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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西方哲学十五讲
1.4.1.2 意志与现象
意志与现象

在《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第1版的序言中,叔本华明确告诉读者,他的哲学是从康德的成就出发的。康德将世界一分为二,分为本体与现象,我们的认识能力仅及于现象世界,本体为我们的认识能力所不及。叔本华的哲学就是以此为出发点。他也认为世界有本体与现象之分。但与康德不同的是,他并不认为本体不可知,至少我们知道,本体就是意志,现象界的万事万物,只是意志的不同表现。但是,人的主观认识形式与现象界的种种规律不能用于本体,即不能用于意志,在这一点上又是承袭了康德批判哲学的思想。

叔本华也认为,现象界或者说表象世界并不是一团乱麻,表象不是在完全孤立的状态中向我们呈现。相反,所有的表象都是以一种有序的方式和其他表象联系在一起。知识或科学是对这些有序关系的认识,而不是表象的任意集合。他相信沃尔夫说的“无事物无其为何存在的理由”,这些关系后面一定有充足理由,我们对象知识的原理一定是充足理由的原理。他的博士论文《充足理由律的四重根》就要说明这个道理,并分析事物及其关系的类型。

在叔本华看来,“世界是我的表象”[2],但这并不是说,世界是由我创造的,也不是否认物质世界的客观存在,而只是说它对我们呈现,或被我们表象,是我们关于它的一切论断的前提,世界就是它对我们表象的那个样子。换言之,它对我们永远只是我们表象它的那个样子。世界上的事物之所以有不同的类型,是因为我们人有不同的表象方式,所谓的“充足理由律的四重根”,指的就是4种不同的表象能力或方式。第1种表象方式是直观经验的表象方式,它构成物理世界的对象,支配它们的充足理由律是“生成的充足理由律”。第2种表象方式是抽象概念的表象方式,它构成判断,支配它们的充足理由律是“认识的充足理由律”。第3种表象方式是对时间和空间的先天直观,它构成数学的对象,支配它们的充足理由律是“存在的充足理由律”。最后一种表象方式是行动,它的对象就是意志主体,支配它的充足理由律是“行动的充足理由律”,或“动机律”。

充足理由律表明,现象世界是必然性领域。这一点康德就已指出。不同的是,在叔本华这里,必然性有不同的类型。并且,叔本华认为,动物也有现象世界,因为动物也有知性,所以它们也有感觉的先天形式:时间和空间,有知性的范畴;但它们没有理性。理性是人类独有的。但人类有理性并不说明人比动物优越,相反,恰恰说明人在某些方面不如动物。动物固然没有理性,但是大自然给了它们足够的满足自己需要的手段,如虎牙象鼻,鹰眼蟹鳌。人在某些自然天赋或本能方面不如动物,但需要却远比动物复杂,加上大脑随着有机体的发展而发展,理性就此产生了。

因此,理性的功能首先是生物学的功能,它是大自然发明来满足人类需要的工具。尽管如此,理性的功能是抽象的,理性的惟一功能就是构成概念的功能。概念也是表象,却是抽象的表象。概念可以使我们比较容易地处理、概括和整理知识的原始材料,便于人类交流知识和保存知识。但是,与直观表象相比,概念在某种意义上是贫乏的,因为它省略了许多同类对象间的不同。“直观永远是概念可近不可即的极限。”[3]然而,人类不能没有概念。动物只生活在现在,而人却同时还生活在未来和过去。动物只满足当前的需要,而人却能未雨绸缪,为未来做准备。这一切都离不开抽象概念。但不管怎么说,抽象概念也好,理性知识也好,都只是满足身体需要的工具。叔本华这种实用主义的知识论,乃现代西方哲学认识论上的实用主义之滥觞。

更值得注意的是叔本华对于理性的观点。西方哲学从古代开始,就存在着一个强大的理性主义传统,这个传统到了近代得到了进一步的加强。近代西方哲学从表面上看,理性主义和经验主义分庭抗礼,实际上二者之间并没有隔着一道万里长城,经验主义只是理性主义的一个变种,“大陆理性主义完全来自洛克”[4]这个论断虽说过了点,但也不是完全没有根据。人是理性的动物,必须受理性指导,经验是知识的起源,理性才是真理的裁判,在这些问题上,经验主义与理性主义并无不同。德国古典哲学更是把这种理性主义的传统发挥到极致,理性既是存在的本质,也是真理的保证。

但是,叔本华却开了现代西方哲学非理性主义的先河。在叔本华眼里,理性远没有近代哲学家,如他所推崇的康德,所给予的那么崇高的地位。人类固然少不了理性,是理性使人类高于动物,但理性并不是万能的。理性的确使我们有所得,但也使我们有所失,理性往往使我们失去知觉的敏感,理性的概念常常与具体事物脱节。即使在生活实践中,理性也并不能很好地指导我们的行为:

在生活上,一个迂夫子尽管满腹格言、规范,几乎总是有所短而现为不聪明、索然寡味、没有用处。在艺术上,概念本没有什么生产性,迂夫子也只能生出没有生命的,僵硬的,装扮起来的死婴。甚至在伦理方面,行为如何高尚,如何正义的打算也不能到处按抽象规范行事;因为在许多场合,不同情况间存在着差别微妙这一属性,使直接来自(整个)人格的择善固执成为必要;而这又是由于在应用单纯的抽象规范时,一部分规范因只能一半适合而产生错误的后果,一部分又同当事人不可忽视的个性格格不入而无法贯彻始终以致半途而废。[5]

