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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　孔子谓①季氏：“八佾②舞于庭,是可忍③也,孰不可忍也?”

①谓：谈到，评论。②八佾(yì)：古代舞蹈奏乐，八个人为一行，这叫一佾。八佾是八行，八八六十四人，只有天子才能用。诸侯用六佾，大夫用四佾，四佾才是季氏所应该用的。③忍：容忍。

礼即法，越礼即违法。孔子用语十分痛切。“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这句话我们经常听到，意思是，这样的事情都能忍受，那还有什么不能忍受的！孔子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心情是很痛切的。他会对什么样的事情生这么大的气呢？就是“八佾舞于庭”这样的事情。这在周代是天子的礼制，八八六十四人跳舞是专为天子所设的。诸侯用六佾，大夫用四佾，四佾才是季氏所应该用的。季氏这是僭礼越位的行为，孔子对这种行为最不能忍受。我们现在设想一下这样的情景：一个大夫在他家里行天子之礼，看到这样的状况，除了僭礼越位这一层面，还会有什么样的感觉呢？季氏作为朝廷的命官，他认为他什么都可为，不知道自己身份何如，不能自持，傲慢无礼。人要懂礼，是要防止人的情感走向极端，使行为适度。“礼之用，和为贵。”什么是和？“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我们表达情感要有节度，这个节度就是礼。礼本来是用来调和人的情感的，逾越礼就会傲慢，傲慢也就是无礼。

为什么只有天子才可以用八佾，而诸侯用六佾，大夫用四佾呢？为什么要有等级呢？这个等级和“礼之用，和为贵”有什么关系呢？这涉及礼乐制度。这样的等级制度在现代是受到批判的，那由此我们是不是就把季氏看成反对封建等级制度的先锋呢？我们是不是要把他当成革命者呢？我们每个人都希望自己的情感得到极致地发挥和满足，但这个社会不可能让每个人的情感都得到满足，总是一部分人的情感得到较大的满足，一部分人基本满足，还有一部分人的情感根本得不到满足。那让哪些人得到最大的满足呢？在一个缺乏礼制的自然的原始状态里，看谁的本领大，本领大的人才能得到更大的满足，不可能人人平等的。在岳麓山上，参天大树可以得到充足的阳光，无名的小草只能藏在小角落里，得不到阳光。但在这种自然的状态下会导致很多纷争和矛盾，反而使得更多的人得不到满足。最终会形成一种制度，这种制度规则的制定者肯定是强者，但也要保证弱者不反抗这种制度，这是制定制度的底线。所以，人类最初制定的制度只可能是等级制度，这种制度维护强者统治者的尊严、需要和愿望，维持社会的和平。当然最开始这种制度是很简单的，由于人口少，所制定的制度必须维护群体的利益，团结起来和自然斗争，获得自然资源。所以这种制度会受到多数人的支持。

中国对制度诞生的研究是很晚的。在西方，对自然状态下怎样产生制度的研究很多，卢梭、斯宾诺莎、霍布斯、洛克都谈到过这个问题。在中国的典籍中也有，韩非子谈到上古人民少而财货多，所以没有纷争，到他那个时代，人民多而财货少，所以要建立法制体系。等级制度在那个时代是必然要形成的。等级制度到什么时候才逐渐消亡、出现平等的观念呢？到了近两三百年。所以我们不能用当代的思想来评价几千年前制度的合理性。如果认为季氏是反封建等级制度的先锋，那才是很糟糕的事情，不合情理的想法。所以看到人称王称霸不能节制自己，孔子认为这是不能忍受的。我们平常看到的不能忍受的事情，大都也是这样的事情。孔子呼唤遵守礼制，我们呼唤遵守法制。因为那个时候，礼制就是管理贵族统治者的制度。

3.2　三家①者以《雍》②彻③。子曰：“‘相④维辟公⑤,天子穆穆⑥’,奚取于三家之堂?”

①三家：鲁国当政的三卿：仲孙、叔孙、季孙。②《雍》：《诗经·周颂》的一篇。③彻：祭毕而收其俎也，天子宗庙之祭则歌《雍》以彻。④相(xiàng)：助祭者。⑤辟公：四方诸侯。⑥穆：深远之意，天子之容也，静穆。

《今读》：前面曾说孔子和儒学的宽容性，这里是儒学的不宽容性：不能容忍违反礼制的行为。这似可读作“思想宽容，行为严肃”。思想、学说、言论、主张可以求同存异，但行为规范和社会制度必须一致遵行，否则各行其是，礼崩乐坏，社会瓦解。

三家，鲁国的大夫级的人物，前面的季氏就是其中一家，季孙。再前面的孟懿子、孟武伯是另外一家，仲孙。

“三家者以《雍》彻”的意思是仲孙、叔孙、季孙这三家在祭祀完之后一边演奏《雍》一边将祭品撤走。“相维辟公，天子穆穆”是《雍》里面的一句诗，意思是祭祀的时候，主祭祀的人是天子，助祭的人是诸侯。三家之堂祭祀的时候也唱《雍》这首诗，就不符合礼制了，主祭的是大夫，本来他们连助祭的资格都没有。这和“八佾舞于庭”的情况是一样的，大夫之家用了天子之礼。孔子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用了一个反问句，可以说是嘲讽的口气，也可以说是生气的口气。

3.3　子曰：“人而不仁,如礼何①?人而不仁,如乐何?”

①如……何：怎样对待它?

