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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西方哲学十五讲
1.7.3 知识论与描述心理学
知识论与描述心理学

狄尔泰的哲学曾长期被人误解,一个主要的原因就是人们对他的“历史理性批判”望文生义,以为他只是要完成康德未做的事,通过理性批判为精神科学奠定基础,使得精神科学也有正当的知识地位。这种印象,的确也可以在狄尔泰的文本中找到许多支持的证据。但事实并非如此。狄尔泰要为精神科学奠定基础是不假,但这决不是对康德认识论的补充;相反,他是要提供一种不同于康德的新的认识论,这种新的认识论并不局限于精神科学,也包括自然科学,这是我们特别应该注意的。

狄尔泰要进行历史理性批判,不是因为康德的批判未及精神科学,而是因为在他看来,传统认识论根本就不能给精神科学,乃至一般知识奠定基础。因为这种认识论并不是从生命的观点出发,而是从一个“旁观者的观点”出发。所谓“生命的观点”,就是从事物原始直接为我们所经历的观点出发。它不是把事物看作是抽去了一切对我们的具体意义、我们对它们的兴趣、价值和其他特征,只是一个抽象的、中立的物,而是我们生命实践的一部分。而“旁观者观点”刚好相反,事物对它只是一个抽象的概念物。如水在“生命的观点”看来,水象征生命;智者乐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等等,总之,“生命的观点”是知、情、意合在一起来看世界,在这种观点下,事物总与我们的生命相关。而对于“旁观者观点”来说,水是一种物质,水是H2O,如此而已,与我们生命毫不相关,旁观者只用知来看事物。显然,传统认识论不适于“生命的观点”,它应该被改造为对生命的哲学和历史的自我反思(Selbstbesinnung)。

狄尔泰认为,康德提出了一切时代哲学的基本问题,就是“有效知识是如何可能的?”但康德却没有正确地处理这个问题。康德的错误在于认为知识的正当性或有效性在于先验的规定,而与经验无关。但在狄尔泰看来,我们的知识不是先验形式演绎的结果,而是经验的产物。人的经验是一个历史的过程,因此,知识总是发展的,绝对的确定性只是一个一厢情愿的妄想。康德以为,先验形式的先天性保证了我们知识的普遍性和永久性,却完全忘了知识的历史性。与康德相反,狄尔泰认为,形式与秩序就在我们经验的实质内容中,而不在先验的领域,要有一个正确的知识论,就必须“在经验上超越康德”[29]。经验不是孤立的知觉,它是知觉基础上的知识,因为经验总是包括判断,包括事实知识的扩展。

传统认识论是旁观者的认识论,它总是认为认识可以从一个完全没有偏见的中立的立场开始。传统认识论又是理性主义的认识论,它认为我们总能给我们知识以理性的说明和根据。但狄尔泰却和美国实用主义者一样,认为知识始于信念,所有知识都含有无法用纯粹理性或逻辑理由来证明的东西。在日常生活中我们其实也不需要认识论的理性论证向我们保证我们有实在的知识,实践自会辨别什么是知识,我们应该满足于经受了时间考验的实践的证明。实践证明的合理性在于知识一开始就具有的实践取向。

在实际生活中,我们始终与世界处于复杂的生活关系中,这些关系是一个关系整体,它们先于理论反思。我们一开始只是体验世界,体验生命,知情意不分,内外不分。只是到了我们与世界的关系出了问题时,我们才会“客观地”打量这个世界,把它当做我们之外的对象,同时也把我们当成“我们”。我们和世界种种复杂的原始的生命关系隐退了,只剩下单一的打量关系。尽可能把事物看得简单、普遍、一律,这样,我们就能最有把握确定它。对于传统知识论来说,这就是它所要研究的知识方式。

但是,在狄尔泰看来,传统认识论过于狭隘,知识不只是理论知识,我们对世界有多少种关系,就对它有多少种观。因此,知识论必须扩大,不仅应该包括自然知识,还应该包括各种人类的经验和知识。认识的真正主体不是康德的“先验自我”或别的什么逻辑主体,而是具体的人类学意义上的人。意识的真正条件不是康德讲的先天性,而是生命的历史过程与发展。历史理性批判将表明,理性不仅不能超越历史,它本身就是历史的。[30]

最后,传统认识论纯粹是以理论认识为对象,以理论知识为目的。但狄尔泰的历史理性批判所意味的那种知识论,却是实践哲学的知识论,它研究的不仅仅是理论认识的条件,更是实践行为的条件。它的最终目标不是理论知识,而是实践智慧。

