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为政第二
为政第二

2.1 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释词

①共:同“拱”,环抱,环绕。

释义

“北辰”就是北极星,它“居其所而众星共之”,众星围绕着北极星转。为政以德,民众聚而拱之;为政以刑,人心离而背之。李泽厚先生认为,就社会来说,德大概是指博施恩惠,团结群体的氏族体制和规则;就个人而言,本源大概是远古巫师首领所具有的超自然的神秘魔法力量。这两者以后都转化为儒家所解释提倡的首领、君主应具备的人格道德,并强调以此力量来引导、支配、制约、规范、领导氏族成员的行为和生活。

“政”字从“攴”,意思是手里拿着棍子,驱赶人走正道。“德”字从“心”,是以德感人,以心服心。当政者凭借他的品德治理国家,老百姓才会心向往之,才会尊敬、信任、服从他。孔子的思想既维护了君王天下独尊的地位,也要求君王要有德行,要像一个君王。

“譬如北辰”的比喻贴切地表达了孔子的政治理想:统治者位居中央,以其伟大的道德力量凝聚民心;民众散居四方,各得其所,围绕着一个共同的中心,恒常地、有序地运动。古代的思想家惊异于日月星辰恒常不变的秩序,忧虑于人类社会的混乱不堪,希望人间也能效法天地。恒常不变的秩序,在天为道,人得之而为德。它远远高于依据人性的特点和社会生活的特点制定的种种制度。

2.2 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

释词

①《诗》三百:《诗》三百零五篇,这里举其整数。②蔽:总括。③思无邪:《集注》:思无邪,诚也。《集释》:古义邪即徐也,无虚徐,则心无他骛。……盖言《诗》三百,无论孝子、忠臣、怨男、愁女皆出于至情流溢,直写衷曲,毫无伪托虚徐之意。《译注》:思无邪一语来自《诗经·鲁颂·駉》篇之文,孔子借它来评论所有诗篇。“思”在《駉》篇中本是无意义的语首词,孔子引用它却当思想解,自是断章取义。

释义

《诗》三百零五篇,这里举其整数。《诗经》,孔子用一句话概括就是“思无邪”。“思无邪”一语出自《诗经·鲁颂·駉》篇,孔子借它来评论所有诗篇。“思”在《駉》篇中本是无意义的语首词,孔子引用它当思想解。“无邪”说明《诗经》所表达的思想情感是很纯正的、很真实的。我们推崇文学艺术,主要是因为其中有一种真实的情感,虚情假意不是真文学。诗之美就美在一个“真”字、一个“诚”字。所以,不是所有的文学作品都是好的,只有像《诗经》这样纯正的、真诚的、无邪的文学作品才有好的教育作用。这里表达了孔子的文学艺术观,他觉得文学作品应该表达一种真诚的情感,要表现出人性的天真和烂漫。

2.3 子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

释词

①道:同“导”,治理。②齐:整齐划一。③免:《译注》:先秦古书若单用一个“免”字,一般都是“免罪”“免刑”“免祸”的意思。④耻:耻辱感。⑤格:来、至、亲近、归服、向往。

释义

这一章和第一章对照来看,都要求“为政以德”。但这种观念遭到了一些现代政治家的批评。西方人讲法治,建立了自由民主的国家,而中国人讲德治,建立的是人治的政治制度。统治者有德还好,要是无德无能就没有可以制约他的了。所以德治不如法治。这是一种批评。其实孔子是不否定法治的,西周有两种并行的制度,也可以说是一种大制度下的两个方面:一种是礼的制度,还有一种是刑的制度。这两种制度所管的对象不一样。礼是管贵族统治者的,“礼不下庶人”;刑是用来管老百姓的,“刑不上大夫”。也就是说西周的政治制度实行的是“双重标准”。这不是体现了贵族和老百姓的不平等吗?当然不平等,但如果以此来说明这种制度对统治者很宽松而对老百姓很严格,那这是对这种制度的错误理解。礼对人的约束比刑对人的约束更为严厉,要求更高,这一点很多人没有注意到。刑对人的要求是做人的底线,杀人放火当然是犯了刑法的,是要抓去坐牢的,是要被杀头的。守法是每个人都应该做到的,任何人触犯了刑法都要受到处置,这是做人的底线。对贵族、君子的要求就高了,要用礼来约束他们的行为。礼的要求是相当复杂的,它有很多的繁文缛节。我们读《周礼》《仪礼》《礼记》,就知道礼的规定是事无巨细、小大不捐。一个人的行为符合了礼的要求,说明你是一个有文化的人,一个有品位的人,一个高雅的人。一辈子不犯法,别人只会说你不是一个坏人,如此而已。如果你的行为是彬彬有礼的,别人就会觉得你有文化,有修养,有教养,水平高,是个君子。用礼来要求贵族,用刑来要求老百姓,当然是不平等的,但西周的制度对贵族统治者、君子的要求要高一些。所以说贵族和君子是有文化的,而老百姓关心自己的日常生活就行了。虽然说“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但对老百姓还是有一些礼的要求的。针对老百姓的礼,目的是要制造一种纯朴的民风,让老百姓过上快乐的生活,与贵族的礼不同。比如说,乡射礼,乡饮酒礼,是老百姓都要参与的。乡射礼是比赛射箭的,乡饮酒礼是聚在一起叙齿,给长辈敬酒。要理解孔子的这句话,就要理解这样的背景,在西周是两种制度并行的,有礼制也有法制,礼是用来要求贵族的,刑是用来要求老百姓的,对贵族的要求严格一些,而对老百姓的要求宽松一些。

同时代的西方也是实行“双重标准”,对于城邦内的贵族,实行民主的、自由的政治制度;对于城邦外的奴隶和其他城邦的人实行专制的暴政。城邦内的人是朋友,城邦外的人是敌人。

春秋以后,西周的政治制度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孔子开始要求用礼来治理老百姓,但孔子说的礼仍然是贵族礼。孔子主张老百姓同样可以学习贵族礼,他们学好了贵族礼也可以成为贵族。到孟子和荀子时,他们所说的礼已经由贵族礼变成了士礼,读书人的礼。礼与刑的双重标准被打破。理学兴起后,朱子的《家礼》进入了普通百姓人家。礼与刑共同治理国家,双重(chóng)标准变成了双重(zhòng)标准。对于外族,中国人从来主张“修德以来远”,用道德和文明感化未开化的民族,让他们自觉自愿地归服华夏文明。

