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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西方哲学十五讲
1.7.4 释义学转向
释义学转向

但是,心理学的基础地位在狄尔泰那里并不牢固,他渐渐发现心理学还不足以成为精神科学的基础,还有更原始的基础存在,因此,他后来放弃了将心理学作为精神科学基础的立场,而转向释义学。他认为释义学的基本活动——理解,才是精神科学的基本方法,释义学,才是一切精神的基础。

狄尔泰从心理学到释义学的思想发展,固然与同时代人(如心理学家埃宾豪斯、新康德主义巴登学派和胡塞尔)对他的批评和影响分不开,但主要还是他自身思想的原因。从一开始他对心理学的态度就是有所保留的,早在1860年他在一篇关于释义学的文章中就讲到“心理学化”(Psychologisieren)使精神活动变得支离破碎,结果造成精神生命的消散和一种错误的历史观。[38]他也早已看到:“心理学只知道心理过程……(不知道)什么对心灵是有价值的。”[39]因此,“文化无论如何不能心理学地解释,既不能以康德的方式,也不能以经验主义者的方式,而只能以真正历史的概念来解释。”[40]正是这些考虑,使狄尔泰在心理学能否是基础科学的问题上心存疑虑:“我们为历史和实践生活期待的科学基础只能在一个人类学里提供,它的基础比我们目前的心理学要宽得多。”[41]

狄尔泰从一开始就把人看作历史的造物,但以人的心理过程为对象的心理学却无法解释人的历史本质,心理学本身最终应该从属于一种历史的方法。在《描述和分析的心理学观念》发表前5年,狄尔泰已经看出心理学的局限和心理学的内部矛盾。[42]但他还试图建立一个历史地奠定了基础的心理学,可并未成功。事实上,狄尔泰心目中的那种描述心理学,正如他的朋友与同事埃宾豪斯所批评的,只是一个稻草人。[43]新康德主义巴登学派对心理学的批评和胡塞尔对心理主义的批判,都使狄尔泰看到,心理学实不足以成为他心目中的基础科学。

心理学的不足除了心理学方法的局限,心理学不能充分对待心理关系,无法说明意义和价值的关系等困难外,还有心理学的经验并不能像通常想象的那样,直接为我们所知。这一点是狄尔泰自己的发现。他在著名的《释义学的兴起》中就已经指出,内在经验中的精神实在是很难客观加以把握的。我们不能通过内省直观直接把握心灵,而只能通过它的种种表达形式。另一方面,我们的内省不可避免是有偏向的。心理学的这种矛盾只能通过释义学来解决。释义学不是通过内省,而是通过对精神表达式的解释来把握精神实在。这就意味着心理学无法解决的问题,只能由释义学来解决。狄尔泰看到:“在心理学里认为是缺点的东西不足以解释人类精神最深刻的表现。一种真正的内容心理学得等待心理学描述与分析和历史分析的结合。”[44]

狄尔泰从心理学转向释义学,不仅与心理学自身的困难有关,也与他对心理学对象的独特理解有关。虽然狄尔泰喜欢用“精神”“心灵”“精神生命”“自我意识”“自我反思”这样使人马上与主体主义哲学和唯心主义联想起来的传统术语,导致人们对他哲学的长期误解;但正是在对精神事物的理解和规定上,他超越了传统的哲学。尤其在他的后期思想中,个人的心理经验通过中介化,被改造成文化的、历史的、主体间的经验;当下直接的经历则被赋予一般的意义和价值的含义。

为了阐明他在经验问题上的思想,狄尔泰还提出了“生命经验”(Lebenserfahrung)的概念。如果说“经历”是直接的和非反思的经验的话,那么“生命经验”就是反思的,而且是表达出来的经验,体现了对一般生命的洞见。这些洞见不仅参照他人的经验,而且参照过去人类的经验,也就是历史经验来得到澄清、检验和评估。[45]生命经验与个人体验不是毫无关系的两个范畴。生命经验是中介了的经验,个人经验通过公共形式,如语言,表达出来,就成为普遍的经验,这普遍的经验就是生命经验。比方说,将个人的经历(Erlebnis)诉诸文字,成为文本,这文本所表现的就是生命经验,个别的个人经验由此上升为普遍的生命经验,因为文本含有的意义、价值总是一般的,公共的。生命经验是我们探究生命的价值、事物的价值的那个过程的整体结构。它总是要在语言中表达出来。[46]它虽然不是直接的,却是客观的。它是以语言的形式和历史的内容对体验概念的去主体性的改写。狄尔泰很可能是要用生命经验这个概念来消除人们对体验概念的主观的和心理学的误解。但这只有在释义学的条件下才真正可能。

