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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西方哲学十五讲
1.8.2.1 彻底的经验主义
彻底的经验主义

虽然詹姆斯以实用主义哲学家名世,但他哲学最根本的部分却是他的“彻底的经验主义”。詹姆斯在一封信中说:“我的哲学就是我所说的彻底的经验主义,即一种多元主义,一种偶然主义,表示逐渐获得并始终处于创造过程的秩序。它是有神论的,但其本质并非如此。它反对一切有关绝对的学说。”[16]“彻底的经验主义”不是传统经验主义的现代版,而恰恰是要针对传统经验主义的问题,提出一种新的经验主义。

传统经验主义的经验概念是建立在将经验等同于感觉或知觉的基础上的。经验之所以原始而可靠,是因为它直接发生在人身上,为人亲身体验。人通过自己的感觉直接与事物发生关系,这当然不错。问题是经验从来就是一个动态多面的过程,可传统经验主义者却恰恰是静态单面地看待经验。在传统经验主义者看来,当我们看到太阳升起时,我们经验了日出。经验者“我们”和被经验者“日出”之间是单一平面的关系。可实际上,我们对日出的经验决不只是对日出的视觉经验,还包括了我们对日出的种种内心的感受,以及对日出过程中不断变化的自然景观的经验。日出作为一种自然现象,包含着各种各样丰富的内容。即使是最简单的经验,看见一个人,或吃一个梨子,我们也决不是在经验一个抽象的东西,而是经验了这对象本身所包括的一切,如人的身高、年纪、性别;梨子的形状、大小、滋味,等等。

传统经验主义者之所以静态单面地看待经验,是因为他们是从认识论的角度,也就是把人当做一个纯粹的认识主体,去认识或经验一个作为他认识对象的客体。这种人为的主客体关系必然是抽象的、单面的。可在实际生活中,人始终处在种种错综复杂的关系中,从存在论上说,他与任何事物的关系都不是单一的、抽象的,而总是具体多样的。同样,事物也从来不只是一个认识对象,即使我们在纯粹观察一个现象时(如在科学实验中)我们经验到的也决不是单一的因素,只是我们为了我们的研究目的必须将一个因素视为有关的,而将其他因素弃之不顾(这也就是为什么怀特海叫科学理性为“一只眼的理性”)。只要我们从存在论的角度,或者说从人的实际生存活动出发来看经验,传统经验主义经验观的问题就不言而喻了。

詹姆斯正是从人的生存实践出发来提出他的经验概念的。对他来说,经验不是可以抽象或切割的行为,而是人基本的生存活动方式。我们不是在一个静态的抽象环境中经验事物,而是在事物本身的过程中经验事物。也就是说,我们不能从经验过程中抽绎出某个因素,以为这就是直接经验。实际上,这么做的结果是我们只能得到一些抽象的观念而不是活生生的经验。

但传统经验主义正是认为,我们在经验中得到的“所与”(given)就是事物的简单观念,如声、色、形、味等。“不论我们甘心与否,而感官的各种对象一定会把它们的特殊观念强印在人心上;……这些观念既然呈现于理解,则理解便不能拒绝接受,而且它们既然印在那里,它亦不能把它们改变了,涂抹了,重新制造新的。这个正如一面镜子不能拒绝,不能改变,不能涂抹它面前的各种物象在它以内所印的各种影象或观念似的。我们周围的物象既然以各种方式来刺激我们底感官,所以心便不能不接受那些印象,便不能不知觉那些印象所引起的观念。”[17]洛克这段话充分表明了传统经验主义的立场。在传统经验主义者看来,“这些观念本事各个既然都是单纯不杂的,因此,它们只含有一种纯一的现象,只能引起心中纯一的认识来,并不能再分为各种不同的观念。”[18]