这句话是说，一个人没有仁爱之心，即使行礼奏乐，也不会懂得礼乐的精神实质。礼乐是用来提升人内在的精神品质的，是要人养成一颗仁爱之心。包括两个方面的意思，一个方面是说有仁爱之心的人行礼奏乐，礼乐的外在形式和内在精神、内心情感相一致。另一方面是要求人们在行礼奏乐的过程中提升自己的内在精神品质，获得仁爱之心。我们在观礼听乐的时候要充满着仁爱和道德情感。仁爱之心是礼乐文化的精神实质。如果抽掉了这一精神实质，礼乐就没有用了，只是一种外在的形式了，只是空壳了，只是虚假的文饰了。给老师行礼的时候应该是尊敬老师的；举行婚礼的时候，应该是充满着和乐和爱意，充满着对生活的向往的。前面讲的两件违礼的事情，都说明当政者没有仁爱之心。孔子说，“道千乘之国，节用而爱人”，当政者今天用八佾，说不定明天会用十佾、二十佾，这样是“节用而爱人”吗？孔子觉得如果有仁爱之心，外在的形式其实是可以没有的。在《礼记》里孔子和子夏讨论过这个问题，“无声之乐，无体之礼，无服之丧”也是可以的。

3.4　林放问礼之本。子曰：“大哉问！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①。”②

①戚：悲戚。②“大哉问”句：《译注》：《礼记·檀弓上》云：“子路曰：‘吾闻诸夫子，丧礼，与其哀不足而礼有余也，不若礼不足而哀有余也。’”可以看作“与其易也，宁戚”的最早的解释。易，有把事情办妥的意思。

关于根本的问题都是很大的问题。林放问礼的根本，孔子对于这个大问题的回答，举重若轻，从两个方面来说，没有长篇大论。“礼，与其奢也，宁俭。”有些礼是很讲排场的，很浪费的，八佾、六佾、四佾都是和排场联系在一起的。但孔子认为不要讲排场，这才符合礼的实质。“丧，与其易也，宁戚。”办丧礼时，主人总是想着办得周到顺利，还不如心中悲戚。这些都涉及礼的根本：“节用而爱人”。天子只有一个，当然为天子多用一些也不过分。三家误解了礼的实质，认为越讲排场就越讲礼。办丧事大讲排场，悲戚的心情在忙忙碌碌中冲淡了，只去注意细节就会忽视内心悲戚的感受。孔子从奢和俭的比较、易和戚的比较来强调內心情感是根本。

3.5　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①之亡②也。”

①诸夏：中原诸国。②亡：无。

钱穆《论语新解》：“本章有两解，一说：夷狄亦有君，不如诸夏竟于僭篡，并君而无之。另一说：夷狄纵有君，不如诸夏之无君。”后说更合乎字面上的含义。

“诸夏”是中原地区各国，周围的少数民族称夷狄，北狄、东夷、西戎、南蛮。夷狄有君，还不如中原地区没有君，中原地区没有君比周边民族有君要好。为什么呢？诸夏是有文明的地方，夷狄是没有文明的地方。在孔子的时代，周围地区的文化不如中原地区发达。文化起决定作用，是根本，政治体制是形式。正如前面讲的，礼乐是形式，内心的情感才是根本。夷狄虽然模仿中原诸国建立起政治体制，如果没有文化，仍然比不上中原；中原有文化，即使没有君王也比夷狄要强。有文化，大家都是文明人，有没有君就无所谓了。在一个有文化的国家，谁当领导是不重要的。老子说：“太上，不知有之；其次，亲而誉之；其次，畏之；其次，侮之。”下面的老百姓只知道有这么一个君王，这个君王到底怎么样，老百姓并不知道，也就是说，这个君王可有可无，这是最好的；其次是老百姓都觉得这个君王当得好，都愿意亲近他、赞美他；再次就是老百姓畏惧这个君王；如果连老百姓都可以讲些笑话侮辱、调侃这个君王，那这个君王就很窝囊。

政治要讲宽容。老百姓有文化、讲文明才是最重要的。孔子看到了文化和文明是政治的根本。孟子也讲过文明的问题，如果人不文明就跟野兽一样，那么政治体制有还不如没有。顾炎武讲过：“有亡国，有亡天下。改姓易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一个国家如果没有文明，即使有政治体制在支撑着，就算国没有亡，天下也已经亡了。顾炎武的思想实际上延续了孔子的思想：文明是根本，政治体制是形式。

3.6　季氏旅①于泰山。子谓冉有②曰：“女弗能救③与?”对曰：“不能。”子曰：“呜呼！曾④谓泰山不如林放乎?”

①旅：祭山。②冉有：冉求，字子有。③救：阻止，挽回。④曾：难道。

只有天子和诸侯才有祭祀名山大川的资格，季氏只是鲁国的大夫，竟去祭祀泰山，因此孔子认为是“僭礼”。于是孔子要在季氏家当家臣的冉有阻止这件事情，可冉有阻止不了。可以看出，季氏是一个傲慢无礼的人，不知道天高地厚，他要干什么，别人阻止不了。这就是专制，这就是暴虐。所以孔子发出这样的感慨：“难道说泰山比不上林放吗？”林放曾经问孔子“礼之本”，由于林放懂得一些礼，孔子才跟他讲，不然孔子不高兴跟他讲。假如泰山真的有神性的话，越礼的人去祭祀，泰山不会受祭的。舜帝的陵墓在九嶷山，皇帝不便亲自去祭拜，去祭舜帝的人都是皇帝的钦差大臣。皇帝委派他人去祭祀，这个人的官位大小就不重要了，有时委派最高的礼官太常去，有时候委派地方的军事头领去。以政府的名义去祭，只有皇帝、国家首脑及其委派的人才有这个资格。泰山五岳独尊，是有神性的，不会接受季氏的祭拜。

本来孔子是不大喜欢谈论天道和神性的，碰到季氏这样的人，没人管得了他，不听劝阻，只有寄希望于神来管他了。后来的董仲舒之所以要造出一个有意志的天来，也是因为觉得皇帝的权力太大了。有了一个有意志的天，汉朝的皇帝经常下“罪己诏”，反省自己的过错。一个社会到了乱世，人的行为道德管不了，法律管不了，就只有靠神来管了。如果神也不信了，那就彻底地乱了。