狄尔泰也正是这样做的。在他看来,“体验首先是通过理解导致超越个人经验的狭隘范围而进入整体和普遍的领域这个事实才成为生命经验的。”[47]和胡塞尔一样,狄尔泰特认为经验中本来就包含着解释的因素,这种因素不是派生的,而是源发的。经验表达的过程也就是一个理解与解释的过程。“这个过程比求助于心理学更本源、更自然。”[48]通过这种过程,个人经验(经历)上升为普遍的生命经验;理解生命经验,也就是理解生命本身。因此,精神科学的基础,只能是释义学。

释义学是一门古老的学问,起源于古希腊,最初的内容是解释古代的典籍与作品,如荷马和其他诗人的作品。到了中世纪,解释的范围有所扩大,包括《圣经》经文、各种法典和史籍。解释的方法一为语言语法的疏通,典故的讲解和文本的考证;一为义理的阐发。总之,有点像我们传统的训诂学。文艺复兴和宗教改革运动大大促进了释义学的发展,但并未改变它只是一种解释技术和方法的学问的基本事实。

德国哲学家和神学家施莱尔马赫(Friedrich Daniel Enst Schleiermacher,1768—1834)将释义学引进了哲学,使它成为一种普遍的方法论。施莱尔马赫的释义学思想对狄尔泰有很大的影响。狄尔泰称赞施莱尔马赫超越了传统的解释体系,几乎就把释义学变成了一种一般的理论,这是一个真正的突破,所以他把施莱尔马赫叫做“释义学的康德”。但是,他觉得施莱尔马赫的释义学受柏拉图理型论影响太大,不是真正历史的理论。在施莱尔马赫的释义学里,“人类文化历史生成的呈现变成静止和无时间的形式。生成被看作是观念下的永恒。”[49]施莱尔马赫释义学没有摆脱传统唯心主义,它注重的是永恒的观念与形式,而不是生生不已的生命(存在)。

现在狄尔泰要在施莱尔马赫释义学的基础上,突破唯心主义的桎梏,将释义学改造成精神科学的基本方法和基础,让它面对人类的历史存在,让它不仅是精神科学的方法论,而且也是一般历史存在的理论。可以说,是狄尔泰,而不是后来的海德格尔或伽达默尔,使释义学真正成了哲学的基本方法和理论。是狄尔泰,为哲学释义学奠定了基础。

狄尔泰的释义学,以经历—表达式—理解的三角关系整体为基本理论构架,而以人的历史存在(生命)为真正对象。他明确提出:“像人所生活的那样去理解生命,这就是今天人的目标。”[50]理解生命,具体而言,就是理解它的种种表达式。根据狄尔泰的生命哲学,生命是一个历史的存在,它既是一个人文关系的总体,又是一个自身展开的历史过程。在这个历史过程中,它必然要表现为种种外在的形式,大到如语言、宗教、哲学、文学、音乐、艺术、社会政治制度、科学理论,等等;小到人的手势、表情、文本、工具,等等。以理解生命为最终目标的释义学,必然要以这些东西为理解的对象。这样,释义学就从单纯的文本解释理论变成了历史存在的解释理论。

这种解释理论,它的起点是经历,它的对象是表达式,它的方法是理解。经历、表达式和理解三者间没有谁更基本的问题。但没有表达式,我们就无法达到生命,表达式是我们到达生命必经的“弯路”。对于理解生命,我们不能用主观内省或直觉的方法,相反,应该用对客观生命表达式阐释的方法。在这个问题上,黑格尔对狄尔泰的影响是明显的。黑格尔认为,精神只有通过它的对象化,即表现为外在社会文化现象和自然现象,才到达自我认识。而狄尔泰也认为,我们只有通过客观精神的对象化,也就是上述那些生命表达式,才能理解生命。他把这些表达式分为三类:(1)科学和理论判断;(2)实践行为;(3)经历的表达式。虽然都是生命的表达式,但经历的表达式与前两类表达式完全不同。它所包含的内在生命的关系整体非任何内省所能感知,因为它的出处意识决不能被看清。我们的生命经验在这第三类表达式中得到了最充分的表达。

