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现代西方哲学十五讲
1.14.2.5 语言哲学
语言哲学

身体不但体现了人类的共存性,它还通过语言开启了人类共存的文化世界。作为行为和能力的身体,首先就是语言行为和能力,没有语言的身体是无法想象的。身体在表现,身体在说话,在与世界和他人的对话中,世界在我们面前渐渐展开。身体概念的根本特征:前主体性、前反思性、意向性、共存性、交往性等在语言和语言行为中得到了集中体现。要真正掌握梅洛-庞蒂的思想,必须理解他的语言哲学。

梅洛-庞蒂认为,传统的经验主义和理智主义心理学都没有正确地理解语言。经验主义心理学将语言看作是一个心理、生理乃至物理现象,语言完全没有自己的主动性。理智主义心理学虽然承认语言的主动性,但仍然只是将语言看作是思想的一个惰性的外壳。经验主义和理智主义都将思想与语言判然两分,这实际上是传统西方思想二元论在语言问题上的反映。而在梅洛-庞蒂看来,语言不是思想的符号,“事实上,言语和思想,一个包含在另一个之中,意义包含在言语中,言语是意义的外部存在”[82]。而意义又内在于身体行为。但这决不是说语言是我们可以绝对控制的纯粹工具或符号系统。恰恰相反,现实的言语(parole)要比我们意识的意向所指更深更广,它的意义是说话者无法控制的。

梅洛-庞蒂对语言的思考重点在言语上,因为言语和表达是身体—主体的一个基本规定。这并不是说他认为身体的任何行为都可以归结为言语行为,梅洛-庞蒂承认有前语言的理解,但是,思想和语言却始终是一体的。言语是身体的一种姿态,它不仅指向一个具体的目标,而且也指向整个世界。它是身体意向性的一个典型例子。语言所记录的不是“我思”,而是“我能”。[83]

说语言始终非使用语言的人所能控制,并不是说语言的使用者对语言毫无办法,只有服从。相反,就像人既为环境所决定,又能改变环境一样,人既受制于语言,又能对语言有所创造。梅洛-庞蒂借用瑞士语言学家索绪尔区分的语言(langue)和言语(parole)这两个概念来表达这个思想。按照索绪尔的区分,言语是个人日常的语言活动;而语言则是言语活动的准则,是一个整体,一套分类原则,一种社会制度。语言是社会的,而言语总是个人的。[84]在梅洛-庞蒂看来,虽然语言体现了人的社会存在,但言语往往能突破现成和给定的东西,创造出新的语言可能性,这就是艺术家、诗人和哲学家经常做的事。

但是,对于梅洛-庞蒂来说,言语不可能是纯粹个人的事,因为言语总是马上就变成一种交流,这是由身体的共存性所决定了的。说话者和听者,作者和读者之间创造着一个将他们联系在一起的共同基础,说和听不是主动和被动的单向灌输过程,而是难分主动和被动的积极的交流过程和对话过程。我并不是仅当我说时才是主动的,倒不如说我在听者那里先于我的思想;当我在听时,我也不是被动的,倒不如说我是根据他人说的东西在说。说也不只是我自己的主动,听也并不是从属别人的主动。因为在对话或交流中不是不同的心灵在发生关系,而是作为言语的我和作为言语的他人在交流。作为说的主体我们在继续,在恢复一个比我们更古老的过程,这就是真理产生和表现的过程。[85]

如果交流或对话是语言的本质的话,那么言语的交往性就根本排除了传统的主体优先性。当我说话或理解的时候,他人在我之中,我也在他人之中。“就我说的东西有意义而言,当我说话时,我对我自己是一个不同的‘他人’;就我理解而言,我不再知道谁在说,谁在听。”[86]实际上,是语言在说,语言在听。语言就是我们,我们就是语言。身体—主体的语言性和语言(言语)本身的交往性不仅彻底消解了传统的主体概念,而且也泯灭了传统我与他人的界限。惟有如此,主体间性的概念才真正得以成立。

越到后来,梅洛-庞蒂越将语言存在论化,在他未完成的晚年著作《可见的和不可见的》中,他称“语言是生命,是我们的生命和事物的生命。”[87]“语言是存在最有价值的见证。”[88]哲学本身也是语言,“这种语言只能从内部,通过它的操作被认识,它由沉默的声音唤起,继续着表达的努力,那就是一切存在者的存在。”[89]

至此,我们可以看到,梅洛-庞蒂的语言思想与海德格尔和伽达默尔的语言思想非常相近,他们都追求一种语言存在论,希望由此解决传统存在论所造成的世界分裂的问题。他们都将语言视为存在的展开和真理的产生过程;他们都认为言语行为是人的基本存在方式;语言证明了人的共存性;语言不但是交往的工具,也是创造的工具,语言对自身的超越就是新的意义的诞生,语言的改变就是世界的改变;人只有听从语言的召唤时他才是人。但是,与海德格尔和伽达默尔不同的是,梅洛-庞蒂最终没有把语言等同于存在,他坚持认为:“没有存在就既没有世界,也没有语言,无论什么都没有;存在就是本质。”[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