就是“仁”吗？孔子说这是“圣”了，比“仁”还要高。在《论语》里面孔子讲“圣”讲得很少，君子、仁讲得多。君子只要达到仁的境界，不需达到圣的境界。圣的境界，连尧舜都难以到达。仁无非就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自己喜欢的，要知道别人也喜欢；自己想达到的，要知道别人也想达到，这就是实现“仁”的方法。仁和圣的差别在哪？“博施于民，而能济众”和“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的差别在哪？能做到博施、济众的人一般是国家领导人，而且是治国有方的领导者，像尧舜。“仁”是每个人都有可能做到的，颜回能“三月不违仁”，其他学生也能“日月至焉”。能做到“圣”的人是很少的，要有大智慧，要有大本领，要有远远超过常人的能力。这就是“仁”和“圣”的差别。这种差别从字面上就能看出。“仁”字竹简上写作“”，是身心协调的意思。不管是人与人的关系，还是身与心的关系，都是个人可以追求的品德。“圣”字繁体写作“聖”，由耳、口、壬三字会意而成。“壬”是万物初生的样子，有盛大、繁茂的意思。大耳朵，大嘴巴，身材魁伟，有盛德大智，这就是圣人。简化成“又”与“土”，什么意思？又是手，手里抓把土，什么意思？文字不是不可以简化，“”不是简化成“仁”了吗？但原意还在，“二”可以指身心两个方面，即使理解为人与人的关系也没错到哪里去。但“又土”就完全失去原意了。

“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这是儒家的“忠”道。很多人说儒家是集体主义，我看儒家既不是集体主义，也不是个人主义，儒家就是“忠恕之道”“中庸之道”。如果一定要与西方的主义相比较，忠恕之道更接近个人主义。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都是围绕着“己”来说的。要能做到忠和恕，首先要做“为己”之学，首先要“修己”。这是一个大题目，前面涉及了，主要到后面去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