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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西方哲学十五讲
1.10.6 驳斥私人语言
驳斥私人语言

如果语言只存在于一个语言共同体中,它只能在生活形式中,作为群体活动的一部分起作用,它的语法规则是公共的,那么,私人语言就是不可能的。所谓私人语言,就是“这种语言的个体词指的是只有说话者知道的东西,是指当下的私人感觉。因此别人不能理解这种语言”[61]

对于近代主体主义哲学传统来说,有私人语言应该是理所当然的事。洛克认为:“语词,在它们原始的或直接的意义上,只代表用语词的人心中的观念,不论那些观念是怎样不完全地、粗疏地由假定它们所表象的那些事物获得的。”[62]但是,人的内心活动不像外部事物,我们无法从外部来观察。自己的内心活动可以通过内省来觉察,别人的内心活动就只有诉诸推测和类比了。如果内心活动都是私人的,那么表达内心活动及其内容的语言,当然也可以是私人的。用更通俗的话来说,私人语言是建立在这样的想法基础上——我内心私人的东西(想法、感受、感情等)只有我知道,别人无从知晓,因此,我完全可以用只有我懂的语词和语法,来指称我内心私人的东西。这看上去似乎挺有道理的主张,维特根斯坦却予以坚决的否定。

私人语言主张的一个基本前提是,存在着只有说话者才知道的私人对象,例如牙疼。“只有我知道我是否真的在疼,别人只能推测。”[63]但维特根斯坦驳斥说,这种观点“从某方面来讲它是假的,在另一方面它是无意义的。如果我们像正常用‘知道’这个词那样用这个词(我们怎么能不那样使用它?),那么别人也经常知道我们什么时候在疼。——是的,但还是没有我自己知道的那样确定:我根本不可能说我知道我在疼(除非也许是作为一个玩笑)。除了是说我有疼之外,还能是什么意思呢?不能说别人只是通过我的行为知道我的感觉,——因为不能说我知道它们。我有它们。”[64]但是,按照我们日常的语法,说某人有什么东西,也就意味着我们可以同样说别人也可能有同样的东西。如果别人不可能有同样的东西,那么说我有某样东西是没有意义的。这里,维特根斯坦用的论证策略是以日常语言的公共性来否定私人对象的存在。感觉可以是私人的,但表达感觉的方式决不可能是私人的,“疼这个概念的特征是由它在我们生活形式中所具有的特殊功能决定的。”[65]“只有在某些正常的生活表达的背景下才有疼的表达。只有在更为广大而确定的生活表达的背景下才有悲伤或爱抚的表达,等等。”[66]因此,说私人对象不存在,不是说我们不能有私人的感觉,而是说不存在别人无法了解或接近的私人对象。

其次,我们并非不能从外部来观察和发现别人在疼,比方我们从他们因疼而扭曲的脸,或者手捂腮帮的动作等。当然,有时也会被装疼的人骗过,但一般来说,我们还是可以知道别人是否在疼。也就是说,我们还是有判断疼的客观标准的。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别人也是可以有与我们一样的疼的,因为标准总是意味着普遍性,意味着一个以上的事物之间存在着共同性或同一性。然而,人们却难以给所谓的私人对象这样一个同一性标准。维特根斯坦指出,个人无法通过任意给一个私人感觉指定一个符号来建立他自己的私人语言词汇表或字典。因为“私人直指定义不是有效的语法规则。……而且没有方法能对照为在直指定义中引进这个名称提供理由的初始感觉经验来检验目前记忆的图像。”[67]维特根斯坦说:

让我们想象一张仅仅存在于我们想象中的表(像一本字典那样的东西)。一本字典只能作为用一个词Y来翻译一个词X的根据。但是,如果只是在想象中去查这样一张表,我们也称它是一种根据吗?“哦,是的;那么它是一种主观的根据”。——但根据在于借助某种独立的东西。——不过我肯定可以借助一种或另一种记忆。例如,我不知道我是否正确记住了火车开车的时间,我就回忆查看一张时刻表是怎样的来核对它。“这里不是同样一回事情么?”——不是同样的。因为这个过程必须产生一种实际上是正确的记忆。如果这张表的精神图像本身经不起正确性的检验,它怎么能确定最初记忆的正确性呢?……

查一张想象中的表不是查一张表,正如一次想象的实验结果的图像不是一次实验的结果一样。[68]

这表明,私人语言在实际操作上也有无法克服的困难,即使对于它的拥有者,它实际上也是不能起到语言应有的作用。

此外,如果真有各具任何其他人都无法掌握的规则的私人语言,那么,这些私人语言之间也就一定无法沟通和交流,因为它们之间不存在一个共同使用的语言,这样,甚至这些私人语言用它们自己的词汇说的私人感觉,如疼是否是指同样的东西都是有疑问的。对此,维特根斯坦做了一个著名的甲虫盒的比方:

假设每个人都有个装着什么东西的盒子:我们把这个东西叫做“甲虫”。没有人能看到别人的盒子里面,因而每个人都说他只是由于看见他的甲虫才知道甲虫是什么。——这里,每个人盒子里有不同的东西是完全可能的。甚至可以想象这样一个东西老是在变化。——但假定“甲虫”这个词在这些人的语言中有一种使用又该如何呢?——如果这样的话,它就不应被用作一个东西的名称,盒子中的东西在这种语言游戏中根本没有地位,甚至不是某种东西:因为盒子甚至可以是空的。——是的,人们可以“除尽”盒子中的东西,无论它是什么,它消去了。[69]

人们之所以主张私人语言的可能性,是因为私人对象的存在。如果私人语言的存在反而使私人对象消去了,那么私人语言还有必要存在吗?还能存在吗?

但是,维特根斯坦否定私人语言的可能性,并不仅仅是为了要证明一个实际并无可能的东西的不可能,而更主要是为了批判近代西方哲学笛卡尔主义,即主客体二分的传统。在这个传统看来,主体和客体,精神和物质,或内部世界和外部世界,处于截然分离的状态。一方面,前者如何达到后者始终是个问题;另一方面,前者似乎自成一个封闭的世界,与外界无关。然而,维特根斯坦反私人语言的论证却向我们表明,内心活动只有与其发生的行为与环境联系在一起,才能被理解。不仅如此,它们实际上还受到体现在日常语言中的公共性的制约,离开这种公共性,它就失去任何表达,实际上就可能是一个空的甲虫盒。由此,笛卡尔主义就失去了其基本的前提。无怪德国哲学家阿佩尔要说,维特根斯坦关于私人语言的思想对于一切哲学都是真正革命性的洞见。[7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