暧昧性原则和梅洛-庞蒂哲学的最后发展
梅洛-庞蒂的哲学从一开始就被人称为“暧昧性的哲学”[97],“暧昧”的确是梅洛-庞蒂哲学的一个鲜明特征。在这里,“暧昧”不是一个贬义词,“暧昧”指的是异质性东西相反相成,指的是矛盾存在的合理性,指的是事物的辩证关系,指的是世界及其事物的不确定性。在他之前也有哲学家多少已经指出,最著名的当属黑格尔,但像他那样将暧昧性视为存在的根本特征的还不多见。
从前面的论述中我们已经可以看到,从最简单的现象知觉到人类历史,都有明显的暧昧性。在《知觉现象学》中,梅洛-庞蒂明确指出,知觉是模棱两可即暧昧的,“荒谬的体验和绝对明证的体验相互蕴涵,是难以分辨的。”[98]历史更是如此,“历史的意义每一步都受到步入歧途的威胁,不断需要重新解释。主流决不是没有逆流或混乱。它甚至从未被给定为一个事实。它只是通过不对称,残余,转向和倒退来揭示自己。……历史没什么意义,更多的是消除无意义。”[99]
尽管如此,梅洛-庞蒂还是提醒人们要区分好的暧昧和坏的暧昧(他称为歧义équivoque),[100]坏的暧昧是对事物认识不清楚,或混同有限性和普遍性,内在性和外在性,是应该消除的。而好的暧昧不是偶然的认识不清,而是知识积极的不可消除的特征,也是存在本身的特征,从知觉结构的建构,到身体运动机能的多面性;从性欲的微妙到感情世界的暧昧;从体验的时间性到行为处境的无法统览,无不体现了这种存在的暧昧。“在意识的实际生活中,人们不能说一切东西都有一种意义或一切东西都没有意义,而只能说意义是有的。”[101]当然,这意义本身是开放的,多少是不确定的,因而是多义的。“这种模棱两可不是意识或存在的不完全,而是它们的本质规定。”[102]
如前所述,梅洛-庞蒂认为,传统的主体和客体之间,还有一个存在自组织的过程,这个自组织过程是原始的,即无前提的,它属于所谓的第三向度。这样出现的世界无所谓可证明的真和假,可证明的真和假总是有前提的,而这个原始的世界本身是证明的前提,它不再有前提,它既不真也不假。而寻常人们说的那种真理及其证明,只有在这个基础上才有可能。梅洛-庞蒂的这个思想让人想起了尼采的谱系学和海德格尔关于真理的思想。这也意味着意义不是由主体构造,它的发源地在一个前世界和匿名的前我,它是前谓语、前个人、前反思的形成的。但这个过程也是可逆的,即人们接受意义,也改变意义。“感性事物把我提供给它的东西还给我,但这是我从它那里得到的东西。”[103]“我们选择了我们的世界,世界选择了我们。”[104]这种循环的过程表明主动和被动的区分在存在论的层面是暧昧的。
可以说,暧昧性思想贯穿了梅洛-庞蒂哲学的始终,这也使得他的哲学异乎寻常的深刻。越到后来,他对暧昧性越自觉。针对萨特的纯粹否定的“坏的辩证法”,他要创造一种“好的辩证法”,他把它叫做“超辩证法”。“我们称为超辩证法的东西是一种……能达到真理的思想,因为它无限正视关系的多样性和被称为暧昧性的东西。”[105]梅洛-庞蒂认为存在既不能被定义为自为,也不能被定义为自在,他要重新发现在反思意识造成存在的分裂之前的存在,这种发现既不能在我们之外,也不能在我们之内,而只能在内外两种运动的交叉点。这个交叉点,就是身体。
但身体如果是内外两种运动的交叉点,它就不能再是《知觉现象学》的身体—主体意义上的身体了。梅洛-庞蒂发现,《知觉现象学》的术语,如知觉和被知觉仍然是旧二元论的残余。他现在要寻求的是身体—主体与其环境对话不可见的基础。身体的概念被去人类化地扩大到世界,它同时是事物世界的一部分,是能看和感受事物的事物。身体既是可见的东西,又是观者,即所谓不可见的。这里“不可见”的意思,并不是通常意义的无法看见,而是世界本身的一种缺席形式,是“这个世界的不可见”。“不可见”是自身隐藏的存在,存在是可见的东西不可见的那个向度。[106]在这个意义上,身体不再是身体,身体是主体和客体自己形成的环境,是身体间性(intercrporeite),是“世界的肉”。这使得梅洛-庞蒂可以说:“我身体的经验的他人的经验本身是同一存在的两个方面。”[107]“我身体是由像世界同样的肉构成的,……世界也有我身体的肉,世界反映它,占用它,它也占用世界,……它们是侵越或重叠的关系。”[108]这就是说,我、他人和世界是一体的,而不是对立的,这个一体由共同的材料——肉(lachair)来保证。
但是,“肉”这个概念按照传统思维方式是不好理解的,因为它既非物质,亦非精神,而属于梅洛-庞蒂要找的第三者。梅洛-庞蒂说,要指称它,我们只有求助前苏格拉底思想家用的古老术语“元素”。在古希腊,“元素”指水、气、土、火等一般事物,是时空个体与理型之间的中间地带,是一种给任何存在一种存在风格的实体化原则。肉就是在这个意义上是存在的元素。[109]我们无法用感官来感知这个肉,但它表现在世界的各种结构中,可以为我们意识到。梅洛-庞蒂提出肉这个概念当然不是要生造一种实在,而是要指出在传统主体与客体,精神与物质的二分后面,还有一个更原始的实在(但不是实体)。肉是对这个原始实在的现象学描述。实际上,肉或世界的肉是他的新存在论的基础,所以我们有时也不妨将这个“肉”解读为存在。
虽然梅洛-庞蒂没有完成他的新存在论的全部论述就突然去世,但是这新存在论的基本倾向还是十分清楚的。不可见的存在是可见的知觉世界的基础,它不是结构,而是结构所处的域。它是世界的差异统一的最终基础。梅洛-庞蒂一定认为,这个存在论如果得以建立的话,传统二元论将被彻底克服。由于这个存在论没有最终完成,我们很难对它下什么结论。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如果传统二元论的确错了的话,梅洛-庞蒂的存在论应属最有创造力和想象力的克服方案之一。
