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同—性的批判
阿多诺是法兰克福学派中哲学造诣最深的人之一,他对同一性的批判,既抓住了传统哲学的根本缺点,也开启了新的哲学方向,但其意义并不仅限于哲学。
我们知道,西方哲学从柏拉图区分理型和现象世界开始,就陷入了根深蒂固的二元论,这种二元论在不同的历史时代以不同的形式出现,包括近代哲学主客体对立的二元论,却从来没有真正被解决。可是,西方哲学家一般认为这种二元论是人的有限性使然,是应该消除的。所以,在这种二元论的背景下,西方哲学又以追求同一性为根本特征,思维与存在、主体与客体、精神与物质、心灵与身体、理论与实践,都应该是同一的,也的确有不少人认为它们就是同一的。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只是在同一的基点上有分歧,对同一本身并没有任何异议。
在近代哲学中,同一性首先是个人的同一性,所有我们上面讲的这些同一性都以这个同一性为基点。阿多诺说,在现代哲学中,“同一性”一词是多义的,首先它是指个人意识的统一性,即康德的“始终伴随我的表象的我思”。然后是指在一切有理性的存在者那里都合法地同样的东西,作为来讲普遍性的思想;还指每个思维对象的自我相同性,简单的A=A。最后,在认识论上它指主体和客体就像它们始终也是被中介的那样,是相合的。[60]阿多诺认为,康德并没有严格区分同一性的前两种意思,没有区分心理的东西与逻辑的东西,他的“我思”只是个人的统一因素,却总是要求超个人的逻辑普遍性。个人—我只是因为数的统一性原则的普遍性才是一;意识的统一性是逻辑同一性的反思形式。个人意识只有在逻辑排中律的前提下才是一。就此而言,为了成为可能,它的单一性必须是超个别的。单一性和超个别性谁也没有对于另一个的优先性。没有同一的意识,就没有特殊之物的同一性,也不会有普遍性,反之亦然。[61]
由于混淆了同一性概念的不同意义,思维具有了超个人的逻辑普遍性,一切东西都可以纳入其下,被它同化。哲学成了总体性的哲学,如黑格尔的哲学那样,一切都被纳入同一性的轨道,一切个别性、特殊性和他性都没有丁点地位。总之,同一性规定非常符合传统哲学的理想,符合传统所谓的先验结构和存在论,[62]实际是传统西方哲学最根本的特征和要求,因此,阿多诺对同一性哲学的批判,实际上是对传统西方哲学的根本批判。
在阿多诺看来,纯粹的同一性是由主体设定的东西,是从外部带来的东西,而不是事物自身的特征,事物自身恰恰是异质性的,包含了种种不同于他物的特性。将千姿百态的不同事物贬为它们的种或类的例子,这显然是主体人为操作的结果,但传统哲学家恰恰认为由此得到的普遍性,证明了主体操作或功能的客观性,如康德就是这样的思路。
对这种同一性哲学进行批判的哲学家一般认为,同一性哲学的产生是由于人们对普遍性的渴望,特殊性和个别性之所以在同一性哲学中被抹去,自然科学的思维方式和方法论思想起了很大的作用,例如,维特根斯坦就是这样想的。但阿多诺考虑得更深一些。既然主体从外部把同一性强加给事物,那么从事物内部来批判它也就意味着从外部来批判它,即从主体以外来批判同一性。这就是说,将同一性仅仅视为是一个主观的错误是远远不够的,“社会先于主体”,[63]同一性哲学有它的社会底蕴。马克思交换关系的概念给阿多诺分析同一性问题提供了独特的思路。
阿多诺这样来解释同一性的社会根源:市场经济的交换原则需要将人类劳动还原为社会平均劳动时间的抽象的一般概念,这实际上就是同一性原则在起作用。商品交换是这一原则的社会模式,没有这一原则就不会有商品交换。正是通过交换,特殊个体与成就成为可通约的和同一的,资产阶级法权理想不能容忍任何质的差异。这一原则的扩展使世界成为同一的,成为总体性。但我们并不能因此而否定交换原则的历史合理性。如果我们因此而否认它的合理性,那我们就只好听任巧取豪夺,听任垄断集团的暴力和特权了。可是,当我们把交换原则作为思想的同一性原则来批判时,与上述承认它的历史合理性的立场并不矛盾。现代的平等交换在批判理论看来是既平等又不平等,对那种平等中的不平等的批判旨在最终实现超越商品交换的自由和公平交换。[64]
也许在某些学院哲学家看来,阿多诺对同一性的这种批判就像马克思的批判一样,根本不是哲学的批判,而是政治的批判、社会的批判或意识形态的批判。阿多诺会毫不犹豫地承认他的批判是意识形态的批判,但他不会同意把意识形态批判与哲学截然分开,在他看来,意识形态就是哲学的核心:批判基本意识本身。[65]如果我们承认人的历史存在的第一性的话,那么任何哲学思想中的意识形态因素都是无法否认的,而且越是基本的思想,其意识形态的因素就越明显,就此而言,阿多诺关于意识形态批判是哲学的核心的思想加深了我们对哲学的理解,更为重要的是,它是学院哲学的有效解毒剂。