3.7　子曰：“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①！揖让而升,下而饮②。其争也君子。”

①必也射乎：如果有所争，一定是射箭吧。②“揖让而升”句：古代射礼，登堂而射，射后计算谁中靶多，中靶少的被罚饮酒。

“君子无所争”，以前经常听到，最近一些年，说的人少了。认为君子也要竞争，不去争斗的君子已经越来越少了。我们常听到有人批评中国人没有竞争心，因为我们的传统文化中有这样一些说法：“枪打出头鸟”，“人怕出名猪怕壮”。孔子也说，“君子无所争”。这一直是传统，这些年我们才慢慢地把这一传统丢掉了。

其实孔子也不是说君子就不能争，君子也需要争，有时一定要争。如果一定要争就要像射箭比赛一样争，要争个谁胜谁负。射箭比赛开始时要作揖，请对手先上，比赛时不谦让，要全力以赴，比赛结束下台后，罚输了的喝酒。像这样争的话就是君子之争。君子之争要按照礼的规定争，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君子之争要符合法律制度，要遵守游戏规则。

另一方面，礼的规定和法的规定又不一样，法肯定不会规定“揖让而升，下而饮”。孔子是推崇礼的，君子之争要按礼的规定去争。孔子认为争是要有修养的，要像文化人一样争。要懂得礼让，懂得尊重竞争对手，不能把竞争对手看成是敌人，而要看成是朋友。奥巴马和希拉里争得不可开交、面红耳赤，可是竞选结束之后又成了好朋友，希拉里变成了奥巴马的国务卿。竞争的社会首先应该是文明的社会。所以，孔子并没有反对争，只是要求争的时候要遵守法制，还要讲文明，讲人情。要尊敬对手，在特殊的时候还要帮助对手。这样的人才能在竞争中最终获胜。那些真正的大商人往往能替别人着想，能将竞争对手当成朋友，从来不耍阴谋诡计。在竞争中不讲礼、没有人情味、超越制度政策的人，往往只能取得一时的利益。只有规规矩矩竞争的人，有人情味、把竞争对手看成是自己的朋友的人，才能取得最终的胜利。这样的人才是最受尊敬的人，这样的人可以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竞争有三个层次。最差的是不守规矩，通过不正当途径竞争的人。第二是守规矩，正正当当竞争的人。第三种是不但正正当当竞争，而且讲文明，讲礼让，讲道德，讲爱心，这是最高层次的竞争。

3.8　子夏问曰：“‘巧笑倩①兮,美目盼②兮,素以为绚③兮。’何谓也?”子曰：“绘事后素。”

曰：“礼后④乎?”子曰：“起⑤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

①倩：面颊长得好。②盼：眼睛黑白分明。③绚：有文采。④礼后：礼后于仁义。⑤起：启发。

子夏是孔子弟子中比较优秀的学生，后来与曾子齐名。子夏和曾子关注的重点不一样，曾子关注的是内在的情感，子夏关注的是外在的行为，所以对礼特别关注。有人考证，很多经典都是子夏及其弟子传下来的。子夏后来到西河传礼，成了魏文侯的老师，之后魏国强盛起来了，这跟子夏及其弟子有很大关系。

这一章是被后来学者研究较多的一章。“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是《诗经》中的一句话，意思是女孩面颊长得好，眉清目秀，再加上一点淡妆，就更加美丽了。子夏问孔子，这句诗“何谓也”？其实并不是子夏不懂这句话的意思，而是想把下面的话引出来，想和老师讨论礼的问题。孔子当然知道他的用意，于是概括出四个字，“绘事后素”，先要准备一张洁白的纸，然后才能在它上面作画。这里孔子和子夏像是在打哑谜。子夏问：“礼后乎？”礼是后面的吗？那礼之前要准备什么呢？他没有说，孔子却夸奖了子夏。其实子夏是想一步一步引出要讨论的话题，来讨夸奖的，孔子也不吝啬，及时夸奖了他：“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子夏，启发我的是你呀，水平还不错，我可以开始和你讨论《诗经》了。在这里除了赞美子夏，其实还稍带批评的意味。子夏想用这句话来启发孔子，以为孔子不懂《诗经》，却被孔子看出来了，但孔子还是赞美了他，没有用尖刻的话去嘲弄他。这句话很好地体现了孔子的个人性格和风度。

化妆前需要美好的面颊，画画前需要洁白的画纸，那么礼之前需要有什么呢？要有仁爱之心，孔子很强调内心的仁德。从这句话中也可以看出，子夏不光只注重外在的礼的行为，他也看重内心。有人说子夏和曾子是分明的两派，从这里来看并不完全正确。

3.9　子曰：“夏礼,吾能言之,杞①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②不足征也。文献③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征之矣。”

①杞：夏代遗民所立的国家。②宋：商代遗民所立的国家。③文献：《集注》：文，典籍也；献，贤也。

从这里可以看出孔子是怎样做学问的。夏灭亡后遗民建立杞国。孔子说夏礼还是能说得上一些。为了考察夏礼，他跑到杞国去考察，但是，孔子所知道的夏礼在杞国已经找不到证据了，既找不到记载夏礼的典籍，也找不到懂得夏礼的人。殷之后代在宋国，在宋国也找不到可以证明孔子听说的殷礼的文和献了。孔子对夏商周政治制度的历史都是有研究的，而且还到实地考察论证过自己掌握到的资料。这就是他的治学态度，不仅要知道“是什么”，还要证明“对不对”，做历史研究一定要用文和献，用第一手资料来证明自己的观点。这里给我们两个启发，一是我们做学问一定要学习历史；二是做学问要讲证据，要证明真实情况是不是如此。