再回到孔子的治国主张上来。治理一个国家,“道之以政,齐之以刑”则“民免而无耻”。当政者应该怎样来引导老百姓呢?如果用严格的制度来规范、齐整老百姓的行为,老百姓会尽力避免受到刑的惩罚,但是没有耻辱感。用外在的规范来限制人,人只是达到了外在的要求,其内心并没有兴起一种德性。如果做了好事感到光荣,做了坏事感到羞耻,那就说明你的内心兴起了一种德性。在一个堕落的社会,人是没有羞耻感的。孔子认为,到了春秋时期,人们丧失了羞耻感,没有了德性。统治者越是强化制度、法律的约束,老百姓就会越来越无羞耻心。孔子觉得应该“道之以德,齐之以礼”,这样老百姓就会“有耻且格”。要改变世风,首先是统治者要有德,做一个好榜样;要讲礼,不能做出违礼的行为。看到统治者有德,讲礼,老百姓对自己所做的错误行为就会感到羞耻,就会服从统治。老百姓的问题不是出在老百姓的身上,国家和老百姓的问题都是出在统治者的身上。

所以孔子在这里是强调维护西周的两种制度。政和刑是对老百姓说的,礼和德是对统治者的要求。孔子反复提及“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统治者要懂礼,老百姓要守法。如果只是强调一方面,只强调要严格遵守制度的规定,虽然不犯法,但道德品质不会高。统治者不违反礼,按礼的要求去做,老百姓自然有羞耻心,自然会归服亲近。而同时代的西方,城邦之外几乎无政治可言,贵族对奴隶实行的是“人对人是狼”的残暴统治。

2.4 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释词

①立:《译注》:立于礼(《论语·泰伯》),站得住,遇事有把握。《今读》(李泽厚《论语今读》,下同):建立起自我。②不惑:智者不惑。③耳顺:《译注》:一听别人言语,便可以分别真假、判明是非。《今读》:自然地容受各种批评。

释义

这句话我们很熟悉,普通老百姓到了四十岁也说是到了“不惑之年”,到了五十岁也说是到了“知天命之年”了。但普通老百姓到了四十岁是不是就“不惑”了,到了五十岁是不是就“知天命”了?这个难说。孔子达到了。这是孔子对自己一生的总结。孔子说“吾少也贱”,他年轻的时候是一个下等人、普通的老百姓,并不是贵族。其实他的父亲是一个贵族,名字叫叔梁纥,《史记》记载叔梁纥与颜氏女野合而生孔子。对野合有多种解释,为了维护孔子的面子,有人说是他父母的结合不符合礼,他父亲的年龄大,母亲的年龄小,年龄相差大,不符合礼。这种说法,我觉得是有些牵强的。《周易》里有“枯杨生稊,老夫得其女妻,无不利”的话,老夫小妻,这在那个时代是正常的。另一种解释是私生子。其实,不管是什么样的情况都没有关系。一个人后来的成长都是靠他自己。孔子或许就是一个私生子,很小父亲就去世了,和母亲生活在一起,生活贫困,是一个苦难的少年。

重要的是孔子到了七十岁的时候,达到了“从心所欲,不逾矩”的真正自由的境界。规规矩矩做人不是自由,从心所欲更不是自由,那是放纵、放荡。只有两者合在一起,既能“从心所欲”,又能“不逾矩”,才是真正的自由。孔子到七十岁才达到这样的境界,所以自由是最珍贵的东西,也是很难达到的境界,要用一辈子的生命去追求。它和生命一样重要,甚至比生命更重要。西方人也很看重自由,所以裴多菲的“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成为了在全世界广为传诵的名言。自由如此珍贵,不容易获得,需要努力追求。孔子对自由的追求给了我们很多启示。

十五始志于学,符合一般的心理发展规律。古代十五岁开始读大学。为什么是十五岁呢?因为“女子十四天癸至,男子十六始通情”。十五六岁,性开始成熟,是成年的标志。成年了就读大学,还未成年就读小学,古代没有中学。这时青春勃发,始有志于学。儿童听话而已,少年始立志。志就是希望将来要干什么,有一种自我的生命意识,有一种激情,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有希望,有追求,有情感的推动力。立志是独立之始,真正的立志要到十五岁。十五岁之前以偶像作为追求的目标,或要当科学家,当老师,当白衣天使,并不能判断自己真正的志向。现在的小孩都成熟得早一些,十二三岁开始成熟,也就是初一初二的时候。这个年龄是教育的关键时期、最好时期。可惜很多孩子就是在这个时候出问题的,初二出问题的最多。为什么很多聪明的孩子会在这个时候出问题呢?越是聪明的孩子越是有志向,要自己作主,俨然自己就是大人了,对父母亲和老师产生逆反心理。然而,就在这时有的家长和老师却错过了教育孩子的时机。想独立的孩子正是好苗子,真正引导好了,这样的孩子是最有出息的。所以在这时一定要注意激发孩子的志向和情感,顺应孩子的性情加以正确的引导。

孔子在这个时候“志于学”,学什么呢?学诗,孔子说,“兴于诗”。激起志向、兴起情感要靠诗。诗是描写情感的,正适合用来激发情感。所以在初中高中阶段,要学诗,要学习大量的文学艺术作品。孔子三十多岁去见老子,老子说他“有态色,有淫志”。“淫”是多的意思,孔子年轻时志向很多,喜形于色。他年轻时就问礼于老聘,学乐于苌弘。这些人都是当时很有名望的大师。一个“少也贱”的平民百姓,去见这些有名望的人,需要相当的胆量和底气才行。圣人都是学出来的,而且学得踌躇满志。孔子说,“吾党之小子狂简,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斐然成章”是很有文采的意思,也是学了诗;“狂简”就是狂傲,志向远大。这样的学生是教育的好苗子,所以孔子发出“归与!归与!”的感叹,想回去教这帮小子。

