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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西方哲学十五讲
1.10.3 语言与世界
语言与世界

虽然维特根斯坦认为《逻辑哲学论》没有说出的那部分才是重要的,但他却用了大量的篇幅来说相对不太重要却可说的部分,即语言与世界及其关系。语言能够表达世界,世界必须经过语言的表达方能为我们所知、所思,知识和思维离不开语言,这是人类耳熟能详的事实。然而,“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有时知识和哲学的问题,恰恰是因为我们误用了语言。维特根斯坦与许多分析哲学家一样,认为我们许多哲学问题的产生,与误解我们语言的逻辑有关。因此,《逻辑哲学论》的目的就是,对语言和世界的逻辑结构进行一番清理,“为思想的表述划定一条界线”[24]

《逻辑哲学论》一上来先谈世界。在维特根斯坦看来,世界是所发生的一切事情,它是事实的总和,而不是事物的总和。这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特别的是,维特根斯坦不是在一般自然主义实在论的意义上谈论世界和事实,而是在逻辑构造的意义上谈论世界和事实,这是我们了解早期维特根斯坦思想时不可不注意的。

虽说世界是事实的总和,但事实并不是构成世界的基本单位,构成世界的基本单位是基本事实,所有事实都可以化约为基本事实。“事实的结构是由基本事实的结构构成的。”[25]“存在着的基本事实的总和就是世界。”[26]所谓的基本事实,就是就逻辑结构而言最简单的事实,它们不能再分解。基本事实由对象组成,但维特根斯坦讲的对象,不是我们日常意义上的对象,不是一个单一的东西,如一顶帽子、一只苹果等;而是作为世界构成元素的绝对简单物,是纯粹逻辑性的东西,所以维特根斯坦自己也未能给出一个他的“对象”的例子。对象之所以能组成基本事实,是因为“在基本事实中对象彼此处在确定的关系中。”[27]这种关系就是基本事实的结构。必须指出的是,维特根斯坦讲的基本事实与罗素讲的原子事实有很大的不同,前者是指逻辑事实,而后者是指经验事实。

维特根斯坦还认为,“对象构成了世界的实体”[28]。对象不仅是事实世界的实体,还构成了我们可能的世界的实体。因为事实世界与可能世界的形式是一样的,“这种固定的形式是由对象构成的”[29]。可见,所谓“对象”是一个逻辑元素,而不是实在元素。“对象包含着所有基本事实的可能性。”[30]“对象在基本事实中出现的可能性就是对象的形式。”[31]对象的形式是确定的。而对象的形式一旦确定,则世界的形式也是确定的。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对世界的逻辑结构进行分析。

虽说维特根斯坦与他的老师罗素在许多问题上有根本的分歧,但在语言与世界逻辑同构或本质一致这一点上却是相同的。如果说世界是事实的总和,那么语言就是命题的总和。“命题不是语词的杂凑。——(正如音乐的旋律不是音调的杂凑一样)。”[32]命题可以化约为基本命题,它们是基本命题的真值函项。如果说基本事实的构成因素是对象的话,那么基本命题的构成因素是名(Name)。这个名也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名词或名称,而是语言的终极构造因素。维特根斯坦也同样未能给出一个名的例子,他只是说名是绝对简单的符号,它与对象具有相同的逻辑形式。就像对象以一定的方式结合成基本事实一样,名也以一定的方式组成基本命题。

这样,我们看到,语言与世界之间存在着严格的对应关系,事实对应于命题;基本事实对应于基本命题;对象对应于名。但虽然语言和世界有相同的逻辑构成,它们毕竟还不是一个东西。语言如何能表述世界的一个事实,换言之,语言为什么能描写(说)世界,这是维特根斯坦早期要解决的问题。维特根斯坦通过他著名的图像论来回答这个问题。图像论,顾名思义,就是语言是实在的一个图像。据《维特根斯坦的传略》作者冯·赖特说,维特根斯坦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在东线的战壕里读一本杂志,“上面有一幅描述在一次汽车事故中事件的可能次序的略图。这幅略图在这里起着一个命题的作用,也就是说,是对事物可能状态的一个描述。它具有这种作用是由于图的各个部分与实在的事物之间有一种对应关系。这就使维特根斯坦想到,可以把这个类比倒过来,说一个命题就相当于一个图像,因为它的各部分与世界之间有类似的对应关系。命题的各部分组合起来的方式——命题的结构——描述了实在成分的一种可能的组合,即事物的一种可能状态。”[33]

