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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西方哲学十五讲
1.16.1.2 批判理论
批判理论

法兰克福学派的理论被称为“批判理论”,出处是霍克海默在1937年发表的著名论文《传统理论和批判理论》。这篇文章的真正价值,不在于它亮出了“批判理论”的旗号,而在于它阐明了批判理论的性质和根本特征。早在1932年,霍克海默在为《社会研究杂志》撰写的短序中就已指出,批判理论的目的是试图“按照每一种可能的理解水平来把握社会生活的进程”[3]。这就是说,批判理论是一种以社会生活进程为目标的实践的理论,而不是所谓的纯粹理论。而传统理论正好相反,不管有多少种不同的定义,有一点是相同的,就是都认为理论指建立在经验基础上的普遍化的自洽的系统。这个自洽的系统最终能还原为几条基本原理,我们根据这些原理,按照次序层层推进,就可以达到任何科学的目标。这种理论概念以数学物理学为范本,要求社会科学也以此来为自己定义。

自然科学的特点就是把程度不等的普遍规律应用于全新的事实,而且逻辑工具只是简单的因果性,现在却同样地用在历史上。但是,理论应用于事实不仅仅是科学内部的过程,而且还是一个社会过程。传统的理论概念,归根结底是近代科学和近代工业的产物。但问题在于,这种理论概念却以纯理论的面目出现。“它不谈理论在人类生活中意味着什么,而只谈理论在它由于历史原因而产生于其中的孤立领域中意味着什么。”[4]“实际上,科学这个行当只是劳动或人的历史活动过程中的一个非独立的环节,……”[5]传统理论概念实际是将科学从其历史语裂出来后产生的看法,它将理论缩小为一个无历史的封闭自足的系统,它不但产生自己,也产生对象。它所追求的永恒的逻各斯或永恒的真理都不过是一种经过伪装的乌托邦。“可实际上,当代人的自我认识并不是一种自称为永恒的逻各斯的、关于自然的数学知识,而是本来意义上的社会批判理论,是时时由对合理生活条件的关心支配着的理论。”[6]这就是说,批判理论关心的不是根本不可能的永久真理,而是人类生活状况的改善。因此,它不像传统理论那样标榜自己是纯理论,而是直觉的实践的理论。

传统理论不但追求的目标有问题,它假设的那个理论主体或认知主体也有问题。人不能脱离社会历史而生存,不能脱离世界而生存,他本身是社会历史的产物。因此,他的知觉方式,甚至他的感觉器官,都是长期历史的产物,都积淀着社会历史内容,它们都不是纯粹自然的东西。所以,人并不像经验主义或实证主义认为的那样,首先是一个被动的接受者,让自然在他这块白板上任意涂抹。人在认识活动和实践活动中原初的主动性,先验哲学已经以唯心主义的方式表达了。而在当今的资本主义社会,人的这种原始的主动性主要已不再表现在普通的个人身上,个人早已成了无个性的齿轮与螺丝钉,是转到了“在各个层次上控制着经济和政府的、互相冲突的全国性和国际性领导集团”[7]。主动性丧失的一个主要表征就是理论兴趣和思想能力的衰退。

虽然传统理论将自己定位在与实际生活无关的纯理论,但它们并不是没有社会作用,它们的那些概念和判断不但在专业活动中起作用,而且也在普通人的心中起作用,它们其实是当代文化总体的一部分,因而必然具有这个文化总体的时代特征。它们决不是没有时代或超历史的,它们属于现存社会秩序并有助于使这种秩序成为可能,虽然它们肯定也是专门科学的实例。[8]因此,对这种理论的批判必然是对时代文化总体批判的一部分。

批判理论同样属于时代文化的总体,但它却是它否定的部分。“尽管它本身产生于社会结构,但它的目的却不是帮助这个结构的任一要素更好地运行;……相反,当较好的、有用的、恰当的、生产性的和有价值的范畴被人们在现存社会秩序中加以理解时,它怀疑它们,并拒绝承认它们是我们对之无能为力的非科学的先决条件。”[9]这个世界是我们自己的世界,又不是我们自己的世界,而是资本的世界。批判理论在社会认同上的紧张表明了它自己的否定立场。

传统理论总是把事实看作外在于理论思想本身的东西;而在批判理论看来,事实不是外在的东西,“就知觉给予的客观实在被认为是原则上应该由人类控制的产物,或至少在将来会实际上由人类控制的产物而言,这些事实已经失去了纯粹事实的特征。”[10]

与这两种理论对待事实的态度相应,传统理论的主体是一个孤立的自主自我。而批判理论的主体是“处在与其他个人和群体的真实关系之中的、与某个阶级相传统的、因而是处在与社会整体和与自然的关系网络中的特点个人。这种主体与资产阶级哲学中的自我不一样,他不是一个数学点;他的活动构成了当前社会”[11]。“在真正的批判思想里,解释不只意味着一个理解过程,而且也意味着一个具体的历史过程。在这个过程里,整个社会结构和理论家与社会的关系都发生了变化,即主体和思想的作用都发生了变化。”[12]在批判理论看来,批判的理论活动本身就是历史实践的一部分,而不是单纯的理论。批判理论家的职业是斗争,“是把他知觉的思想作为一个组成部分的斗争,而不是某种自给自足、可以脱离斗争的东西”[13]。“思想上的顺从主义和基础思想是社会整体中的一个固定行业、一个自我封闭的王国的观点,都背叛了思想的本质。”[14]

传统理论和批判理论在逻辑结构上是不同的。从表面上看,这两种理论在达到逻辑必然性时是相似的,“但是,一旦我们从逻辑必然性转到现实的必然性,转到在实际次序中的必然性,区别就会出现”[15]。这区别就在于,传统理论只满足于对事实的推理和描述,在传统理论看来,必然性与人为了自己的目的去控制事物无关,而只与人预言可能出现的事件有关。[16]而批判理论的每一组成部分都以对现存秩序的批判为前提,都以沿着由理论本身规定的路线与现存秩序作斗争为前提。[17]

总之,传统理论是单纯的理论又不是单纯的理论,它是力求维持现状的意识形态的一部分;而批判理论则既是理论又不是纯粹的理论,“该理论的目的绝非仅仅是增长知识本身。它的目标在于把人从奴役中解放出来”[18]。这是批判理论的根本宗旨。

然而,霍克海默很快就从这个将理论理解为改变现实的实践行动的立场上往后退了,因为他觉得在现代强大的权力构制面前,理论是无能为力的,它不能决定世界的未来,就像它无法在现实中实现自己一样。但它至少可以反思现代性问题的关键,理性本身的问题。西方人习惯把自己的文化看作是理性的文化。文化的危机对于他们来说实际上就是理性的危机。我们这本书里涉及的许多哲学家都是这样想的,霍克海默也不例外。但是,霍克海默和法兰克福学派的许多人一样,没有因此而放弃对理性的信心,仍然坚持理性是人类惟一的希望。

霍克海默公开承认,批判理论是德国唯心主义的后代,[19]黑格尔的辩证法给他和批判理论家们提供了锐利的思想武器。康德在晚年已经提出了理性在历史中实现自己的思想,黑格尔更是将这个思想发挥到极致。霍克海默和他的朋友如阿多诺则将辩证法用于这个思想本身。理性的确是要在历史中实现自己,这种实现却要通过否定的变形,即理性在实现自己的过程中变成了自己的对立面,变成了非理性。现代性就是一部理性的《变形记》。所谓启蒙的辩证法,就是理性自身复杂的变形故事,就是理性的辩证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