孔子三十而立,是“立于礼”。光学诗只是激发了人的情感和远大的志向。如果情感走向极端,就会粗野、狂放不羁、桀骜不驯,对人对己都是有伤害的,所以还要有理性,要学礼。礼就是对人的理性的规定,在什么场合、什么人面前应该有怎样的行为,礼都有规定。情驱使怎样做就怎样做,符合个人的人性要求。但我们不是一个人生活,是生活在社会当中。在社会中有形形色色的人,如果只考虑个人的性情,很难办事。真正要独立谋生,在社会中站稳脚跟,就必须有理性,懂规矩。与人打交道要懂得礼,办事情,特别是从政更要懂得礼。礼就是那时的制度。熟悉了制度,熟悉了政治生活中的行为规范,才能当好官。孔子年轻时就当过管理仓库、管理牛羊的小官。后来当过大司寇,是大官。“学也,禄在其中”,学了礼,谋得了一个官职,吃上了俸禄,生活无忧,也就能独立自主了。孔子到三十岁,行为就符合理性的要求和规范了,做人和做事都立得起来了。按照《学记》推算,十五岁开始读大学,“一年视离经辨志,三年视敬业乐群,五年视博习亲师,七年视论学取友”,“九年知类通达,强立而不反”,读十年就要能立于世,而且“强立而不反”。孔子用了十五年,这是因为孔子是自学成才的。他一边自学,一边还要做许多的事情。他付出了许多常人所没有的努力。

想一想,人生既有情感,又有理性,境界已经很高了。还当了个小官,生活无忧了。但是孔子并没有止步。到了四十岁,孔子又达到了“不惑”的境界。立于礼,还会有很多疑惑,并不是每件事按照规矩办都能成功的。礼的规定在一定时间内是固定不变的,而现实生活是不断变化的并且是复杂的,礼的规定不再适应发展的社会,疑惑便产生了。春秋时期是社会的大变动时期,按照周初就规定好了的制度办事,肯定会有很多疑惑。现在也一样,我们在学校学到的知识并不能用来解决现实生活中的所有问题。特别是政治生活,变革时期的政治生活是相当复杂的。真正的大政治家都不是按规矩办事的人,毛泽东是按规矩办事吗?邓小平是按规矩办事吗?他们都是创造性地解决中国革命和建设中各种复杂问题的人。他们才不按规矩办事呢。毛泽东在湖南一师读书时就不按规矩办事。他违反了学校纪律,校长要开除他,他先把校长开除了。他做得对,因为当时的某些纪律限制了那批有志青年的成长。要处理大问题,办大事情,就要靠这些不拘小节、有大智慧的人。智者不惑,真正了解人类和人类社会,至少要到四十岁,亲历了人生的大部分事情后才真正了解人,年轻人就说“看透了”,差矣。

孔子到四十就不惑了,这样的境界既是在生活中锻炼出来的,也是读书读出来的。我想,他是读了历史巨著《尚书》,获得了历史的智慧。孔子看到的《尚书》内容比现在多,《尚书》里记载了尧舜至西周很长一段历史时期中,那些伟大的政治家们处理各种复杂问题的智慧。那些人都是制定礼的人,而不是按照礼的规定办事的人。孔子深谙历史,是大历史学家,有很高的历史智慧,面对春秋复杂的局面也不再有疑惑。

孔子学了诗,有远大的志向;学了礼,懂得西周的制度;又学了《尚书》,通权变,具有处理复杂问题的历史智慧,是一个大政治家的气象了。但这样孔子就能成为大政治家吗?“夫子至于是邦也,必闻其政”,他是很想当官的,以至于别人还因此嘲笑他。他也当到了鲁司寇,官职不算小,但仅仅干了三年就辞官不干了,当不下去。那年齐国送了一批美女给鲁国,鲁君掉进美女堆里,朝也不上了。孔子进谏,他也不听。第三天分祭肉的时候,没有孔子的份,表明鲁君讨厌他了。没人听你的,还讨厌你,这还干得下去吗?这一年,孔子55岁。这是他的命。

命是个人无法改变的必然性,或是个人无法预知和防备的偶然性。偶然性不可预知,所以知命是对生命中必然性的认识。准确地说,偶然性是非命,必然性才是命。像孔子这样,大政治家的气象,但成不了大政治家。还有的人是大学者的气象,但成不了大学者;有的人是大资本家的气象,但成不了大资本家。个人的努力只能养成一种气象,最终成不成,还要有社会条件,还要有机遇。社会条件不是个人能改变的,机遇不是人人都有的。但成不了政治家不一定就是孔子命不好,他最终明白他的生命所系是中华文化。政治家当不了,当个教书先生可以吧?可以。当个学者可以吧?去研究古代的典籍,把古代文化继承下来,传授给学生,可以吧?可以。到了五十多岁的时候,孔子就知道,自己不是当官的料,是当教师的料,后来成了万世师表,这也是知命。知命就是知道自己这一辈子能干什么,不能干什么。有人就奇怪了,为什么孔子知道自己成不了政治家,还带着自己的学生周游列国,有时还突发奇想,要去当官呢?这不奇怪,这是他的政治情怀。一个人的抱负总是忘不了的,抱负不能实现,总是不甘心的。孔子周游列国,主要是了解各国政治,同时收集整理各国典籍。孔子自卫返鲁,《雅》《颂》各得其正。他为了找到夏礼,到杞国去考察。为了找到殷礼,到宋国去考察。遗憾的是这两个地方都没有很好地保存他们先祖的文献,懂得这些文献的贤者也找不到了。如果没有孔子,说不定西周的典籍也保存不下来。这是很辛苦的。一路上遭遇了各种艰险,在陈国还曾经绝粮。子在陈,曰:“归与!归与!吾党之小子狂简,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回去吧,回去吧,不要在外面流浪了,回去教书吧。他想回家乡当教书先生。陷入困境时,学生也会发牢骚。有一个仪封人,他来劝孔子的学生,他说,“同学们啊,你们不要有怨言,你们的老师是中华文化的传播者。”他的原话是“天将以夫子为木铎”。仪封人说得很准呢。孔子五十知天命是自己琢磨出来的,也是学出来的。我认为他是学了《易经》之后就知天命了,他认为他的命就是整理和传播文化。《易》,是一部了不起的著作,告诉我们在什么时间、什么情况下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特别强调时间、环境、条件。孔子自己也说了,“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孔子还有点后悔自己学晚了,早点学早知天命。但知天命还没有达到人生的最高境界,因为还只把握了个人的命运,老百姓的命运、人民的疾苦、国家的事情仍然在心中,放心不下。即使不是搞政治的人,也还要关心政治,绝对退出政治生活的人、对政治生活麻木不仁的人不可能成为文化的整理者,因为文化说到底就是一种政治文化。没有看到哪个大学者是不关心政治的。又不能从政又关心政治,这会构成什么样的矛盾呢?那就会处处不顺眼,处处不顺耳。看到那些恶势力为非作歹,自己愤恨不已却没有权力治得了他。这样耳也不顺,眼也不顺,当然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一个大学者是不可能不关心现实的。大多数人到五十六十岁什么都不顺耳,孔子却说他到了六十岁才耳顺。“耳顺”,杨伯峻先生译为:一听别人言语,便可以分别真假,判明是非。李泽厚先生译为:自然地容受各种批评。是李译错了还是孔子不同一般?若依杨译,与不惑有什么不同?耳顺实难解。