杞人和宋人是夏人和殷人的后代，到春秋时代，孔子到杞、宋两国去考察，那些传统的文化和典籍已荡然无存。没有了先辈的文化，这些国家的人民就变得不文明了。所以春秋战国时期的人都瞧不起当时的杞国人和宋国人。忧天倾的是杞国人，守株待兔的是宋国人，他们都变成了守旧愚蠢的人。所以丢掉传统之后，就变得不文明了，没有创新的精神了。我们现在意识到要捡起这些经典，中国的传统正是通过对经典的不断注、疏、解、说，而一再更新。但很多人都看不懂经典了，文还在，献却难找了。孔子在这里告诫我们，不能丢掉这些传统。

3.10　子曰：“禘①自既灌②而往者,吾不欲观之矣。”

①禘(dì)：《译注》：禘——这一禘礼是指古代一种极为隆重的大祭之礼，只有天子才能举行。不过周成王曾因为周公旦对周朝有过莫大的功勋，特许他举行禘祭。以后鲁国之君都沿此惯例，“僭”用这一禘礼，因此孔子不想看。②灌：第一次献酒。

孔子说他看完禘礼第一次献酒之后就不想看了。为什么看不下去了？我想有两个原因：第一，禘礼只有天子才能举行，这次的禘礼肯定不是周天子举行的，而是鲁国的国君举行的，孔子认为这是僭礼的行为。不过鲁国的国君举行禘礼也还算有先例的，这个地方是周公旦的后代建立的国家，因为周公的功劳很大，天子特许鲁国举行过一次禘礼。后来的鲁国国君也无所顾忌，没有天子的特许，自己就举行禘礼了，所以孔子看不下去。或许还有一个原因，他们不大懂禘礼，在举行禘礼的时候有些仪式做得不到位，这也让孔子看不下去。不论是什么样的情况，孔子对于当时礼崩乐坏的现象是很不满的。

另外，在僭礼越位的时代，出仕做官真不容易。鲁君要举行禘礼，孔子作为臣子，不得不参加。不参加是违礼的。但参加了，看着别人违礼，心里又很难受，有为虎作伥的感觉。“邦无道则隐”，是孔子亲身体会出的肺腑之言。

3.11　或问禘之说①。子曰：“不知也；知其说者之于天下也,其如示②诸斯乎！”指其掌。

①说：理论。②示：同“置”。

每一条礼的背后都有理论，都有理由。有些人知道孔子是大学问家，就来问他禘礼后面的道理是什么。孔子指着自己的手掌说：“不知道，知道回答这个道理的人可以将天下运于手掌之间，治理天下易如反掌。”

孔子说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不知道呢？不是真的不知道，而是觉得这不是一般人应该谈论的问题，这是治理天下的人才要懂得的道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孔子本来就不赞成僭礼越位的事情，不是一般人该讨论的事情，我们可以研究，但不要随便议论，这是一种态度。礼后面确实是有道理的，制度、行为规范不是随便制定的。所以制礼作乐要有两个条件：第一，需是大德之人。道德品质很高尚，而且具有大智慧，懂得宇宙人生的道理。第二，要在其位。周公制礼作乐，周公虽不在天子之位，但他辅佐成王，是天子的老师。周公有德有位，可以制礼作乐。孔子也有大智慧，也有高尚的品德，但是他不在其位，所以他不和别人讨论这个问题，只适当地很有分寸地跟学生讨论礼。

3.12　祭如在,祭神如神在。①子曰：“吾不与②祭,如不祭。”

①“祭如”句：《集注》：祭，祭先祖也；祭神，祭外神也。②与(yù)：参与。

祭神、祭祖先时都要想象神和祖先就在面前。西周、春秋战国时期，祭祀时都要设尸。尸是由人扮演的神或祖先，俨然就在面前享用祭祀。爷爷一般是由孙子扮演尸，由父亲主祭。但有时也不设尸，那就要想象祖先就在面前。如果没有这种与先祖、神鬼的情感交往，还不如不祭。所以在祭祀的时候一定要把自己全部的情感投入到祭祀过程当中。诚为实，礼为虚。孔子反复强调在行礼的过程中要有一种内在的情感作为前提。

3.13　王孙贾问曰：“‘与其媚于奥①,宁媚于灶。’何谓也?”子曰：“不然,获罪于天,无所祷也。”

①奥：屋内西南角，古人认为那里有神。

这一章提出了儒家的一个重要的宗教观念：“获罪于天，无所祷也。”奥是屋内西南角，古人认为那里有神。灶，也有神，过年的时候家家要请灶神。我国南方还保存了这种古礼。奥有神，灶有神，树有神，花有神，到处都有神，这是“泛神论”。特别是南方民族还遗留下了一些原始宗教的信仰。在湖南湘西，一块石头里有神，一条河里也有神，一棵大树里也有神，有事没事的时候就去敬这些神。这里用了一个“媚”字，为什么不用“敬”呢？这表明了提问者王孙贾的宗教态度，人们有什么事情就去敬神，在他看来就是一种献媚。

孔子的宗教思想比王孙贾更进一步了。他不仅反对向神谄媚，而且认为“获罪于天，无所祷也”。人要是得罪了上天，祷告奥神没有用，祷告灶神也没有用，祷告什么神都没有用了。什么是“天”？朱子以“理”为“天”。孔子这里的“天”不同于神，有理的因素在里面，但又不同于理，仍保留了神性在里面。“获罪于天”，意思就是违背了天理，丧尽了良心。天具有神性，能主宰人间的事情，如果人干了坏事，违背了良心，将会得到上天的惩罚，祷告没有用，什么神都救不了。为什么说孔子比王孙贾更进了一步呢？因为，孔子更加信仰人们心中的道德原则，比起相信神，更加崇信人的理性。人要靠自己，靠自己的理性、智慧和道德。前面说，“曾谓泰山不如林放乎？”人要是做了僭礼越位的事情，泰山具有神性，是知道的，不会受这种人的祭拜，甚至还会惩罚他。这里又说，“获罪于天，无所祷也”，也是要人自己拯救自己，神是不会帮助那些干坏事的人的。如果要说宗教，孔子这里讲的是真正的宗教，真正的宗教是祛魅的、理性的。