艺术作品是第三类生命表达式的典型,它具有独特的揭示生命的功能。与康德以来的许多德国思想家一样,狄尔泰不是从为艺术而艺术的审美主义立场去看艺术的。在他看来,艺术不单是符合美的标准的一些安排得赏心悦目的形式,而是不断引诱我们去看。[51]艺术的内容来自生命,它表达生命,它是生命的再现,艺术用非常生动直观的方式将生命的意义展现在我们的面前。相比之下,“没有科学的头脑能够穷尽,没有科学的进展能够达到艺术家关于生命的内容所说的东西。”[52]艺术,尤其是诗,最接近生命,最真实、最全面,同时也最具体地再现了生命的结构整体和意义。艺术是理解的工具。[53]所以他重申席勒的主张,艺术的最终判断标准是真理而不是美。[54]后来海德格尔与伽达默尔关于艺术的思想与此一脉相承。

狄尔泰常常因为他的生命表达式的思想而被人诟病,因为他经常把生命又叫做“客观精神”,这就使得人们认为他和黑格尔一样,最终不脱唯心主义的窠臼。但狄尔泰的“精神”并没有主观个人心理状态的意识,也不是绝对精神或先验精神。他沿袭洪堡和黑格尔的路子,从不区分主观的精神过程和客观的内容。理解不是把一个表达式还原或回溯到表达者的主观经验,不是将其再主观化。此外,生命表达式表达的主要不是个人的感情,而是生命本身。所以,对狄尔泰来说,释义学根本不可能以把握作者的原意为目的,解释者肯定比作者更好地理解作者。

但这并没有解决狄尔泰的“客观精神”的问题。如果他的“客观精神”与黑格尔的“客观精神”基本一致的话,那么他当然也就无法逃脱黑格尔的命运。让我们来看看狄尔泰自己是怎么说的:“我用客观精神这个观念理解的是个人间的共同性在感性世界中对象化自己的各种形式。在客观精神中过去不断向我们呈现。它的领域从生活样式、交往形式伸展到社会设定的种种目标的关系整体,伸展到道德、法律、国家、宗教、艺术、科学和哲学。”[55]

很显然,狄尔泰的“客观精神”根本不是意识活动或意识状态意义上的精神,也就是传统与物质相对立意义上的精神,他的“客观精神”指的是我们的存在方式,社会活动方式、文化形式和精神活动的形式与内容。因此,他坚持不能把他的“客观精神”简单地等同于文化,它更多的是我们实践的生活价值、升华了的冲动和一些技术安排。它的基础是我们的历史存在,而不是先验规范。无疑,“客观精神”这个术语是从黑格尔那里来的,但在黑格尔那里,客观精神还需上升和回归到绝对精神。可是,狄尔泰把在黑格尔那里属于绝对精神的艺术、宗教和哲学都归在客观精神的名下,说明他不需要,或者说他摒弃黑格尔的绝对精神。对于他来说,历史就是历史,根本没有什么“理性的诡计”之类。他说:“这里没有什么神秘的东西;人们不必去察看一个起作用的天命,更不用说一个历史趋向的目标。”[56]所以对他来说历史没有终点,历史知识永远是临时的和相对的。可见,狄尔泰的客观精神与黑格尔的客观精神有明显的区别。他的客观精神与其说是精神,不如说是关系整体。其实,狄尔泰早已自觉地超越了近代哲学主客二分、心物二分的传统,因此是不能用传统意义的精神去理解他的客观精神概念的。倘若非要以那样成问题的二分(现代西方哲学从各个方面充分证明了这一点)为基础去理解,当然可以说他最终仍是唯心主义,但这种建立在误解基础上的批评是不会有价值的。

但是,另一方面,我们也必须看到,尽管如此,“客观精神”本身是传统哲学的概念,它的传统意义积淀不会因为狄尔泰的重新规定而完全消失;再者,狄尔泰之所以要借用这个概念,说明它里面仍有他想要的东西。或者说,传统仍在对他施加一定的影响。所以他才会说“精神将自身对象化在表达式,这种对象化外在于它,但是它自己的创造”[57]这样充满传统唯心主义色彩的话。狄尔泰的这种暧昧导致的误解,也使我们明白为什么尼采、海德格尔这些人要提出那些在常人看来不可思议的概念。他们实在是不得已啊!