当然,这并不是说意识形态批判就是哲学的全部,意识形态批判可以代替哲学的批判。阿多诺并没有放弃传统意义上的哲学批判,对他来说,意识形态批判是通过哲学批判来进行的。阿多诺并没有因为意识形态批判而放弃对同一性的哲学批判。在他看来,除了社会历史起源外,同一性当然还有它在思想中的起源。思想内部包含着对立的性质,思想也能感到这种对立的性质,但思想又是用概念来思维,矛盾对立对于概念来说是无法想象的,因此,思想沉湎于追求某种超越矛盾的东西的观念,这就是同一性的观念。但这决不是说同一性观念是一个思想的错误。相反,同一性有其相当的合理性。谁都知道,没有同一性我们就不能思维,任何规定性都是同一化。同一性也能实用地帮助我们控制自然,如柏格森和实证科学向我们表明的那样。所以,阿多诺认为,不应该简单地抛弃同一性的理想。[66]
但是,同一性只是主观的构造,而不是事物与其概念的符合;也不是事物本身的同一。事物本身是矛盾的,这种矛盾不是主观思维的缺陷,对于古希腊的辩证法的来说,这是非常清楚的。可是,人们甚至可以接受主观的矛盾,却无法接受矛盾的客观性。黑格尔的辩证法被人嘲笑就是因为人们无法理解矛盾的客观性。但是,在阿多诺看来,黑格尔的辩证法仍然属于同一哲学范畴,虽然他是第一个正视矛盾的人,但他的否定之否定等于肯定是同一化的精髓。我们在黑格尔那里可以看到最正宗的同一哲学的传统。所以阿多诺说:“在黑格尔那里,一种反辩证法的原则在辩证法最核心之处占了上风。”[67]
在阿多诺看来,否定之否定并不会使否定走向肯定,而只是证明这种否定不是充分的否定,辩证法的经验内容和力量不在否定之否定等于肯定这个原则,而在于他者对同一性的抵制。[68]辩证法是事物本身的性质,而不是主体的产物,不是什么思维的规律。如果我们把它视为思维的规律,那么辩证法最终一定会变成一个总体性的封闭体系,就会变成反辩证法。黑格尔极力将非同一性吸纳进同一哲学,用非同一性来规定同一性,实际上带有将非同一性以被压抑和被破坏的形式永存下去的迹象。实际上,“绝对同一性的原则是自相矛盾的”[69],同一性总是以非同一性为前提。同一性是从反对同一化的非同一物中抽象出来的。
我们前面已经说过,同一哲学实际是建立在主体意识的同一化功能基础上的,同一哲学总是以意识来使世界同一。因此,同一哲学与主体哲学有着内在的关联。在同一哲学那里,主体是绝对自为的,它不但具有绝对的优先性,而且也不承认任何与它不同的东西,非同一性的任何一点残余对它而言都是一种绝对的威胁,非把那些东西都变成它可以控制的对象不可。而批判同一性就是要恢复客体的优先性,但这并不是说让客体去占据主体以前占据的那个“皇位”。批判思想要废弃传统的等级制,即一定要在主体和客体之间分出高低来,不是主体支配客体,就是客体决定主体。阿多诺和霍克海默一样,认为思想里的这种等级制不过是社会等级制的一种投射,要反对社会的等级制,就要反对思想的等级制。主体和客体在存在论上地位是平等的,客体的优先性不过是说主体就其本性而言首先就是客体。我们可以说主体就是客体,却不能说客体就是主体,没有客体性的要素,主体便是十足的无。[70]
但阿多诺决不追求将主体融入客体,以客体来同一主体,他甚至也不是像许多现代西方哲学家那样,追求主客体的和谐统一。相反,他要保持主客体的区别;不但要保持主客的区别,还要保持一切其他的区别,如理论与实践的区别。他要不惜一切代价维护差异和不同的权利。“异己东西的幸福就在于它在允许的接近中,也在异质性和独特性的彼岸保持疏远和不同。”[71]但差异和不同不等于不同的事物之间没有内在的联系,相反,不但不同的事物有内在的联系,而且差异和不同(非同一性)也内在于事物本身。在这里形式逻辑的规则就碰上了它们的界限。我固然可以理直气壮地说“我就是我”(A=A),但只要我们再追问“我”的含义或“我”的同一性(identity)时,我们就会和休谟一样发现这个尴尬的事实:我们不知道怎么去抓住这个“我”,“我”似乎消失了。只有无视实际存在和发生的种种不同,我们才能找到那个似乎不成问题的同一性。
当然,坚持事物的差别不能理解为坚持事物的对立,而是要在承认事物不同的情况下,取消某一事物(主体)的统治地位,让不同的事物能够和平相处:
那么主体与客体的无差别统一或它们的对立的敌视就都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了,相反,有差别的事物的交流才是可能的,交流概念作为一个客观概念才获得自己应有的地位。甚至从认识论的角度来看,在其合适的位置上,主客体的关系将取决于人们之间以及人类与他们的对立面之间的和平的实现。和平就是那种没有支配而只有差异者相互渗透的独特状态。[72]
很显然,阿多诺对同一性的批判决不是学院哲学式的批判,他的批判不但揭露了传统西方哲学在同一性上的根本错误,而且还有积极的理想指向。如果同一性并不仅仅是唯名论意义上的哲学概念,而是有着社会历史底蕴的思路,那么对同一性的批判当然要指向对产生同一性思想的社会实践的纠正和克服。但是,阿多诺在坚持事物的区别时,却没有充分说明不同事物的互动关系。即使我们应该坚持主体与客体、特殊与普遍、理论与实践的不同和自主性,但它们之间的密切关系是无法否认的。令人遗憾的是,阿多诺对有差异者“没有支配的相互渗透”谈得并不多;但这是任何非同一哲学必须解决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