3.14　子曰：“周监于二代①,郁郁②乎文③哉！吾从④周。”

①“周监”句：《集注》：监，视也。二代，夏，商也。言视二代之礼而损益之。②郁郁：文明貌。③文：礼仪制度。④从：遵循。

这一章体现了孔子的历史观：历史应该在继承的基础上发展和创新。周代就是这样的，虽然取代了商，但对于夏商的礼仪制度是有所继承的，并不是把历史全部推翻，另起炉灶，但也不是照搬夏商的制度，还有发展。有损有益，损，去掉不好的东西，去除不符合时代发展要求的制度；益，增益，增加符合社会发展要求的新的制度。在继承的基础上有发展，这就是孔子所赞赏的。

文采郁郁，这是孔子推崇周礼的原因。按照《礼记》中的记载，孔子认为，夏代崇尚朴，人民忠厚，问题是不文明，野性不改。商代崇拜祖先，人民变得文明了，但在那种无节制的鬼神崇拜中会“荡而不静”。周代崇尚礼，人民从商代那种宗教活动的癫狂中清醒过来，建立起了制度文明和道德文明的秩序，从对鬼神的崇拜前进到了对人文的崇尚。说孔子主张复古是不准确的，孔子就是周人，他无非主张继续弘扬周代的人文传统而已，他无非主张“有礼必依”，“有制必依”，重建社会秩序而已。

我们在《论语》其他地方可以看到，孔子对周的制度并不是全盘照抄，他所推崇的是周代对夏商制度的态度：在继承的基础上有所发展，有损有益。再看看后来各朝历史的发展，有损有益往往发展得很好。汉朝一开始主要是继承秦朝的制度，萧何制定汉代制度的时候，基本上是照搬了秦朝的东西。一开始贾谊等一批思想家主张要有所变化，但变得很少。到了汉武帝的时候就有发展了。汉朝为什么发展得这么好？就是因为既继承了秦的制度，又有所发展。汉以后，魏晋南北朝也有些制度创新，但是有损有益的明显的轨迹已经没有了。隋唐时代在继承的基础上发展的轨迹又明显起来。

不割断历史，同时有损有益。这是我们永远要记取的。

3.15　子入太庙①,每事问。或曰：“孰谓鄹人之子②知礼乎?入太庙,每事问。”子闻之,曰：“是③礼也。”

①太庙：太祖之庙，周公旦最初封于鲁，因为要留在镐京辅佐成王，便让自己的儿子伯禽代为赴任，建立鲁国。②鄹人之子：鄹(zōu)，孔子生于鲁昌平乡鄹邑。鄹人指孔子父亲叔梁纥。③是：代词，代表每事问。

孔子到太庙每件事情都要问主事的人应该怎样做。有的人就说，孔子不是很懂周礼吗？怎么什么事情都要问别人呢？孔子听到有人怀疑，就解释道：这就是礼啊。在太庙里什么事情都要问，这就是懂礼的表现。

为什么每事问就是懂礼的表现呢？在太庙里主祭的人是地位很高的人，是贤者。《诗经》里说，“相维辟公，天子穆穆”，主祭的人是天子，助祭的人都是诸侯。在周天子的太庙里祭祀是这样的，那在鲁国的太庙里主祭的应该是鲁国国君，助祭的就是大夫级的人了，都是地位很高的人。孔子当过大夫，可是在这个场合，他的地位就不是很高了。让他助祭或者观祭，这是给他的荣誉，所以他应该表现出谦卑、谦恭。他发过很多牢骚，说这个不懂礼，那个不懂礼。出了太庙在别的地方可以指出他人违礼的地方，做得不好的地方，但是在太庙里正在祭祀的情况下，就不能以一种我才懂礼、你们不懂礼的傲慢的态度对待其他人，即使自己懂也要问，这是一种虚心学习、谦恭尊敬的态度。这是从态度方面说的，在礼里面是否规定入太庙就一定要“每事问”，这不得而知。太庙掌管祭祀的人都是专门学习过祭祀的礼仪的，助祭的人特别是观祭的人很多都不知道这些礼，应该每事问懂得这些礼仪的人，如果不问，自作主张，容易出问题。

3.16　子曰：“射不主皮①,为②力不同科③,古之道也。”

①皮：代表箭靶子。主皮：以穿皮为主。②为(wèi)：因为。③同科：同等。

礼规定，射箭比赛比的并不是谁能射穿箭靶子。孔子觉得这一礼的规定后面是有道理的：每个人的力量不一样，有大有小，射中靶心才是重要的。古人在对射礼作规定的时候考虑了很多，射箭比赛到底要考察什么，要鼓励什么，是鼓励人们争力气大小，还是争技巧呢？古人制定射礼的时候考虑的就是技巧。力气有大有小，身体状况不同，力气大小不一样，这不是靠个人努力就一定能改变的。有人天生个子小，胳膊短，体弱多病，努力锻炼也没多大效果，人老了病了力气也会变小，这是个人无法改变和控制的。但是技巧不同于力气，可以通过努力练习改变。比赛应该鼓励人们达到通过努力能够达到的境界。

孔子对礼的解释总是合乎人性、合于常情的。

3.17　子贡欲去①告朔之饩羊②。子曰：“赐也！尔爱其羊,我爱其礼。”

①去：去而不用。②告朔之饩(xì)羊：《译注》：古代一种制度……每逢初一，便杀一只活羊祭于庙，然后回到朝廷听政。这祭庙叫作“告朔”，听政叫作“视朔”或者“听朔”。到子贡的时候，每月初一，鲁君不但不亲临祖庙，而且也不听政，只是杀一只活羊“虚应故事”罢了。所以子贡认为不必留此形式，不如干脆连羊也不杀。孔子却认为尽管这是残存的形式，也比什么也不留好。

