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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西方哲学十五讲
1.6.5 道德和宗教
道德和宗教

《道德和宗教的两个起源》是柏格森的最后一部主要著作。如书名所显示的,柏格森在这里要讨论的是道德和宗教的问题。在处理这两个问题上,柏格森深受社会学,尤其是他的同胞涂尔干的社会学思想的影响。因此,他不是像传统哲学家那样,从纯粹理论的角度来处理道德和宗教的问题,而是从人类的社会生活出发来处理这两个问题。

因此,与康德不同,柏格森认为道德的起源都不在理性,而在下理性和超理性。道德的明显特征是人的义务感。人之所以会服从道德法则,就是因为人有义务感。但人为什么会有义务感?在康德看来,是因为人有理性。但在柏格森看来,是因为人是社会的动物。柏格森把社会分为封闭社会和开放社会两种。从原始部落到今天的文明社会、现代国家,都是封闭社会。封闭社会的特征是:“社会成员抱团扎堆,对其他人漠然置之,防范着攻击或者进犯,警惕着疆界,事实上,处于永无休止的斗争中。人类社会从自然之手诞生时,就是这个样子。”[18]封闭社会的形成,不是出于什么高尚的理想,而是出于人类自我保存的生存本能,所以它是封闭的、排他的。而一旦形成之后,它与别的出于同样原因形成的群体,必然处于残酷的生存竞争中。为了不至于在生存竞争中落败,它必须不断地巩固自己,保持自己的凝聚力。而要做到这点,必须对它的每个成员有所规定和强制,所谓道德,就是这种规定与强制。在社会的强大压力下,个人不得不服从。一开始是被迫,但久而久之就习惯成自然,有了所谓的义务感。所以义务感不是什么神秘的东西,说穿了它只是社会压力感而已。当然,人也不是完全被迫的,“我们每个人既属于他自己又属于社会”[19],人有他社会的一面,所以他一般会服从社会的压力。但不管怎么说,义务的起源显然是下理性的,它实际上是保持社会凝聚力和社会秩序的手段。

但是,也因为封闭社会道德起源的这种强制性,它必然有压迫和禁锢的一面。人们在满足了生存需要的同时,却往往违背了个人的意愿与良心。而在为了自己社会的名义下,道德效力往往只及于自己社会的成员,而对“非我族类”则可以无所不用其极。封闭社会的道德实际也是封闭的,是静态和专制的。

但道德不仅仅只有封闭的道德。事实上有些人的生命所体现的价值和标准要高于他们所属社会的道德规范,如苏格拉底和甘地这样的人,他们的道德理想主义显然是无法用封闭社会的压力来解释的。柏格森清楚地看到这一点。为此他提出,在封闭社会的封闭道德之外,还有一种道德,这种道德不是专属某一个封闭社会,而是属于全人类的理想社会。这种道德不是通过施加社会压力让人遵守,而是发挥那些道德理想主义者的感召力。柏格森将这种道德称为开放的和动态的道德,“开放”指它本质上是普遍的,追求全人类的联合;“动态”是指它努力要改变社会,而不是照旧保存它。[20]开放的道德是出于对人类普遍的爱,这种爱归根结底是生命的冲动,可见,开放的道德是起源于超理性的东西。如果说封闭的道德起作用是由于社会的压力,那么开放的道德起作用则是由于那些摆脱了自己社会制度与秩序的狭隘束缚的圣人和道德理想主义者的伟大感召力,他们并非要推翻一个社会,而是要改造一个社会。社会由于他们才得以向创造力不断开放,在道德与宗教方面不断前进。

不过,正像在实际生活中记忆和知觉是混合在一起的一样,封闭的道德与开放的道德在现实社会中也是共存和混合在一起的。柏格森认为,理性在它们之间起了沟通的作用,它一方面把普遍性引进封闭的道德,使它不致过于狭隘;另一方面又把义务引进开放的道德,使它可以制度化。开放的道德只有得到理性的认可才会在社会中生效;而封闭的道德则要从开放的道德那里不断得到生命的源头活水。因此,实际上道德包括了“一个由不受个人感情影响的社会要求命令的秩序体系,和由代表了人性中最美好的东西的人们向我们每一个人所作的一组呼吁。”[21]