其实这是一种境界,只有学了乐才能达到这样的境界。孔子说:“成于乐。”人的情感、理智达到和谐的境界,要靠音乐修养。在古代,懂音乐的乐师是学问最渊博的人。《礼记·经解》说:“广博易良,乐教也。”见识广博,心地善良,是乐教的结果。古代音乐由宫商角徵羽五个音组成,这五个音当中哪个音最美呢?单独一个音可以说美,也可以说不美,关键要看在哪个乐章中,和谐之音就是美的,跑调了就不美了。其实这个世界也是这样,每个人都好,每个人又都不好,要看他处在一个什么样的社会关系当中,发挥什么样的作用。在和谐的社会、和谐的家庭、和谐的校园当中每个人都很好。在一个污浊的环境当中,好人只是少数。在政界这个大染缸里,好人很少。孔子懂得音乐之后对别人就没有愤恨了,甚至有些同情。同情从政的人和从商的人,他们的本质还是好的,在政界和商界的大染缸里就变坏了。心变坏了其实是很痛苦的。有些人当官当到省长了都自杀了,你说痛苦不痛苦啊?生不如死呢。孔子到六十岁,他观察这个社会,他起了大爱之心,他以一种平和的心态来看待这个嘈杂的世界,已经没有那么多的愤恨,多了一份同情,这是无疆的大爱!

但耳顺还不是最高境界,最高境界是到七十岁的时候,从心所欲不逾矩。前面都是学习,“述而不作”。最后孔子创作了一部历史著作——《春秋》。他写《春秋》的时候,用的是春秋笔法,近近远远,亲亲疏疏,隐恶扬善,微言大义。他的创作是自由的,也只有自由的创作才是真正的创作。一个人修养到从心所欲不逾矩了,才获得了伟大的创造力。这时,他所创作的东西才是真正符合人类需要的,才不会反过来伤害人,成为人的异己力量。所以,严格地说,孔子的著作只有《春秋》可以称“经”,其他都只能叫“传”。作《春秋》时,孔子的情感和理性达到了和谐。他在历史的创造中成就了人生的最高境界。我们今天要创建和谐社会,首先要懂得《春秋》大义。一方面讲斗争的哲学,一方面要建立和谐社会,恐怕是不行的。

一个苦难的少年,通过不断地努力学习,最终成为万世师表。这就是孔子的大学之道。

2.5 孟懿子问孝。子曰:“无违。”

樊迟御,子告之曰:“孟孙问孝于我,我对曰,无违。”樊迟曰:“何谓也?”子曰:“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

释词

①孟懿子:鲁国的大夫,三家之一,姓仲孙,名何忌。②樊迟:名须,字子迟。③“生”句:《译注》:古代的礼仪有一定的差等,天子、诸侯、士、庶人各不相同。鲁国的三家是大夫,不但有时用鲁公(诸侯)之礼,甚至有时用天子之礼,这种行为当时叫作“僭”,是孔子所最痛心的。孔子这几句答语或者是根据这一现象发出的。

释义

鲁国当时的权力在三家,孟孙氏、季孙氏、叔孙氏,权力很大,但是这三家做了很多僭礼越位、破坏礼制的事。孔子评价他们的行为“有违”礼制,可我们现在认为他们是改革家。比如说初税亩,“废井田,开阡陌”就是在鲁国最先实行的。其实他们对孔子是非常尊敬的,经常到孔子那里问一问,但孔子并不喜欢他们,那对于他们的问题孔子怎么回答呢?孟懿子来问孝,孔子就回答两个字:“无违。”为什么就两个字呢?为什么不借此机会好好教训他们一顿呢?孔子反复强调要慎言,特别是要在当官的面前慎言。孔子在孟懿子这样的大夫面前就很慎言。其实有些话孔子很想讲,言不尽意。当樊迟给他驾车的时候,他又主动提起这件事情,他告诉樊迟,当孟孙来问孝的时候,我就告诉他两个字“无违”,樊迟不懂这两个字的含义,孔子告诉他:“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这就是“无违”,也就是不要破坏国家的政治制度,不能知法犯法。但他没有当着孟懿子的面直说,只说了“无违”两个字,回答得很巧妙,要说的话也说了,孟懿子也抓不到他的把柄。所以孔子很会说话,在学生面前口无遮拦,在官僚面前相当谨慎。

2.6 孟武伯问孝。子曰:“父母唯其疾之忧。”

释词

①孟武伯:孟懿子的儿子。②其:代孝子。

释义

孟武伯是孟懿子的儿子。孟懿子问孝,孔子回答“无违”。孟武伯问孝,孔子回答“父母唯其疾之忧”,父母只为你的疾病担忧。这句话又只讲了半句,点到为止,言外之意是:你让父母担心太多了,是个不孝之子。这也是慎言的一个例子。

这句话讲出了孝顺的本质:让父母放心,不让父母操心,就是孝顺。但有些事情不是主观努力所能做好的。比如生不生病,就不是主观努力所能完全掌控的。“父母唯其疾之忧”,我们要是能做到父母只为我们的疾病担忧,其他事情都不担忧,就是孝子了。“儿行千里母担忧。”你们在外面读书,不能让父母担心这、担心那,一会儿担心你是不是天天上网,一会儿担心你是不是谈错了朋友。如果每一次打电话,爸爸妈妈只问一个问题:“身体好吗”,只交代一个问题:“注意身体”,那你就是一个孝子了。

