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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西方哲学十五讲
1.4.1.3 叔本华的悲观主义
叔本华的悲观主义

根据叔本华的理论,各个等级的理型是相互依赖的,较高等级的表现以较低等级的表现为前提。例如,人依赖动物;动物又依赖其他动物和植物;植物需要土壤、水、太阳等。尽管如此,不同理型的现象本质上处于彼此战争的状态。例如,我们人为了维持自己的生命要杀戮动物,消耗各种植物;动物也是如此;植物为了维持自己的生存也要消耗大自然的许多东西。有机体之间的这种斗争其实是内在于意志本性的一种更基本的斗争的表现。意志有和谐的一面,表现为自然现象相互适应,但它也有自我不和的一面。

意志从根本上讲是盲目的,是没有理由与根据的,理由与根据只适用于现象,不适用于意志。意志是一种盲目的冲动,一种无穷的努力或永恒的生成,它实际上是一种原始的生命力,意志实际上是生命意志。它表现为动物的自我保存和繁殖后代的本能,也表现为人为满足自己生存需要的种种活动。然而,意志既然是一个无尽的追求,那么它永远也没有满足的时候。所以叔本华又把意志称为“饥饿意志”。

作为意志的外在表现的大自然,它的内在本质就是不断地追求挣扎。“欲求和挣扎是人的全部本质。”[11]在现实生活中,人追求幸福和满足,但却得不到。所谓的幸福与享受只是欲望的暂时停止,欲望[12]其实是一种痛苦的形式,人从来就是痛苦的。幸福是愿望得到了满足,但愿望一旦得到满足,就不再是愿望,就会产生可怕的空虚和无聊,人的存在和生存本身就会成为他不可忍受的重负。“所以人生是在痛苦和无聊之间像钟摆一样的来回摆动着;事实上痛苦和无聊两者也就是人生的两种最后成分。”[13]虽然人想尽一切办法逃避空虚和无聊,消除痛苦,却无法成功,因为痛苦和空虚、无聊不是人生偶尔的现象,而是人生的本质。

正因为如此,叔本华认为,幸福都只是消极的,而不是积极的。幸福无非是从痛苦或缺陷中获得解放,但解放以后必然又生新的痛苦。大多数人的生活就这样被痛苦和空虚包围。叔本华这样来描述人们的生活:

任何个别人的生活,如果是整个的一般的看去,并且只注重一些最重要的轮廓,那当然是一个悲剧;但是细察个别情况则又有喜剧的性质。这是因为一日之间不停的别扭淘气,一周之间的愿望和忧惧,每小时的岔子,借助于经常准备着戏弄人的偶然巧合,就都是一些喜剧镜头。可是那些从未实现的愿望,虚掷了的挣扎,为命运毫不容情地践踏了的希望,整个一辈子那些倒楣的错误,加上愈益增高的痛苦和最后的死亡,就经常演出了悲剧。这样,命运好像是在我们一生的痛苦之上还要加以嘲笑似的;我们的生命已必然含有悲剧的一切创痛,可是我们同时还不能以悲剧人物的尊严自许,而不得不在生活的广泛细节中不可避免地成为一些委琐的喜剧角色。[14]

既然如此,“人生在整个根性上便已不可能有真正的幸福,人生本质上就是一个形态繁多的痛苦,是一个一贯不幸的状态;……”[15]乐观主义是没脑子,没思想的人才会说的空话;要不就是对人类无名痛苦的恶毒讽刺。

这样彻底的、无可救药的悲观主义,为近代以来西方哲学家中所仅见。人们往往把叔本华的悲观主义归结为受印度哲学,尤其是佛教哲学的影响。这当然并不错。但不仅仅如此。叔本华的悲观主义中有着不可忽视的时代内容。当叔本华将欲望作为人的本质的时候,他不仅颠覆了几千年来西方主流传统对人的理解,更揭示了一个现代的基本事实:“欲望成了物自体、瞬间的抽象事件、反对早先的社会制度的工具。在早期社会里,欲望过于狭隘和特殊,过于紧密地与局部的或传统的义务联系在一起,以致无法以此方式被具体化。……在新的社会制度里,欲望以普遍的占有性的个人主义形式出现,它是公开的秩序,是统治性的意识形态和占主导地位的社会实践;这更是因为欲望在社会制度中为人们所意识到的无限性,在此社会制度中,积累的惟一目的是为了进行新的积累。由于目的论的创伤性瓦解,欲望开始独立于特殊的目的,或至少与之不相称;一旦欲望……不再是有目的的,欲望便会可怕地开始强迫自己成为物自体,成为毫无目的或理性的、模糊的、不可测度的、自我推进的力量,……”[16]叔本华的悲观主义,无疑也是建立在对现代(资本主义)生活本质的悲剧性的洞察基础上的。

既然痛苦是由生命意志所产生,那么根绝痛苦的办法似乎也只有弃绝生命意志一途。讲到弃绝生命意志,人们首先会想到自杀。但叔本华认为自杀是对意志的屈服,而不是否定。自杀者妄图以一次意志活动(自杀)来消灭自己的身体,以为这样就是消灭了意志,殊不知身体只是意志的现象,意志在这里正是以取消自己的现象来肯定自己。所以自杀不能取消意志。“得救的惟一途径就是意志无阻碍地显现出来,以便它在这显现出来的现象中能够认识它自己的本质。惟有借助于这认识,意志才能取消它自己;同时也能随之而结束和它的现象不可分的痛苦。”[17]

这要求人们认清物自体的本质,认识到利己主义和自我要求都是意志的表现,通过禁欲主义和苦行来取消利己主义和自我要求,也就是取消意志。具体的做法则与一些苦行主义宗教要求信徒的并无二致:强制自己不去做自己很想做的事,反而去做自己不想做的事。不反对别人对他做不义的事,欣然接受任何损失、任何羞辱、任何侮慢,把这些当做考验自己不再肯定意志的机会。以苦行来降服和灭绝意志。欣然接受死亡。

叔本华和历史上那些禁欲主义宗教家一样,相信这可以克服生命意志,最终消除痛苦。然而,如果生命意志不仅仅是人的意志,更是宇宙本质的话,那么任何个人对它的克服都只有个体的意义,而没有全体的意义。从整体上说,生命的痛苦丝毫也没有消除,生命的意志丝毫也没有被取消。但叔本华认为,只要我们达到了物我两忘、四大皆空的境界,就算意志否定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