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现代西方哲学十五讲
1.5.4 人和超人
人和超人

德国著名哲学家雅斯贝尔斯说:“随时随地都在驱动着他的,既是他对现今的人的不满足,也是他对真正的人、可能的人的渴求与期望。”[9]西方文化的困境、现代性的困境,对尼采来说,首先是通过人无法成为自己的苦闷感受到的。他在青年时代之所以对叔本华推崇备至,是因为叔本华可以引导年轻人走上自我实现之路。叔本华能迅速认识到学生特有的力量,将它们调动起来,实现自己的目标。

在尼采看来,西方的理性主义,或者说唯理智主义的传统使人们日益丧失自己原始的生命力;而基督教传统则使人失去了自己的自我。人变得一模一样,唯唯诺诺,已经不知道怎样获得自己了。尤其是当时流行的历史主义,以历史过程和历史力量来解释人的价值,使得人在一切集体的力量面前只会低头哈腰。尼采对一般的大众早已失去信心。他的精神贵族的立场是毫不掩饰的。他认为柏拉图与一般人的区别比黑猩猩和一般人的区别要大。多数人本质上都是动物,基本上与黑猩猩没什么两样。区别只在于人能超越自己的动物本性,不再是动物,而成为一个真正的人。虽然人人都有人的这种潜能,却很少有人能实现。只有哲学家、艺术家和圣人才能上升到这一点。地狱就是人的自然状态。只有通过超人的努力人才能离开动物王国,进入天堂。

既然芸芸众生都处于动物王国,世界历史就决不是像历史主义者认为的那样是一个进步的故事,而只是无穷的和徒劳的零的增加。它不但不能使我们相信未来,反而使我们看到我们在堕落后陷于绝望。个性、价值、尊严不是天赋的,而是我们作为人的一项任务:自己去努力完善自己以成为自己。这就意味着普遍、绝对的道德律是不能接受的。尼采提出重估一切价值,不仅是要挑战西方现存的价值观念,也是要为人的自我实现开拓空间。在尼采看来,现存的道德价值是使人无法真正成为自己的最大障碍。

尼采发现,任何道德的功能都是为了约束和制服人的激情。道德一开始使用强迫手段来使个人行为符合社会的利益,但强迫渐渐养成了一种习惯,形成社会的声音,这就是我们称之为良心的东西。可见道德也是从权力意志中产生。道德有两种原初类型:主人道德和奴隶道德。主人道德又叫贵族道德,它的特点是积极进取,独立特行。崇尚强大,鄙视柔弱。追求创新,拒绝平庸。“善”等于“高尚”,“恶”等于“卑鄙”。奴隶道德又叫畜群的道德。它的特点是同情、仁慈和谦卑被看成美德,而强者和独立不羁的人则被看成危险人物。它是弱者和无力者的道德。按照奴隶道德的标准,主人道德的好人就是恶人。这里所讲的“主人”和“奴隶”,也是一种隐喻,并无社会学的意义。“贵族”和“奴隶”在这里不是指现实的社会阶级,而是指两种不同类型的人:独立特行的人和随波逐流的人。

主人道德和奴隶道德实际上是韦伯所谓的“理想类型”,在现实生活中它们是混在一起的,往往在同一个人身上会同时有这两种道德的因素。道德不仅仅是约束人的行为规范,还是我们观察世界和自己的方式。因此,主人道德和奴隶道德实际上是两种不同的存在方式。在《道德谱系学》一书中,尼采追溯了这两种道德产生的根源。较高类型的人,即所谓主人,从他丰富的生命和力量中创造他自己的价值,而软弱无力的人因害怕强者,总试图将畜群的价值说成是绝对的,来驯服强者。奴隶在道德上的反抗始于怨恨创造和产生价值。他们当然不会公开承认对强者的怨恨,而是用迂回间接的办法来做。

其实,较高类型的人并不想把自己的价值强加给弱者,两种道德可以共存,只要奴隶不把他们的道德强加于人就行了。但奴隶不会愿意这么做,他拼命要使他自己的价值普遍化。基督教道德实际上就是这么一回事,它成功了。尼采从不否认基督教有价值,认为它至少可以使人变得高尚。但他同时也看到它表达了奴隶对主人的怨恨。尼采反对民主和社会主义运动,因为他认为它们也是出于怨恨,是从基督教派生出来的。

尼采拒绝一个普遍、统一、绝对的道德体系,因为它是仇恨的产物,代表了低级堕落的生活;而贵族道德代表了生命向上的运动。尼采并不反对通常的道德规范,他肯定它们的价值。超越善恶当然不是不讲道德,而是要人超越他目前的状况,向更高的方向发展。这个更高的方向,就是超人。

尼采认为《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是他最重要的成果。在这部书一开头,查拉图斯特拉从他隐居的山上下来,刚遇到人们就说他要教人们“超人的道理”。超人也是一个容易引起误解的概念。“超人”一般指具有超凡能力的人,但尼采的超人概念却根本不是这样。“超人”是人们对德文Übermensch的翻译,但Übermensch并没有“无所不能”的意思。照字面上来看,它的意思是“人之上”。照尼采的说法,Übermensch是平庸和停滞的反命题。尼采用这个词来指他心目中人的理想目标。在尼采看来,人类已变得太平庸了,是应该克服的东西。只有克服自己的人,才能成为超人。人是一座桥梁,是动物与超人之间的一根绳索。这给人的感觉似乎是人只是从动物到超人进化过程的一个必须超越的阶段。其实不然。尼采对当时流行的进化论(演化论)不以为然。他认为人类的目标不在历史的终点,而在他的最高典型中。超人并不是人类必然要达到的一个阶段或目标。相反,它是一个几乎难以达到的目标。除非人们能将自己的激情变为美德,使冲动升华,重新评估一切价值,从自身丰富的生命力中创造出新的价值,否则不会有超人。

但实际上尼采认为超人还不存在。虽然他有时也将歌德、拿破仑或恺撒作为体现了他的超人理想的人,但这只是就某些方面说的。比如说,说拿破仑是超人,是就他造就了自己而言,而不是因为他的赫赫武功。从总体上讲,连查拉图斯特拉也不是超人,只有歌德比较接近超人的目标。但这不等于说超人根本不是人,而是说,超人实际上是更高的理想类型的人,或人的理想。他半是天才,半是圣人,却不是卡莱尔推崇的英雄。卡莱尔的英雄具有使社会不陷入无政府状态的功能,但尼采的超人没有这种工具价值。他本身就有价值,因为他体现了有惟一终极价值的存在状态。但它很可能不是一种现实状态,而是理想状态,就像儒家的“圣人”概念那样。超人是对人自身的要求,人要克服自己。

尼采的超人概念不是一个个体性概念,而是一个类概念。人要克服自己,固然是要转变气质,控制激情,但也更要能为自己重新立法,为自己铸造新的价值。但在这么做之前,他必须重估一切价值,因为他的现状很大程度上与现存的价值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