春秋时期周礼不能保存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像孔子这样推崇周礼的人希望礼能保存下来，可也有人不这么想，他们不遵守礼制，礼崩乐坏，人心不古。孔子觉得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应该尽量保存这些礼。这也是一种坚守，别人都不遵循礼制了，可孔子还要坚守，不随波逐流。子贡就觉得既然礼只是一种形式了，而且形式都不完整了，干脆连形式都不必保留了。这是当时对礼的两种态度。

《今读》：“即使某种典籍仪文已失去其实用意义和具体内容，但其本身仍有某种价值在。它是远古文明的具体遗痕，在后世即以审美意味吸引着人们。儒学的宗教性质和作用即在于它保存礼仪等形式。”美是有意味的形式、合目的的形式、自由的形式。形式在，我们就能体会到其中的意味、目的和创造力，能够体会到其中的美。

3.18　子曰：“事君尽礼,人以为谄也。”①

①“事君”句：《正义》(《论语正义》，下同)：当时君弱臣强，事君者多简傲无礼。

事君尽礼，人们还认为是一种谄媚。臣对君的礼应该是很恭敬的。孔子进太庙每事问，因为君在那里，他作为参加祭祀的臣子不能以懂礼自居，应保持恭敬自谦的态度。可是别人就不理解了，孔子不是什么礼都懂吗，还每事问，这不是谄媚讨好君王吗？制礼以别等级，世易时移，等级间的距离日渐缩小，孔子固守礼制，在别人看来他是有意贬低自己，是谄媚。

“人以为谄”，说明孔子自己不以为然。礼崩乐坏的时代，坚守制度、坚守内心的信念是艰难的。坚守必犯众怒；放弃必背良心。犯众怒，办不成事；背良心，内心痛苦。所以，孔子当了几年官，最终还是离开了朝廷。

3.19　定公问：“君使臣,臣事君,如之何①?”孔子对曰：“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

①如之何：应该怎么样做?

君怎样使臣，臣怎样事君呢？孔子认为，“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

“以礼”就是按制度办事。制度给了多少权力，就行使多少权力，制度规定如何使臣，就如何使臣，不能因为是君就随心所欲地使臣。所以君权并不是高于一切的，礼法制度高于君权。这就是孔子讲的“君君”，即君要像君。什么样的君才像君呢？按礼办事的，现在的说法就是按照法律和政治制度办事的君才是君，超越法律和制度的就不像君。制度给了君很大的权力，但不能无法无天，不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以忠”就是尽心尽力。君使臣，臣事君都是有礼的规定的，“以礼”“以忠”有什么区别呢？孔子为什么不说臣事君以礼呢？忠于君上就是最大的礼，按制度的规定做是比较低的要求。臣对君尽忠比按礼的要求去做更高一层。上班制度规定八个小时工作量，八小时一过就什么都不用干了，行吗？据说俄罗斯人就严格按制度办事，就算是吊车在吊货物，工作时间一到就立即停止工作，让货物在空中吊一个晚上，一定要等第二天上班时间再完成。这按我们的说法就没有做到尽心尽力。

孔子在这里特别强调君一定要按照法律制度办事情，君权超越制度和法律就会致使权力膨胀。而臣尽心尽力是替国家办事，替君王办事。“使”和“事”是有区别的。“使”，指使别人为自己服务；“事”，替别人办事。替别人办事要尽忠，曾子也讲过：“与人谋而不忠乎？”而“使”是要别人替自己办事，这就要有限度，要规范。因为人常常贪得无厌，要求很多，要求很高。老师找学生办事就要讲规范，不能什么事情都要学生来做。文科的老师还好，他们没有很多事要学生做。工科的学生真的有点埋怨他们的老师，我就听到过这种埋怨。课题、实验都是由学生做，而且没有报酬，有些事情就是琐碎的杂事，对学习能力的提高没有多少帮助。过多地使唤学生，是老师不对。但事人要以忠，所以听到学生埋怨的时候我又批评学生，替老师做事，多做一点，埋怨什么呢？不仅不要埋怨，而且还要尽心尽力。

3.20　子曰：“《关雎》,乐而不淫①,哀而不伤。”

①淫：过分，失度。

《关雎》是《诗经》里面的第一篇，确实像孔子说的，“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乐在哪里？春天来了，雄鸟开始“关关”地叫，吸引雌鸟。“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苗条贤淑的女孩，是君子追求的好对象。乐就乐在这里。但“乐而不淫”，没有乐过头。虽然有爱情在心里产生，但小伙子去追求这个姑娘，结果却是“求之不得”，姑娘害羞，没有答应他。这是人之常情，初恋的时候都会有羞涩之心，这样就不会乐过头，乐有个限度。可是求之不得就会产生哀愁：“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翻来覆去睡不着，心有哀愁。可是“哀而不伤”，小伙子开始思考：为什么姑娘不答应呢？于是他采取积极的行动：“窈窕淑女，琴瑟友之。”琴是表达心声的。诸葛亮听周瑜弹琴，弹的是《长河吟》，可是诸葛亮一听就知道周瑜并没有长河一样的胸怀，决定气一气他。司马懿听诸葛亮弹琴，一听，不得了，此人胸中自有百万雄兵，赶紧撤退。姑娘一听小伙子的琴声，觉得还不错，所以姑娘就和着琴声鼓瑟，两人结为琴瑟之好。小伙子用琴声把自己的性格修养表现出来，这是很优雅的表现。“窈窕淑女，钟鼓乐之。”钟鼓之乐是很庄重的音乐，在结婚大典上演奏的音乐。

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是一种中和的情感，“发而皆中节”的情感。君子有中和之德，他们表达的情感就是一种中和的情感，情感的表达方式也是优雅的、有节制的。《关雎》这首诗不错，所以放在《诗经》的篇首是有道理的。