柏格森认为,人类社会不能没有道德,也不能没有宗教。对于人类这个“惟一拥有理性的生物,然而,也是惟一把它的生存维系于非理性的生物”[22]来说,宗教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与道德可分为静态的道德和动态的道德一样,宗教也可以分成静态的宗教和动态的宗教。静态的宗教与静态的道德一样,出于人类自我保存的本能,起源于下理性的东西,即神话和巫术。“宗教就是自然在运用理智的过程中为对抗可能压抑人和破坏社会的因素而作的防御性反应。”[23]在原始社会,宗教与道德和习俗的功能大致相仿,人们创造出种种神祇来维持社会秩序,保证社会道德习俗和制度得到遵守。但与道德不同的是,宗教还有对个人心理的作用。人不可避免要面对死亡,为了对付凡人必死的观念,人类发明了灵魂不死和死后生命延续的观念,作为一种心理防御的手段。对于无法控制的环境,人们必须设想有能够控制大自然的超人力量会帮助和支持他们。凡此种种,都是静态的宗教产生的理由。总之,静态宗教是“自然对行使理智可能给人带来压抑、使社会瓦解的东西的防御性反应。”[24]

动态的宗教与静态的宗教起源不同,动态的宗教起源于神秘主义。神秘主义在柏格森这里有特定的意思,柏格森说:“上帝是爱,他是爱的对象:这就是神秘主义的全部贡献。”[25]可见,神秘主义是上帝之爱,是人类对上帝的爱,也是人类对生命的爱。只有少数神秘主义者才能体验和体现这种无功利的爱。如果多数人都能像这些神秘主义者那样,依神秘主义而生活,那么人类就不会再有战争和痛苦,社会就会走向开放。与道德理想主义者一样,神秘主义者不是要出世,而是要入世,要改造世界。就像柏格森的许多概念一样,“神秘主义”是个容易引起误解的概念,它不是非理性,“神秘主义并不是无理性,而是理性的补充,是理性中未经探测过的发明的一部分,它是人类超越其个体化本质,使它同存在的本质或生命创造力联系起来的手段的一部分”[26]。凭借这种神秘主义,人类就可以走向开放的社会。

在有些学院哲学家看来,柏格森作为一个哲学家来说也许是不够格的,因为总的来说,他的学说并不是非常清晰的,往往是用诗歌散文般的语言来代理严密的逻辑论证,而即使在有论证的地方,论证也很不充分。而他对于理智的态度,更被理解成他反理性主义的证据。但柏格森的确不是想将哲学作为一种技术来处理的哲学家,他更不想用“一只眼的理性”来妨碍他对人类苦难的感受。越到晚年,他的这种感受越强烈,因此,那种对于上帝和全人类的爱的神秘主义,在他眼里是人类得救的惟一希望。他“谴责把伦理和宗教价值变成单纯的习惯和空洞的姿态,用来作为掩盖在所谓的理性和有秩序的社会里对于受痛苦和贫困的人们漠不关心的借口”[27]。对于人类命运的高度敏感使他要我们放弃失血的形而上学教条,回到活生生的纯粹生命经验,这就是为什么他仍活在我们的时代。

注释

[1]〔美〕约瑟夫·祁雅理:《二十世纪法国思潮》,吴永泉等译,商务印书馆,1987年,第18页。

[2]同上,第24页。

[3]Bergson,Creative Evolution,London,1913,p.162.

[4]〔法〕柏格森:《时间与自由意志》,吴士栋译,商务印书馆,1997年,第74-75页。

[5]〔德〕费迪南·费尔曼:《生命哲学》,李健鸣译,华夏出版社,2001年,第64-65页。

[6]Bergson,Creative Evolution,London,1913,p.142.

[7]Ibid.,p.174.

[8]GillesDeleuze,Bergsonism,NewYork,1991,p.13.

[9]Bergson,Matter and Memory,London and New York,1929,p.3.

[10]Ibid.,p.24.

[11]Ibid.,p.91.

[12]Ibid.,p.92.

[13]Ibid.,p.95.

[14]Cf.T.A.Goudge,“Henri Bergson”,in The Encyclopedia of Philosophy,New York and London,1967,vo1.1,p.290.

[15]尚新建:《重新发现直觉主义》,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161页。

[16]转引自〔德〕费迪南·费尔曼:《生命哲学》,第62页。

[17]同上,第62页。

[18]Bergson,The Two Sources of Morality and Religion,New York,1935,p.255.

[19]Ibid.,p.6.

[20]Frederick Copleston,S.J.,A History of Philosophy,Garden City,New York,1985,vol.Ⅸ,p.207.

[21]Bergson,The Two Sources of Morality and Religion,New York,1935,p.68.

[22]Ibid.,p.92.

[23]〔美〕约瑟夫·祁雅理:《二十世纪法国思潮》,吴永宗等译,商务印书馆,1987年,第43页。

[24]Bergson,The Two Sources of Morality and Religion,New York,1935,p.175.

[25]Ibid.,p.216.

[26]〔美〕约瑟夫·祁雅理:《二十世纪法国思潮》,吴永宗等译,商务印书馆,1987年,第44页。

[27]同上,第4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