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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西方哲学十五讲
1.16.1.4 对文化工业的批判
对文化工业的批判

文化批判是霍克海默这一代法兰克福学派批判实践的重点,也是他们的批判理论影响最大的一个方面。他们的文化批判开了现代文化批判的先河,成为后来一切文化批判宝贵的精神资源。霍克海默在这方面的贡献也相当突出。

法兰克福学派的许多人都有相当的艺术造诣,霍克海默也不例外,他始终对艺术有浓厚的兴趣,喜欢写小说。因此,他对于艺术及其相关的问题有足够的敏感。他发现,艺术的性质在现代发生了一个重大的变化,这就是美感获得了独立的地位,变成纯粹的东西,只是与个人主观的趣味有关。这样的话,艺术活动就是纯粹个人的事,但与艺术家的社会责任无关。[38]这才会有“为艺术而艺术”的口号。

但是,在霍克海默看来,艺术从来就不是与社会人生无关的“审美对象”,它是人类自由的体现,具体而言,艺术体现了人类要否定现实和超越现实的渴望,体现了人类否定现状的渴望。艺术的确有它的独立性,但“既然艺术已经是独立自主的,它保留了由宗教升华出来的乌托邦”[39]。“艺术作品在使被践踏的人们强烈意识到自己已绝望的同时,还使他们感到义愤填膺的自由。”[40]人类可以凭借艺术向压迫他们的现实表示愤怒和反抗。“反抗的要素内在地存在于最超然的艺术中。”[41]

但是在今天,人类已经失去了构造一个不同于现实世界,而代表人类希望的艺术世界的能力。这当然不是因为人的主观能力的退化,而是因为人类的生存环境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在现代的生存条件下,即在资本主义生活条件下,“无论‘精英’还是大众,都服从于一种在任何给定的情况下,只允许他们做出一种单一反应的机制。他们那些尚未开掘出来的本性因素不可能得到可以理喻的表述”[42]。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资本已经按照它的逻辑重新组织了人类存在的方方面面,包括艺术生产。自由的艺术创造变成了文化工业的机械复制,艺术的自由本质就此被扼杀了。

文化工业是现代工业社会的产物,它还不能简单地等同于艺术的商业因素。艺术作品可以用于商品交换并不始于现代。新鲜之处并不在于艺术是商品,而在于今天它处心积虑地承认它是商品;艺术放弃了它的独立性而甘愿与一般消费品为伍,这才是值得注意的新现象。人们理直气壮地把文化作为产业来发展,而文化本身则必须服从这个原则,不能产业化的东西就不能发展。艺术的自由是与商品经济的前提联系在一起的。纯粹艺术品也同样是商品,它们对商品社会的否定不过是它们服从自己的规律。文化工业特殊之处是将艺术完全纳入市场的规则与逻辑,再没有别的原则。贝多芬虽然在病危时把司各特的小说扔掉,气愤地说:“这家伙就是为钱写作”,但他自己在处理最后一批极端拒绝市场的四重奏时证明他也是一个有经验的、顽固的商人。这表明资产阶级艺术的独立性与市场的对立统一。但在当代社会,艺术品已完全失去了其艺术的独立性。唯心主义美学的原则是没有目的的合目的性,而资产阶级艺术在社会上必须遵循的原则,却是市场宣布的为了某种目的的无目的性。但最终在娱乐与放松的要求中无目的王国在目的中被耗尽了。[43]现在,可用成了艺术品的全部原则,艺术的独立性已不复存在,艺术品也就成了艺术商品。艺术的无用性被艺术的有用性废除了。文化产品的使用价值被交换价值取代,消遣成了娱乐工业或文化工业的意识形态。艺术品完全可以像其他产品一样,成为工业生产的一个门类,可以购买,可以代替。艺术品生产的目的除了消遣外,还有利润,这是一切商品生产的共同目的。

文化工业除了其经济目的外,还有其意识形态意味,有其维护现存秩序的社会功能。消遣和商业真正的意义是为社会辩护,因为快乐就是赞同。消遣就不要去思想,忘记痛苦和忧伤。消遣是一种逃避,不是逃避恶劣的现实,而是逃避最后一点反抗的思想。在文化工业营造的虚幻世界里,似乎一切真实的不平等都消除了,每个人都成了类本质,可以随便替换另一个人。真实的痛苦通过想象的置换被真实地掩盖了起来,或暂时治愈。心酸的泪水变成了自慰的微笑。世界是美好的,希望在明天,这就是文化工业最终要告诉人们的。可实际上它一直在欺骗它的消费者,它允诺的其实只是一个永远也无法兑现的幻象。

在文化工业中,不但它允诺的东西是一个幻象,而且个人也是一个幻象。这倒还不是因为生产手段的标准化,而是因为它制造、规训和控制了人们的需要。个人不再是他们自己,而只是各自一般倾向汇聚的中心。虽然文化工业制造了许多伪个性,如明星的发式或新的消费方式,但在资本主义社会中,个性化永远也无法获得。以阶级形态出现的自我保存使每个人都停留在类存在的阶段。个人表面上是自由的,实际是经济和社会机制的产物。文化工业能成功处理个性的惟一理由就是后者总是复制了社会的脆弱。[44]

谁都知道个性与自由对于艺术的重要性,但是,文化工业既然是批量生产,就必然要消灭这些东西,它的风格就是对风格的否定。在一般与特殊、规则与主题的特殊要求之间再没有丝毫紧张。跟风和赶潮流成为惟一的风格,模仿成了绝对的东西。“与后期自由主义阶段相比,大众文化阶段新的东西就是排除新的东西。”[45]“今天,美学的野蛮完成了已经威胁精神创造的东西,既然它们已经聚集在一起作为文化并被中立化。谈文化始终已经是反文化。”[46]文化工业不容任何反对,无论是反对它,还是反对它复制的世界。人们要么加入它,要么被抛弃,没有别的选择。[47]文化工业证明是一种匿名的控制手段,在它的控制下,人们不但丧失了头脑,也丧失感觉,心甘情愿被塑造成划一的文化消费者。

霍克海默和阿多诺对文化工业的批判,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文化批评,而是政治文化批评,批评的锋芒直指产生文化工业的那个社会存在。半个多世纪过去了,他们的批评基本仍然有效,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地得到证明。但是,一个明显的事实是,接受文化工业的人也越来越多,是人类真的已彻底丧失了批判能力?还是文化工业已经完成了对人的改造,使“个人对命运和对由此而产生的东西的愚钝的漠不关心和冷淡在起着支配作用”[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