2.7 子游问孝。子曰:“今之孝者,是谓能养。至于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

释词

①子游:姓言名偃,字子游。②至于:谈到,讲到。③皆能有养:都能被人养着。④“不敬”句:《今读》:儒学将社会性公德“能养”提高为“宗教性私德”,“不敬,何以别乎?”显示宗教性私德必须以某种神圣情感为根基,“敬”本源自敬神的畏惧感情。

释义

现在一些人说孝,就是每年给父母寄钱回家,能赡养老人。孔子觉得这只是养活了父母,跟养犬马没什么区别。孝是一种情感,尊敬、敬畏父母的情感。有了这种情感,就会竭尽所能赡养父母。儒家很注重感情。儒家的哲学是情感的哲学,不是西方那种理性的哲学。孝顺父母至少有两个含义,一是敬,一是养,敬比养更重要。敬养父母就是孝。老年人福利院有的地方叫养老院,有的地方叫敬老院。按照孔子的思想,还是叫敬老院好。

“今之孝者,是谓能养。”说明能养是最低的要求,而当时有些人连这最低的要求都达不到。孟子的理想是“五十者可以衣帛,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说明那时的生产力确实不高,养不活人。想想《诗》中所描写的西周时的富裕景象,或许韩非子说得对,由于人口的增长,生活水平和道德水平下降了。

2.8 子夏问孝。子曰:“色难。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食,先生馔,曾是以为孝乎?”

释词

①色难:《礼记·祭义》:“孝子之有深爱者必有和气,有和气者必有愉色,有愉色者必有婉容。”《译注》:儿子在父母前经常有愉悦的容色,是件难事。《今读》:不给父母好脸色看。②曾(céng):竟。

释义

帮助父母做力所能及的事情,给父母吃好吃的,这就是孝吗?孔子觉得这还不是孝。要是经常惹父母生气,和他们闹别扭,那就是不孝。即使父母批评你,也和颜悦色相对,这才是孝,这是很难做到的。和颜悦色,可以让父母少操些心,儿女们的快乐才是父母亲真正的快乐。儒家所追求的生活就是快乐的生活。所以,我们做儿女的要做一个成功的人、快乐的人,让父母没有忧心的人。生活很失败,强作欢颜,父母是看得出来的。学习成绩好,工作干得不错,自己高兴,父母比你更高兴。这比给父母吃鱼吃肉更好,比给父母挑柴担水更好。

四个人问孝,孔子做了不同的回答,但本质是一样的,要敬重父母。敬重父母就不会违背父母,就不会让父母担忧,就会和颜悦色,让父母高兴。

2.9 子曰:“吾与回言终日,不违,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发,回也不愚。”

释词

①回:颜回,字子渊。②“退而”句:《集注》:私,谓燕居独处,非进见请问之时。发,谓发明所言之理。

释义

颜回,孔子总是对他赞美有加。这里是第一次赞美颜回,后面还有很多赞美颜回的地方。这里说,孔子整天跟颜回交谈,颜回觉得老师说的都对,不打断老师,也不提什么意见,也不指出什么错误,总是很诚恳地听老师讲,好像很愚笨的样子。可是,他能“退而省其私”,回到家里独自反省自己的情感、思想、行为等方方面面,反省自己是否真的按照老师说的做了。“退而省其私”还有一层意思,就是反复体会老师当天讲的内容是否有错误的地方,或者对于老师所讲听懂了没有。“亦足以发”的“发”在这里就是理解的意思。“亦足以发”就是能真正理解老师所讲内容的意思,还能举一反三,把老师讲的内容推广到其他方面。

师生交谈时学生不提反对意见,老师能充分阐明道理。学生独处时应反省所学,有所发明,然后再找机会将所发明的道理和疑问告诉老师,与老师讨论,这比当堂提问讨论效果更好。

现在我们强调教学对话,师生要讨论,那为什么孔子认为颜回那样好呢?颜回听课时,真正是在认真领悟老师所讲的内容。毕达哥拉斯上课的时候,也是不允许学生提问的,在他进入一种深刻的数学思维状态的时候,进入一种沉思默想之中的时候,不允许别人打扰他。黑格尔非常赞赏毕达哥拉斯的这种做法,他认为,人进入一种深刻的思维状态时,不容许讨论打扰。我自己上课的时候也有这种感觉,当我进入一种最佳的状态,滔滔不绝地讲下去的时候,能讲出很深刻的东西;在讨论的时候,你讲一句,我讲一句,思维被打乱了。对话讨论是一种很好的教学方式,但并不是唯一的形式。有时候老师确实需要进入一种沉思的状态,进入一种自我陶醉的状态。孔子和颜回一谈话就谈一天,已经进入一种自我陶醉滔滔不绝的境界了,颜回就只是听,一句话也不说,好像很愚笨的样子。孔子也知道,颜回不发言是因为他确实在认真听。颜回也进入了沉思的状态。他是能对老师所讲的东西心领神会的学生,能跟上老师的思维,很难得,真正的知己。而他在回家之后还能举一反三,闻一知十,深化自己所学的知识。这才是真正的好学生。

颜回死得早,真是非常可惜。《论语》中孔子的话都是只言片语的,没有长篇大论。孔子说一整天会说些什么,我很好奇。要是颜回得享天年,也许我们能见到孔子的长篇大论。

2.10 子曰:“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人焉廋哉?”