在维特根斯坦那里,图像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图像,而是逻辑图像。图像之所以能够描画它所描画的事物,不仅在于它与它所描画的事物有相同数目的构成因素,更因为图像的要素是以一定的方式相互联系,事物也是以同样的方式相互联系,也就是说,它们的逻辑形式是相同的。维特根斯坦指出:“任何一种图像,不管具有何种形式,为了能一般地以某种方式正确或错误地图示实在而必须与实在共有的东西,就是逻辑形式,即实在的形式。”[34]只有这样,图像与它所描画的事实之间才能具有一种投影关系。

维特根斯坦认为,“命题是实在的图像”[35],“命题是事态的逻辑图像”[36],“命题是对基本事实的描述”[37]。维特根斯坦对“命题是事态的逻辑图像”有如下的说明:

当我说“命题是事态的逻辑图像”时,我的意思是:我可以将一个图像,就字面意义而言,一个素描插入一个命题,然后继续使用我的命题。因此,我可以像使用一个命题那样使用一个图像。这如何可能呢?答案是,正是因为两者在某些方面上一致,而它们共同具有的东西便是我叫做图像的东西。这里,“图像”这个表达式已被引申地使用了。我是从两方面继承下这个概念的:首先,是从绘制的图像那里;其次,是从数学家们所说的图像那里。数学家们所谈论的图像就已经是一个很一般的概念了。因为在数学家们谈论到描画的很多场合,画家们根本就不再使用这个表达式了。[38]

但是,命题也好,图像也好,归根结底是思想在起作用,“事实的逻辑图像就是思想”[39]。是思想使命题符号能够描画事实。命题符号后面是思想活动,思想活动是在心灵内对事实进行描画,然后由有形的语言表达出来。“似乎存在着与语言起作用的方式联系在一起的某些确定的精神过程,只是通过这些过程语言才能起作用。我这里指的是理解和意指什么之类的过程。没有这些精神过程我们的语言的符号似乎就是死的,而且,似乎我们语言符号的惟一功用就在于诱发这样的过程。而它们才应该是我们所真正感兴趣的东西。”[40]

维特根斯坦认为,思想是由心理成分构成的,但心理成分到底是什么,他说他也不清楚。思想的成分与它所描画的事实的成分间的关系不属于哲学,而属于心理学。所有的思想都可以在命题中得到陈述,不能陈述(说)的,也就是不能想的。

逻辑形式,语言与世界已经共有的逻辑性质,都属于不可说也不可想之列。“说出那些逻辑性质是什么是不可能的,因为为了做到这点,你需要一个不具有这些性质的语言。但显然,不具有这些性质的语言不可能是真正意义上的语言。换言之,构造一种不合逻辑的语言是不可能的。”“为了有一个能够表达或能够说可说的一切东西的语言,这个语言就必须具有某些性质。如果事情是这样的,那么它具有这些性质这一点就不再能在这个语言或任何语言中被说出来了。”[41]

逻辑形式和逻辑性质虽然不能说,但能在我们的语言表达形式中显示出来。“命题显示实在的逻辑形式。它展示它。”[42]“每一个真正的命题除了它所说的东西外还显示某种关于世界的东西。……它反映世界的某种逻辑性质。”[43]“人们只需观察它们(真正的命题,或逻辑命题)就可看出这些性质。”[44]这里颇有点现象学的本质直观的味道。

然而,现象学是要回到事物本身,而早期维特根斯坦却并不关心偶然的事物。他关心的是揭示语言与世界逻辑上本质的一致性,正是这种本质上的一致性使得我们可以说自然科学的命题,说世界的事实。但在维特根斯坦自己看来,这不是什么理论,他声称他对理论没有兴趣;这只是语言批判,是思想的澄清。维特根斯坦以为他通过这种语言批判,一劳永逸地解决了哲学的问题。然而,他后来发现,问题远没有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