叔本华这里说的“迂夫子”,是指不能在具体中认识事物的人们。“抽象之所以抽象,就在于抽掉了细致的规定,而在实际上,要紧的正是这些东西。”[6]这就意味着,对于叔本华来说,理性及其抽象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生命的具体。抑制理性的无上地位和霸权不是要反理性,而是要恢复鲜活的生命。这是现代西方哲学非理性主义的基本思路。

当然,对于悲观主义的叔本华来说,他可能并不认为他要恢复鲜活的生命,因为生命,也就是他作为宇宙本体的意志,根本不需要恢复,它本来就比理性更为根本,它是理性的主人,理性只是它的仆人。理性的一切作为,都是在为它服务。

康德将本体世界置于知识之外,将它仅仅作为一个未知的X加以设定,而叔本华将这个X规定为“意志”,它就是康德讲的“物自体”,即独立于我们的知觉而存在的东西,实际存在的东西。“作为意志,它就决不是表象,而是在种类上不同于表象的。它是一切表象,一切客体和现象,可见性,客体性之所以出。它是个别(事物)的,同样也是整体(大全)的最内在的东西,内核。它显现于每一盲目地起作用的自然力之中。它也显现于人类经过考虑的行动之中。”[7]这就是说,意志就像黑格尔的“绝对精神”,既表现在自然世界中,也表现在人类的实践活动中;宇宙万物都是它的表现。所不同的是,意志不是精神,意志是非精神的原始的生命力。

然而,叔本华凭什么得出这个作为物自体的意志?或者说,他是如何断定这个意志的?答案是通过将人的本质扩大和外推。人不但是认识表象世界的主体,不但有意识,他也有身体。人的身体本身就是与其他的表象一样,是世界的一个表象。但不同的是,身体这个表象受某种内在的机制控制。这个内在的机制,就是欲望,就是意志。叔本华的意志与康德和费希特的意志概念有所不同,它有强烈的欲望意味。意志总是趋向某个目标,总是寻求得到满足,性欲就是这种意志的一个典型表现。意志使我们对表象世界发生兴趣,使我们与表象世界联系在一起。人通过自己的身体,可以清楚地发现意志的存在,是意志在支配我们的行动。

但是,我们怎么能得出,支配我们身体的意志,与支配别人身体的意志,甚至支配动物和自然界的意志,实际上是同一个意志?对于这个问题,叔本华从来没有给出令人满意的回答。他采取的是简单的类推法,即人这个小宇宙是大宇宙的缩影。“每人自己就是这全世界,就是小宇宙,并看到这世界的两方面都完整无遗地皆备于我。而每人这样认作自己固有的本质的东西,这东西也就囊括了整个世界的,大宇宙的本质。”[8]可见,叔本华的意志概念实际上与黑格尔的绝对精神概念一样,是典型的人类中心论的产物,即将人类的某种功能强加给存在。在此意义上,我们甚至可以说叔本华的意志哲学是一种准主体主义。

将世界分为本体和现象,必然会有两者的关系问题。康德尽管将本体归为不可知的领域,仍然不能消除这个问题。叔本华不但肯定物自体是意志,而且也从不否认它是可知的。但意志作为本体,它不是表象,它如何为我们所知?叔本华借用柏拉图的理型论来解决这个问题。

我们知道,柏拉图的理型论也是建立在理型世界和现象世界二元分裂的基础上的,现实事物是现象,理型是本质,现实事物分有理型,是理型的摹本,但永远不是理型。现在叔本华将理型拿来作为表象与意志的中介。理型是永恒不变的形式,每一个特殊的理型,就是意志客体化的一个确定的级别,是个别事物的原型。理型不属于表象世界,因而,它们是在时空之外。但它们还不是意志,因为意志是一,而理型是多,但它们密切相关。一方面,“任何时间和空间的个别事物都不是别的什么,而只是被理由律(作为个体的认识形式)化为多数,从而在其纯粹的客体性上被弄模糊了的理型。”[9]另一方面,“意志乃是理型的自在本身,理型把意志客体化了,这种客体化是完美的。意志也是个别事物以及认识这个别事物的个体的自在本身,这些物与人也把意志客体了,但这种客体化是不完美的。”[10]这就是说,我们只能通过意志的客体化认识意志。意志即客体化在个别事物中,又客体化在理型中,但只有在理型中它才得到完美的表现,因而,要认识意志只能通过理型,而不能通过个别事物。理型既是意志的完美表现,又是个别事物的原型和永恒形式,所以它能沟通意志和个别事物,即表象。

理型是个金字塔型的等级系统,由低到高代表意志不同级别的客体化。级别的高低由客体化的程度而定。最低的级别是普遍的自然力,如引力和斥力。最高级别的意志客体化则是人,因为人比任何其他事物都更具个体性,甚至可以在某种程度上用一个特殊的理型来描述每一个人。人处于理型金字塔顶端的另一个理由是,只有人既能认识意志,也能认识表象,能发现意志与表象的最终同一。至此,叔本华理型理论的人类中心论的痕迹已非常明显了。

但问题还不在这里。当叔本华指出理性的抽象抽掉了细致的规定,而要紧的恰恰是“细致的规定”,即具体特殊的东西时,他实际上是对黑格尔哲学过于强调普遍性的一个正确纠正。然而,在表象和意志之间叠床架屋式地加进理型,实际上又回到了西方哲学普遍、形式高于特殊、具体的传统,现实东西(即叔本华的表象)的认识意义就大打折扣了。现象意志二元论必然使叔本华陷于本质主义而不能自拔,他对理型种种无法让人满意的论述恰恰向我们表明了这一点。