3.21　哀公问社①于宰我②。宰我对曰：“夏后氏以松,殷人以柏,周人以栗。曰,使民战栗。”子闻之,曰：“成事不说③,遂事不谏④,既往不咎⑤。”

①社：土神，哀公所问的社是社主。古代祭祀土神要替他立一个木制的牌位，这牌位叫主。②宰我：名予，字子我。③说：解释。④谏：挽回。⑤咎：追究。

宰我，孔子曾经在课堂上对他发过一次大脾气。从哀公问社于宰我来看，宰我的水平还很高。孔子也曾评价他善于言辞，但在解释社主的事情上，孔子对宰我的回答并不满意。不知道孔子发脾气是在这次之前还是这次之后。如果在这次之前，说明宰我没有吸取教训，没有认真读书。

社是土地之神。每年春社和秋社这两天要祭祀土神。在这一天要喝酒，要唱歌，还可以找情人。周礼里面规定，这一天“奔者不禁”。这一天是中国人的狂欢节和情人节。人们需要有一个情人节。中国本来是有情人节的，破“四旧”以后，人们不知道还有这样的节日，只好去过西方人的情人节，而且硬是把“乞巧节”改为情人节。唐王驾《社日》写道：“鹅湖山下稻粱肥，豚栅鸡栖对掩扉。桑柘影斜春社散，家家扶得醉人归。”春社祭祀土地，祈求土地赐予我们粮食，祈求来年五谷丰登。秋社是收获的季节，也要狂欢，感谢土地赐予我们粮食。这一天家家扶得醉人归，谁说中国古代没有酒神精神呢？

哀公问宰我，应该用什么做社主？宰我告诉他，夏朝人用松树做社主，商朝人用柏树做社主，周朝人用栗树做社主，而且进一步解释道，周朝人用栗树是为了使民战栗。孔子认为周人不应该这么做，还是松柏好，四季常青，“岁寒，而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孔子赞美松柏的品性。周人用栗树，隐含了要使民战栗的意思。可能孔子讲课的时候曾经跟学生讲解了这层意思，可是他认为宰我没有必要跟君王讲。鲁君也是周人，是不是教他也“使民战栗”呢？鲁国人已经如曾子所说的，是在“战战兢兢”做人，这下好了，鲁君有借口了，理直气壮了。但孔子又不能说宰我说错了，周人用栗，确实有使民战栗的意图在里面。所以，孔子对他说：“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使民战栗是一件不好的事情，可是已经做成的事情就不用再解释了，也没办法挽回，已经过去的事情就不要追究了，不要再指责周人了，心里明白就行了。这里表明了孔子两个态度：第一，他并不赞成周人用栗木做社主，使民战栗，用松柏好些；第二，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就既往不咎，着眼于现在与未来，现在我们不能这么做，将来就更不应该这么做了。

3.22　子曰：“管仲之器小①哉！”

或曰：“管仲俭乎?”曰：“管氏有三归②,官事不摄③,焉得俭?”

“然则管仲知礼乎?”曰：“邦君树塞门④,管氏亦树塞门。邦君为两君之好,有反坫⑤,管氏亦有反坫。管氏而⑥知礼,孰不知礼?”

①器小：气量小。②三归：市租。③摄：兼职。不摄，一人一职。④树塞门：立照壁。⑤反坫(diàn)：放置器物的设备。⑥而：假设连词。

管仲是春秋时期齐国一个很重要的大臣，早于孔子，但到孔子的时候还有人议论他。话题是孔子说起来的：“管仲之器小哉！”当时人们可能认为管仲是大器，因为他扶助齐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孔子在其他地方也赞美过他的功劳。可是孔子认为他并不是大器，是小器。别人就不理解了，是不是管仲不节俭呢？孔子道：他收取了大量的市租，他手下的人员，一人一职，从不兼差，这样怎么能说是节俭呢？看来孔子对管仲的为政研究很多，知道他对国家的管理不太节俭。既然不节俭是事实，那他懂不懂礼呢？孔子认为他不懂礼。有这样一些事实：邦君宫殿门前立了一个照壁，管仲也立了一个照壁，这是不合礼的；两国君王交好时，在堂上备有放置器物的设备，管仲也有这样的设备。假如说管仲懂得礼，那还有谁不懂得礼呢？这样看来，礼崩乐坏从管仲的时候就开始了。

这一节孔子对管仲是有微词的，即使他有这么大的功劳也觉得他是小气的人。在孔子的心目中什么人是大气呢？应该是既有大的功劳，也节俭守礼的人。奢侈浪费的人看起来很大方的样子，其实是一个小气的人。气量大的人不需要外在的、形式的东西来维护自己的虚荣心。

《今读》：“孔子批评管仲不懂‘礼’，却称许管仲‘仁’。肯定大于否定，不仅可见仁高于礼，而且造福人民的功业大德高于某些行为细节和个人小德。”这一层意思我们到后面去讨论。

3.23　子语①鲁大师②乐,曰：“乐其可知也：始作,翕如也③；从④之,纯如也⑤,皦⑥如也,绎⑦如也,以成⑧。”

①语：去声。②大(tài)师：乐官之长。③翕(xī)如也：兴奋而热烈的样子。④从(zòng)：继续。⑤纯如也：纯净和谐的样子。⑥皦(jiǎo)：清晰。⑦绎：连续不绝。⑧成：完成。

孔子对鲁国乐官谈论演奏音乐的道理说：“音乐，那是可以晓得的：刚开始演奏，兴奋而热烈；接着，很纯净很和谐；继续下去，清晰明白，连绵不绝，最后完成。”