注释
[1]Sartre,Being and Nothingness,New York,1956,p.74.
[2]〔法〕萨特:“七十自画像”,《萨特研究》,柳鸣九编选,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年,第89页。
[3]同上。
[4]〔法〕西蒙娜·德·波伏瓦:《萨特传》,黄忠晶译,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6年,第451页。
[5]同上,第415页。
[6]同上,第416页。
[7]“可怕的处境——关于访问巴德尔问题与萨特的谈话”,《外国哲学资料》,第5辑,商务印书馆,1980年,第251页。
[8]〔法〕西蒙娜·德·波伏瓦:《萨特传》,黄忠晶译,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6年,第287页。
[9]〔美〕赫伯特·斯皮格尔伯格:《现象学运动》,王炳文、张金言译,商务印书馆,1995年,第692页。
[10]Jean-Paul Sartre,Outline of a Theory of the Emotion,New York,1948,p.51.
[11]Jean-Paul Sartre,Philosophische Essays 1931—1939,Reinbek,1982,s.282.
[12]〔法〕西蒙娜·德·波伏瓦:《萨特传》,黄忠晶译,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6年,第415页。
[13]〔法〕萨特:《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周煦良、汤永宽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8年,第21页。
[14]Cf.Jean-Paul Sartre,Being and Nothingness,New York,1956,pp.21-22.
[15]Ibid.,p.29.
[16]Ibid.,p.60.
[17]〔法〕萨特:《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周煦良、汤永宽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8年,第8页,译文有改动。
[18]同上,第24页。
[19]同上,第16页。
[20]同上,第23页。
[21]同上,第21页。
[22]Cf.Jean-Paul Sartre,Being and Nothingness,pp.96-99.
[23]Ibid.,p.175.
[24]Ibid.,p.179.
[25]Ibid.
[26]Ibid.,p.784.
[27]Vgl.Bernhard Waldenfels,Phänomenologie in Frankreich,Frankfurt an Main,1987,s.102.
[28]参看〔美〕L.J.宾克莱:《理想的冲突》,马元德等译,商务印书馆,1983年,第248页。
[29]萨特:“为什么写作?”,《萨特研究》,柳鸣九编选,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年,第23页。
[30]同上,第24页。
[31]参看〔法〕萨特:《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周煦良、汤永宽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8年,第27页。
[32]萨特:“答加缪书”,《萨特研究》,柳鸣九编选,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年,第49页。
[33]转引自《理想的冲突》,第263页。
[34]同上,第255页。
[35]〔法〕萨特:《辩证理性批判》(上册),林骧华等译,安徽文艺出版社,1998年,第18-19页。
[36]同上,第71页。
[37]同上,第139页。
[38]同上,第109-110页。
[39]同上,第116页。
[40]同上,第108页。
[41]同上,第170页。
[42]同上,第264页。
[43]同上,第265页。
[44]同上,第270页。
[45]参看〔美〕L.J.宾克莱:《理想的冲突》,马元德等译,商务印书馆,1983年,第254-255页。
[46]参看〔美〕赫伯特·斯皮格尔伯格:《现象学运动》,王炳文、张金言译,商务印书馆,1995年,第743页。
[47]Vgl.Bernhard Waldenfels,Phänomenologie in Frankreich,s.114.
[48]参看〔美〕约瑟夫·祁雅理:《二十世纪法国思潮》,吴永泽等译,商务印书馆,1987年,第94页。
[49]Vgl.Bernhard Waldenfels,Phänomenologie in Frankreich,s.142.