对于狄尔泰来说,知识论的首要任务是要找到一个能为精神科学奠定基础的基础科学,这门科学,他认为是心理学。心理学是心灵的科学,它研究人类精神生活的整体结构和关系,能将各精神科学组织成一个有机的系统。“就像单个精神科学的发展是与心理学的建立联系在一起的,不理解精神生命的心理整体关系,这些科学联结成一个整体也是无法办到的。除非能在精神科学和它们基础所在的精神整体关系间建立某种关系,精神科学只是一种聚集,一堆乌合,而不是真正的系统。”[31]但心理学不是元科学,也不是像莱布尼茨所认为的一般科学,黑格尔的历史哲学或孔德的社会学那样的关于整体的科学,而只是要将精神生命的种种过程和结果,组合成一个整体结构或关系,以此给精神科学奠定基础。

德国古典哲学家除了施莱尔马赫外,大都对心理学持怀疑的态度。他们认为心理学是自然科学,对精神不起作用,更不用说给精神科学奠定基础了。例如,康德就把心理学看作是“知性的生理学”,根本不能掌握理性的先验基础。黑格尔认为心理学充其量只能给生理学和小说提供材料,而不能给真正的历史和哲学提供材料。但是,到了狄尔泰的时代,心理学成了一门显学,不但作为自然科学炙手可热,而且对哲学影响也非常大。心理主义就是心理学对哲学影响的产物。但是,狄尔泰对当时流行的心理学十分不满。在他看来,流行形式的心理学根本不关心我们的精神内容,“到目前为止心理学已经详细阐述了心理过程的形式和规律,但首先决定我们生存意义的内容却被排除在考虑之外。”[32]因此,狄尔泰说这种心理学是“没有灵魂的心理学”[33]。实际上,“当代心理学是一种膨胀了的感性与联想的学说。精神生命的基本理论落在了心理学的范围之外。心理学成了惟一一门心理过程形式的学说;因此,它只掌握我们在精神生命中实际经验到的东西的一部分。”[34]

为此,狄尔泰要和他的同时代人布伦塔诺和斯图姆普夫一样,要提出一种不同于上述那种作为自然科学的心理学的心理学,他把它叫做描述和分析心理学。如前所述,狄尔泰认为,知识不能是抽象原则演绎的结果,而是经验的产物。因此,本身作为经验科学的心理学,是认识论的基本前提。狄尔泰指出:“认识论的基础包含在活生生的意识和对它的心理整体结构的描述中。认识论并不需要一门完全完整的心理学,但充分实施的心理学才是构成认识论基础的东西的完全的科学形式。认识论是运动中,当然,是朝向一个特殊目标运动中的心理学。认识论的基础在于一种自我反思,它包括精神生命完整的、不支离破碎的内容。普遍有效性、真理和实在,它们的意义首先和主要由这个基本内容决定。”[35]心理学之重要,由此可见一斑。

在狄尔泰看来,心理学不能像当时流行的心理学那样,只是偶然地,或者机械因果地把孤立的、原子式的表象和感觉连在一起。心理现象联系的基础是我们体验的内容和意义的结构整体,即心理结构。这种心理结构完全不同于任何自然的因果过程,不能用联想主义的因果解释方法、实验的方法,而只能用描述的方法来对待。所谓描述的方法,就是没有任何关于心灵本质的假设,无论是形而上学的还是物理主义的。所以描述的方法又叫“纯粹经验的”方法。它只“告诉它发现的东西”[36]。当然,描述的方法并不排斥解释的方法,而是必须和解释方法结合在一起。

流行的心理学的另一个缺点是它方法论上的个人主义,它只是个人心理学,而不是社会和文化的心理学。然而,对于狄尔泰来说,人的存在是社会文化和历史的存在,作为精神科学基础的心理学,必须考虑历史生命的内容。他受到当时德国出现的“人民心理学”(Völkerpsychologie)的启发,觉得心理学应该将自己的研究范围扩大到非个人的心理关系、事件和创造上。但他不同意人民心理学学派将心理学理解为只是研究精神生命的形式。他主张的心理学是社会和文化的心理学,关心的是历史生命的真实内容和像忠诚、工作、爱、维护等特殊的社会关系。

传统心理学无论从内容还是方法上说,都属自然科学。狄尔泰通过对他的描述心理学特殊的方法与内容的规定,实际上把心理学变成了人文科学,或人文科学的基础。“因为事实与规范是不可分地联结在一起的,二者的联结渗透到所有精神科学。”[37]只有描述心理学才能掌握人文世界中事实与价值的紧密结合,只有它才能将所有精神科学整合成一个关系整体,也只有它才能为精神科学奠定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