但问题是,在实际经验中,我们根本没有纯粹的观念。“所与”永远是具体的经验。传统经验主义所说的简单观念,只是一种理性的抽象(所以传统经验主义离理性主义并不太远)。经验之所以不是简单的,是因为它体现了生活在世界中的人与事物千丝万缕的复杂关系。传统经验主义者恰恰看不到这种种复杂的关系。而詹姆斯的经验学说却正是从人具体的生存经验出发。经验首先不是一个认知过程,而是一个生活过程,人们通过经验与世界万事万物发生关系,经验是人与世界相遇的方式。经验中的“所与”不是简单形状或一成不变的事实,而是经验者与世界复杂的生存关系。国内学者尚新建指出,詹姆斯的经验是“人的生活结构,是人的关系处境。人首先必须活在关系中,亲历关系,然后才能理解。……生活经验先于认识,是认识得以可能的先决条件。”[19]由此可见,詹姆斯“彻底的经验主义”完全突破了传统经验主义理智主义的认识论立场,从人的生存实践来理解经验,恢复了经验的存在论地位。这一突破具有重要的意义,从此经验将不再是一个认识论的概念,而是一个实践哲学的概念了。

实际上,詹姆斯的经验概念指的是源始的生命本身,传统主体—客体,身体—心灵,感觉—概念的区分是生命过程中逐渐产生的区分。詹姆斯把源始的经验称为“纯粹经验”。在《彻底的经验主义》一书中,詹姆斯说:“我的论点是,如果我们首先假定世界有一种原始素材或质料,一切事物都由这种素材构成,如果我们把这种质料叫做‘纯粹经验’,那么就不难将认识解释为纯粹经验的各个组成部分彼此间可以发生的一种特殊关系。这种关系本身就是纯粹经验的一部分。它的一端变成知识的主体或担负者,知者,另一端则变成所知的客体。”[20]这就是说,纯粹经验是主客身心的共同基础,它们之间的区分和它们的关系只是在这个基础上派生的。如果要说实在的话,纯粹经验才是实在。

纯粹经验是自觉意识或反思意识之前的经验,是当下的生命之流,它给我们后来的概念范畴的反思提供材料。但对它本身,我们既不能说它是物质,也不能说它是精神,它是超越物质与精神的区分的。用詹姆斯的话说,就是:“从直觉上分别出来的什么本来是精神性的存在或物质性的存在是没有的,而只有经验从这一个世界到那一个世界的一种位置转移;一种为了有确定意义的实践上的目的或理智上的目的,而把经验同这一套伙伴或同那一套伙伴组合起来的组合。”[21]詹姆斯认为这样就可以消除传统的心物二元论。

然而,在《心理学原理》中,詹姆斯已指出,思想(意识)总是个人的,但纯粹经验却是个人区分产生之前的经验,即中立的、无个体归属的经验,那么我们如何能辨别、证明这种没有任何区分的纯粹经验?詹姆斯自己也承认这个困难,他说,只有婴儿或处于昏迷状态的人才能经验到纯粹经验。但他也不能不承认,这也只是一个假定。[22]但这个假定至少肯定在我们的反思理性运作之前,我们已经处于一种源始的经验,即纯粹经验中。这是我们的生命经验,它潜在地包含了经验以后的种种区分,包括各种各样的关系。在詹姆斯看来,休谟经验主义将关系归结为习惯和信念是错误的,关系其实内在于源始经验中。用他的话来说,纯粹经验不仅充满名词和形容词,也充满介词和连词。[23]

詹姆斯纯粹经验的思想把我们从传统的认知经验概念引向生命经验。与柏格森一样,他将理智视为派生的、工具性的东西。这就解释了为什么他和柏格森彼此欣赏,惺惺相惜。我们在讨论詹姆斯的哲学时,不应忽视他哲学中的这种生命哲学的因素,就像我们在讨论柏格森哲学时不应忽视他哲学中的实用主义倾向。这并不事关某个哲学家,而是事关我们对现代哲学精神总体特点的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