[50]Ibid.,s.143.
[51]Jean-Paul Sartre,“Merleau-Ponty”,in Situations,London,1965,p.283.
[52]〔法〕莫里斯-梅洛-庞蒂著,杨大春译,《哲学赞词》,2000年,第21页。
[53]参看〔法〕梅洛-庞蒂:《哲学赞词》,杨大春译,商务印书馆,2000年,第21-22页。
[54]〔法〕梅洛-庞蒂:《知觉现象学》,姜志辉译,商务印书馆,2001年,第16-17页。
[55]同上,第6页。
[56]同上,第10页,译文有改动。
[57]同上,第12页。
[58]同上,第12页。
[59]同上,第14。
[60]同上,第17页,译文有改动。
[61]同上,第18页。
[62]同上。
[63]格式塔是德语词Gestalt的音译,该词意为“形态、格式”。
[64]同上,第88页。
[65]Merleau-Ponty,The Structure of Behavior,Boston,1963,p.99.
[66]Merleau-Ponty,The Primacy of Perception and Other Essays on Phenomenological Psychology,the Philosophy ofArt,History and Politics,Evanston,1964,p.4.
[67]〔美〕赫伯特·施皮格伯格:《现象学运动》,王炳文、张金言译,商务印书馆,1995年,第765页。
[68]Merleau-Ponty,The Structure of Behavior,p.197.
[69]Vgl.Bernhard Waldenfels,Phänomenologie in Frankreich,s.160.
[70]〔法〕梅洛-庞蒂:《知觉现象学》,姜志辉译,商务印书馆,2001年,第91页。
[71]〔法〕梅洛-庞蒂:《哲学赞词》,杨大春译,商务印书馆,2000年,第9页。
[72]〔美〕赫伯特·施皮格伯格:《现象学运动》,王炳文、张金言译,商务印书馆,1995年,第768页。
[73]〔法〕梅洛-庞蒂:《知觉现象学》,姜志辉译,商务印书馆,2001年,第5页。
[74]同上,第6页。
[75]Merleau-Ponty,The Primacy of Perception and Other Eassay,p.13.
[76]〔法〕梅洛-庞蒂:《知觉现象学》,姜志辉译,商务印书馆,2001年,第540页。
[77]同上,第194页。
[78]同上.,第300页。
[79]同上,第438页。
[80]参看〔法〕梅洛-庞蒂:《哲学赞词》,杨大春译,商务印书馆,2000年,第56页。
[81]〔法〕梅洛-庞蒂:《知觉现象学》,第445-446页。
[82]同上,第237页。
[83]〔法〕梅洛-庞蒂:《哲学赞词》,第50页。
[84]参看〔瑞士〕索绪尔:《普通语言学教程》,高名凯译,商务印书馆,1982年,第28-37页。
[85]Cf.Merleau-Ponty,The Prose of the World,Evanston,1973,pp.143-144.
[86]Merleau-Ponty,Signs,Evanston,1964,p.97.
[87]Merleau-Ponty,The Visible and the In visible,followed by Working Notes,Evanston,1968,p.125.
[88]Merleau-Ponty,The Visible and Invisible,p.126.
[89]Ibid.
[90]转引自〔美〕祁雅理:《二十世纪法国思潮》,吴永宗等译,商务印书馆,1987年,第76页。
[91]〔美〕赫伯特·施皮格伯格:《现象学运动》,王炳文、张金言译,商务印书馆,1995年,第784页。
[92]〔法〕梅洛-庞蒂:《知觉现象学》,姜志辉译,商务印书馆,2001年,第16页。
[93]同上,第227页。
[94]Merleau-Ponty,The Adventure of Dialectic,London,1974,p.204.
[95]Ibid.,pp.203-204.
[96]Ibid.,p.228.
[97]参看〔美〕赫伯特·施皮格伯格:《现象学运动》,王炳文、张金言译,商务印书馆,1995年,第748页。
[98]〔法〕梅洛-庞蒂:《知觉现象学》,姜志辉译,商务印书馆,2001年,第375页。
[99]Merleau-Ponty,The Adventure of Dialectic,p.39.
[100]〔法〕梅洛-庞蒂:《哲学赞词》,杨大春译,商务印书馆,2000年,第2页。
[101]〔法〕梅洛-庞蒂:《知觉现象学》,姜志辉译,商务印书馆,2001年,第375页。
[102]同上,第420页,译文有改动。
[103]同上,第275页。
[104]同上,第568页。
[105]Merleau-Ponty,The Visible and Invisible,p.94.
[106]Cf.Frederick Copleston,A History of Philosophy,vol.Ⅸ,p.410.
[107]Merleau-Ponty,The risible and Invisible,p.225.
[108]Ibid.,p.248.
[109]Ibid.,p.1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