孔子不仅懂礼，音乐水平也是很高的。孔子能和鲁国乐官一起讨论音乐，可见其音乐才能与其不相上下。他的水平高在对音乐的理解上：始作应该是兴奋热烈的，接着就纯净和谐，继续下去要清晰、绵延。为什么是这样的顺序呢？因为“乐和上下”，是要调和人的情感。所以一开始要激发人的情感，把人的情绪调动起来，使人兴奋。但这种兴奋热烈是不和谐的，有点过度，接下来就要调和这种情感，情感调和到中和的状态之后，又要使这种情感清晰可辨，要表达一种确定的情感，而且使这种情感连绵不断，最后形成的就是和谐的、纯净的、连绵不断的情感，这就达到了完美。这也可以作为我们修养的次第：年轻的时候，情感要激发起来，要是兴奋热烈的，用现在的说法就是要“哈”一点；到了中年，情感就要调和、纯净、和谐、清晰起来；继而要让这种纯净、和谐的情感连绵不断，稳定持久。热烈兴奋的情感不可能长久，疾风骤雨不可能持续很长的时间，只有和风细雨才会长久。人们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那是因为恋爱的时候兴奋热烈，结婚了感情就变得平淡了。其实，结婚后的情感就应该是平淡的，平淡的爱情才稳定，才会天长地久。

3.24　仪①封人②请见,曰：“君子之至于斯也,吾未尝不得见也。”从者见之③。出曰：“二三子何患于丧④乎?天下之无道也久矣,天将以夫子为木铎⑤。”

①仪：地名。②封人：边防官。③见之：使孔子接见了他。④丧：失掉官位。⑤木铎：铜质木舌的铃子。古代公家有什么要事宣布，便摇这铃，召集大家来听。

在《论语》里我们找到了孔子的知己，这个人就是仪封人。

仪封人请求孔子接见他，说：“所有到了这个地方的有道德、有学问的人，我从来没有不和他见面的。”这里表明了两个意思：一是说明孔子是一个真正的君子，二是说明仪封人是孔子所赞扬的那种亲近仁德、“就有道而正焉”的人。孔子的学生请求孔子接见了他。仪封人辞出以后，对孔子的学生说：“同学们啦，你们不要担心当不了官，因为现在正处在天下无道的时候，得不到重用是正常的，可是你们是有道之人，总会有得意的时候。”

把仪封人视为孔子的知己，主要体现在最后一句：“天将以夫子为木铎。”木铎是召集人们到一起宣布重要事情的铃铛。这句话的意思是，天要孔子宣讲大道。杨伯峻先生翻译为：“上天让他老人家当人民的导师。”这样理解很到位。现在是无道的时期，你们这些有道之人没有得到重用，总有一天天下会是有道之人的，孔子就是有道之人的导师。“天将以夫子为木铎”，仪封人见识高远。

3.25　子谓《韶》①,“尽美矣,又尽善也。”谓《武》②,“尽美矣,未尽善也。”

①《韶》：舜乐。②《武》：武王乐。

舜帝南巡的时候在湖南的一座山上演奏过《韶》乐，这座山就是韶山，现在韶峰上还有舜帝的庙。舜帝在湖南永州的九嶷山上也奏过韶乐，后来舜帝死后就葬在九嶷山上。九嶷山的舜源峰后有个玉琯岩，据说那里出土过一支玉笛，这支玉笛可能就是演奏《韶》乐的乐器。夏天坐在玉琯岩上，吹着东南风，听着蝉鸣声，感觉就像听到《韶》乐一样。浏阳原来有一个乐队，他们用匏、土、丝、竹等古老的乐器奏乐，有人考察他们演奏的音乐，认为他们的音乐跟古代的《韶》乐有关系。现在能演奏古老乐器的乐师已经很少了，在浏阳发现了两个，但已经八九十岁了，构不成一个乐队。很遗憾，《韶》乐没有能够保存下来。据说中央音乐学院有一个课题就是要恢复《韶》乐，可是恢复的《韶》乐还是舜帝那个时候的《韶》乐吗？很难讲。

孔子说《韶》乐尽善尽美，说《武》乐尽美而未尽善。孔子在评价音乐的时候有两个标准，一个是美不美，一个是善不善。美不美是从艺术的角度评价的，善不善是从价值的角度评价的。最好的音乐作品是尽美又尽善；其次是尽美但未尽善，有善但未尽善，没有达到至善的最高境界；还差点的就是尽美但不善；还差点的就是虽然美但不尽美，而且也不善；最糟糕的就是既不美又不善。什么是美，什么又是善呢？我们是怎样给艺术下定义的？艺术用形象表达情感，那艺术的尽美就是塑造了一个很美的形象充分表达了某种情感。善，就是爱他人的情感。什么是尽善呢？为善而乐，快乐地爱别人，自然而然地爱别人。既尽美又尽善的音乐就是塑造了一个美好的形象，准确地表达了某种情感，而且它所表达的这种情感是一种仁爱的、和谐的、美好的情感。《韶》乐当然是这种音乐。《武》乐虽然塑造了美好的形象，表达了某种情感，但这种情感中还包含了某些不和谐、不仁慈的因素。《武》乐可能是武王伐纣时候的音乐，跟战争有关，可能有种杀伐的激情在里面，所以孔子觉得未尽善。我们读文学作品、听音乐，应该选择尽善尽美的。美与善是艺术追求的两个最高境界。

3.26　子曰：“居上不宽,为礼不敬,临丧不哀,吾何以观之哉①?”

①何以观之哉：怎么看得下去呢?

当官的人不宽容，心胸狭窄，行礼的时候没有敬心，丧礼上人们不哀戚，这些都是孔子看不下去的事情。

礼别尊卑，礼规定了尊卑长幼。礼要表达幼对长的尊敬，卑对尊的尊敬，这是礼的精神实质。为礼不敬，礼的表面动作做得很好，可是没有敬心。孔子重视的是人的内心的精神世界，不是外在的行为，要有宽厚仁慈的心，要有敬心，要有哀戚的心，不能只有礼的外在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