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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西方哲学十五讲
1.4.2.2 对黑格尔的批判
对黑格尔的批判

虽然祁克果和他同时代的许多人一样,受到黑格尔的很大影响,但是,他的气质以及对生命的敏感使他无法接受黑格尔风格的哲学。对于黑格尔来说,哲学归根结底是要认识宇宙的真理;而祁克果则相反,他要寻找的是自己生命的真理。他早年在日记中写道:可见对于祁克果来说,哲学首先是个人生命的追求,真理必须与个人生命有关才有意义。但黑格尔的哲学却不是从个人生命出发,而是从绝对精神出发。黑格尔的哲学体系是一个以绝对精神自我发展和自我认识为目的的、囊括一切的封闭体系。绝对精神的发展表现为历史的运动,在这运动中,人类只是绝对精神实现自己计划的工具。即使像拿破仑这样叱咤风云的人物,也不过是“理性狡计”的代理人而已,个人在黑格尔的体系中毫无地位。在祁克果看来,黑格尔哲学强调抽象的整体而忽视了个人的存在,只是停留在纯粹的思想中,而没有涉及具体的人生。黑格尔哲学重视反思和理性而缺乏热情,但祁克果认为“我们时代所缺乏的不是反省力而是热情。”总之,黑格尔哲学并不能给人以怎样生活的智慧,因而它对于人生是完全无用的。

我真正缺少的东西就是要在我内心弄清楚我要做什么事情,而不是我要知道什么事情(在做每一个行动之前须对之有所了解这一点不在此例)。问题在于了解自己,认清上帝真正希望我做什么;问题在于找到一个对我来说是确实的真理,找到一个我能够为它而生为它而死的观念。[32]

黑格尔哲学特有的表达方式是把一切事物纳入他观念的逻辑体系中,是概念自身的矛盾推动逻辑体系的发展。在祁克果看来,黑格尔把个人生存的具体性变成了概念的抽象性。但任何概念的体系都只是可能性而不是现实性,可能性能否实现不在于概念,而在于个人。个人做什么并不有赖于他理解什么,而取决于他要什么。意志先于理性,这是祁克果与叔本华一致的地方。这种一致,也提醒我们现代哲学意识的一种明显转向。

但在祁克果这里,意志优先意味着个体性优先。他对黑格尔哲学的根本不满在于,他认为黑格尔哲学在历史世界的普遍性中抹平了个人的生存,让人消散在浩瀚的历史进程中。黑格尔的真理是一般存在的真理,而不是个人生存的真理。由于黑格尔忽略了个人,他讲的演进的生成只是一种幻觉。

由于祁克果特殊的个人经历,人们容易以为他强调个体性是出于他个人的遭遇,出于他自己所遭受的种种压抑。其实,正如勒维特深刻指出的,他的“个体性”完全不是个人,而是对世界的当代条件的一个普遍反应。[33]黑格尔哲学对人的忽视,是整个时代对人忽视的反映。祁克果发现,他那个时代,即现代的特点是以反思来代替行动,个人加入各种各样的社会组织,希望以此来影响历史的精神。人们只关心偶然的、历史的问题,而不关心本质的、内在的问题,即自由和道德。尤其在黑格尔那里,个人的生存被形而上学的思辨代替。祁克果说,每一个时代都有它自己特别的不道德,他的时代的不道德并不在于追求快乐和享受,而在于无视个人。人们担心,如果他成为一个个别生存的人的话,他会不留痕迹地消失,没有人会注意他。因此,人们将自己混同于时代、世纪、人群或公众。只有这样,他才敢去做些什么。个人变成大众,大众在一定条件下会变成暴民,这在以后的历史中得到了多次证实。

在祁克果看来,黑格尔把人类存在理解为按照概念的理解发展的模式来进行不仅在理论上是错误的,在实践上等于取消了人自由选择的可能;这种选择才是人之为人的标志。这种选择一定不是逻辑的活动,而只能是生命的活动。按照黑格尔的哲学,绝对精神发展到最后可以有一个全知的观点,但在祁克果看来,这只是幻想。因为人是有限的,永远也不可能达到全知的观点。

祁克果对黑格尔哲学的批判除了哲学关注点不同之外,他们对哲学的理解也有很大的不同。在祁克果看来,哲学主要关心个人和他的生活方式,而不是概念和概念化的知识。概念的逻辑推演决不能把握个人种种非常普遍的东西——他的感情、特殊的思想、激情和气质等。哲学不是要回答“我们怎样认识”或“能认识什么”的问题,而是要回答“我应该做什么”的问题。哲学的真理是主观的真理,是对我而言的真理,是我能为之生为之死的真理。哲学的真理之所以是主观的,是因为它不像“地球围绕着太阳转”这种判断——是描述一个事实或一种情况,而是构成了一种个人的行为。真理不是学究在书房中面壁苦思的结果,而是个人对自己的生活道路进行热情探索的产物。当然,祁克果并不否认有客观的、非个人的真理,例如数学的真理。但哲学的真理必须是含有个人承诺的真理。这种真理并没有像数学真理那样的逻辑必然性,相反,它是客观不确定的,所以它是一种冒险。这种主观的真理不是决定对错的标准,而是决定我们行为的方向。据此,它也是信仰。这样,祁克果就在传统的真理概念(客观真理)之外又提出了一类真理——信仰的真理。它无关知识,而关系到我们的生命行为。

我们可以看到,祁克果对黑格尔哲学的批判不是理论对理论的批判,而是从生命实践出发的批判。这种批判不是要在理论上纠正什么错误,而是要以此开始新的哲学。这种哲学必须以个人为出发点,这不是因为个人在现代开始觉醒了,而恰恰是个人在现代陷于消失的危机和绝望中。只有重申人的生存,个人才不致淹没在种种形式的集合或联合中,或消失在无机的历史进程中。比起后来的存在主义哲学家,祁克果的哲学好像更有资格称为个人的生存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