释词

①以:一曰用,一曰与,一曰为。②由:由来,始末。③安:心里寄托。④廋(sōu):隐藏。

释义

《学而》的最后一句是:“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强调要知人。这一章告诉我们怎样知人:“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先考察一个人的行为,再考察行为的缘由,再考察行为要达到的目的。我们评价一个人往往不能光看表面的东西,一个人所要隐藏的往往就是手段、动机和目的,明明是要谋私利,却说是要为人民服务。但一个人藏得再深,总是能从他的行为中找出动机与目的。从行为的手段、动机和目的三方面考查一个人,再狡猾的人也藏不住了。

2.11 子曰:“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

释义

“故”是已有的知识,已经发生过的事件,也包括以前交过的朋友,主要指已有的知识。比如说《论语》,是几千年以前的经典,已不是新的东西了。“新”,一指旧知识中没有发掘出来的新东西。对《论语》的每一句话,已经有很多人做了各自的解读,但仍然可以有新的理解。我们在讲授旧知识时,不能只将已有的认识教给学生,还要挖掘出新的东西来。“新”也指社会生活当中出现的新情况。社会不断发展,《论语》中并没有涉及现代生活的一些情况,但我们仍然可以用《论语》来解释今天的现象,这也是知新。我们在讲经典的时候,如果不能联系现实来讲,那也当不了老师。“新”还指根据现实的变化,能判断出经典中哪些地方是错误的。更重要的,要在温故的基础上创新,树立新观念,创造新生活。只有做到这四点,才可以当老师。

总之,对于已有的知识的本意要充分地发掘,以前的注解不一定都是对的;我们读经典著作是为了解决现实的问题,为我们现在做人、做事找到新的智慧;我们要根据时代的变化,批判性地看待已有的知识、看待历史;要有革新和创新精神。当老师的免不了一门课讲一辈子,如果只能反复重复旧知识,不能出新意,就当不了一名合格的教师。

2.12 子曰:“君子不器。”

释词

①君子不器:《集注》:器者,各适其用而不能相通。成德之士,礼无不具,故用无不周,非特为一才一艺而已。《今读》:君子不是工具。

释义

茶杯是一种器,这种器只能用来喝茶。君子不是器物,君子不能只有一种功能、只有一种作用。李泽厚先生解释为“君子不是工具”,李先生是研究康德的,康德认为人是目的,人不是工具,人不是手段。这两种解释都很好,李泽厚先生的解释不一定符合《论语》的本意,但符合我国古代教育的精神和现实需要。教育是要培养人的,发展人的,是以人的幸福为目的的,不是要把人培养成为工具,不能把人当作手段。每一个人的目的达到了,那国家的目的、民族的目的也就达到了。有时,我们把国家民族的目的摆在很高的位置而忽略每个人的发展和需要,有的人甚至打着国家利益的幌子,牟取个人私利,损害老百姓的利益,将老百姓作为牟取个人私利的工具。这样的例子在历史上数不胜数。所以孔子提出,人不是工具,人不是器物,人就是目的,一切为了人。现在有些口号,我非常赞同,比如“以人为本”。古代的大学就不是把学生培养成器物,学习的是《诗》《书》《礼》《乐》《易》《春秋》。学习了这些经典,人就不是一个工匠,而是“全体大用”,能治水,能办学,很多事情都能办好,这就是君子。孔子认为大学就应该培养这样的君子。

那么具体的小事情由谁去做呢?由小人做,小人不是品德很差的人,君子是国家的领导人,是贵族和读书人,小人和君子相对,是普通老百姓,是士农工商四民。所以这里说的是国家的领导人、贵族和读书人不能是器物,不能只懂一行,要什么都懂,要全体大用。“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君子怀德,小人怀土”,那时的社会是有分工的,是等级社会。现在我们对君子和小人的看法和孔子那个时代的看法不一样,不是从社会分工和社会等级来分的,而是从人的道德品质来看的。品德高尚的人是君子,品德不好的人是小人。孔子说“君子不器”,但他没有说“小人也不器”,李泽厚先生直把孔子看成康德,有点过了。

2.13 子贡问君子。子曰:“先行其言而后从之。”

释义

先做再说,也就是孔子讲的另外一句话:“君子敏于事而慎于言。”只说不做当然不是君子,那先说后做是不是君子呢?言而有信是不是君子呢?当然也是君子。这里孔子是有针对性的,子贡喜欢说,他和宰我都是长于言语的学生,孔子认为他应该先做了再说,或者少说多做。先说再做,到底比不上先做再说。先说了,说不定条件不够做不到,这样会自陷困境。还没有做,就先说了,还有点夸夸其谈的嫌疑,有虚荣心在里头,有轻浮在里头。

2.14 子曰:“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

释词

①“君子”句:《集注》:周,普遍也。比,偏党也。

释义

有的人将“周”译作团结,“比”译作勾结,我觉得还是《集注》解得比较好:“周,普遍也;比,偏党也。”我们先从字形上比较一下“从”“北”“比”这几个字的意思。“从”是一个人这么做,另一个人跟着这么做,服从、跟从的意思。“北”是两个人背对着背向相反的方向走。“比”是两个人在一起相互攀比,有偏党的意思。朋比,两个或几个人在一起,一比高低。君子之间相处是“周”,有普遍、周到、周详之意。普遍,交的朋友很广泛。周到,对于不同性格、不同背景的人考虑周到,在考虑周到之后做出适当的行为,不会盲目地攀比。穷人朋友请吃饭,既不能让他觉得掉面子,也不能让他多花钱,这样的考虑就很周到,包含了仁爱之心在里面。富人朋友请吃饭,既不能让他没面子,也不能让他奢侈浪费。自己请朋友吃饭的时候也要考虑周详。君子和小人,对待朋友的态度不一样,君子能替别人考虑周全,君子善待每一个人,而不偏党阿私;小人不会替别人着想,只知道一味攀比,自己的面子最要紧。

2.15 子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

释词

①罔:诬罔,受骗,一解作迷惘。②殆:一疑惑,二危险。

释义

这句话是孔子的教学原则:学思并重。学习有几个方面:包括学习文献;包括向贤达学习,“就贤体远”,“就有道而正焉”,“闻义则徙”;还包括行动,“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可谓好学也已”。

“思”有想一想的意思,但和“学”相对应的“思”就不是想一想的意思了,要深思所学的内容,判断是否正确,该如何改正,所以这里的“思”是一种创造性的思维,是一种批判性的反思,也就是温故而知新。

“罔”,一解作迷惘,只学不思就会一知半解,迷惑不解。还有一种解释是诬罔、受骗,只学不思,就会陷入教条主义,受书本的骗。就是《论语》里面孔子说的话,现在想来有些话也会有问题,如果一味相信他崇拜他,也会上当受骗。孟子说:“尽信书,不如无书。”孟子读了《武成》,说自己只取二三册而已,他就是带着怀疑和批判来读书的。我觉得读书首先要有一种崇信的态度,完全理解了该书的知识体系之后,在虚心涵泳之后,再采取批判的态度。若没有理解书中的意思,断章取义,胡乱批判一通,这也是错误的,这种情况就是思而不学。