对于任何近代释义学理论来说,理解理论总是一个关键的内容,因为只有通过理解对象的意义才能被把握,才能被阐发出来。一般认为,在狄尔泰的释义学里,理解是不同于自然科学的解说方法的精神科学的特有方法。狄尔泰的确说过:“我们解说自然,我们理解精神。”[58]但是,理解与解说的不同不仅仅在于它们的对象。解说是纯粹知性的操作。但狄尔泰从来就不认为理解是理解主体的一个主观的精神操作,而是认为理解是生命的自然的、实践的态度,是我们生命行为的基本前提。理解的对象不是与我们生命没有直接关系的东西,而就是我们内在的精神生命。理解固然是精神科学的方法,但它从根本上说是我们历史存在的基本特征,它永远是一个过程,而不是可以一劳永逸完成的行动。“一切理解总是相对的,决不能完全完成。”[59]这是因为历史不会结束。

狄尔泰遵循洪堡和施莱尔马赫的思路,也把理解分为基础理解和高级理解。所谓基础理解就是我们在日常生活中,出于生活利益的理解。比如对一个交通标志或一种情况的理解。这种理解几乎就是我们日常生命活动的一部分,因为日用而不知,不会引起我们的注意。高级理解以基础理解为基础,但比它要复杂得多。它属于精神科学的领域。在日常生活实践中,人人都会理解,也人人都在理解,无需理解理论。这说明,理解不是私密性的东西,而是与我们的生存有关的公共的东西。如果我们对一事物的理解与公共的理解不同,那么我们的理解就基本无效。

但理解不是自然科学那样“客观的认识”,也不是像自然科学那样纯理论的知识。理解固然是要去认识精神生命,但理解种种生命表达式的意义,终究还是为了生活,理解追求的是实践的智慧。甚至可以说,因为我们要生活,我们才需要理解。“我们将什么确定为我们未来的目标将影响我们对过去意义的决定。”[60]后来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从未来引出过去,正是出于同一思路。此外,理解生命的意义并不是发现一个客观的事实,而是在重新确定意义。理解不是在生命之外来理解生命的表达,而就是生命过程的一部分。

但狄尔泰从来没有认为理解是一种神秘的内在直觉一样的东西,虽然他认为理解中的确有神秘的东西。在精神科学中,理解离不开抽象、概念化和表象。但理解完全不是用概念进行的逻辑操作。它是前反思的精神活动,是生命理解自己的活动,它要动用一切精神力量:“我们通过纯理智过程来解说,但我们通过全部心灵力量的共同作用来理解。”[61]理解不是理论活动,也不是理智的静观,我们通过理解是要把握活生生的人类经验。因此,精神科学的研究归根结底不是单纯的学术研究,它的根本目的,是要沟通知识与生命,理论与实践。

在狄尔泰之前,施莱尔马赫等人就已经发现理解总有循环的性质,也就是要理解部分,就要理解整体;要理解整体,就要理解部分,这就是所谓的“释义学循环”。狄尔泰从他的历史性思想出发,并不认为释义学循环是坏的循环;相反,他认为这是一个生产性过程。狄尔泰从两个方面来理解释义学循环。一是理论运作与其预设的循环。例如:“建立在观察基础上的描述要求构建概念;概念及其定义预设了一种对现象的分类;如果这种分类要成为一个有序的整体,如果概念要表达它们反映的事物的本质——那么它们预设了一种整体的知识。这里有一个循环。”[62]但是,实际的经验研究又会修正我们的预设和前提,并且成为新的预设的基础。解释同样如此,解释总有些预设,但任何解释的预设都是临时的,必将在解释过程中改变;而与此同时,解释的结果成为新的预设。

另外,生命本身是一个关系整体,而它的种种表达式则可看作是它的“部分”。我们要理解生命本身,必须理解它的这些表达式;要理解这些表达式,就要对生命有所理解。由于生命是一个历史过程,所以理解无始无终。理解不能不是个循环。但这不是原地打转的循环,而是不断丰富的循环。意义在历史中随着理解境遇的变换而不断地生长。这就是释义学循环生产性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