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现代西方哲学十五讲
1.5.3 权力意志
权力意志

毫无疑问,权力意志(Der wille zur Macht)属尼采最重要、最核心的思想,也是最容易引起别人误解的思想。因为Macht(权力)这个概念马上就会使人产生负面的联想。正因为如此,我国学者一般都不愿将der Wille zur Macht译为“权力意志”,而译为“强力意志”,甚至“冲撞意志”等,以避免误解。但既然der Wille zur Macht是尼采的核心概念,自然不能光从字面意义上来考虑它的译法,更要根据它在尼采哲学中的特殊意义来决定如何翻译为好。

在尼采哲学中,Der Wille zur Macht是一个存在论或本体论的概念,是尼采对宇宙间一切事物和宇宙本身的根本原因和动力的一个一般解释,也是看和描述宇宙的一般方式,而不是像康德的物自体或叔本华的意志概念那样,是关于可见世界后面一个实在的形而上学学说。尼采在《超越善恶》一书中说,逻辑的方法要求我们去探求一个解释宇宙万物的总原则,一种基本的因果活动形式,我们可以用它来统一可见的现象,der Wille zur Macht就是这个原则。生命本身就是der Wille zur Macht,推而广之,世界也是这个der Wille zur Macht。Der Wille zur Macht并不是一个超验的实在,而是一个经验的假设,它存在于它的种种表现中。因此,要知道它究竟是什么意思,让我们看看它在人类认知中的表现。

尼采和赫拉克利特一样,认为真实的世界是流动和生成,而不是存在。因为存在这个概念就意味着将流动和生成定格在一个固定的状态,这是人对实在的强加,是一种权力或权力意志的表现。科学就是人为了支配自然而把自然变成概念。知识是一个解释的过程,但这个过程是以生命的需要为基础,表达了要把握否则是不可认识的流动的生成的意志。因此,尼采认为,知识是Macht(权力)的工具,它和权力一起增长。认知的欲望,就是认知意志,取决于der Wille zur Macht。这是一种要掌握某个实在领域,让它为人服务的存在冲动。认知的目标不是知识,不是为掌握根本没有的绝对真理而认识,而是要掌控。实在是生成,流变不息。我们将自己的认知格式加于流动的生成,使它变成固定的存在,便于我们掌控,使之为我们的利益服务。这就是我们认知或知识的实质,它是der Wille zur Macht的一种典型表达。[7]

再比如,在有机界,有机体是一个错综复杂的追求增加权力的系统集合,它本身就是der Wille zur Macht的表现,它寻找障碍去克服。在心理学领域,同样可以用der Wille zur Macht来解释。快乐是增加权力的感觉,痛苦则是从der Wille zur Macht的障碍中产生的。

从der Wille zur Macht的种种表现来看,它无疑是指一种要想征服、掌控、克服、支配的原始冲动和欲望。对此,海德格尔有精辟的分析。海德格尔指出,尼采的意志就是命令,命令是主人,它要支配一切行动。命令是人发给自己的,自己服从自己,也就是自己克服自己。之所以能够发出命令、服从命令和克服自己,是因为有权力。尼采自己也说过,der Wille zur Macht是要做主人的意志。做主人,就是有权力,而不是一般的力或强力。有力者或有强力者未必是主人,只有有权力者才是主人。只有有权力,而不是强力,才能为自己设定条件,即价值。[8]因此,der Wille zur Macht只有译为“权力意志”,才能将这一术语所蕴含的征服、掌控、克服和支配的意蕴表达出来。尼采的确对政治权力十分反感,他讲的权力也根本不是政治权力或强权,却是它们的原因。没有这样的权力意志,近代可怕的政治权力与强权也是不可设想的,正如没有它,近代的科学技术也是不可设想的一样。

与叔本华一样,尼采的知识观是实用主义的知识观,这种知识观必然导致否定绝对真理。但尼采并不到此为止,他更进一步肯定谎言的价值,模糊真理与谎言、真理与错误的区别。而这一切都建立在他的实用主义知识论上,也建立在他赫拉克利特式的实在观上。以此来看,他的有些思想就不是那么不可思议了。比如,他说真理就是某种如果离开它某种生物便不能活的错误,初听起来,任何头脑正常的人都不会同意。但如果我们同意他的理论前提:实在是生成的流变,而不是固定的存在,那就意味着任何对它的判断(必然是某种固定)都不可能是正确的,都必然是错误。然而,这却是人类生存所必需的错误。我们明明知道概念、名称或语言不等于事物,但我们不能不用它们,否则我们就没办法生活。逻辑规律也是这样,我们之所以相信它们,不是因为它们有什么超验的、绝对的真理性,而是不信它们不行。比如,如果我们不信同一律,我们就找不到我们要找的任何东西,不能做我们要做的任何事。

尼采认为,真理与错误都只是我们的虚构,在这一点上它们没什么不同;所不同的只是,错误是那些不如别的虚构有用,甚至有害的虚构。我们之所以对真理的虚构性质没有警惕,是因为那些已经证明对人类有用和已获得没问题的真理地位的虚构扎根在我们的语言中。语言使我们误以为我们说世界的方式就是实在世界的反映。但语言及其表达不过是人的虚构,它们的正当性不在客观的根据,而在于它们的实用性。

尼采权力意志的认识论固然不能说是完全的胡说八道,也的确是揭示了真理问题的现实生活根源,但它的权力意志的前提却同样是有问题的。由于权力意志也不是什么超验的实在,而是经验的假设,那么,当然它也只是一种虚构,必须以它的有用性来证明自己。尼采可能会说,它的有用性就在于它提供了一种解释模式。然而,人们仍然可以问,为什么是这种解释模式而不是别的解释模式,它的优越性在哪里?这就必然要诉诸有用性以外的其他原则。并且,有用性似乎不可能是终极原则了。当然,尼采可能会说,他根本就不承认有什么终极原则,就像不可能有绝对真理一样。但是,终极原则不等于绝对真理,此其一。如果有用性不是区分真理与否的最终原则,那么尼采知识论的立场就要大打折扣,此其二。

尼采认为,权力意志是我们遇到的最终事实,是存在最为内在的本质,是世界的实质。但是,这样的说法似乎又是将它当成了先验的本质,而不是经验的假设。总之,权力意志可能是尼采哲学的阿基里斯之踵(Achillies'heel),是他所反对的西方形而上学传统在他哲学中的残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