“殆”,也有两种解释,一种是疑惑,一种是危险。思而不学为什么会疑惑呢?所谓疑惑就是现实生活当中人们的困惑。读历史,读经过了历史检验的经典,可以获得一种历史智慧,获得大思想家们的智慧,现实中的问题就可以迎刃而解了。孔子“四十而不惑”,学得多,见得多,当然会不惑。人的智慧是有限的,我们要吸取他人的智慧,要站在他人的肩膀上看问题,站得高,看得远。吸取他人的智慧,就更有智慧。所以只空想是解决不了现实问题的,想来想去也想不通。孔子说:“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这就是疑惑,而且很危险。思考是为了创新,而创新要建立在传统的基础之上,建立在已有知识的基础之上。孔子都说自己“述而不作,信而好古”,孔子一直在研究西周的古籍,到晚年才作了《春秋》。如果连已有的知识都不知道,怎么知道什么是新的知识呢?现在的学生硕士阶段就要求发文章,在古代第五年六年“博习亲师”,要广泛地学习,亲近老师,向老师讨教。在“博习亲师”的基础上,到了第七第八年才能“论学取友”,论学就是研究思考。现在大学里的很多老师功夫不深,能背上几句《论语》的都很少。苏轼考试的时候,欧阳修是主考官,阅卷时有一个典故欧阳修没见过,就很纳闷,居然还有他不知道的典故,于是去找苏轼,才知道,这个典故是他编的,想当然的。古时候的人就有这样的境界。王勃在写《滕王阁序》的时候非常年轻,引用了很多典故,现在许多学历史的大学教授都不一定读了王勃那么多书。

2.16 子曰:“攻乎异端,斯害也已。”

释词

①“攻乎”句:《今读》:攻击不同于你的异端学说,那反而是有危害的。《译注》:批判那些不正确的议论,祸害就可以消灭了。

释义

对这句话的理解,关键是要弄清对“已”的解释。一是作虚词解,那么这句话的意思就如《今读》所释:攻击不同于你的异端学说,那反而是有危害的。另一种将“已”解为实词,停止的意思。那么这句话的意思就如《译注》所释:批判那些不正确的议论,祸害就可以消灭了。这两种解释完全相反。“异端”怎么理解呢?我们说“异端邪说”,是指跟自己所持意见相反的观点。认为自己的观点是对的,那么别人的观点就是错误的,是邪说。

对这句话的解释我觉得李泽厚先生译得好,把“已”当虚词看,体现了儒学的宽容精神。孔子时代反对孔子的人很多,和孔子的弟子同时代的墨子就经常攻击儒家,儒家说“爱有差等”,墨家就说“要兼爱”。但是,孔子的弟子并没有攻击墨家,可能就是听了孔子的教导:“攻乎异端,斯害也已。”“过则勿惮改”,别人攻击你,虚心听取就好了,没有必要也去攻击别人。如果别人愿意听取意见,讨论讨论是可以的,攻击就没有必要了。

2.17 子曰:“由!诲女知之乎!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也。”

释词

①由:仲由,字子路。②诲女知之乎:教给你什么叫求知吧。③是:这。④知:通“智”。

释义

对于子路,孔子是没少费心思的,这个学生个性很鲜明,直来直去,胆子很大。这句话有赞美子路的意思,因为子路本来就很坦率,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不会不懂装懂。子路想说就说、不懂就问,别人可能认为子路是好勇逞能,孔子却从另一个角度赞美了子路,觉得这是智的表现。这是从子路本人的角度来解读这句话。这句话还有更深的一层道理,人生有涯而知也无涯,懂就懂,不懂就不懂,人不可能什么都懂,不犯错误。《今读》说,人必须认识自己的有限性,才能超脱。认识自己“不知”,才可能“知”,才可能懂得更多。不承认自己的有限性和缺点,就不能超越自己,不会取得进步。

2.18 子张学干。子曰:“多闻阙疑,慎言其余,则寡尤;多见阙殆,慎行其余,则寡悔。言寡尤,行寡悔,禄在其中矣。”

释词

①子张:颛孙师,字子张。②干:求也。③禄:俸禄。④阙疑:保留有怀疑的地方。⑤慎言其余:谨慎地说出可以肯定的部分。⑥尤:过错。⑦阙殆:不干危险的事情。

释义

孔子是个政治家,他教学生好好学习,以后当官。子张就问孔子怎样才能为官得禄。孔子告诉他,一是多听,听别人怎么说,有的可能是你不赞同的,有的可能是有疑问的,那就要存疑。多听后要慎言,可能别人还有些没有说出来的,你就要说出来,有自己独特的想法,但是不能把有疑问的、没把握的东西说出来。二是多看,看别人怎么做,看哪些事情是危险的,哪些事情是成功的。多看后要慎行,慎行其余,做别人没做过的事情,但是有疑问的、危险的事情不做,要思前想后,考虑自己的行为会不会带来危险的后果。在政治生活中冒险,损害的是很多人的利益,政治关乎黎民百姓和民族国家。做错了,后悔就来不及了。“言寡尤,行寡悔”,官就当好了,俸禄就少不了。

当官和做学问不同,做学问可以有疑问,可以相互讨论,而在政治生活中一定要慎言慎行,不能有过错和疑问。为政和为学的不同还在于,为政要中正平和。孔子赞美尧帝“扣其两端,用其中于民”,在政治生活中推行中庸之道。一个政府,如果不断犯错误,而且犯的是祸国殃民的大错误,然后又不断改正错误,改正后还要人民赞美它拨乱反正,那就是一个危害百姓的政府,把百姓的生活搅得不安宁的政府。政府不犯错误是不可能的,但谨慎从政,少犯错误是做得到的。

2.19 哀公问曰:“何为则民服?”孔子对曰:“举直诸枉,则民服;举枉错诸直,则民不服。”

释词

①直:正直的人。②错:有放置的意思,也有废置的意思。③枉:邪曲的人。

释义

孔子是一个德高望重的人物。鲁哀公,鲁国的国君,有问题也会来向孔子请教,可见孔子地位之高。统治者关心的是怎样让人民服从统治的问题,孔子回答说,将正直的人推举到朝廷,把他们安置在邪曲之人上面,老百姓就服;反过来就不服。政治生活的问题就是用人的问题。

中国自古就很重视选拔人才。尧舜时代就要大家推举有德有能的人才,而且愿意将自己的位子禅让给有德有能的人。推举人才后来形成了固定的制度。到了汉朝,董仲舒提出举贤良,出现了察举制。察举制出了问题,魏晋时改成了九品中正制。之后,在隋朝创立了科举制,这种制度一直延续到清朝,到1905年才废除。

另外,孔子还认为政治学是一种关系学,讲究平衡。朝廷里不可能都是正直的人,有直有枉,就像森林里的树,有些是直的,有些是歪脖子树。关键就在于,如果直的多了,弯的也会变直;如果弯的多了,直的也直不起来。所以要尽量把正直的人推举到朝廷里去。

第三点,民服直不服枉。歪门邪道,老百姓不服;正直刚强,走正道,老百姓就服。老百姓服,国家兴旺;老百姓不服,国家衰败。如《出师表》所说:“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

2.20 季康子问:“使民敬、忠以,如之何?”子曰:“临之以庄,则敬;孝慈,则忠;举善而教不能,则劝。”

释词

①季康子:鲁哀公时正卿。②以:连词。③劝:相互劝勉,相互激励。④临:临政。

释义

季康子问孔子:让老百姓尊敬我们贵族,使人民忠于国家,使他们相互勉励完成自己的本职工作,这样做好不好呢?孔子并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反过来要求季康子在政治生活中不轻佻、不浮夸、要庄重,这样老百姓才会敬重他。要求他做好表率,又孝又慈,这样老百姓才会尽心尽力。“孝”,对于一个统治者来说,就是前面讲的“无违”,遵守先王的礼制;“慈”,也是要求统治者按照制度办事,对老百姓有慈爱之心,是一个父母官。能做到这些,老百姓当然会尽心尽力。还要求他“举善而教不能”,在选举人才方面要“举直错诸枉”,而且能培养人才,“化民成俗”,这样老百姓就会相互劝勉,相互激励,干好本职工作。

2.21 或谓孔子曰:“子奚不为政?”子曰:“《书》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是亦为政,奚其为为政?”

释词

①施:延及,影响。②有:无意义,加于名词前。

释义

孔子当过小官,也当过大官,多数时候没有当官。有人就问他为什么不当官,孔子的回答引用了《尚书》中的话:“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这句话的意思是,一个人友爱乡亲邻里,在家里尽孝道,这也就是搞政治。

参与政治生活的目的就是维持和谐的社会秩序,让老百姓安居乐业。那么孝敬长辈,友爱兄弟,和睦邻里,不也就维持了和谐的社会生活吗?老百姓不也就安居乐业了吗?天下国家的事情和我们每一个人的日常生活有关系。儒家知识分子对自己要求很高,有很多担当,即使是身不在朝廷,心里也有一种政治情怀。“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这正是儒家知识分子的政治情怀。孔子认为,身在江湖也可以从政,知识分子的行为会影响到国家的政治生活。孝于亲,友于兄弟,就是为政。伦常就是政治,老百姓安居乐业就是最大的政治,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政治呢?

2.22 子曰:“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大车无,小车无,其何以行之哉?”

释词

①不知其可也:不知道那怎么可以。②(ní)、(yuè):都是车前横木,用牛力的车叫大车,用马力的车叫小车。

释义

当社会缺乏了信用之后,很多事情都不好办。购物时需要考虑是否会买到假货,找人办事需要考虑这人是不是骗子。真正是“不知其可也”!

讲信用是普遍的道德律。无信用的人之所以还能到处行骗,是因为还有人讲信用,如果每个人都无信了,连骗子也活不下去。到那时,社会就无法运行了。

2.23 子张问:“十世可知也?”子曰:“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

释词

①世:三十年为一世。②因:继承,因续。

释义

三十年为一世,百世是三千年。子张只问了三百年以后的事是否可以预知,孔子却回答说,别说三百年,三千年以后的事也知道。孔子怎么敢说“百世可知”呢?他是有底气的。从夏到周,社会制度发展变化的历史过程,孔子了如指掌,增加了什么,减少了什么,他都清清楚楚。懂得历史的人可以预知未来。历史是发展的,后一个朝代总要比前一个朝代有所进步,总要去掉一些陈旧的东西,就是“损”,还要创造一些新的制度,就是“益”。我们读历史,必须知道损和益,知道一个朝代在前一个朝代的基础上损了什么,益了什么,这样我们才知道现在该损什么,该益什么。除了“损益”我们还要重视“因”。因即继承,因续。历史是在继承的基础上发展的。从清末到现在两百年的历史当中,我们就忽视了“因”的重要性,就没有在继承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的基础上损益。读历史需要注意“因、损、益”这三方面,读《论语》也一样。观察每一个朝代,都从这三方面分析,就可获得预知未来的智慧,获得解决当代问题的智慧。

2.24 子曰:“非其鬼而祭之,谄也。见义不为,无勇也。”

释词

①鬼:古代人死了都叫鬼,一般指死去的祖先。②祭:祭祀先祖,祭的目的一般是祈福。

释义

不是你的先祖你也去祭祀,孔子认为这是一种谄媚讨好。谄媚讨好是有目的的,是为了求得他的保佑。会去讨好什么样的鬼呢?一般会去讨好生前很发达的鬼,或是那些后代很发达的鬼,想求得他的保佑,看看能不能也发达起来。这既是向鬼献媚,也是向鬼的后人献媚。献媚与非献媚之间的差别在于,对于自己的祖先,是有感情的;对于别人的祖先,则未必有感情,无非因为他发达,想求得他的保佑。还有一些死去的先辈,因其高尚的品德和伟大的功业,生前就得到人们的尊重和敬仰,死后享有祭祀。这种情况是不是谄呢?我想还是要看是否有真感情,是否仅仅是为了自己得到保佑。有真情就不是谄。

需要挺身而出的时候却袖手旁观,这是怯懦,没有勇气。见义勇为与非其鬼不祭有什么关系呢?这两句话为什么放在一起呢?很有可能孔子是在评价一个人,这个人不是他的祖先他却去祭祀,是一个喜欢献媚的人;需要他勇于为义的时候他却退缩怯懦,是一个没勇气的人。献媚的人是没有骨气的人,这种人往往临事怯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